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

2013-12-29 00:00:00王晶
当代小说 2013年10期

“海纳珠宝”实体店在估衣市街文化市场开业了。音响里的鞭炮声响过,不起眼的“海纳珠宝”在估衣市诸多玉器店里也响了一回。

“海纳珠宝”是海娜经营了五年的网店,主要做和田玉,也卖些翡翠、琥珀、珍珠、水晶,生意一直不好也不坏。开实体店最初是花蕾的主意,说起来,网店与她无关,她既没有投资也不参与经营,但她总感觉网店与自己有莫大的关系。花蕾属猪,小名叫“宝宝”,海娜喜欢叫她“猪宝”,与“珠宝”谐音。花蕾一直认为“海纳珠宝”就是她和海娜共同的,就像她叫海娜“海纳”,海娜叫她“珠宝”一样。如今这家实体店,真的与花蕾有关了,预交的房租她出了一半,用她的话说,她占30%的股份,是仅次于海娜的大股东,股东只有她们两人。

估衣市的店铺林林总总,第一次来看铺子的时候,海娜跟着花蕾走在两边都是铺子的路上,她不知道怎么拐到自己的铺子前的,晕是当时唯一的感觉。花蕾告诉她,从估衣市的东北门进,逢路口左转,转四次就到了。那逢交叉路口左转的路径让海娜感觉像走进了迷宫,只是不知道估衣市是不是她的迷宫。

无论迷宫与否,海娜的生活终究是要在这里展开了,虽然她走进估衣市不停左转时,常想这里的世界没有她的存在仍照常进行,可她还是来了,有些迷糊地左转着来了。

第一天开业,这是海娜的第一天。进店里来的客人很多都看碧玉挂件,这说明开业前的判断是正确的。天热了,女人的颈上需要一条别致项链的点缀,和摇曳生姿的裙装一起,将女人特有的味道烘托出来。绿色,适合这个热烘烘的季节,石头的绿色看在眼里感觉眼睛都是水润的,那是能从眼睛一直滋润到心里的水润,让人感觉凉爽,但这份凉爽不是热天里喝了冰水的凉爽,而是温和又舒畅的凉爽。碧玉是个好选择,油润明快的绿色戴在颈上或指间,摸着、看着,间或再想想那绿色,都觉得舒服。更重要的是碧玉的价格大众化,顾客容易接受,海娜可以用有限的资金多备些各类各款式的货。

一位大姐要海娜拿了一款碧玉如意吊坠,绿色的如意托在她右手掌心里,她用左手翻看。海娜第一意识她是左撇子,都说左撇子聪明,眼前这个左撇子让海娜首先赞叹的是她的手。那是一双让女人看了会羡慕嫉妒恨的手,细腻的白色透着淡淡的红,手指细长而圆润,还有那掌心的细纹,轻浅有序,让海娜想起姥姥说的手纹轻浅的女子是一辈子不劳碌的。

她眼睛一直盯着如意问是否是和田主,是不是新疆料?海娜嘴角盈着笑告诉她是和田碧玉,俄罗斯山料。海娜的话音落,大姐的眼睛从如意上移开了,她用自己美丽的左手将如意从掌心移到了柜台的软布上,眼睛里似乎没有了刚才的光彩。她轻轻的说,既不是新疆料,怎么说是和田玉,那朦朦胧胧的眼神和向下瞥的黑眼珠,让海娜觉得她后边那句话应该是“岂不是唬人”,但大姐没有继续说,而是有抬脚走的意思。

花蕾走到她身边,再次拿起那件如意,学着海娜的语气说,看它颜色多浓郁,质地多细腻,雕工又好,没有黑点,没有裂纹,是品质很好的碧玉吊坠。大姐看看柜台外的花蕾,再看看柜台里的海娜,眼睛里比刚才又多了层东西,或许在她看来,海娜和花蕾就是销售和促销,或者说是卖家和托的关系。

海娜感觉不舒服,大姐的眼神让她不舒服。对海娜来说,用“颜色浓郁,质地细腻,雕工好,没有黑点,没有裂纹”这些字来形容这件如意,是实实在在的,每个字都是诚诚实实的。但她的诚实在这位大姐的眼神里变化出不一样的东西,她解释和说明的越多,眼前这件碧玉如意似乎就越不真实。

海娜犹豫了一下从柜台里拿出一只青花手镯,小心地将它放在柜台上面的软布上,黑白分明的色彩让海娜不自觉得要去想过去的很多事情,但此刻她需要把思绪收一收,专注于眼前这位大姐。“这件是新疆料,是籽料。”海娜边说边转动着镯子,让大姐看到黑色又重又聚的地方。浸染了镯子1/3的黑色,墨汁一样浓郁,似乎还散发着幽幽的香气。海娜的手指享受着镯子的光滑,指间转到白肉处,不自觉地说:“看,白度多好。”但海娜对这只镯子的喜爱并没有感染到这位大姐,她看着镯子只轻轻说了句:“哦,是青花啊。”

大姐的视线回到柜台里的白玉和碧玉上,问有没有新疆料的。海娜顿了顿,如实说没有,她告诉大姐俄罗斯料子是好料子,批发市场俄罗斯料的碧玉比新疆料的高。但大姐的眼神轻轻的从海娜脸上扫过,分明显示着不信任。海娜还有很多话想说,特别想说一说新疆碧玉的黑点以及俄料、东北料、韩国料碧玉的特点,但大姐的眼神让她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对她来说,信任别人有这么难吗?海娜不知道,她只是体会了被别人信任真的很难。

那位大姐最终转身走了,没带走店里的一块石头。花蕾走到海娜近前轻轻地问:“你真要卖镇店之宝啊?”海娜轻抚着那只青花镯子,抬眼看花蕾的时候嘴撇了撇。她当然不会卖,永远也不会卖,这只青花是她拥有的第一件和田玉,也正是由这只青花开始,她经营自己的网店。可她心里的宝贝在别人眼中或许什么都不是,就像刚才那位大姐,这只青花激不起她心中的任何波澜。

第一天开业,这也是花蕾的第一天。店里没客人的时候,花蕾拿起她的大塑料瓶子喝绿豆汤,海娜提醒她喝完了别把瓶子放在柜台上。花蕾看看自己原本透明的瓶子被绿豆汤染成红褐色,看上去脏兮兮的,与柜台里精致水润的玉石的确不协调。她猛灌了几口,把瓶子小心地放在柜台侧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喝绿豆汤是花蕾开公共汽车后养成的夏季习惯,车上热,缺水会上火,带绿豆汤是花蕾刚上车时师傅教的,如今是花蕾夏天必备的饮料。花蕾是个公交司机,也可以说,她是个不懂玉石、没有销售经验的公交司机,她只是在自己休班的日子来给老同学帮忙,也在寻找自己的希望。

说到帮忙很好理解,扯到希望,常让人感觉有些遥远。但花蕾的寻找希望是心底真实的愿望。她从小的理想有很多个,但没有一个是做公交司机,尤其是读大学后,更觉得将来无限美好,“车辆工程”专业是她选的第一志愿,也是她喜欢的专业,但大学里的优异成绩并没有带给她一份相对满意的工作。毕业找工作的时候,不停地碰壁,碰得一点自信心都没有了。到公交公司上班,是姨父帮着联系的,花蕾大学里学开车的时候,是准备将来开私家车的,没想到这点一技之长变成职业。每天,她开着公共汽车在固定的线路上一圈圈地转时,常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傻掉,她看看自己一天天被晒黑了的胳膊,想象着将来自己就是个黑胖的傻子,心里会发酸。可又能怎样呢?这还是一份工作,总比没有工作待在家里强吧,花蕾这样想。

花蕾和海娜的友谊是大学里建立起来的,制图课画汽车的减速箱,海娜画了十天也没画完,并且比例画的有问题,用老师的话说,她总是离科学比较远。她的制图课能及格,是缘于花蕾的帮助和作弊。海娜自己也说,她读“车辆工程”专业是调剂志愿,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为了不延续这个错误,考研时她报考了中国地质大学的宝石学专业,她觉得这是个符合她气质的专业。

如今,宝石学专业真的把海娜和宝石联系在一起了,她天天都面对这些玉石,抚摸它们,将它们戴在自己颈上、手腕上、指间,又从颈上、手腕、指间取下来。她常对着镜子看,甚至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块和田白玉,皮肤越来越白、越来越细。是啊,研究生毕业后,她没在社会上工作过,天天待在家里经营网店,没有紫外线的照射,皮肤自然白皙。

说到工作,是海娜的一块心病。每当同学、朋友问起这个问题,海娜会说自己是响应团中央大学生自主创业的号召。其实,她不知道除了这样说还能说什么。毕业了,找个专业对口的工作没想到会是那么难。海娜也经历了查招聘信息、面试,再查招聘信息、再面试,循环往复。以前听人说世界上参与人数最多的活动是奥运会、世界杯、中国的春运和大学生招聘会,海娜当笑话听,可当自己真经历了一场场的招聘会,海娜不觉得那句话是笑话,而是觉得自己是个笑话,她上了大学,读了研究生,却找不到一份专业对口的工作。一年下来,两年下来,海娜始终没找到自己想要的工作,并且随着时间久了,找工作的事也就搁下来了,索性经营着读研时开的网店,卖玉石。

在爸爸的眼里,在亲戚朋友的眼里,海娜一直没有工作,他们把海娜的网店只看做是孩子的游戏,为此,海娜特别怕节日里的聚会,怕亲戚们问起她工作的事情,更怕爸爸在亲戚面前不自然的笑容。爸爸一直要她考公务员,她倒是年年报考,但她学的宝石学专业太不适合公务员这个行业了,每次报考时专业不受限制的岗位太少,千里挑一、万里挑一总是挑不到海娜。。有时一说到、一想到工作,海娜在自己的房间里会感受到异常清晰的恐惧,她觉得自己的心没着没落的漂着,似乎要漂到山崖边上,如果往下坠,那是超出所有极限的绝望。

特别是最近半年来,爸爸退休了,大部分时间呆在家里,这让海娜每天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小心和谨慎。退休前,爸爸向领导要求能否安排女儿的工作,领导最终答应让海娜在派出所干内勤,穿制服,但不是正式警察,没有编制。爸爸原本想女儿先干着,以后说不定有机会能参加一些考试转正式民警。可海娜没有按照爸爸的安排去派出所上一天班。她一想到爸爸为了自己求人的样子心里会难受,觉得自己如果真到派出所上班眼前就总会浮现爸爸给领导陪着的笑脸。况且她也不喜欢那份工作,她不希望自己像花蕾一样迁就一份工作,改变自己,并且将自己变得自己都不喜欢、不认识。

海娜的不迁就,P8BDoet+wIm45g5qC76qdw==让那个只有她和爸爸的家里,火药味散了之后更安静了。海娜整日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关着门、关着窗,她感受不到一缕清风,看不到一丝云彩。

如今,将网店“海纳珠宝”开成实体店,海娜觉得这对她是有重要意义的,她不用整日待在家里了,她可以和她的石头一起在外面感受空气的流动。此外,她还认为经营有实实在在店面的玉石店是一份传统意义上的工作,在某些人眼里,不管这份工作如何,她算是从没工作到有工作了。但这仅是海娜的想法,爸爸是极力反对她开实体店的,他认为女儿仅仅是继续着自己的游戏,他不希望读了那么多年书的女儿将来只是卖石头。那一天,当海娜告诉爸爸自己看好了店面,并预交了房租NwHuTsBAGRZQOQ9k8f5sCQ==,真的准备开实体店的时候,他反应很激烈,摔碎了刚买来的甜瓜,吼着要她去退掉店面。毕业两年来,海娜和爸爸关于“工作”这个词有太多的你来我往,这次是最激烈的,最终以爸爸吃速效救心丸,到医院抢救结束。

花蕾没有海娜那般的苦恼,她有工作,但那份工作不是她想要的工作,于是“海娜珠宝”这家实体店对她来说,也是有重要意义的。她将自己的希望寄托在这家小店上,虽然有时候她并不知道自己希望的是什么,但她知道自己不希望一辈子只是个公交司机。

花蕾打量着这间只有十平方米的小铺子,她和海娜以及这些石头都框在这间铺子里了。油润的玉石没有脚,只能静静地躺在柜台里的一只只精美的锦盒里。她和海娜都长着脚,却只能和没有脚的石头一样,呆在这间小铺子里,期望明天,找寻希望。

店里的客人进进出出,没有人带走这里的一块石头,海娜似乎不着急,她做网店的时候玉石销量也不大,不卖货是常有的事。倒是花蕾着急,她恨不得柜台里的石头能走动、能离开,离开这间十平方米的小铺子,只留下她和海娜。

当花蕾的思想在铺子里飘来飘去的时候,海娜的爸爸来到店里。花蕾看着他已经花白但浓密硬挺的头发,轻轻地深呼吸一下,叫了声“李伯伯”,他冲花蕾点点头。虽然看到他点头,但花蕾总觉得他对自己有诸多的不喜欢。每次花蕾去海娜家,一看到他就觉得原来心中跳跃不定的喜悦会安静下来,只要他在,花蕾会觉得从头到尾的不自在。

海娜没想到爸爸会来,她看见爸爸了,什么也没说,匆忙地将眼神转移到玉石上,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着那只黑白分明的青花镯子。这只镯子是海娜读研一的时候,假期和爸爸一起旅行,在新疆克拉玛依西路的玉石批发市场看到的,爸爸不懂玉石,但他懂女儿。他看见女儿看到那只青花镯子时眼睛里闪出的光亮,那光是金色的,充满喜悦的能量。镯子的圈口很大,海娜将它套在手腕上,晃晃的,于是将它从手腕一直撸到手臂上,让自己的肌肤完全接触镯子的内径,似乎只有完全的接触,才能真正感知这只将黑色和白色分开又连接在一起的青花手镯。爸爸看看宽厚的镯子,再看看纤细小巧的女儿,觉得真是不搭。他不知道女儿为什么喜欢,但他享受女儿的喜悦。付钱买这只镯子的时候,他心里是犹豫的,因为买了这只镯子,旅行中就没有钱了。海娜记得自己拉着爸爸的手的感觉,那是异常温暖的。虽然没有妈妈,但她有爸爸,她看着爸爸的眼睛说话,空气中弥漫着温馨的气息,散发着自然的愉悦。也正是从这只镯子开始,海娜在淘宝网上注册了网店“海娜珠宝”,做玉石零售。

爸爸站在海娜对面,海娜的眼睛没有看他,曾经温暖的爸爸,在自己研究生毕业后的二年时间里似乎温度渐渐降低。爸爸希望海娜从事的工作与海娜的兴趣相去甚远,为此,不愉快在时间里慢慢集聚。有时待在家里,海娜会觉得周围安静的空间也会吞噬她和爸爸的情感。海娜明白她与爸爸之间的那种紧张气氛和不愉快,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慢慢消散,就像水流和风一样,流过或吹过之后不会留下太多痕迹。她知道爸爸还是那个温暖的爸爸,只是不知道温暖什么时候回来。尤其是此刻,她不知道如何面对、怎么相处。

花蕾感受着店里的安静,她不自在,觉得自己应该离开一会,出去透透气。刚好她也想到其他店里看看,了解一下别人是怎么卖玉石的。开店前,她和海娜倒是在估衣市的各玉器店转了一圈,但主要看热销的是什么货,没怎么关心如何同客户沟通的问题。同海娜和爸爸打了招呼,花蕾就直奔玉缘阁——估衣市文化市场规模最大的一家以卖和田玉为主的玉器店。

玉缘阁的玻璃墙延展拐角包围着店铺。玻璃是通透的,但因为上面贴着一些玉石张贴画,使花蕾对店里的情况看不真切,自然需要从正门进去。与其他店不同,这里进门有一道玄关,正中镶嵌着云龙瓷盘,右下角地上立着一只左前足踏小狮子的石狮子。穿过玄关即进入主厅,光线明亮起来,花蕾看到向里纵深延伸的空间摆放着倒U型柜台,她往前走最先看到的是柜台上面摆放的麒麟,全身的鳞甲在灯光映照下闪着金光,花蕾从它旁边经过时,不自觉轻抚了一下它的独角。

可能是快中午的缘故,店里客人不多,只有三位,聚在一起,听一位导购说着8TOMx1AVCsV+EJY4PUpHbmMsq9MTRCRAB8DS/WZOSJs=什么。花蕾凑了过去,女导购舒缓的似金属敲击的声音让她觉得熟悉,上次她来这家店应该听过这个声音,可她不记得眼前这个脸上长着雀斑的女孩了。几人前面柜台的软布上放着一件白玉无事牌,但雀斑女孩的话语与销售这件玉器无关。她在讲玉的“十一”德,时不时提到孔子,不论是君子佩戴玉器还是宝玉配君子,总之玉与君子联系在一起。雀斑女孩将“仁、知、义、礼、乐、忠、信、天、地、德、道”变化为一个个传统故事,三位顾客饶有兴趣地听着。

花蕾拿起柜台上那件白玉牌子,往柜台里瞟了一眼,有一处空位置,应该是放这个牌子的,旁边的价签让花蕾不自觉将手里的白玉牌子握得紧些,这么贵的东西可得拿仔细了。雀斑女孩看看花蕾握着玉器的手,边拉白玉牌子的挂绳边说:“姐姐,您的手上有汗,汗液带有盐分、脂肪酸和尿素,会让白玉变成淡黄色,不再纯白。”她将牌子从花蕾的手中拿到一个精致的玻璃杯中,又拿起身后的保温瓶,缓缓将热水倒入玻璃杯。雀斑女孩小心细致的动作更人觉得那个牌子珍贵。“姐姐,您一眼看好这件平安无事牌,自是和这件玉器有缘,人如玉,玉如人,这件和田白玉致密均匀,像您人一样,一看就知是表里如一,您再看它多温润,也像您一样仁厚吉祥。”金属般的声音轻轻震动着花蕾的耳膜,刚才雀斑女孩将白玉牌子放到玻璃杯中的时候,花蕾有被嫌弃的不舒服的感觉,可女孩之后的话又让不舒服立刻消失了。

花蕾心里默默地念叨“表里如一、仁厚吉祥”两个词,眼睛看着玻璃杯中的牌子。这时,最里面柜台的隔间门开了,走出来一个年龄大一些的女人,简单地短发,小眼睛很精神,她手里拿着两个白玉牌子,同浸在水里那件牌子的挂绳一样。女人说话很直接,冲着花蕾和另外三位顾客说,“这两个平安牌子同刚才那个牌子是一块料,都是八号坑的,只有这两块了,再没有了,一个玉质绵多一点,一个有浅浅的细纹,但肉眼看不清的,看上去和刚才那块一样,价格却是刚才那块牌子的2折。”

她话音落,有个顾客从她手里拿过玉牌翻看。她细致地诉顾客细纹在哪里,绵多的不均匀在哪里,仔细指出玉牌的毛病,让人觉得她嘴角的笑容分明透着真诚,尽管她的小眼睛不停转动。2折的价格与价签上的价格差别太大了,那位顾客看着手里的牌子不忍放下,最终选了绵多的那块。短发女人看着花蕾和其余两人,重复说着:“只剩最后一块了,细纹肉眼根本看不清的。”另两位顾客犹豫了一会,几乎同时说出“我要了”,最终,其中一位胖点的大妈买下了那件有裂纹的平安牌。大妈临走的时候再次问牌子是正宗和田玉吗?雀斑女孩和短发女人说,店里所有的玉器都产自新疆和田,她们自己开矿,产销一条龙。

没买到玉牌的客人似乎有些遗憾,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雀斑女孩继续给她讲玉文化以及和田籽玉矿的成矿条件,舒缓的语调和有金属质感的声音,吸引刚刚进到店里来的客人聚到她所在的柜台前。她嘴里会不时蹦出镁质大理岩、中酸性岩浆岩等词汇,让不懂和田玉的人初听感觉专业。花蕾听着雀斑女孩的声音在店里转了一圈,她看到墙上挂的鹿与仙鹤一起保卫灵芝草的图案,还有翅卷祥云、盘曲自如的蝙蝠图案。花蕾又想起进门时看到的龙、狮子、麒麟,她觉得有些怪,这家玉器店里怎么摆放和张贴这么多神兽和仙禽。

从玉缘阁出来花蕾又转了几家店,它们各有各的特点,也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称自己的和田玉产自新疆,有的说是玉龙喀什河,有的说是天山山脉的玛纳斯,总之是新疆。花蕾明白为什么自己店里的客人一听她们卖的和田玉是俄料或青海料就转身走了,和田玉似乎只有贴着新疆的标签才正宗。

带着自己理解的收获,花蕾回到“海纳珠宝”。店里很静,海娜在店里东边的柜台后坐着,爸爸在店里西边的柜台外站着。花蕾离开的时间里,小店里有过不平静。

爸爸到店里来,主动要求帮海娜看店,说自己退休了也没有什么事情做,照看这间玉石店应该会有不少乐趣。爸爸对小店态度的大转变让海娜惊讶,但爸爸接下来的话让她明白为什么。这一段爸爸一直在忙海娜工作的事,今天上午朋友的朋友终于回话了,昆仑石油天然气集团公司招工科专业的毕业生,从事工程图绘制工作,海娜本科学的是工科专业,可以去试一试。昆仑集团是进入世界五百强的央企,员工待遇高,爸爸觉得是不错的工作。

海娜对“工程图绘制”几个字听到清清楚楚,那是大学里的恶梦。可她没有对爸爸说“不”,她感受到爸爸语气中的恳求,她真切得看见爸爸向下耷拉的眼角和明显的眼袋,她不知道怎么说“不”。她也害怕说“不”,上次就是因为说“不”,爸爸的心脏差点停止了跳动。或许最好的方式就是什么都不说,海娜这么做了,她不答应也不拒绝。

陆续进店里来的客人缓解着海娜和爸爸之间的紧张气氛,直到花蕾回来。虽然花蕾不知道在她离开的时间里,海娜和爸爸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她觉得自己应该打破父女之间的那份安静,她想大声说话,可话到嘴边的时候,声音还是不自觉得小了。她告诉海娜自己在其他店里看到的,并建议海娜是不是入乡随俗,也像其他店那样称自己的货都是新疆料。海娜不知道是同意好还是不同意好。做网店的时候,她一直想着要实实在在,觉得实实在在才能长期经营,才能有回头客,也是因为实实在在,海娜经营这几年来,货倒卖出一些,但没积累下多少财富。或许她应该适当改变,说一点迷人的谎言,是否该这样?海娜不知道也没想好。

花蕾又讲到玉缘阁里卖的有裂纹和质地不均匀的白玉牌子,海娜倒有些感触。从前她进货总是千挑万选,买自己感觉完美的玉,现在看来不完美有不完美的好处,有瑕疵的东西自有它的归宿。

话题回到玉石和小店上来,是海娜希望的,她想让玉石的话题尽快替换爸爸关于工作的话题。但爸爸打断了花蕾的话,他让花蕾下午帮着看店。他要带海娜去商场转转,买衣服鞋子,准备明天到昆仑集团面试。

花蕾看着海娜拿出整把的挂绳,将红色、棕色、黑色混在一起,她知道海娜对于从事“工程图绘制”的工作肯定是一百个不乐意,但她又觉得这次海娜应该会依着爸爸去参加那个面试,她甚至想自己能从事这项工作该有多好啊。

花蕾的思绪被“工程图绘制”牵引着飘远了,玉缘阁里的短发女人将她又牵了回来。看来不止花蕾,别人做生意也都要知己知彼。到店里来的短发女人说话倒是开门见山,介绍自己是玉缘阁的老板,说大家以后相互照顾。她在店里转了一圈,小眼睛也骨碌碌地将店的玉石瞄了个遍。最终她停在中间的柜台旁,指着柜台里的那只青花镯子,说要看看。

不用多说什么,海娜知道她懂玉石。短发女人接过海娜递过来的镯子,仔细看了一圈,费劲地套在自己的手腕上,问:“多少钱?”这只大圈口的镯子套在短发女人粗粗的手腕上,恰到好处,不大不小,黑白的色彩衬得短发女人的手和胳膊光滑圆润。

海娜看见黑白分明的青花镯子套在短发女人的手腕上时,忽然感觉脑袋嗡的一声,仿佛周围凝结成一块水晶——黑白相接的水晶,爸爸、花蕾在白水晶中,自己在黑水晶里,青花镯子和短发女人却在水晶之外。只是一瞬间,海娜就感觉那只青花镯子似乎要消失了。或许它本来就不属于海娜,五年前的相识只是个错误机缘。海娜有不真实的感觉,似乎有种魔力在四处蔓延,她沉了沉气,让自己安静下来。

短发女人又问了一遍价格,海娜想了想,将原有的价格去掉了后面一个零。

短发女人的眉头动了一下,另一只手扶在镯子上,问海娜“当真?”海娜的脸上没有表情。短发女人随即说:“我多付给你一倍的钱。”

花蕾着急了,提醒海娜价格报错了。

海娜小声地说:“好啊,多付我一倍的钱。”话说完,她感觉思绪似乎不再游荡了。但不知为何,初来估衣市文化市场的感觉又将她包裹起来,似乎身处迷宫,穿行迷宫一开始会惊奇,走久了会迷茫,找不到出口会焦躁,进而恐惧。海娜相信迷宫一定有出口,但那出口无从显示。

爸爸从口袋里摸出烟盒,点了一支烟。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