把春天留在头顶

2013-12-29 00:00:00安黎
延河 2013年9期

1

很奇怪,不迟不早,刚一入梦,楼梯上就响起了皮靴的踢踏声。在空空寂寂的夜里,那皮靴的“噔噔”声格外响亮,如同一匹钉了掌的小马驹,扬着蹄子,似乎要把那悬空的楼梯,一片片踩得坠落。郭老四的梦,就像易碎的玻璃,被马蹄踩得七零八落。

要不要另外寻找住处?这样的念头时不时在郭老四的脑子里纠缠着。窗外刮起了风,一阵冷飕飕的风像仙鹤抖动的翅膀,忽有忽无,忽上忽下,拍打着郭老四的面颊。郭老四坐起来,揉揉酸涩涩的眼圈,拉开灯,望了望楼顶,一股睡意又如洪水般漫卷而来。墙缝里的尘埃,不知哪年哪月开始累积,一卷卷,一绺绺,一串串,扶墙而上,直达顶端。而顶端的灰尘,仿佛撕扯的破絮,又宛若蓬乱的毛发,垂吊着,晃悠着,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朝着郭老四的脸,倾覆而下。

住进挨着楼梯的小阁子里,就像把自己折叠起来,塞进了一只手提箱,狭窄,幽暗,呼吸不畅。说是小阁子,其实就是一间厕所。听房东说,厕所被改造成住房,已经两年多了,但郭老四搬进来时,却依然能闻到浓郁的屎尿味。房东拿着一串钥匙,找出其中豆芽状的那一个,插进锁眼一拧,门嘎嘎吱吱地怪叫着裂开了缝。一股熏人的气味从门缝里呼拥而出,房东脚跟踉跄,腰身扭摆,后退两步,急忙挥起另一只闲置的手,紧紧地捂住了鼻孔。房东掉转头,冲着郭老四,就是一顿劈头盖脸地叫嚣。房东骂的是前一个房客,但目光却如激光一般,直直地射向郭老四。在房东的数落下,郭老四知道,他之前的房客是个老太太,来自贵州的崇山峻岭,是个典型的山民,脸缩得像一个陈年核桃,腰弯得像一张弓,头顶盘着一圈圈的裹脚布,出入背着个箩筐,筐里除了几件破衣服,剩下的就是一沓沓的申诉材料了。老太太很令房东讨厌,她不但拖欠房租,而且全身上下臭烘烘的,比臭虫还要臭。瞧瞧,她被赶走后,房东竟然在房子的角落,发现了一摊又一摊的便迹,怪不得有蛆虫在楼道里蠕动呢。房东厉声警告郭老四:他若看中这间房子想入住,第一不得在房间里随地大小便,第二得预交六百元的环境保证金。

郭老四犹豫了好半天,才决定就在这里歇脚了。腰包鼓鼓的,身子挺挺的,当然可以挑拣着旅馆住,但手头紧巴,没偷人却有点儿像贼,只有猫腰住厕所了。市郊的房子很难租,租房者如蝗如蚁,他们哄高了房租不说,还使房东本来就高翘的嘴角,越翘越高。在老家时,郭老四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孤苦、最无助、最不幸的人了。但到这里搭眼一望,爷爷呀,奶奶呀,天下孤苦者,无助者,不幸者,奔走呼号者,跪地鸣冤者,坐地痛哭者,神色憔悴者,面目异常者,黑压压,稠密密,何其多呀何其多!很多人的冤情都超过了自己,很多人的遭遇都比自己更为凄惨。

第二天,天一放亮,郭老四就撒腿奔跑。每一个接访点,都挤得像春运时的购票大厅,人头攒动,嗡嗡声震耳欲聋。维持秩序者的斥责,插队者激起的齐声叫骂,焦急者的哀怨与失落者的叹息,交汇在一起,宛若涨潮的海浪,汹汹涌涌,此起彼伏。炽热的气氛,把每个人的脾气都熏陶成了火药,似乎随时都能燃烧爆炸。推搡与口角,不时都能遇见。郭老四在一个大厅里,个把钟头里,就目睹了两场擦枪走火。一场纠纷发生在发放号码的工作人员和一个中年男子身上,另一场纠纷发生在两个上访者之间。他们因了什么而暴跳如雷,甚至于大打出手,郭老四听得不是很明白。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排着队,后背被后面那个人的前胸紧贴着,他也就把自己的前胸死死地贴着前面那个人的后背,不敢留一丝缝隙,惟恐有不自觉者见缝插针。与此同时,他还得把握住自己脚步的移动,该移一寸千万不敢移动一寸五,以免踩了人家的脚后跟。脚若不长眼,懵懵懂懂踩人家那么一下,也许就会导致一场热火朝天却没有意义的冲突。

让郭老四颇为好奇的是,在两场冲突的现场,都活跃着同一个女人,她不遗余力地围着当事人在调解与劝和。郭老四看得出来,那个女人和冲突双方不是亲戚,也不是朋友,她和自己一样,都是上访者,只是好管闲事。女人的装扮很是妖艳,搭眼一瞅,显得有点儿鹤立鸡群。四十岁上下的人了,可她把自己装扮得就像一个将要出嫁的新娘,花枝招展,浓妆艳抹,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脂粉,但眼角的褶皱却捉襟见肘地忽隐忽现;眼圈描得黑漆漆的,眼睫毛仿佛长长的麦芒;嘴唇上抹着红红的唇膏,血淋淋的。她穿一身紫色的旗袍,旗袍之下,黄灿灿的丝袜特别刺眼。脚上蹬一双高跟鞋,鞋底似乎箍着铁掌,走起路来发出榔头敲打铁钉的“咚咚”声。最为别致而又别扭的是,她盘卷的头发之上,嵌着一朵妖娆的花朵。那朵花像芍药,又像玫瑰,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它不是真花,而是塑料制品。她一转身,一迈步,花朵就在头顶摇摇晃晃。

与所有人脸上的阴霾笼罩迥然不同,女人的表情无比绚烂。她笑盈盈的,笑盈盈的,似乎刚刚中了奖,或者升了官,总之显得无比开心。别人吵架,她却不袖手旁观,而凑上前去,劝劝这个,又劝劝那个;拍拍这个的肩膀,拽拽那个的衣襟。甚至从口袋里掏出烟,自己叼一根,也给吵架者每人发一根。郭老四看得清清楚楚:她把一包未启封的烟,暗暗塞入那个维持秩序的小伙子的裤兜里,然后努努嘴,喊他兄弟,劝他熄火,不要和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头计较。小伙子把警棍朝后背的裤带上狠狠地一别,瞪了老头一眼,偃旗息鼓,悻悻地走了。但老头却不罢休,他追了上去,看架势是要和小伙子玩命。就在他即将与小伙子发生身体碰撞的一刹那,女人一个箭步,急忙抱住了老头的后腰。女人把老头拉到距离郭老四很近的地方,双手合十,频频作揖,苦苦哀劝,叮嘱老头出门在外,要息事宁人,不要一味地固执,像螺丝越拧越紧,因为那些人狗仗人势,腿壮胳臂粗,惹不起。

咱们都是苦命人,何必要引火烧身呢?女人的这两句话,被郭老四捕捉到了。她的嘴唇还在继续翕动着,但究竟后面都喋喋不休了什么,郭老四却听得含含糊糊。大厅里涨潮般的嗡嘤之声,澎湃着,喧嚣着,淹没了郭老四的耳孔。

整整一天,从城东跑到城西,不是挤公交,就是排队,回到租住地时,天色已经灰暗。巷道里的路灯像困倦者的眼睛,昏昏欲睡。爬上三楼,郭老四感到自己的脚比铅球还要沉重。拔出钥匙,插进锁眼,左拧右转,但这鬼日的门却怎么也打不开。一股焦躁的火在郭老四的体内窜腾,他扯着嗓子喊房东。房东似乎比他还要不耐烦,她从麻将桌上极不情愿地离开,站在院子里,双手叉腰,问他怎么啦,怎么啦,是牙疼还是胃疼?他说我牙也不疼胃也不疼只是房门打不开。房东扭扭嘴,抛来几句刺耳的话:我还以为你被蝎子咬了呢!门打不开叫我有什么用,你去找修锁的呀!

郭老四一屁股瘫坐在过道里那堆蒙着灰尘的破烂上,喘着粗气,已经无力与房东辩驳了。到哪儿寻找修锁的呢?他昨天才来这里,人生地不熟,捧着一张地图在摸摸索索地走路,还不时陷入迷魂阵之中。腿困,脚肿,口唇干裂,肚皮枯竭,他此时惟一的念想,就是赶快把自己像一张煎饼一般,铺摊在阁楼里那个二尺宽的床板上。

楼梯自上而下发出“咣咣咣”的响声。这个响声郭老四昨天深夜里已经领教过,非常清脆铿锵。接着,一股幽幽的麝香味飘忽而来,钻入了他的鼻腔。当他抬头张望时,一个女人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冲着他微笑。

这不是他在信访大厅见到的那个劝架的女人吗?她头上的那束花朵依然在招摇晃悠。郭老四仿佛受到了惊吓,丢了魂一般,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这个巫婆般的女人难道就住在这里?就盘踞在自己的头顶?昨天夜里把他的梦踩碎的人就是她?呵呵,嘿嘿,真是无巧不成书。

女人倒先开了口:大哥是新来的吧?

郭老四点点头,反问她来这里是不是已经好些时日了?

女人笑笑,说:我都成这里的老住户了,住在你的楼顶差不多将近六年了。

郭老四一愣:六年了,问题还没解决?你究竟为啥信访的呢?

从女人信访的马拉松,郭老四不由得联想到了自己。他本想着到这个高端城市信访,遇见一个黑包公,抱着黑包公的腿不松手。黑包公振臂一吼,地动山摇,他三天两天就能得到他期盼的结果,然后打道回府。但女人的话,像一股吹拂而来的寒流,使他的心里渐渐凝结起了一疙瘩一疙瘩的冰凌。

女人又是笑笑,接着很快转移了话题。她说她在楼上听到郭老四和房东吼叫了,她劝郭老四不要和房东锥子对剪子般地硬碰硬。房东头发长见识短,不读书不看报,没有文化,素质比较低,说话走路,都横得和螃蟹一样。她让郭老四遇到难题就找她,她有办法解决。钥匙打不开门,这还不好办,换一把锁子不就行了?

女人下楼去,不一会儿,她的身后果然跟来了一个换锁的人。那个换锁者,一手拎着个工具包,一手捏着一把新锁子。

2

一回一回的梦,都被皮靴的“咚咚”声踩得七零八落。到后来,郭老四就有点儿恐惧睡觉了。跑了一天,像足球一样被踢来踢去,像行乞者那般谄媚着央求着。瞄着人家极其不耐烦的面孔,出气都得留神,惟恐自己言语上的不慎,导致人家把自己递交的材料,从柜台里摔了出来——在郭老四的前面,有三个人的材料都被那个二十多岁的女子摔出了柜台。那个女子就像一串鞭炮,时不时就劈里啪啦地炸响。她骂骂咧咧的,声称那三个人在侮辱自己,其中两个人似乎对她不信任,说她是个娃羔子,能解决啥子问题,他们嚷嚷着要见带有官衔的人;另一个人,据说在递交材料时,不但老盯着姑娘两个高耸浑圆的乳头看,而且还耍了流氓,手指头故意磕碰了一下姑娘的敏感区域。

回到租住地,郭老四只有一种感受,就是困乏。希望有没有?有,听那些接访者的慷慨陈词,希望是大大的有。然而,希望似乎遥远得近乎于飘渺,它挂在天边,像晚霞一样灿烂,看得见,却抓不住。失望,窝火,羞辱,饥渴等等,轮番在心底里云涌。进了房门,脱了鞋,袜子散发着恶臭,但他已经懒得洗了。斜倚在床头上,呵欠连连,但他强撑着,却不让自己迷糊。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直抽得阁楼里烟雾缭绕,仿佛着了火。

他在等待,在等待,等待皮靴的“咚咚”声。楼顶的女人,其实他在两个信访大厅里都与她相遇,他想告诉她,自己有点儿受不了她皮靴的“咚咚”声。她的皮靴踩在简易的楼梯上,声响格外大,像铁锤砸墙似的,宛若能将楼梯砸得塌陷。奇怪的是,她总不按时回来,回来时就到了凌晨两三点钟。郭老四想哀求她饶了自己,但话到舌尖,却又吸了回去。那个女人总是笑着,总是笑着,她的笑容,像胶带纸一样,封住了郭老四蠢蠢欲动的唇舌。

今天是星期天,郭老四睡了个懒觉,他醒来后刚刚打开房门,却发现楼顶的女人站在自己的门口。女人手里拎着一个烧水壶,一见他,就把烧水壶硬朝他怀里塞。郭老四有点儿措手不及,他推辞不要。女人却执意要给他,两人推推搡搡了半天,郭老四还是勉强地接过了烧水壶。

郭老四把女人让进屋子,问她干吗要送个烧水壶给自己?女人说她某天曾瞥见郭老四把嘴对着龙头接水喝,她当天就有了送壶给他的想法,可事情一搅扰,竟然忘却了。自来水没有净化,不干不净,喝了会闹肚子的。出门在外,最重要的就是不敢生病。

接下来,女人的语调变得就像郭老四的老熟人。她责怪郭老四邋邋遢遢,怎么不知道打扫房间呢?闻闻房间里的气味,能把人熏晕。再瞧瞧墙角,蛆虫在蠕动,屎壳郎挺着大肚子,苍蝇黑压压地像赶集。说着,她就动起了手,出去找了一块抹布,把郭老四的床沿仔仔细细地抹了一遍。

郭老四不好意思起来,他强调这里不过是个临时居所,说不定明天就离开了呢?只要信访有了眉目,他一袋烟的工夫都不想在这里多呆。

女人咯咯地笑起来,说大哥啊大哥,你想得太简单了。信访是个没有尽头的长征,不是百米短跑,你得做好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女人说她已经长住这里六年了,初来乍到,她和郭老四一样幼稚,妄想熬个三五天就凯旋而归。可万万没有料到,信访是个泥潭,一旦跳进去,就再也爬不上岸了。

郭老四问她为啥事奔波了这么长时间?

女人的脸上依然闪烁着笑意,似乎一点儿都不悲伤。她遮遮掩掩,仿佛不愿意把自己的故事和盘托出。郭老四又询问一遍,她这才漫不经心地絮叨了几句。尽管她的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但郭老四却已经听得惊心动魄:她原来是个女教师,有天傍晚出去给男同事送一把雨伞,尔后,在独自返校的路上,巡警扭住了她的胳膊。巡警不分青红皂白,一口咬定她是个卖淫女,她因此而被关进了看守所。父母替她缴纳了罚金,她得到了保释,但身上的污点,却怎么也洗刷不掉。这个污点,几乎毁灭了她:四邻指点她,朋友远离她,同事躲着她,许多家长也赶来凑热闹,他们串通一气,集体到学校闹事,拒绝她继续担任自己孩子的班主任。她上访,就是要讨要自己的清白。尽管办案的警察得到了处理,但办案机构却不愿意出具正式的文件,对她的清白予以确认,因为他们害怕她以此为据,进行诉讼和索赔。

女人笑着,柔柔的语气里却透露出一种罕有的坚定,她说她拿不到那份文件就势不罢休,哪怕上访一辈子。

女人问郭老四为啥上访?

郭老四就背过身拭泪,他一开口,就哽咽得难以叙述。

女人拍着他的肩膀,说大哥你不用这么难过,哪个上访的人不是装了一肚子的苦水?但哭泣没用,笑着上访才是正道。

郭老四说谁不想笑?谁不知道笑比哭好?可身后的事天塌地陷,哭都来不及,还能笑得出来吗?

郭老四告诉女人,他的儿子,他的心肝宝贝儿子,被一辆车撞得差点没了命。在医院里的重症监护室里抢救了五天,人总算有了呼吸,但医生说,他即使恢复良好,也会成为植物人。令人气愤的是,撞他儿子的拉土车为当地一个实权人物所有,那家人付了三万元后,就再也不闻不问了,而儿子的医药费,高达三十六七万,借遍亲邻不说,还把家里的房子都抵押了出去。郭老四卖过血,可手捧卖血的钱,宛若捧着一粒米喂老虎的嘴,根本喂不饱老虎贪婪的胃口。郭老四的妻子跑去找车主,车主干脆耍起了无赖,他招来一帮社会上的混混,竟然把他的妻子毒打了一顿,导致妻子一条腿骨折,一只眼睛半瞎。

女人唏嘘了两声,然后转身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她又跨进门来,手里捧着个钱包。女人从钱包里取出一叠钱,数了数,把钱塞到郭老四的手里,说大哥这些钱你拿回去给孩子治病吧,钱不多,四千,或许只能解决一时之需。

郭老四的手宛若被煎油烫着了一般,不停地甩着,不停地甩着。他甚至背起了两只手,死活不肯接女人的钱。郭老四说我又不认识你,怎么能拿你的钱呢?拿了你的钱我睡不着觉。

女人把钱往郭老四的被窝里一塞,一溜烟就从门里消失了。

3

房东一周收一次房租。收房租,她也不用挨个敲门,而是站在院子里吼叫。她一会儿喊南瓜脸,一会儿喊罗圈腿,再一会儿喊黑豆眼。总之,她给每个人都起了绰号,那些绰号被她阴阳怪气的腔调喊出来,更加阴阳怪气。上一次她站在院子里收房租,一个劲儿地喊蛤蟆嘴蛤蟆嘴,结果,就与郭老四的邻居吵了起来。郭老四的邻居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那个女人站在过道里,用指头戳着房东的鼻梁叫嚷,凶巴巴的,口里喷出股股火蛇,她警告房东不要再叫她蛤蟆嘴,否则,她将对她不客气。在社会上,她拜了一帮干哥干弟,他们个个浑身是胆,舞刀弄棒,可都不是吃素的。房东的嚣张气焰,终于被邻居女人遏制住了。她的舌头渐渐柔软,喃喃自语,解释自己叫她蛤蟆嘴其实是赞扬她呢。蛤蟆嘴大,嘴大吃四方,嘴大不是有福的预兆吗?

房东给郭老四起的绰号叫软小二。上一次,她站在院子里喊软小二,喊得声音都沙哑了,却无人应答。房东忍不住了,她急乎乎气乎乎地冲上楼梯,一脚踢开了郭老四的房门。房东恶声质问郭老四是活人还是死人?耳朵塞了驴毛还是塞了马粪?经她这么一质问,郭老四才对号入座,恍然明白自己就是软小二。软小二无疑是阮小二的谐音。阮小二是《水浒传》里的人物,但郭老四不知情,他只是觉得那个称呼太难听,是房东故意奚落和糟践自己。人倒了霉,燕雀都可以在自己的额头上垒窝,兔子都可以在自己的鼻孔里撒尿。嘿嘿,软小二。这明明是指自己裆里的那个东西又软又小嘛。在郭老四的家乡,说谁的东西软,那是在侮辱谁。呵呵,房东这头母老虎,她又没和自己睡过觉,怎么知道自己的软硬呢?

郭老四诘问房东自己怎么软了,她是见过,还是摸过?

房东振振有辞,她说他走过路来腰软腿软,身体里好像被人抽走了骨头,头更软得耷拉在肩膀上,难道叫他软小二还叫错了不成?

这一回,房东一喊交房租,郭老四就在床板上躺不住了,他惟恐“软小二”的呼叫声再次响起。他冲出门,跑下楼梯,掏出三十元钱,闪电一般地把钱往房东的手里塞。钱的用途多种多样,在这里,它至少可以变得像一个热水瓶的木塞,塞住热水瓶喷冒的热气。但奇怪的是,房东却甩着手,不接钱,她坚称郭老四已经交过房租了。郭老四很纳闷,辩称自己没有交,他记得很清楚,没有交,就是没有交。房东用不屑的余目在郭老四的身上扫视了一圈,然后嘴角抽向了耳根,拖着裹脚布一般长长的音调,讥讽郭老四好有福气,好有魅力,才来了几天,就挂搭上了一个妖怪,竟然被妖怪包养了。妖怪替他交房租,给他买水壶,只是不知道给他暖没暖被窝?妖怪真大方,交房租,一交就是三个月。不过,妖怪的钱不干净,有股腥臊味,自己拿着它,简直是在脏自己的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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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老四本想积攒一口稠稠的唾液,朝房东的脸美美地唾去。但喉结蠕动来蠕动去,却又将唾液咽回了肚里。他恶狠狠地瞪了房东一眼,然后转身离去。房东所说的妖怪,不就是楼顶的女人吗?那个好心的女人,做好事却要遭骂,可见世道已不成世道了。

不过,就在郭老四打算脱衣睡觉之际,房东却跑到他的房间里来了。房东呈现出一副挑衅的神情,号称郭老四刚才对她态度不好。咋啦,不服?不服气可以搬走呀,没人拦你!看到郭老四被自己泼了屎尿却沉默不语,房东的情绪舒缓起来,寒冬变成了暖春,刀刃变成了鸡翎。她以一种近乎亲昵的语调,说自己多嘴多舌,其实都是为了郭老四好,是怕郭老四喝了妖怪的迷魂药,上了妖怪的贼船。妖怪女人靠什么发财,你个软软的软小二知道吗?

郭老四盯着房东看,眼皮眨都不眨,像饥渴的婴儿眼巴巴地望着一个装满奶水的奶瓶。他倒想急于解开楼顶女人的秘密,搞清楚作为一个上访者,她哪来那么多钱,为什么总是后半夜才踢踢踏踏地从外面归来。

房东直言不讳,一语点破了楼顶女人的真相:她在卖淫!呵呵,她刚来这里时曾向房东哭诉。呵呵,可别看房东长了一张吊死鬼脸,不吃人却能吓唬人,但其实,房东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哪能经得住她汪洋般决堤的眼泪呢?她一哭,房东的眼圈就成了沼泽地,钢板似的心就逐渐被软化,最后竟然软得像一锅煮得烂熟的馄饨,汤汤汁汁,黏黏糊糊,泪花都在眼眶里闪烁了。楼顶女人宣称自己一个清白之身,被人涂了炭抹了漆,而上访,就是要洗刷污垢,讨回清白。呵呵,房东现在才知道,她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相信骗子,就等于相信这个世界上的乌鸦是白的。但为何房东不驱赶她呢?呵呵,都是一条项链拴住了房东的手脚。楼顶女人曾给房东的女儿赠送了一条24K的金项链,房东的女儿无比欢娱,见了她就阿姨阿姨地叫。房东曾经试图让她搬走,以免恶臭的粪便招惹嗡嗡的苍蝇。但房东的女儿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她鬼迷了心窍,竟然以喝剧毒农药威胁自己的母亲。

4

房东走后没多久,楼上的女人却出现在了郭老四的房间。郭老四有点儿惊悸,一股寒意从骨缝里簌簌吹刮。房东所说的话,尽管真伪莫辨,但却在郭老四的心里投下了阴影。恍惚间,在他的脑海里,眼前这个正在冲着他笑的女人,瞬间转化成了一个鲜花覆盖的陷阱。

楼顶的女人觉察到了郭老四情绪的变化,但她把郭老四的沮丧,误解成了信访的不顺利。她依然灿烂地笑着,鼓励郭老四向自己学习,永远不要放弃希望。她装了满肚子的酸楚,但却从不在公众场合显得颓废,她就是要笑,就是要笑。如果有一天,她走向刑场,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她,她依然会笑着等待飞向她的子弹。傻子爱笑,但她不是傻子。可她为什么还要笑呢?为什么还要在头顶别一朵花呢?那就是既给自己打气,同时也把乐观的情绪,传递给那些愁眉苦脸的信访者。刚来这里时,她确实哭过,整日泪水涟涟,但后来醒悟了,哭没有用,没有人在乎你的眼泪,你的悲伤永远属于你自己。与其哭,不如笑,笑比哭好。

郭老四瞅着女人头顶上的那朵花,口张了又张,但却没有发出声来。女人显然明白郭老四脑子里盘旋的疑问,她解释说她是故意在自己的头顶别了一朵花。花给她信心,给她力量。有花在,春天就会在。

接着,女人转换了话题,她对郭老四说大哥,我想央求你一件事。

郭老四愣了一下,问什么事,尽管说吧。

女人从旗袍里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存折,说大哥,这是一个存折,我想拜托你替我保管着,如果两年后我依然没有找你,你就把它转交给我儿子。两年后,我儿子应该读初中了,这些钱,是他将来读中学和大学的钱。

郭老四的心里七上八下,乱糟糟的,有点儿不知所措。眼前的这个存折无异于一个烫手的烙铁。谁能知道,存折里究竟存着什么,是阳谋,还什么阴谋?

女人看出了郭老四的忧虑,她笑了笑,说大哥不必担心,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你捎个物品而已。

郭老四强调自己家与女人的家南辕北辙,不在一个方向上,怎么捎呀?

女人说不用怕,不用怕,麻烦大哥专门跑一趟,路费由我出。

女人取出钱包,点出五百元,放在郭老四的面前。

郭老四瞪着眼前的钞票,感叹一句你的钱可真多呀!他转而问女人:你一边上访还一边能大笔地挣钱,真了不起呀!信访现场总能见到你,你哪有时间挣钱呀?

女人微笑着,说大哥我明白你在说什么,我知道你是明知故问,不过,我从不掩饰自己,卖肉体就卖个光明正大。我靠肉体赚钱,不亏天,不亏地,因此并不觉得可耻。我的钱比这个世界上很多冠冕堂皇的人的钱干净。再说了,我不挣钱,那得饿死呀!不挣钱,我拿什么长年累月地信访,更拿什么养活我儿子呀?

郭老四一时语塞。停顿了半天,他才说你让我捎钱,这不是多此一举吗?你自己为什么就不能把存折送回去,却要绕着弯子雇人去送?

女人的眼睛里浮现出若隐若现的阴霾,但明丽的阳光很快就弥漫了她整个的脸庞。她说大哥我可能要出事,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了,人家盯上了我,不然,我也就不这么麻烦你了。

郭老四问:谁盯上了你?他们又能把你怎么样?

女人说:我已经被列入了扫黄打非的黑名单。警察已经来过这里一次了,我估计不久他们还会来。

郭老四呆坐着,手脚发凉。女人朝他妩媚地一笑,转身离去。走到门边,用手扶扶头上的花朵,掉过头对郭老四说:大哥,地址和姓名都在存折里。

郭老四打开存折,发现存款人的姓名叫“叶素素”。叶素素,应该是这个女人的名字了。存折里夹着的一张纸条,详细地写着她儿子的地址、电话以及存折密码等。存折上的款项,高达十二万九千七百六十元。

这个晚上,郭老四想起了女人种种异常的表现,便辗转反侧地睡不着。好不容易沉沉入梦,却被一阵杂乱的踢踏声、木椅的倒地声、玻璃的破碎声以及人的嚷嚷声所惊醒。他条件反射般地坐了起来,思忖是不是地震了?披上衣服,拉开门闩,跑出去观看。只见几个穿警服的人,在拘押着一个女人,扭胳臂的胳臂,揪头发的揪头发,把她拽下楼梯,拖向院外。在锈黄的灯光里,郭老四不能断定被拘押的一定就是楼顶的女人,但凭着直觉,他感到一定是她,一定是她,不会错。

很多房客都裸着上身,爬在过道的栏杆上瞧稀奇,他们指指点点,唾沫飞溅,似乎享受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快慰。但郭老四的心窝里却仿佛被人戳了一钢刀,痛不欲生。

就在他打算回房间的那一刻,他突然发现门前的过道里,有一朵塑料花,被弃扔在了地上,似乎还被谁踩了一脚。这不是女人头顶上的那朵花吗?那朵被女人视为春天的花儿,在拉扯的过程中,却掉落在这里,仿佛一颗明亮的星星,瞬间化为了残缺的陨石。

郭老四小心翼翼地捡起了那朵花,嘘嘘着,吹去花上的尘土。他走回房间,把花夹进了存折里。他想,等他把存折交到女人儿子的手里时,他也会把这朵花一并献给孩子,并特意告诉他:这是你妈妈叫我带给你的春天。

责任编辑:张艳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