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遇而安

1.参军

1950年，朝鲜内战爆发。那一年，俺刚刚20岁。听到村里大喇叭吆喝：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俺二话没说，丢下锄头和爹娘，报名参军了。

跟俺一起的，还有俺村的王炳祥。村里人都喊他祥子。祥子比俺大2岁，娶了隔壁村最俊的姑娘娟子。人家两口子可都是文化人，上过学堂，整什么“恋爱自由，婚姻自主”，俺也不大懂。祥子结婚的时候，俺也去闹洞房，趁乱摸了娟子的胸脯，跟水一样软。为这事儿祥子一直把俺追到村口的大槐树下，狠狠教训俺一顿，还骂俺流氓。俺回到家以后，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

俺跟祥子也是一腔热血的汉子，说什么“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死活不听父母老婆的劝，也报名参加志愿军。那时，他儿子王从军才刚刚出生。

俺跟祥子都被分配到中国人民志愿军第39军116师346团。新兵实弹训练那天，太阳照在身上暖烘烘的，四下一点儿风都没有。教官把俺们带到靶场上，给每人发了一杆枪和几发子弹。

教官看上去很豪爽，嗓门很大。怎么打枪，老子就不用教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嘛！关键看谁打得准！那个时候，俺们新兵蛋子大都经历过战争，见过真家伙，有的还使唤过。

看到那个靶子没有？就往中间的红心打，10人一组，每人5枪，开始吧！

俺们一组接一组地打靶。虽说其他人都会使唤枪，可没几个能使唤得好。那时候志愿军的武器多是从敌人手里缴获的，各式各样，又旧又破。能上靶的就算不错了。

俺不是吹，以前在村里打猎，猫在草丛里，看着不远处又肥又大的兔子，俺保证一枪就干掉。老猎手说俺这叫天分。轮到俺时，稳稳地端起手中的三八大盖儿，慢慢调整呼吸。俺想，一定要打中红心，说啥不能丢俺村的脸。同组的其他人全都打完了，可俺的第一发子弹还没有打出去。祥子急了。老孙！想啥呢？教官站在远处吆喝。那个兵！不会打就下去，别跟木头似的杵在那儿！

俺一着急，食指一紧，“啪”第一枪终于打出去了。俺抬头一看，正好打中红心。心里甭提多高兴。其他兵开始把注意力转移到俺这边，靶场上突然安静了许多。俺快速拉栓上膛，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接连打完剩下的子弹。靶场上回荡着清脆的枪声，听上去很舒服。

打完最后一枪的时候，俺胸口提的那口气终于送出去。看看靶子，全都打中红心。俺本来想，这没啥，这三八大盖儿可比猎枪准多了。可俺站起来的时候，靶场上所有的人都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俺，就跟看到宝贝一样，看得俺直凌毛。教官一溜小跑到俺跟前，熊掌抡到俺肩膀上。他力气真大，差点没把俺肩膀卸下来。可以嘛！小伙子好好练，是个神枪手的苗子！教官看上去很高兴。他一高兴，俺也跟着笑起来。

新兵训练没几天，俺们就接到上级命令，直接开赴朝鲜前线。俺跟祥子被分到4连3班，来到朝鲜云山境内。

刚进4连时，连长听说俺打枪贼准，就让后勤给俺配了一杆好枪。这比三八大盖儿好吗？那时，在俺看来三八大盖儿就是顶好的枪。大伙都笑。这枪比三八大盖儿可好多了。连长告诉俺，这枪是从美军手里缴获的，它的有效射程有七百多米，比三八大盖儿还远上三百米，而且稳定性好，每个弹夹8发子弹，半自动。可俺不这么认为，黑猫白猫，抓到老鼠的猫才是好猫，好枪孬枪，得上战场试试才知道。

后来，俺们4连接到命令，要去攻占262高地。刚上战场的时候，俺跟祥子都吓尿了：放眼四处尽是滚滚浓烟，子弹撕破空气贴着头皮“嗖嗖”飞过，枪声、炮声、人的惨叫声一股脑儿钻进耳朵里，火药味、血腥味、泥土味混合成一股奇怪的味道冲进鼻子里，呛得肺要吐出来。俺俩窝在战壕里，两腿直哆嗦。还是祥子大胆，他慢慢探出半个脑袋。俺跟在祥子后面，也趴在战壕边上。

借你的枪试试！祥子大大咧咧地拿过俺的枪，一口气朝对面打了两个弹夹。可一个也没打着，连根毛都没碰着。他气呼呼地蹲下来，把枪扔给俺。还是你来吧，还真不是那块料。

俺换上弹夹，瞄准一个美国兵的脑袋。这可是俺第一次打真真切切的人。心里甭提多紧张了。俺脑袋里有点蒙，手上也使不上劲。打猎物中，打人俺真下不了手。俺就一个劲儿地告诉自己，对面可都是坏人。终于打出第一枪。可是对方竟然没动静。俺想可能太紧张了。俺深深地吸一口气，瞄了好一会儿才扣扳机，结果还是没打着。连放几枪后，一个弹夹都打完了，那个美国鬼子还好端端地缩在对面战壕里。

咋回事儿啊？这可是咱连最好的枪！祥子笑话俺。俺想，是不是准星不好使了？俺换一个弹夹，想站起来瞄准。可刚一露头，一颗子弹紧贴着地面飞来，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俺的脸颊上。子弹把俺的脸给打穿了，俺像沙袋一样直挺挺地摔进战壕里。俺那时觉得嘴里面凉飕飕的，脑袋晕得要命，突来一阵恶心，胃里有东西要吐出来。不过很快两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2.十个

我去医院看望老孙的时候，他正躺在病床上，脑袋缠得像个粽子，只露出两只眼睛。他看到我来了，眨巴眨巴眼睛。老孙，亏着你命大！大夫说了，子弹正好从你这边脸打进去，那边脸飞出来。可竟然没啥大碍，不过治好以后，嘴巴有点歪。能活着就好！要不然我可没法向你爹娘交代。要是再偏一点，估计你的下巴就要被打掉啦！老王又眨巴眨巴眼睛。你好好养伤！我得去前线了。

前线的战事很激烈。我们的志愿军敢冲敢拼，很快把战线推到三八线附近。连长说美军现在由战略进攻转入战略防御了，我们听了战劲儿十足。

老孙归队那天，我差点没笑趴下。他的嘴巴真的歪了，看上去很滑稽，好像故意弄鬼脸给我们看。老孙给我一捶，有什么好笑的！他不说话不要紧，一说话惹得全班都笑了。他嘴里漏风，吐字不清，更有意思了。

老孙把我拉到一边，私下里问我。祥子哥，你说上次咋回事？俺明明瞄得贼准，怎么连根毛儿都打不着呢？

说起来在前线好几个月了，我也算是一个老兵，这其中的缘由我还真知道。我起身捡起一块小石头扔向远处，眼看着小石头落地，溅起一阵尘土。我看着疑惑不解的老孙嘿嘿直笑。心想，刚来那会儿你可是咱连的神枪手，现在倒向我请教问题来了，那我可得好好教你。老孙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我清清嗓子说，这子弹就跟刚才那石头一样，打出去以后也会往下掉，距离越远，掉的越低。所以，开枪的时候要看准距离，打个提前量。咱们训练的时候，靶子也就六七十米远，而且天气晴朗，一点风都没有，影响子弹飞行的因素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所以自然“指哪打哪”。而到了战场上，敌我之间的距离最少百米开外，更不用说大风、气温、气浪什么的，等子弹接近目标的时候，还不得偏出十万八千里，能打中目标才怪呢！老孙顿时恍然大悟，一拍脑袋。俺说怎么都瞄准了还打不着呢！还以为是枪出毛病了。祥子哥，还是你有文化。你别以为光这样就算完了。还有好多呢！战场上的风、气温、气浪等等好多因素都能影响子弹的飞行。这里面的学问可大着呢！想做神枪手，你还得多练几年！

第二天，我带着老孙上前线。老孙的M1找不到了。我从班里给他要了把汉阳造。我俩趴在战壕里，盯着对面的美军开始搜索目标。有3个美国兵正猫着腰走进战壕。先打最后面那个。老孙看看远处的树木，判断风向，把准星死死地锁定排尾那个美国兵，食指慢慢扣下扳机。一声清脆的枪声，只见那个美国兵像喝醉了酒似的，一头栽进土堆里，挣扎几下就不动弹了。老孙嘿嘿一笑，这下嘴巴更歪了。再打第二个、第一个。随后，老孙轻松搞定剩余两个美国兵。

老孙底子真好，我半年的经验，这家伙一天就学会了，而且还比我打得好。我真是越来越佩服他了。老孙那天一共打死了10个美国兵，还有1个打到了腿上，跑了。我把这事儿告诉了班长，班长死活不信。

你少忽悠老子！就算在整个4连，最好的记录，也就是一个人，一杆枪，一天干掉10个。就你那个歪嘴老乡能干掉10个？你以为那是打靶子呢？班长，我真没骗你！不信你跟我去看看！要是我说错了，随便你怎么处罚我！

3.报仇

第二天，祥子拽上班长，跟老孙一起猫进了最前线的战壕里。班长探出战壕，恰好看到一个机枪眼，吐着火舌，把一排排子弹倾泻到志愿军阵地，打得志愿军抬不起头。

看到没？就那个！给我打掉！班长指着那个机枪手说。老孙仔细瞅了瞅那个机枪手，用手沾了点唾沫抹在鼻尖上，感受了一下风速，然后趴在战壕边上一动不动，手指扣在扳机上，伺机而发。只见那个机枪手打完一梭子弹，起身更换弹夹，忽然脑袋一歪，好像被人凌空踹了一脚，侧身重重摔倒在地，抽搐了几下再也不动了。

嘿！神了！班长惊奇得看着老孙说。老孙蹲下来，压上一颗子弹，傻呵呵地看着班长。敌人发现有人打冷枪，随即开始火力覆盖。顿时，老孙他们头顶上的子弹跟蝗灾一样密密麻麻地飞过。班长招呼他们赶紧转移。刚撤出战壕，一颗迫击炮弹就在刚才的地方开了花。

班长高兴得不得了，一直夸老孙干得漂亮。他拿出望远镜，开始搜索新的“猎物”。望见对面大石头后面躲着一个美国兵，一动不动，还有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己这边。忽然，枪口火光一闪，班长暗叫不好，可已经晚了，子弹恰好穿过望远镜，射进他的脑袋里，身体沙袋一般向后倒去。

班长！老孙和祥子几乎同时呼喊。祥子扑到班长的尸体上，可是他不知道，这下已经完全暴露在对方的视野中。一颗子弹飞来，毫不留情地钻进他的后心。老孙见状，大喊祥子的名字。正欲上前，又飞来一颗子弹打在祥子的背部，两个窟窿突突得往外冒血，瞬间染红了灰色的军装，也染红了战壕里灰色的土壤。

别……别过来，对面也是个神枪手……

祥子侧过脑袋，大口喘着气，眼看是不行了。祥子哥！你可不能死啊！嫂子还等着你回去呢！还有俺侄子！你可不能就这样走了！老孙眼见两个亲人瞬间死在自己面前，而自己又无能为力，悲痛欲绝，泣不成声。娟子柔软的胸脯和侄子可爱的脸庞一股脑浮现在祥子空空的脑袋里。

祥子挣扎着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你回到村里……帮我照顾好你嫂子和侄子……

话还没说完，又飞来两颗子弹，结结实实地钻进祥子体内，两朵血花盛开在老孙面前。眼看着，祥子最后一口气就断了。

老孙刚想上去把祥子的尸体拖回来，没想到被脚下石头绊了一个趔趄，刹那间，一颗子弹贴着头皮呼啸而过。老孙坐在地上，感觉头皮发热，隐隐约约闻到了头发烧焦的味道，心有余悸。

班长、祥子哥，俺拼了命也要为你俩报仇！老孙咬紧牙关，太阳穴的静脉仿佛要蹦出来。他擦干眼泪，拾起了自己的汉阳造。

对面也是个神枪手，又快、又准、又狠，一旦暴露，必死无疑，该怎么办呢？老孙闭上眼睛，静下心来，内心闪过一个念头：对方用的是美军标准配置M1，也就是自己的第一杆枪，弹夹容量8发。老孙掐指一算，刚才对面一共打了7枪，还剩1发子弹，只要再开一枪，必须更换弹夹！

赌一把！老孙给手里的汉阳造稳稳压上一颗子弹，双手紧握枪杆，深吸一口气，身子前倾，佯装去拉祥子的尸体，就在身体刚刚暴露的时候，立马缩回来。就在这时，对面的枪响了，子弹打在刚才老孙的位置，溅起一朵灰尘。

机会！老孙立刻探出身体，趴在掩体上，架好枪，把准星死死得锁定石头后面，静静地等待那个美国兵露出脑袋。老孙用舌尖舔了舔人中，默默感受着风速。脏兮兮的脸颊上留下两道清晰的泪痕，原本浑浊的眼睛突然间变得明亮起来。倘若这时你从正面去看老孙，你肯定会被吓一跳。那分明是一张狼的脸庞！

那个美国兵换好弹夹就站起身来，露出大半个身子在老孙的枪口下。也许是他自以为中国兵都是些菜鸟，也许以为自己刚才的表演足够震撼。还没等他架好枪，老孙稳稳地扣下扳机；美国兵连人带枪像断了线的风筝，跌进了战壕里。这次，美国大兵为自己的轻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老孙背着班长和祥子的尸体回到连队，把事情的经过汇报给了连长。连长看到老孙失魂落魄的样子说，小同志，你不要太伤心了，打仗嘛！肯定有人要牺牲的。至于你说你打死了十几个美国兵，这个口说无凭，也没法给你记个功……连长还没说完，老孙转身走掉了，留下连长一番尴尬的话回荡在屋子里。

第二天，老孙找到连长。连长，我想回老家。连长上下打量老孙一番：嘴巴打残了，双眼无神，魂不守舍。心想，把他留在战场上也发挥不了多大作用，还不如让他回家算了。于是连长给他开了两张参军证明，一张老孙的，一张祥子的。老孙带着那两张证明和一个盒子就回家了。盒子里装满了混合着祥子血液的土，来自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第一线的土。

4.娟子

老孙回到村子后，并没有先自己家。他径直走进祥子家中。娟子正在院子里跟孩子玩。小军已经一岁多了。

看见老孙回来，娟子一脸惊讶。你这孩子咋这么快就回来了呢？抗美援朝不是还没结束吗？娟子无意中看到老孙的嘴巴。嘴巴咋回事呢？嫂子……我……老孙支支吾吾，不知道从何说起。娟子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你祥子哥呢？他不是跟你一起去的吗？

老孙慢慢从包里拿出那个沉甸甸的盒子，双手捧着，走进堂屋，端端正正地放在了正门的桌子上。娟子一看，啥都明白了，跌跌撞撞地跑到屋里，抱着盒子失声痛哭。

老孙找到村长，他正在堂屋里抽旱烟。老孙把两张参军证明端端正正地摆在桌子上，把样子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既然是为国捐躯，那就是国家的英雄，更是咱村的英雄，村长说，祥子给咱村长脸了！你也是咱村的英雄。村长拍拍低着脑袋的老孙。

村长带领着全村人给祥子风光大葬。娟子哭得死去活来，原本挺干净的一个人，现在浑身沾满沙土，脏兮兮的。傍晚的时候，村里人都走了，只剩下娟子和老孙。娟子脸上的灰土已然成了泥，泪汪汪的眼睛里透出无助的眼神，几缕绝望的头发胡乱贴在脸颊上，让人看着心疼。老孙跪在祥子坟前，偷偷抹眼泪。祥子哥，你可以安心地走了，俺已经替你报仇了。

老孙没有忘记祥子的临终嘱托，隔三岔五就往娟子家跑，帮她干这干那，帮她种地、看孩子、卖粮食、交公粮。总之，只要娟子家需要男人的地方，总会出现老孙的身影。

这天，老孙和娟子去收拾菜园子，远远地听到小河边有妇女在洗衣服。

听说了没？老孙跟娟子好上了！真是个流氓，连兄弟的老婆都搞！

那个娟子也不是啥好东西，破鞋一个，是个男人就能上她的床。

本来高高兴兴的娟子骤然停住脚步，笑容也僵在脸上。祥子想上去安慰她，刚迈出的脚停在了半空，尴尬地不知所措。两个人默默地走进田里，低头拔草，一句话也不说。娟子抽泣起来。你以后不要再来我家了！老孙没理会，继续低头拔草。第二天，祥子照样去娟子家。娟子从门缝里看到是祥子，直接插上门回屋里。任凭祥子怎么叫喊、砸门都不开。

老孙围着娟子家转了一圈，找到一处低矮的院墙，翻墙而入。在院子里独自待了一会儿，然后一声不吭地干这干那。娟子从窗子里望见院子里干活的老孙。老孙这人也挺好，待我跟小军也不错。算了，反正我们又没什么，其他人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我又何必在乎。

村里闲言碎语满天飞，可他们俩依然如故，只是每每见了村里人，都远远地躲着走，好像欠了每个人一屁股债。后来干脆早出晚归，省得碰见村里人。

娟子的公婆跟她断了关系。本来想把家产也收回来，把娟子赶走。多亏村长出面。你们这样做是犯法的。祥子死了，家里所有的东西就是娟子的！谁都没权利要！公婆一合计，娟子也挺不容易的，就给她吧。

老孙的父母为了避嫌。给老孙说了个媳妇，俩人约定好在女方家见面。老孙一看人不错，长得结实，手巧，也很能干。人家姑娘也相中老孙老实巴交，跟他过肯定不会吃亏，还当过兵呢！俩人就答应先交往着。谁知老孙还是一如既往地每天往娟子家跑，可人家姑娘可不干了。你这算怎么回事儿？天天往人家寡妇家跑？老孙不回答。不管那姑娘怎么说怎么骂，他也不吭一声。姑娘一看没辙了，仿佛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趴在床上哭天喊地，惊动了左邻右舍，劝也劝不住。傍晚，老孙无奈，只好把她送回家里。那姑娘就再也没回来过。后来又连续说了几桩媒，也都因为老孙的缘故不欢而散。老孙的父母干脆不再理这茬子事儿。

有时候，当一件非常尴尬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时，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再去理会它，交给时间处理。一两年过去了，流言蜚语自然被时间给消磨得无影无踪。大家都自顾自忙着，谁会成天想这些事儿呢？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红卫兵破四旧，把村子里所有旧的东西全部砸坏，最后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砸的。要不咱们去娟子家吧，红卫兵头头说。那怎么行，娟子的丈夫生前参加过抗美援朝，村长都说了，那是咱村的英雄，给咱村长脸呢！我还听人说她搞破鞋呢！村长老护着她，村长现在是阶级敌人，她肯定也是！走！去娟子家！一群人拿着红本本浩浩荡荡地开往娟子家。

娟子一家正在吃饭，老孙也在。红卫兵突然破门而入，把他们吓了一跳。把她给我绑起来！红卫兵头头厉声呵斥，指着娟子和老孙说，我们现在要批斗你俩。你跟村长串谋破坏革命，还跟他搞破鞋！

老孙一听这话气得嘴巴更歪了。你们给我等着！他急匆匆跑回家，从箱子底扒拉出两张参军证明拿回来。“啪”老孙把两张泛黄的参军证明拍在桌子上，红色的印泥非常鲜艳。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这是啥？俺响应毛主席号召，上过前线，抗美援朝！还打死过美国鬼子！俺这张嘴被子弹打穿的时候，你们还穿开裆裤呢！红卫兵们一看老孙的“功勋”，没辙了，一个个灰溜溜地走了。

那天，娟子留下老孙在自己家里吃晚饭，吃到一半，娟子忽然说，你搬过来住吧！老孙一怔，半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不方便吧。有啥不方便的？连你也嫌弃俺吗？说着，娟子呜呜哭起来。老孙急忙解释。也好，俺搬过来也好照顾你们娘俩！没过几天，老孙就搬到娟子家了。老孙搬过去以后，小军再也没叫老孙“叔”，改叫“爹”了。

5.安康

我儿子小军长得玉树临风。上门来说媒的快把门槛踏破了。我常常想，要不是我跟老孙这不规不矩的关系，这相亲的不得把我家房顶给掀了。我跟老孙千挑万选，看中了邻村的阿丽。这姑娘长得俊，家境殷实，嘴巴巧，手脚勤快。老孙也十分中意。小军和阿丽相处了一段时间，很是融洽。

看着小两口甜甜蜜蜜的，我跟老孙也打心眼儿里高兴。选了个吉日简简单单地把婚礼办了。老孙本想办场风风光光的婚礼，可我没同意。一来铺张浪费，二来也怕人背后里议论。过日子自己觉得幸福就行，何必非得让别人瞧见。

阿丽怀上了小军的孩子，成了我家的宝贝疙瘩，全家人都绕着她转，好吃好喝伺候着。那段日子小军也表现特好，整天阿丽长阿丽短的。眼看着阿丽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直到坐下、站起都得靠人扶着。老孙说，俺保证是个大胖孙子，没有就九斤也得八斤。瞎说，敢情生孩子的不是你们男人？再说了，孙女不行啊？你看你急什么，俺又没说不行，都行！

虽然我表面上高兴，心里头可绷着一根弦一刻都不敢松，这么大的肚子，临产的时候阿丽可得遭罪了。

阿丽羊水破了的时候恰好在半夜。小军慌慌张张跑进屋里，娘，你快去看看，阿丽好像快要生了。你别着急，不要紧的。就是，你别着急，有你娘在这儿呢。娟子，你快点穿衣服过去看看咋回事儿。看着这俩大老爷们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差点没笑出声来。能有啥事儿啊，天底下女人生孩子，都得遭这么一次罪。老孙，你也别闲着，赶紧套车准备去乡卫生院。俺这就去！还套啥车啊！我爹那破牛车到了乡卫生所早就坏事儿了，我去找栓子哥，开拖拉机去！我一溜小跑到阿丽的屋里，她正在床上抱着肚子痛哭，脸上的汗水把头发都打湿了。我一看，果然是羊水破了。一边安慰阿丽，一边给她穿好衣服，这么冷的天，别给冻着，那可是两条人命。

我们一家人在产房门口的走廊里等着。走廊里只亮着一盏灯，两头漆黑什么也看不到。爷俩儿在我面前走来走去，晃得我也跟着焦躁起来。

都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咋还没动静呢？该不会真出什么岔子吧。正想着，产房里传出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在原本死静的走廊里显得异常尖锐。我心头悬着的一颗可算是落了下来。

护士抱着孩子从里面出来。男娃女娃？老孙抢先问道。女的。产妇没事吧？我问。没事。快给我抱抱，小军从护士手里接过孩子。你是孩子的父亲吧？这孩子的腿有先天性疾病，以后可能走不了路，你们好好照顾好孩子！

啥？！我们仨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我急忙从小军怀里抱过孩子。解开棉被一看：小胳膊、小脑袋、小身子都长得白白的，滚圆滚圆，让人忍不住上去亲一口。唯独两条小腿瘦瘦的，红色的肉里面泛出淡淡紫色，看上去僵硬。好像刚从池塘里挖出来的尚未成熟的莲藕。我的脑袋“嗡”一下，一片空白。

等我清醒过来后，赶紧找到医生。这病还能治吗？唉，难，恐怕是不行了。那怎么办？没办法，好好养着吧。医生说完径直走开了，可能也不忍心看我们一家人伤心。当我回到急诊室的时候，爷俩已经不见人了。医生说他们去照顾产妇了。我走进病房，看到阿丽无助的眼神，想必她已经知道孩子的事情。老孙和小军看上去还比较平静，尽管脸色都不大好看。

我给孙女起了个名字叫王平安，希望她以后能平平安安的。隔了一年，阿丽又怀上了小军的孩子。为了

不影响阿丽，我把小平安接过来跟我和老孙一起住。虽然小平安腿有毛病，可脑袋瓜儿机灵着呢，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我和老孙也特喜欢这孩子。怕这孩子孤单，我和老孙不管干什么事都带上她。

阿丽生第二胎的时候明显没有了第一次的恐慌，老孙和小军也变得淡定。当医生抱出一个大胖小子时，我看到小军的脸明显舒展了许多。这些日子以来，真难为这孩子了，整天提心吊胆的。自从生下平安以后，我知道他心里一直蒙了一层阴影。

给孙子起名字的时候，老孙提议叫王铁柱。俺在朝鲜打仗那会儿，好多战友名字里都带“铁”字，那命可硬了，迎着子弹往上冲都死不了！爹，你大字不识一个还起什么名，怎么不叫铁蛋。那也中。你不怕你孙子让人给笑话？还是让娘起名吧。叫王平康吧，希望他以后健健康康的。嘿嘿，还是你娘有文化。

自从有了小平康，老孙高兴地合不拢嘴，有事儿没事儿就逗孙子玩，一家人从早到晚围着孙子转。简直快要把平安淡忘了，也就是我还惦记着平安，有好东西总记得给她留一份。

小平康胖嘟嘟的，腮帮子好像肿了一般，小嘴巴不断流出口水，这小子胃口特好，什么都吃，总也吃不饱。家里所有好吃的都塞到他肚子里去了。小平康两岁的时候，两条腿胖得走不了路，脑袋大大的，看上去跟墩子似的。阿丽还一个劲儿喂他。你别总惯着他，你看都吃成水桶了。哎呀，妈，难道还饿着孩子不成？放心吧，长大了就会瘦下来。

邻居家刘嫂带着孙子到家里来玩。她家孙子比小平康小一个月，特惹人喜爱，全身上下穿得干干净净。来到我家，这摸摸，那碰碰，看到什么新鲜的玩意儿就问，奶奶，这是啥？还没等刘嫂解释完，又自个儿跑到屋外去玩了。

我突然望见坐在床上发呆的小平康，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儿。人家孩子两岁了，会跑，会说话，也能自己玩了。这孩子还是不能下床，也不会跑，不会说话，口水经常把衣服弄得脏兮兮的。该不会是有什么病吧。我慌慌张张找了个借口把刘婶送走了，叫来阿丽和小军。小军，你明天带着小平康去医院检查检查。咋了？没事儿，你就是去做个体检，对孩子有好处。

小军抱着小平康回来的时候，我感觉不大对劲儿。拿过检查结果一看，上面赫然写着：先天性痴呆。我顿时感觉天旋地转，身子不听使唤，瘫了下去。

6.小军

俺从屋里看见娟子瘫在了地上，吓了一跳，急忙跑过去把娟子扶起来，掐住入中。小军，这是咋回事儿？你妈怎么就瘫了呢？小军没理我，自个儿走回家里。娟子醒了。到底咋回事儿？俺看见娟子的眼睛里泪水在打转转。小平康……生病了。俺还以为多大点儿事儿，不就是生病嘛。生病去看看就好，你怎么还晕过去了呢？痴呆！小平安患的是先天性痴呆！娟子挣开我的手，跑回屋里。俺一时没反应过啥事来。痴呆？

要不，我们再生一个吧？俺刚进屋就听到小军跟阿丽在说话，阿丽坐在床边哭哭啼啼。还生？要再生出一个痴呆怎么办？小军没回答。俺看气氛不对，抱着小平康回了自己的屋。

小军屋里的灯一宿都没灭，娟子虽然躺下了，可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俺心想，有时候人就是这个命，你再怎么哭，怎么闹，也没法让小平康的病好了，也不能让平安的腿好了，更不能让祥子哥活过来！

大不了再生一个，平安和平康咱俩给养着！俺看这俩孩子就不错！唉，要是小军能像你这样想那就好了！我现在不担心小平康，最担心的就是小军和阿丽。娟子索性也不睡了，坐起来瞅着窗外小军屋里那盏灯。

小军和老婆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一家人也都没啥心情干活。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俺和娟子只能看着，也无能为力。俺跟娟子说，你是文化人，你去开导开导他俩吧，把咱俩的想法告诉他俩。娟子想了一会儿说，有些道理，还是得年轻人自己经历后才能懂。

早晨，小军敲开俺的门。爹，你看到阿丽没？没有啊？大清早的，俺跟你娘还没起床呢，昨晚上没回家吗？

娘，你知道阿丽去哪儿了吗？是不是出去干活了？没！天还没亮我就发现她不在了，一摸被窝，冰凉！我找了大半个村，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一遍，愣是没找到她！是不是回娘家了？你吃了早饭，去孩子他姥姥家看看。哎，你这孩子，别着急，吃了饭再去，这么大人丢不了的！

小军一直到夜里才回来。俺跟娟子问了他大半天就问出来俩字：离婚！

阿丽还是没能再回到这个家，离婚的时候，家里的东西她一点都没要。俺琢磨着这个阿丽心够狠的，丢下两个孩子说走就走。娟子端出热好的饭菜。一家人默不作声的吃饭。正吃着，小军突然站起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爹、娘，儿子不孝，对不住您二老！唉，没事的，小军，老天爷命中注定的事儿，爹娘不怪你！俺急忙上前拉起跪在地上的小军，一家三口抱头痛哭。

睡觉的时候，小军把平安和平康都抱到自己屋里了。爹、娘，从今天起，平安和平康都由我来照顾吧。俺说中，你想咋样就咋样。

第二天早上，俺去喊小军吃饭，一进屋，里面空荡荡的，只剩俩孩子在床上自顾自玩。你爹呢？平安说，爹出去找娘了，过几天就回来。俺一听不对劲，急忙跑到院子里大声喊小军。娟子闻声赶来。小军不见了！你快出去找找！

俺俩出门从早找到晚，连个影子都没看着。问周围邻居，也都说没见过。一连找了好几天，一点消息都没有。只听说俺村李家老大的新媳妇也不见了。

娟子问俺，小军还会回来吗？俺也没做声。俺怎么知道呢？他想回来的时候，自然会回来。娟子看看床上的两个孩子。可苦了这俩孩子了……话还没说完，她又哭起来。唉，女人，天生就是能哭的。可是哭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那天中午俺们正在家吃饭，忽然一群人踹开俺家大门，人人手里提一根棍子。俺一看事情不妙，赶紧把娟子和两个孩子揽在背后。仔细一看，领头的是李家老大。

你们想干啥？干啥？你儿子做得好事！把我媳妇拐跑了！李家老大恶狠狠地说了句，动手！他大掌一推，一下把俺按倒在地，提起手中长棍狠狠地打在俺的膝盖上。俺就感觉膝盖“咔嚓”一声，俺心想，这下肯定废了。好一会儿，腿上才有了知觉，疼得俺牙根儿直痒痒，想找个东西咬着。估计给俺嘴巴里放一块石头都能咬碎了。娟子赶忙上前用身体护住俺。俺听到屋里传来平安和平康嚎啕大哭的声音。

别打了，要打，你们去找我那不孝的儿子去。娟子说。

李家老大恶狠狠地盯着娟子。破鞋一个，这叫有其母必有其子！还有两个杂种，一个残废，一个傻子，这叫因果报应！他又招呼他那帮手下，都给我砸！

都给我住手！忽然，俺听到门口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可一时想不起是谁。

7.晚年

只见一个老人怒目瞪圆，提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到老孙面前，众人一看，原来是老村长。老村长在村子里的威望极高，向来说一不二，所有的人都非常敬重他。随即，所有人都停住手，院子里霎时间安静起来。

瞧瞧你们的出息！老村长用拐杖指着李家老大说，尤其是你！没出息的东西，谁拐走你媳妇去找谁去！欺负女人和孩子算什么英雄好汉！你今天打的这位，才是咱们村里的英雄！都给我滚回家问问自己老子去！在老村长的怒斥下，所有人都灰头土脸地走了。

李家老大！老村长厉声喝住正准备走人的李家老大说，今天你砸烂的所有东西都得赔！

后来，老孙的腿没治好，瘸了。不过老孙倒也看得开，心想：俺自己瘸了一条腿，能让小军过得舒坦，那也值。

小军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过村子。听外出打工的人回来说，小军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日子过得红火。老孙和娟子听了，也就安心了。

俩人除了照顾自己外，还得照顾孙女和孙子。虽然辛苦，倒也清清静静。只是禁不住平安老问老孙，爷爷，爹、娘什么时候回来呢？很快了，快了。说完，老孙转身就长叹一声。

村子里的人也都很照顾他们一家人。一是老孙一家本分实在，二是都很可怜这个家庭。有时候农忙了，李家老大也会来帮忙干活，老孙和娟子也不怨恨他。

老两口像往常一样去地里干活，把两个孩子锁在家里。平康见桌子上有一个打火机很好玩，随手点燃了一张纸。看见火苗，平康乐得拍手大笑。平安一看不妙。好弟弟，别碰打火机，会烧疼自己的。平康不仅不听，反而拿着打火机傻呵呵地跑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平安见厨房里冒起浓烟烟，还听到傻笑的声音。平安一着急从炕上跌了下来，脑袋正好磕在桌子角上，顿时晕过去。

老两口正在地里锄草，忽然看见不远处冒起了浓烟。

老孙，快看！那边是不是起火了？好像是，那不是咱们村里吗？嗯，好像是咱们家附近。老孙心里感觉不对劲，扔下锄头一瘸一拐地往家跑。

等老孙回到家的时候，大火已被邻居扑灭，整个家差不多就剩一个骨架了，两个孙子一个都没救出来。老孙呆呆的立在门口，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啪啪”，老孙突然给了自己两个耳光，都怪俺！娟子抓紧老孙的手。你做得已经够好了。俺不光没有照顾好祥子哥的儿子，还没照顾好他的孙子，到了下边，俺可怎么向他交代。说着，老孙流下两行老泪。不用你说，到了下边，俺会告诉他的。再说，平安和平康这一走省得日后受苦，等咱俩走了，他俩在这世道上还不知道受多少苦。老孙一听有理，便不再说话。

老孙的房子烧没了，村长让他俩搬进村委会里住，还给他们发了一些补贴。如今，国家给那些参军打仗老战士很多特殊津贴和福利待遇，可老孙一点也没享受到，因为连长给他的参军证明，也被那场大火烧没了。直到现在，老两口只能享受国家的最低生活保障。

我最近一次回到村里的时候，偶然见到两位老人，他们相互搀扶着，正往老年人活动中心去。二老精神矍铄，看上去无忧无虑。想必那些儿孙满堂的老人也未必比二老过得自在。也许，只有那些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才能把这人生百态、命运坎坷看个通透，才能在耄耋之间安然自在、颐养天年吧。

责任编辑：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