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孩子

2013-12-29 00:00:00刘爱玲
延河 2013年9期

他给他买了里外三新的衣服与鞋,买那些衣服鞋时他进的是专卖店。他从没在专卖店买过衣服,付款时眼眶有点热,但他甩了下头,憋回去了。

现在他看着他穿着他买给他的新衣服,在前面脚尖着地一颠一颠手舞足蹈漫无边际地走路。前面的那个他叫亮亮,十四岁了,个子才有八九岁的孩子那么高。他茫然地看着商场里那琳琅满目的商品,双眼的瞳孔有些斗,眼神愣愣的,脚下倒腾着,两条胳膊舞动着,视线却不动,这样过了几秒才转向下一个目标。亮亮的背上背了一个新双肩背包,里边是他买给他的吃的,几件换洗衣服,鼓鼓囊囊塞了一背包。同样地,亮亮从来没自己背过背包,那背包就拖拽得亮亮的步子越发地趔趄。

他们今天已经这样转了三个大的商场了,这是第四个。在前三个商场里,每一次他都有机会做出决定的,他已经转过了身,在身旁老吕的拉扯下到了门口,可是最后他还是挣脱老吕走了回来。从第三个商场出来后,他给亮亮买了筒冰淇淋,递在他手上。走了半下午了,亮亮一看到冰淇淋就高兴地直“啊啊”,从他手里拿过来,没有章法地一通乱啃。冰淇淋撒了,顺着亮亮的胳膊黏糊糊地往下流,可是亮亮全然没有察觉。

他看到他乱七八糟的样子,想去为他擦,又想到以后他要一个人生活了,就迟迟地没有动手。

老吕在边上,气呼呼的从口袋里摸了烟出来,取一支叼在嘴上,又一把揉了,去冰柜那里拿了两瓶矿泉水,扔给他一瓶,一瓶开了,对着嘴一通猛灌。

他到底看不得亮亮那笨拙的样子,掏了卫生纸弯腰为他仔细地擦。亮亮并不理会,只一味急急地啃那筒冰淇淋。

老吕说,早知这样,你就不该叫我来!

他没作声,老吕接着说,你没看看几点了,这还赶车呢!

他依旧不作声。往日他是挺能说的,他一张口,一个工地都活跃起来了。有时候他有事请假没来,工地上开工老半天了,还死气沉沉的,就有人问,这山子呢?山子不在,干活都没劲!

老吕一瓶水喝完了,他还在那磨磨蹭蹭地擦冰淇淋。老吕就说,要么回?你倒是给句话!火车不等人!说着扬了下手腕,那只电子表在午后的阳光里刺目地一闪。

山子站起来,拧开那瓶水,喝了一口,又喝一口,像没听见一样。

一看他这样子,老吕甩下一句,我走呀!你自己做决定吧!就扯转了身咚咚地向前走去。

山子急了,一把上去扯了老吕的膀子,歉意地笑了下,说,最后一次。

老吕不情愿地拧着,他就下声下气地求老吕,你还是不是朋友?!

老吕瞪他一眼,说,算我脑子进水,答应了趟你这趟浑水。最后一次?

山子说,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是老吕硬拖着架着他逃离商场的,走出那宽大的玻璃门时,老吕平常抡惯了瓦刀提惯了砖头的膀子死死地卡着山子的脖子,不让他的头往后拧,但他还是死命地趔了下身子,看到亮亮浑然不觉地支撒着手,向一个黄金柜台走去。那柜子里金灿灿的首饰把山子的眼睛刺痛了。

他的眼睛疼了一下,比眼睛更疼的是心脏,揪作一团,就像那次从脚手架上猛地坠下掉在防护网上,身体没事,就是心疼得喘不上气了。

他和菊是同年招进那家大集体的,大集体为汽车做配件。他与菊都能出力,一天三班倒,因为年轻,一个班的活下来,浑身还像有使不完的劲。那年厂子里活多,就招了一大帮年轻人,晚上12点下了夜班,一大帮嘻嘻哈哈走在街上,原本安静的街道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

他们在城中村的山上租了房子,男生一间,女生一间。一间房子四五个人合租,一个院子,他们一回来,拉亮了院里的灯,在灯下水花飞溅的洗漱,那院子也就一下子亮得像白天了。租的房子偏,旁边一片槐树林,四月份,槐花盛开,香气沁人心脾,晚上他们爱坐在院子里喝酒甩扑克侃大山,谁输了就去半山腰的小卖部里提啤酒,那样的日子不富裕,却让人想过到天长地久。

关键是有了几对心仪的人了。年轻人对了眼,再苦的日子都是天堂。

可是大集体说不行就不行了,那帮先前的年轻人仿佛迁徙的鸟,陆续地飞走了,只留下了他和她。

他叫山子,没有背景,母亲有病,成年的疯疯癫癫。她叫菊,父亲早逝,母亲年迈而木讷,指着她奉养。晚上下了夜班,她不敢走城中村的那一段夜路,他就等她。再后来,他们搬到了一起。

大集体彻底解散,但他们有了家,还在以前的城中村,一间小屋。

菊怀孕了。

孩子生下来,姥姥和奶奶虽然身体都不好,但也高兴得合不拢嘴。他们一起为孩子取名亮亮。山子母亲看着孩子时,脸上那种疯疯癫癫的表情不见了,那眼睛眯着,过一会儿就呵呵地笑,吓得山子一看见就要扯她到一边去。可是过不了多会儿她又站在了床边。菊的母亲拖着病秧子身子,上市场,买菜,做好了用一只保温饭盒装着,爬一架山送到他们的出租屋来。放下东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得喘半天。

亮亮如一盏灯,照亮了他们的家。

然而三个月后,他们发现亮亮的目光是直的,瞳孔里没有焦点。亮亮的脖子是软的,软得像一团和稀了的面,叫他时也没有反应。他唯一的反应是饿了哼哼,害羞似的断断续续,都没个痛快劲。

起先他们在一起研究怀疑,亮亮的眼睛有问题,因为你的手伸在他眼前晃动时,看不到他瞳孔里焦矩的变化。山子怪菊,都是你,一个月子都要拉着灯。听说灯太亮了刺孩子眼睛。

菊辩,我没有!

又怀疑亮亮的耳朵有问题,不然你叫他怎么没有一点反应?山子拿着一只小手电筒,照了亮亮的耳朵照眼睛,好像也没什么,怎么就觉得怪,觉得跟别人的孩子不一样呢?山子又挠亮亮的痒痒肉,他们突然发现,这孩子就没笑过!

山子和菊莫名其妙地生了一场气,抱着亮亮去医院,之后是省城,在那里他们住了半个月,医生给出一个结论:脑积水。这时候他们才发现亮亮的脑袋的确有些大。

听到不是眼睛,也不是耳朵,山子和菊同时松了一口气,回过味来,心又提上了:脑积水?脑积水是个什么病?说是生的时候产道时间长了,孩子闷着了。回想菊生亮亮的那个动静,山子茫然了。

定下心来,山子不信邪,不就费点周折的事,有病就看,吃好点,营养跟上,不信就好不了!

大集体彻底没戏,山子凭着才出校门那两年的经历去了建筑工地,好在城市到处都在开发,不愁找不到活干。

菊出不去了,她得在家里带亮亮,原想着要不了多久亮亮的病就会好起来,可是这一带……

最初的五年,山子和菊带着亮亮走了很多地方,每年他们都要在不同的城市住上一阵子,把山子在脚手架上水泥砌砖头的钱换成各种各样的营养品和药,由菊喂给亮亮。然而那些营养品仿佛吃到了石头上,亮亮的病依然没有一点起色。

菊抱着亮亮去医院扎吊瓶,亮亮的半个头皮剃掉了头发,都扎成青的了。每次护士拿了针来,亮亮愣愣地看着,等到针刺进皮肉里,都要拔出来了,他的眉眼才抽在一起,足有那么三四秒,然后像沙哑了嗓子的公鸡,挤出一声猫叫似的“啊——”

还有一次做穿刺,一拃长的针从亮亮后背刺进去,亮亮的眉眼搐作一团,却发不出声,憋了一头汗。山子看不下去,跑门外去了,菊抱着孩子,躲不了,听着最后终于出来的那声“啊”,菊的眼泪就出来了,像那针扎的是她自己。

山子的钱紧,对亮亮却从来没吝啬过,买奶粉成箱子往回搬。别的小孩吃什么,亮亮一定会有。山子说,不就多提几块砖头的事,只要亮亮能好。

山子的心里攒着劲,存着奇迹般的希望,菊的心里也存着希望。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山子望着出租屋里黑沉沉的虚空,一个人自言自语:我就不信!那时候亮亮睡了,菊伏在山子的胸口上,听山子这么说,她也说,听说山神庙来了个西藏喇嘛,说是治疑难杂症治得好,很有些鬼才。要不,要不抱亮亮去看下吧?

山子说,鬼神的事你也信?

菊的眼睛在黑暗里睁着9gcG755bLG+EsmxuG+FkNUcwOsfMf2E9V+4yrYeV0XU=,她不知道说什么了。别人一同结婚的孩子叫爸爸叫妈妈,背着书包都上学前班了,她的亮亮还在怀里抱着。同院里住了好几家房客,二楼卖卤肉的铁子家孩子比亮亮还小半岁,也背着书包上学前班了,铁子的媳妇每天早上去送,就在窗户底下聒噪:铁蛋,快点,要迟到了!铁蛋,你小子,学会给你老妈点眼药了!那是铁蛋又耍小聪明被她识破的时候。下午铁蛋放学回来背唐诗,背会一首奖个猪尾巴,一院子的人哈哈大笑,铁子两口子更是过来过去脸上都是骄傲。每当那时,菊都想找个地缝躲进去。然而她躲不了,房客的灶都在院子里,总不能不给山子做饭吧?铁蛋学前班第一次考了试回来,是两个100,铁子两口子在院子里炫耀完就上街去了,说是庆贺庆贺,下午不做饭了。那天山子刚好在家,那两口子炫耀的时候他们躲在屋里,菊看到山子的脸黑得像炭,完了做饭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两人就打了一架。那天山子的下手格外重,踢踢咚咚的,菊忍着不吭声,之后山子就甩了门出去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菊爬起来,拍打身上的灰土,发现嘴角青了一块,手上破了皮,在渗血。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恨山子,却恨自己,恨铁子两口子,从那以后,她再没主动跟铁子媳妇说过话。

想着这些杂七杂八,菊以为山子睡着了,翻个身也准备睡,却听山子说,要去你就去吧!钱够不够,不够我先去工地支点?菊抬了一下头,知他说的是西藏喇嘛。

后来亮亮还是会走路了,在八岁上。那时候铁蛋已经会背九九乘法表了。

家里有了一个亮亮这样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山子和菊的矛盾就多起来,擦枪走火的事时有发生。菊不怪山子,理解山子支撑一个家的难处,可是还是做事越来越心不在焉。常常是亮亮由菊扯着一个胳膊,菊扯着亮亮,像扯着一件衣服,亮亮的个子低,就那么被她看都不看地吊起来,趔着半个身子。再后来,亮亮就会走了,颠着跳着,手舞足蹈,就是这样的走,也让山子的心灿烂了好久。

亮亮的病像个无底洞,当山子在脚手架上挥汗如雨的时候,他无法预知那个无底洞什么时候能填满,就烦。烦得不行,扯了嗓子吼秦腔,《三滴血》、《屠夫状元》,什么带劲吼什么。说段子,晕的素的,也得亏他有这个心情,不然闷,闷死了。干活的人哈哈笑着,说,这死山子,那张嘴,真是个“千梆梆”(啄木鸟)煮了一锅没肉,光剩一片子好嘴!

可是谁知道他的郁闷呢?谁能体会他的那个郁闷呢?有了亮亮的病在那里放着,山子的心都是抓的。同龄的人大部分都收拾着买房子了,市场上的房子一天一个价,眼看得噌噌地往上长,山子却想都不敢想。在他租房的院子里,房客换了一拨又一拨,只有山子住得地老天荒。

为了亮亮的病,山子和菊的足迹遍布了大半个中国,现在是实在没辙了。一阵子听说市上建了个康复中心,收残疾孩子,他想去问一问,像亮亮这样的收不收?可是康复中心还没盖起来,还要几个月才能给他确信儿。可是山子都等不及了,隔三差五下了班就得拐过去一趟,看看进度。

告他信儿的那个工友说,肯定收!人家是专业的康复机构,许多大医院没办法的病被人家一训练慢慢的都有起色了,好了。并说外市他亲戚的一个差不多病的孩子当地都收了,听得山子赶紧给人取烟,似乎那工友就是管收孩子的。

一段时间山子心里透进阳光了,他想,人家专业机构肯定有办法,哪怕多掏点钱呢!只要亮亮的病能见轻。终于有一天,康复中心给了他一个准信儿。人家问,亮亮会自己大小便不?会自己擦屁股不?

亮亮不会,亮亮刚刚学会了自己踮着脚尖走路,那姿势仿佛一个人身体失了控,向前冲去,看得人觉得他马上就要摔倒了,却没倒,就这样的“走”已经让山子和菊付出了太多太多的心血。

人家说,先训练孩子大小便吧!怎么训?人说,买瓶糨糊,用筷子抹在孩子屁股上,然后教他用纸擦。

山子拍了脑袋,觉得还是人家说的有道理,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办法?买了糨糊转身回家,他叫,亮亮!

亮亮兀自在玩一只破灯罩,亮亮从来不会玩也不对他买回来的任何玩具感兴趣,唯有这只喇叭一样的灯罩让他兴奋不已,可以不停地转,不停地转。

山子再叫,亮亮!过来!亮亮!……他抑制住自己想去拿开他手里的灯罩抱他过来的冲动,一遍遍地叫他,亮亮却沉在自己的世界里泰山一样稳当。

山子的心里涌上沮丧,如同掉进了城外化工厂排出的那潭臭水,他感到自己要窒息了。

后来山子还是没忍住,过去抱起了踡在地上的亮亮,从他手里拿开那只发着刺耳声音的灯罩。他按照特教老师说的,尝试把糨糊抹在他的光屁股上,想看看他有什么反应。因为他不会大小便,所以十岁了还穿着开裆裤。

亮亮没反应,他挺着一屁股的糨糊笨拙地转动着他的眼珠,想去找那个灯罩。

糨糊抹在开裆裤上,山子扯了一张卫生纸,硬塞在亮亮手里,然后扯着他的手去够他的屁股。后来亮亮被扯哭了。他的抗议是张大嘴巴半天了才发出一声断续的“啊——”

看着亮亮张开的那张大嘴,山子心里的窝火的难受,真想给他一巴掌,末了却是放开了手,把那个灯罩拿回来重新放在了亮亮的手里。

亮亮的特教学校不了了之。

那么又是什么时候发现亮亮在地上拣东西吃呢?

亮亮运动系统的失衡让他用不了勺子或筷子的,为了训练亮亮动手吃饭的能力,山子与菊的饭桌上是不拒绝亮亮用手抓的,前提是别烫着就行。为了这一点,山子和菊从来不请外人来家里吃饭。好像那天的天气很热,菊在家里蒸凉皮,刚蒸了两张,亮亮就发脾气,一声声地“啊!”菊知道他饿了,在闹饭,就放下手里活,把刚蒸好的那两张切了,调好放在桌子上,这时候锅开了,她又去忙灶上,准备放一张在锅里后再来喂亮亮。

就在这当儿山子进门了,进门的山子看到了桌前水泥地上扣着的碗,然后是一地的面皮,亮亮正抓了一把颤颤巍巍地往嘴里塞。

山子给了刚从外面进来的菊一个大耳光。就在手落下去的一刹那,他看到了菊的白头发。菊的头发干得像一蓬草,那些白发醒目地亮在那堆杂草间,一缕缕,有集中爆发之势了。

第二天早上,山子在菊的枕边放了几张大钞,他说,去给你娘儿俩买几件换季衣服吧。

菊没作声,漠然地看着山子从门口走了出去。很长时间了,他们打架,每一次,山子的脾气上来,手边拉着什么就是什么,全然不顾地向菊砸过来。菊已经习惯了他的骂与砸,习惯了他在第二天早上起来在她枕边放几张钞票,说几句什么,或什么也不说。

菊起来收拾亮亮,招呼完他的大小便,然后背上他出门。亮亮已经十二了,虽然长得瘦小,脚耷下来也够到了她的膝盖下。亮亮的手里拿着一袋牛板筋,他的口水滴在菊的背上,菊对这样的情形早已司空见惯,手上一块小毛巾,隔几分钟就要返回身替他擦擦嘴。

菊从来不舍得给自己买多好的衣服,她总是在那些地摊上徘徊,转了几圈后还是去了菜市场,在肉摊上割了三斤五花肉,准备下午蒸粉蒸肉。

山子在外面提瓦刀,不吃怎么行呢?

后来就说到再要一个的话题。

其实这个念头从医生确诊亮亮智障的那天起一直就在他们的生活中。再要一个吧,亮亮的姥姥和奶奶都这么说。的确,对于独生子身份的山子来说,传宗接代是他的义务,再说,怎么能不要孩子呢?还有,以后自己和菊老了,谁来管亮亮?

可是再要一个就万事大吉了吗?自己的能力能不能再要一个?这年山子已经三十六了,常年的重体力和风吹日晒使他看起来像个小老头。因为照顾亮亮,菊十几年了一直没有工作,家里一切的开支都指着山子和山子的瓦刀。多少年来,最让山子头疼的不是重体力,而是时不时就要不到工钱。这样的现实让他那个念头仅仅存在心中,仿佛一块烧红的铁,动一下就连皮带肉地疼。可是,再要一个对那个做弟弟的孩子就公平吗?从一出生就背负着养护哥哥的责任?他的快乐呢?他自己的生活呢?

不要呢?自己和菊老了怎么办?谁来照顾亮亮?

为了这个难题,山子找过民政局,找过残联,找过慈善协会,都回答,对于智障和精残者,现阶段还没有更好的办法来解决他们的终身生活及托养问题。

山子想哪怕托管一段时间呢,让自己与菊有再要一个孩子的空间。他也曾想过找个人照顾亮亮,奶奶不行,说不定她的病哪会儿就会犯了,姥姥也不行,她上次中风后走路都成问题。那就找个人吧,山子找了一家下岗工人,硬起心来把亮亮送了过去。

亮亮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他对环境的改变是迟钝的,或是无意识的,他并没意识到爸爸妈妈走了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菊给他带了吃的,刚才几个大人说话,就给他拆了一袋虾条,这会子虾条撒得一个沙发都是。菊看他低着脑袋愣愣地对付虾条的样子,心里难受了一下,扭头出门。

山子千恩万谢,跟那家人说好,一个星期后来看。可是才过了两天不到,一个傍晚,菊正在收拾屋子,那家老太太背了亮亮进门,让菊另找人家,说完也没要这两天的工钱,头也不回地走了。菊手里的抹布抬了下,一个“哎”字还没出口,那老太太已经走得人影也不见了。

亮亮灰头土脸的,两筒鼻涕挂在嘴上,菊打盆水给他洗脸,一只手扶了他的头,亮亮的脸却抽成一团,张了嘴要“啊”,菊这才发现他的后脑勺上有一个大血包,可能是在哪碰的,再一闻,哪里一股臭味,低头却是亮亮的裤子,裤裆里有明显的污渍。

菊却怀孕了。

对于菊的怀孕山子是又喜又忧,并不像邻居说的那样:再要一个就好了!潜意识里山子是冒险的,如果——如果再有问题怎么办?

邻居们说,哪能都有问题?哪能所有的不幸都落在你家头上?并说那谁谁,是他们认识的一家,两口子,一个智障,一个精神病,生了个儿子却考上了大学!

的确。

可是那孕仿佛早就在门口等着了,迫不及待了,他们的念头刚刚闪了那么一下,“孕”就破门而入了。

孕来了。山子是手足无措的,不知道怎么对付,要好,还是不要好?忐忑着,还没做出反应,菊的肚子就吹气一样大了。每一次,山子的目光与菊的肚子碰上了,都要不自觉地拐个弯,装着看别的什么去了。他都紧张得要命,心跳得咚咚咚的,潜意识里,他期待那个孩子健康明媚,有着阳光般的笑容。有几次,他晚上做梦,梦见那孩子“咯咯咯”的笑声,脆得像一兜子爆米花,甜着腻在他脖子上,把他当马骑。那淡淡的奶香让他迷醉,他也笑着,转着圈拧着头想看清那孩子,却总也看不清,于是就带着遗憾从梦中笑醒了……

有一天,山子和工地的老吕喝酒,酒至半酣,山子要回家帮菊带亮亮,老吕硬不让走,说,不是我说你山子,老哥我说一句推心置腹的话,你还守着那个儿子干啥?你是能指着他养老啊还是传宗接代?要是我,早都想办法了!

老吕又灌了一口酒,说,我知道这话你不爱听,可是你不看你才三十多都成啥了?弟妹成啥了?难不成你俩一辈子就毁在你那个“娃”身上?

山子的脸红着,又黑了,拿杯子碰了一下老吕的,也不客气,说,你说得轻巧,那是事没摊你身上。那是个人!又不是个小猫小狗!我把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摊上了你说怎么办?菊也快生了。

老吕说,生!生!你光想着生一个,就没替那个孩子想一想?谁生下来就是为了养别人的?再说,你光找有脙用!谁给你伸那个头?自己的事自己不会想办法?孤儿院那些孩子都是哪来的?

山子说,这不人家不要嘛!

老吕瞪他一眼,人家当然不要!你家孩子又不是没爸没妈!

山子急了,你说咋办?

老吕也瞪了眼,说,这还要我教你?

山子的眼睛血红,盯着老吕看,是真生了气,忽地就站起来,说,去你妈的老吕!推了杯子出门。

老吕也不生气,在后头说,回去好好想想!完了自言自语地说,也只有我老吕舍下背这骂名,给你说这样的话!

菊十月临盆,产下一个5斤8两的男婴,取名超超。

把超超抱在怀里的那一刻,跟菊一样,山子把那婴孩看了再看,直到确认没什么问题时,一缕笑容才浮上了他的嘴角。

超超的哭声是“咳咳咳”的,是连成句的,声音不大,但就是这个连成句“咳”也让山子的心里像灌了蜜一样。山子还在上班,一下班就急着往家跑,给菊做饭,侍候月子。而山子一走,菊的门就关上了,主要是怕亮亮出去摔着。大夏天的,菊的屋里味道不好,闻得菊头晕,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缝了针,还要照顾两个孩子,又能怎么样?

忙乱总归容易出事,有一天,山子下班回家刚生着火,为了省一点煤气钱,他们做饭是一只铁炉子,刚生着的火燃得呼呼带响,炉盖眼看的就烧红了。山子忙着去屋里端切好的菜,就在这时听到邻居惊慌的尖叫。

山子闻声跑出去,邻居刚把亮亮从炉盖上拉起来,亮亮的脸抽着,嘴唇发紫,右边膀子一大片肉都被烫焦了。可怜他那一声“啊”过了半分多钟那么久才出口,看得邻居都差点背过气去。

那天的饭谁也没吃。后来的日子,山子是既要照顾菊还要照顾受伤的亮亮,隔天就得去医院换趟药。伤好了后,亮亮的胳膊却伸不直了,一大块硬硬在疤痕结在烧伤的地方,让看见的人总要心里别扭那么一下子。

超超满月了。满月了的超超还不会笑,而且看起来也没怎么长。

超超两个月了。

超超三个月了。别人家三个月的孩子都会翻身了,可是超超什么也不会。倒是除此之外没发现什么太异常的。

山子和菊又抱了超超去医院,转大车倒小车,市里、省城……一路颠簸。他们抱着小的,拉着大的。亮亮十四岁了还穿着开裆裤,个子虽然小,也蹿到菊的肩膀头,因为瘦,就像一根麻竿。一路上不断有人回头看他们,看得山子和菊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现在的亮亮不能说没有变化,那就是爱 “说话”了,他的话是踮着脚尖哼哼,不停地哼哼不停地抖。他的病让他的整个运动系统受到了影响,所以他的好动是停不下来的。医生给超超检查的时候,亮亮就在旁边一刻也不停地哼着,仿佛在伴奏。

在省城呆了半个月,山子一家踏上回程,山子的头是懵的。最坏的预感成真,超超同样是一个智障儿!一切一切的美梦都成了泡影!山子感觉自己掉进了深渊。

在车站时山子和菊又为琐事,或者也没为什么,就是莫名其妙地打了一架。人们迅速地围上来,面对越来越多的围观者,山子发一声狠三步两步就走得影子也不见了。菊从地上爬起来,找亮亮,亮亮正抖着两只手不知道想往哪里去。就这样,菊抱着小的拉着大的回了他们的出租屋。仿佛就在超超确诊的那一刻,菊,这个从来没有认真开放过的女子枯萎了。

半夜的时候山子还是回了他们的出租屋,躺在床上蒙头大睡。窗外传来一个院里邻居谈论房价又长了多少的声音。山子住到这里十五年了,陪过了一拨拨的邻居,那些邻居有结婚的,有做生意的,都是过渡一下,住不长。有的很快买了房子,有的是又有了更合适的住处,只有山子一家地老天荒。想一想,山子投在亮亮身上的钱也有几十万了,如果买房子,就是贵也能买套小的回来,哪能一直寄人篱下?可是账是不能这么算的。

山子一直睡了三天,三天后起来去了工地,那天下午在十层楼顶上他一直在吼秦腔折子戏《斩单童》。山子的嗓音高亢激昂,吼得工地上一片掌声叫好。山子说好就再来一个!直吼得声音劈了叉出不来了,才被老吕扯住,骂,你小子不要命了?

谣言像瘟疫一样到处流传,山子的家被诅咒了,他的孩子一个一个都是智障。能发生这样的事一定是他们前世造了孽。那些人再也不说哪能事事都落在一个人头上?他们再也不到山子家了,仿佛他们一家是不洁之物,本来他们一起说话说的好好的,一看菊领着孩子过来了,就找个借口一哄而散,溜得比风还快。

山子要带亮亮出去的事没跟菊商量,菊也没问,但菊清楚地知道亮亮要走了,这个她养了十四年的孩子就要见不到了。她从山子买回的衣服上,从山子愣愣地看亮亮的眼神上知道了这一切。菊不想让亮亮走,就是个小猫小狗十四年的时光也养出感情了。菊的心里急得很,她想山子哪怕不要自己呢也不能不要亮亮,她想这辈子就这样和她的两个孩子在一起,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可是她知道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她没有工作,更分身乏术。没工作就没有生活来源,也就意味着她离开了山子寸步难行。所以当山子让她回娘家住一段时间的时候,她抱上超超默默地出门了。

菊最后看了一眼亮亮,他正在院子里,抖着两只手踮着脚一刻也不停地哼哼着。菊知道那一刻这孩子是开心的。

一周后菊由娘家回来。在家里没看到亮亮,知道他已被山子送走。菊和山子都不提,仿佛那是他俩一道共同的伤口,一提起就会鲜血淋漓。

面对邻居的询问,山子说,他把亮亮送到了一个远房亲戚那儿。他们口径一致,只有背过人,菊把脸埋进超超的胸前,抬起头时,刚才的泪水已被超超的衣服吸干了。

五年后。

山子一家在一个夜晚因煤气中毒而不治。那时候他们搬到一个更加偏僻的地方,听说原先的房东买了新房子搬走了,因旧地方太过偏僻,买菜生活很不方便,就租不出去,一直扔着,直到山子来找。房东也没要他们多少房租,说,房子就是要人住的,有人住才有生气,不然就荒了。也是,山子去的时候,那房子院子里长着荒草,草丛里蚂蚱出没,山子利用工余铲了几天才铲出个样来。谁知道后来就发生了那样的事呢?

因为交通不是太方便,当然也就没有煤气之类,那年的冬天特别冷,超超又总是尿在裤子上,他们平常就生一只蜂窝煤炉取暖,边上山子用铁丝窝了铁架子,烤尿布,烤得一屋子的骚臭,习惯了也不觉得。菊的母亲几天没见菊来,就打电话,又打不通,央人去看时一切已成定局。

据目击者称,那一年菊四十岁,头发却一多半都白了,虽然焗了油,头顶还是露出那么醒目的一丛。120抬她出来的时候,她的手还保持着怀抱的姿势,听说她的怀里是搂着超超的,医护人员来时他们的姿势已经凝固,费了周折才把超超从她的怀里弄出来。听说他们的表情极为安详,但是他们的老邻居又说,也说不定是怎么回事,那样的日子!

是的,谁能说清呢?

2013年初的一天,一个叫柴静的记者拍了一期节目,节目是纪实,名字叫《看见》。那一期讲述一位弟弟寻找他的智障哥哥的故事——秦强,你弟弟找你。人们忽然就想起了那个叫做亮亮的孩子,相对来说,秦强是有幸的,他还有弟弟找,而亮亮,是连牵挂他的那个人也没有了。

责任编辑:王彦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