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刀师的遗产

2013-12-29 00:00:00索耳
当代小说 2013年10期

冷战·楔子

说实话,在他的五个儿女中,外公最不喜爱的就是我的妈妈。妈妈是家中的幺女,刚生下来时不到五斤,只有巴掌那么大,却差点要了外婆的命。说也奇怪,妈妈出生后就一直服服帖帖,不哭不闹,但外公一抱,就开始放声大哭。外公皱着眉头把妈妈往四舅怀里一扔,是个没鸟的女虾子,他假装很生气地说,还差点害死了她妈,干脆拿去浸水缸得了。“浸水缸”是村子里旧时候的陋习,有些人生出了女婴却又无力养活,便丢进水缸里溺死,偷偷埋掉。外公当时说的自然是戏言,但可吓坏了刚十岁出头的四舅。一直渴望有个妹妹当玩伴的他抱着妈妈撒腿就跑,一跑就是十六年。

妈妈出生那年外公已经三十二岁,六年后红卫兵开始出现。当时大家都在挨饿,外婆直接饿得断了奶。没办法的情况下,外公只好让四舅把妈妈抱给几位姨姥轮流着喂。妈妈是几个孩子中惟一不是喝外婆的奶长大的。从小时起妈妈就是一个野孩子,贪玩任性,学习马马虎虎,成天跟着一群顽劣的男孩子鬼混。他们斗牛、掏鸟蛋、捅蜂窝、偷李子、下鸟夹子,烧稻秆,偷了别家的看门狗到山坡上去遛,到田里去烤番薯,逮着野兔玩赛跑等等,大人们对他们可谓是伤透了脑筋。妈妈自小就长得虎背熊腰,身材高大,在一群稚气未脱的男孩子里显得鹤立鸡群,因此不知不觉地就被大人们认定为这群野孩子的领头羊,成为了大家一致谴责的对象。几乎每隔个十天半月就会有人跑到外公家里去告状。妈妈很倔,对于一些不是自己干的、别人赖在她头上的“恶行”,她也不会去分辩,一声不吭,只是撇着嘴,朝着大人怒目而视。外公有时碍于情面会装着从柴垛里抽出一根棍子向妈妈打去,妈妈会躲,外公紧追,一旦超过三四个回合,就轮到四舅出场了。他拽着妈妈的手臂便往外跑,从家里逃离,等到那个告状的村民离开了,外公的气消了,两人再慢吞吞地回去。外公拿妈妈没办法。怎么说也是一个女孩子家,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妈妈依旧死性不改,到最后外公索性不管了,便采用“精神责备法”,只要一见到妈妈就板起面孔,皱起眉头,露出一副厌恶的神情。可以说这种方法从某种程度上取得了一定的效果,但也带来了影响深远的负面性。妈妈后来把对外公的这种敬畏感悄悄地遗传给了我,这点在她的控制之外,她一定不想这样做。

在那段时间里妈妈和外公默默地打着非暴力的冷战,两人的关系就像贾政和贾宝玉一样(这个比喻产生于我读过《红楼梦》之后),互不喜欢,谁也不想搭理谁。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妈妈十四岁那年为止。事情的起因是妈妈用石子打破了一位老师的脑袋,那位老师是外公的战友,颇有点文化底子,是孔儒的拥趸,态度又很强硬,于是被大伙儿绑在旗杆上,狠狠地羞辱了一番。妈妈也在人群里,受了精神鼓舞,也跟着大家一起捡起土块扔在他脸上。刚一出手妈妈就后悔了,手感明显不对,粗心的她根本没来得及考虑到那块东西的硬度。石头砸到老师额头上,鲜血立即就像三角梅一样冒了出来。年轻的学生们都是纸糊老虎,一见出了状况就一哄而散。妈妈也跟着几名伙伴一起逃了,忐忑不安的她选择了逃避,在外面游荡了很晚才回去。甫一进门她便感到情况不妙,外公搬了一张凳子坐在院子中间,面色阴沉,像是已等候多时。我有话问你,外公紧紧地瞪着妈妈说,一副好像只要你胆敢说一句谎话就要吃掉你的表情。看到这架势,妈妈倒是招得很干脆。问完事情原委后,外公便将妈妈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外公下手迅疾且凶狠,妈妈根本没有抵抗的余地。打到最后妈妈连痛也喊不出了,外婆才连忙冲过来夺走外公手里的木条,三舅拦住外公,四舅背起妈妈从家里跑出去。四舅把妈妈带到了海边的木屋里,打算在里面待上一会儿,等外公气消了再回去。但入夜后三舅带来消息:外公还在盛怒之中,饭也不吃了,声称非打断妈妈的腿不可。三舅给的建议是最好是今晚权且在这里呆着,明天早上再偷偷溜回去,为此他还带来了外婆做的饭菜。于是无奈之下那个晚上妈妈和四舅在木屋里住了一宿。夜幕下的海边漆黑如铁,森然的海风撼动着小屋,潮声中带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未知的恐怖。妈妈和四舅借着漫无边际的聊天来打发时间,在那样的情形下四舅给妈妈讲了两个跟外公有关的故事:一个是外公跟外婆的故事,一个是外公跟战友的故事;一个是跟稻田有关的故事,一个是跟大海有关的故事。这两个故事在妈妈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并伴随着妈妈度过了她最后那段黑暗与痛苦并存的少女时代。

稻田·老虎

外公十五岁的时候,父亲死于疟疾。他的亲生母亲六年前就因病去世。埋葬了父亲后,继母带着他改嫁给了一位年长的铁匠。铁匠像亲生父亲那样待他,经常带他到铺子里去,耐心地把自己的平生本事教给他。外公的悟性很高,又很勤奋,不出三年,手艺就已经青胜于蓝了。十八岁那年铁匠正式把铺子交给外公,并且把他带进了铁铺底下的储藏室。那里可以算得上是一个秘密基地,外公也是第一次知道铁铺底下有如许名堂,里面的各种摆设更是让他感到震撼不已。巨如星斗的大铁锤、疤痕累累的砧子、怪模怪样的大剪刀、镂空花纹的铁盆、寒光闪闪的钢刀,此外还有几张字画和鸟翼标本、两尊成对的翡翠菩萨、一只据称是乾隆年间的郎窑红胆瓶等等。铁匠颇为得意地告诉外公,这些都是老师祖珍贵的遗产。老师祖在当时是一位非常有名的铸刀师,不仅仅是刀具,任何铁器出自他的手里,都是名贵的精品。许多人为向他求铸,往往许以厚礼。只可惜功夫难继,到了铁匠这一代,就只能靠着点末技在村子里糊口谋生了。外公听着铁匠的描述,仰慕着老师祖的绝世技艺和风采,那一刻在他的心目中铁匠蓦然成为了一项神圣的职业。外公下定了决心要当一个像老师祖那样的好铁匠,想必这也是他的铁匠继父带他到秘密基地的目的。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一年后一只逃亡的华南虎改变了这一切。

自从把铺子交给外公后,铁匠老得很快。相比起那种外表上的衰老,这种内在的、不可阻挡的、突如其来的老化更加可怕。他似乎丧失了一直以来对铁器的热情,变得连小小的铁锤也难以挥起。这大概是感到卸下重担、后继有人之后的释然。铁匠不止一次对外公说过,他小时候的梦想是当一名渔夫,依海而生,傍海而老,即便遇见他的师父,操起了打铁的行当后,他的夙愿也一直埋藏心底未曾消失。现在时机成熟啦,是该实现的时候了,他对外公这样说。继母虽然反对,但铁匠心意已决,三天两头儿往十几公里外的渔村跑,筹划着购置渔具以及搬家的事宜。为此他忙了半个多月,事故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生的。他的尸体被发现时是在野外的一片草坡上,皮肤被露水浸泡得又黏又皱,两条腿都被咬断了,下巴也不见了,惨不忍睹。继母听到消息后就昏厥了过去。外公被通知去辨认尸体,然后用草席裹了挑回来。外公把平时的积蓄都拿了出来,给铁匠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葬礼,算是对他辛劳一生的告慰。处理完铁匠的后事,外公就开始着手另一件事:复仇。 任何时候谈起人类对老虎的搏斗,不仅是一件趣事,也是一件巨大的难题。妈妈从四舅口中听到外公曾与老虎有过一番较量后的反应,跟我从她口中听到这件事情后的反应,两者的激烈程度是一样的。外婆上过私塾,妈妈从小就听过外婆给她讲的武松打虎的故事,还一度对那传说中的打虎英雄怀有无限的敬仰之情,却万万没想到这个人竟是刚刚揍了自己一顿的父亲。外公和外婆对此事的态度表现出一致的低调,竟从来不主动向子女们谈及,四舅也是从姨姥那里听来的,而后再从外公外婆口中得到了证实。话说外公决意向那只老虎复仇后,做了一切可能的准备:他向猎户学习猎枪以及布诱饵和下陷阱的方法,并亲自铸了一把锋利的匕首,他还向当地的村民了解那只老虎的模样、体型、习性和活动规律。那只老虎据称是两个月前从福建或者江西逃亡过来的,当时内战正酣,谁也顾不上一只饿了好久肚子的大猫。结果刚到那个村子没几天,它就袭击了两个村民。这时大家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连忙召集了附近的猎户商量着如何对付它。这是一只对人类怀有深度怨恨的怪物,不但手段毒辣,而且相当狡猾,不易上当。它行踪飘忽,并无固定规律,且似乎对诱饵有着天生的警觉,专门以落单的弱者为目标。猎户们在好些地方都设了陷阱,但没有一个取得效果。无奈之下村民们只好在村口村道等处贴上警示,并禁止人们单独外出活动。本来因此已经平静了一段日子,但从外村而来的铁匠不知是没看见告示,还是看见了却不以为意,为了抄近道,结果就出了事。

外公了解完情况后,心里已经暗暗有了计较。他安慰村民们说,大家放心好了,老虎包在我身上,我一定会杀死它,为我继父报仇。之后为了方便行动,他就在那个村子住了下来。外公谢绝了猎户的结伴,因为那样反而容易打草惊蛇,尤其是对于这样狡猾的家伙。他弄来假发粘在头上梳起发髻,借来村妇的衣服穿上,勾腰驼背,假扮成一个软弱无力的老妪,猎枪则伪装成拐杖拄在身前。除了吃饭睡觉的时间外,外公都会将自己当作诱饵,孤身一人到野外各处闲逛。就这样坚持了十多天,终于把它给引诱了出来。当时刚过正午不久,气温微热,外公正靠在树下小憩,突然间就刮起了一阵凉飕飕的风,外公顿时感到一股寒意从脊骨直透心脏,他转过头去,便看到了它的真正面目。这是外公生平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一只老虎,他看到它拥有金子般的瞳孔,火焰般的皮毛,房子般的身躯,钢凿般的爪牙,尤其令人震撼的,是它盯向猎物的眼神,跟想象中的诡谲或者凶狠不同,那是一种超乎凡人的冷静,是建立在必定能杀死猎物的信心之上的自然流露。外公完全被它的华丽和雄威给震慑住了,倘若不是背负着杀父之仇,恐怕此时也只能束手待毙。说时迟,那时快,老虎前爪一按,怒吼一声,朝外公猛扑而来。外公连忙就地一滚,闪到一旁,接着举起猎枪还击了一枪。因为过于紧张,子弹差之毫厘地从老虎的肚子下方穿过,打在后面一棵树的树根上。但老虎也吃了一惊,后退了两步。它望着黑洞洞的枪口,马上就意识到了其中的危险性,掉头就跑。没等它跑远,外公就射出了他的第二枪,正中老虎的臀部。老虎吃痛低吟了一声,但没停下脚步。外公见状拿着枪紧追了上去。

人虎赛跑大概持续了几里路,一开始外公被远远甩在后头,但后来负伤的老虎有所减速,外公渐渐追了上来。眼看快要追上,外公举枪准备射击时,它突然一个拐弯,钻进灌木丛里。等到外公绕过去时,已经不见了它的踪影。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叫,外公连忙循声跑了过去。声音是从脚边一条溪流的下游传来的,外公赶到那里时,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站在溪边,扎着红头绳,身穿一件粗布宽袖衫,用手掩着嘴巴,一副受惊的神情。旁边放着木桶和未洗完的衣服。

你看见一只老虎经过吗?外公问她。

姑娘眼睛很大,露出一种童心未泯的慧黠。她黑白分明的眸子转了一圈,然后摇摇头,依旧用一只手掩着嘴巴。

外公再三向她询问,她就是缄口不言。虽然感到奇怪,但也拿她没办法。外公转身没走几步,姑娘却叫住

了他。他看到她的表情似乎在强忍着笑意,这才意识到自己滑稽的扮相,原来她一直用手掩着嘴巴是因为这个。外公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问她什么事。

你一个人去抓它吗?姑娘问。

是。

这岂不是很危险?

它受了很重的伤,外公说,它跑不了多远了。他已经开始有点不耐烦了。

能不能带上我?姑娘说,我知道它在哪儿。

不行!外公口气很严厉,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出了事怎么办?你要是知道它在哪里就赶快告诉我,然后马上回家去。

你为什么要抓它呀?

它杀死了很多人,包括我的亲人。我要向它报仇。

原来如此,姑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突然一板面孔,不行,你要是不答应带上我我就不告诉你它在哪儿。你永远也别想找到它。

外公被她的古灵精怪弄得哭笑不得。两人对峙了几秒,最终外公选择了妥协。他把插在腰间的匕首交给她,你拿着这个防身,外公说,你得保证要紧跟在我身后,不许擅自行动。姑娘点着头,脸上尽是抑制不住的紧张与兴奋之情。它在那片稻田里,她用手指出了那个方向说,我亲眼看到的。两人走到田地前面,外公再次向她确认了一次,然后再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田地很大,枪杆似的稻叶笔直向天,就连低垂的金黄色的稻穗也有腰部以上的高度。这果真是一块藏身的好地方,外公心想。他紧紧抓着手中的猎枪,眼睛紧张地捕捉着周围的状况,冷汗不断地从发鬓处沁出来,姑娘紧跟他身后,同样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偌大的田地里只有两人一致的步伐声。大概走了有二十米,外公停了下来,转过身去对姑娘说,不行,这里太危险了,你赶快回去。姑娘挑了挑眉,说,怎么?你想过河拆桥?说话不算话,可当不了英雄好汉。我没说我是英雄好汉,外公急了,你怎么就这么小孩子气?我可是为你好……话没说完,姑娘突然大叫了起来,快看,那是什么!外公朝着她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见地面的杂草沾了一串浅红的血迹。那里也有,姑娘说。看来它就在附近,外公说,小心点。接下来他们循着血迹,没多久就找到了它。它一动不动地侧躺在地上,屁股上的枪伤十分醒目,似乎已死去多时。外公试探性地打出了一枪,打在它的后背上,它依旧没有动静。你站在这里,外公说,没我的允许不许过去。然后外公提着枪走了过去,走到距离老虎还有半米的地方,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只见“已死”的老虎冷不丁一个翻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外公扑倒在地,外公还没来得及扣动扳机,猎枪就被撞落在地。幸好外公应变及时,在被它扑倒之前用手紧紧卡住了它的脖颈,才不被它后面的一咬咬中。变故发生了一两秒后,姑娘的惊叫才传进了外公的耳朵。他妈的,外公喘息着大喊道,它还活着,你快跑!老虎两只锋利的前爪扎进了外公的肩膀,张着血盆大口,粘稠的唾液不断地滴到外公的脸上。外公拼尽全力抓着老虎的脖子,不让它咬下来,肩膀处的疼痛渐渐让他感到乏力。就在这时,外公突然看到面前的两只金色瞳孔迅速地黯淡了下去,按着他的爪子也松了开来,他连忙一使劲,把老虎从身上推开,这才看到姑娘一脸惊魂未定的表情,她的手上满是血迹。外公往老虎身上看去,只见它的后颈上插着那把匕首:原来是她救了他。你没受伤吧?外公问她。姑娘转转眼珠子,瞄到了外公肩膀上的伤口,摇摇头。外公走到老虎跟前,怕它还没死透,拔出匕首又刺了几下。哎哎,你别再刺了,别糟蹋了一块好虎皮,姑娘嚷了起来,还有啊,今天是我救了你一命,你得好好报偿我。外公回过头去,刚好看到她笑起来就像一朵纯洁的野菊花。

两人抬着死虎到了姑娘家。姑娘一进门就指着外公跟父母说,爹爹妈妈,我将来要嫁给他。

于是后来这个姑娘就成了我的外婆。

大海·战争

等一两年后外婆变得稳重了些,外婆的父母就将女儿嫁给了外公。外婆过门后过了半年,外公为了完成铁匠的遗愿,卖掉了铁铺和一点老师祖的遗产,把家搬到海边的渔村,跟几个人合租了一条很大的木帆船,开始当起了一个渔夫。那时候已是内战末期,十月份新政府宣告成立,到了十二月份,随着大舅的呱呱坠地,战火也终于烧到了大陆最南端的半岛上。次年二月,一支先头部队来到了镇上,每个村都派出了代表来迎接,外公也去了。打头的是一位陈姓的团长,他热情地跟大家握手,并做了一番富有激情的演讲。他希望村民们多多支援解放工作,尤其是渔民们,他强调说,在协助军队渡海方面责任重大。外公当时就打算好了报名,回去后跟外婆说了,外婆十分反对。那可是打仗啊,她说,搞不好就会没命,就算你不为我着想,你妈咋办?孩子咋办?你想他像你那样,小小年纪就成了孤儿?外公安慰她,我不会有事的,你救过我,还记得不?我这条命是你的,我不会白白送掉。外婆无论怎么说也改变不了外公的决心。之后不久家里就住下了四名士兵,他们将乘着外公的船渡过海峡。其中有一对兄弟,哥哥叫马荣,弟弟叫马福,两人恰好分在同一班里,性格开朗又不失礼貌,跟外公很合得来。两兄弟都二十四五岁的年纪,比外公大不了多少,三个人经常在一起喝酒聊天,一起到海边练靶子。外公就在那时候第一次摸到了真正的步枪,那种感觉跟拿着猎枪是完全不一样的。他练了好几天,才把百米开外的一只酒瓶给打中。

四月中旬,上级终于下达了正式渡海作战的命令。当时东北风一刮,大大小小几百只帆船便在港口集合,蓄势待发。外公离开家前外婆抱着大舅把他送到门口,

眼泪汪汪地说,他爸你可别有什么事,你得记住你还欠我一条命呢。外公吻着外婆和大舅的脸颊,然后跟他们告别。集合完毕大概是晚上七点钟,夜幕刚刚降临,灰沉沉的海面看起来就像是一块巨型的锅底。大家宣誓过后接着就是喝血酒。外公也跟着众人戳破指头,把血滴到酒盆里。收集完后每人一口,那种粘稠的口感让外公至今难忘。酒也喝完后,就该动身出发了。上船、起锚、上炮、扬帆,冲锋号嘀嘀哒哒地响了起来。外公的那艘船上坐了二十来号人,包括他在内有四个船工,其余的都是战士。马荣和马福分别被分到了同船的火力组和支援组,三人出发前相互拥抱了一下,然后回到各自的岗位。

外公他们的船在平静地行驶了两个多小时后,开始遇到了状况。两只敌机像蚊子似的呜呜咽咽盘旋在他们头顶,一开始没什么动作,但没过多久就投下炸弹来。本来海面上一片漆黑,几艘附近的船只不幸被击中,火苗扑剌剌地腾起来,把四周的水面照得一片红亮。幸存的人们跳到水里,抓着一两块木板不至于沉下去。外公他们把船沿路开过去,救上来几个人,使得本来就狭小的船舱变得更加拥挤了。幸好敌机上携带的炸弹不多,丢了一会儿就停止了,改投照明弹。借着瘆人的白光,一艘白色的敌舰像幽灵般突然出现在了视野里。只见它不断地朝周围的帆船开炮,火力猛烈,被击中的船只马上像纸灰一样散成了碎片。外公他们想把船绕到它的背面去偷袭它,可是在没到达之前就被发现了。当时的情况连喊一声“趴下”的指令也来不及,外公刚刚意识到这点时,就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冲击力从身侧袭来,整个人不自主地从船上飞了出去,掉进了海里。所幸他的头脑还清醒着,也并未受伤,一入水就马上双腿一蹬,浮上水面来。他听到了两兄弟喊着他的名字,循着声音游去,游到船边,我在这里,他大喊道。他还活着,马荣的声音传来,快,拉他上来!马福将一根炸断的桅杆伸了出去,外公用手抓住了,马福便用力一拖,把外公拖上船来。上船后外公喘着粗气,但意识变得更加清醒了,他环顾四周,看到船尾裂了个大口子,支援组的几个人正在拼命地堵漏。情况怎样?他问身旁的两兄弟。船还能走,马福回答,但是我们死了好些人,尤其是船工,除了你之外,两个失踪了,一个受了重伤。外公摇摇头,说,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们要还击。它身子大,活动不便,我们只要靠到它身边去,它的大炮就没用了。说得对,马荣说,但你是我们仅存的船工了,我们要保护你。马福跟着你,不能有事。商量完毕后外公跟马福回到船尾,他们看到船舷上斜挂着一个船工的尸体,外公认出了那是同村的南叔。外公忍痛把他抱起来,放进了海里。

接下来外公开始留意天空中照明弹的情况,在每一轮的照明弹燃尽之前,确认敌舰的方向,然后趁着短暂的夜色的掩护,小心翼翼地朝着敌舰的背面驶去。这一次没花多久就靠近了那只舰艇,当它上面的敌人发现外公的帆船时,为时已晚,大家心有默契地在第一时间向敌人的舰艇发出攻击,火箭筒、手榴弹、机枪,甚至连步枪也参加了进来,噼噼啪啪一阵响,许多敌方士兵来不及反应便被击中,掉进了海里。打他奶奶的!船上的战士们一齐嘶声大喊,声音甚至盖过了炮火声。这时候许多帆船也趁机围了过来,大家一起朝舰艇开火,就像是一群饿狼困住了一只老虎。新一轮的照明弹把敌舰的每一寸肌肤都照得跟面粉一样苍白,露出一种陷入深渊之前的绝望。不知为何外公突然想起了那只垂死挣扎的老虎,它的每一根纤细的毫毛都在外公的眼睫前微微颤动,仿佛轻轻地刮过了一阵凉风。那一瞬间他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只觉得像是有人把自己扑倒了,自己的脑袋磕在船尾柱上,传来持续的眩晕与疼痛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一张面孔渐渐清晰,这是一张年轻又熟悉的脸。外公看到他朝自己挤出了一丝笑容,接着向一侧倒去。外公连忙爬起来,扶着他的身体,从他后背上不断涌出的湿热液体让外公感到手足无措。外公这才记起来是刚才舰艇上的一架机枪做出的垂死反击。外公拼命地张了张嘴巴,努力使自己喊出来:卫生员!马大哥!二哥他——还没说完声音就哑了。听到外公的叫喊,卫生员和马荣迅速冲了过来。卫生员马上给马福检查伤势,神情黯然,但还是给他进行了简单的止血和包扎。马荣和外公一左一右分别握住了马福的两只手,仿佛不约而同地要记住他的体温。马福在去世前神志清醒了至少有一分钟,他始终保持着嘴角的一丝微笑,让人分辨不出他到底是在哪一刻离开的。

那只敌舰在大家的围攻下没存活多长时间。外公和马荣把马福的遗体暂且放入大海,然后船只继续前进。一路上碰上了几只敌人的舰艇,但它们都远远地绕开了,没做什么阻拦。空中的飞机也不再投弹,海面上渐渐恢复了晦暗与平静。像是一股潜伏的情绪在酝酿。风越刮越大,外公把船帆调整了角度,张得满满的,让船只以更快的速度向彼岸奔去。一路上偶尔遇见一些帆船的残骸,漂浮的船帆,以及扑鼻可闻的烧焦木头或者尸体的味道。大概又过了几个小时,海南岛的陆地逐渐出现在眼前。离海滩不远的地方生起了几处篝火,借此可以看见已经有不少帆船停靠在了岸边。这些迹象显示了这片海滩已经被解放军占领。外公这一批的几只帆船靠岸后,又有其他船只陆陆续续地停靠过来。沙滩上已经有一队人举着火把在等候着,看到战士们上岸后,就走了过来,询问各船的剩余人数。一个士官模样的人扯着嗓子大喊,全员听着!201高地需要支援!可以战斗的拿起兵器,以排为单位,临时组起来,跟我走!当时外公就站在马荣身边,他也扛起了一支枪,说,我也去。马荣一把把枪夺了下来,你以为学会了开开枪就可以上战场了?他骂道,你他妈什么也不懂。外公刚想去反夺回来就被马荣一胳膊按在了船舷上,给我听着,你不准去,马荣狠狠地盯着他,你去也是白白送死。弟妹和侄子还在等着你回去。否则我宁可现在一枪毙了你,也不想让你死在敌人手上。马荣的眼里满是失眠过后的血丝,满脸涨红,露出一副外公从未想象过的凶狠神情。外公根本说不上一句话来,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然后紧紧抿上。马荣把手松开,看了外公一眼,随即头也不回地跟在队伍后面走了。外公背倚着船,看着他的背影渗入一群千篇一律的背影中,最后一齐消融在夜色里。

外公在海滩上不知等了多久,他亲眼见证了岸上的火把渐渐燃尽,黑夜消隐,海上的第一丝曙光从球体的另一面慢慢地爬上来。其间依旧有部队陆陆续续地登上岸来,然后被等候在那里的人给支派走。伤员都被抬到了附近的帐篷里,各船上就只剩了一群完成了任务的船工们。他们悠闲地坐在甲板上,用雷州音轻松地聊着天。倘若有水烟枪在手,恐怕能够更尽兴些。外公没加入他们的谈话,他的双眼始终紧盯着沙滩的尽头,仿佛那端会有什么像缝衣服的银针头一样从棉布里蹦出来,尖锐,冰冷,毫无选择余地。太阳完全升上来的时候,来了一队人,他们脸上堆满了喜色,是来传递胜利消息的。我们赢啦!他们高呼着,并挥手招呼船工们,辛苦了一晚啦,大伙一块儿喝酒去!船工们马上哄闹着,从船上跳下去,跟着他们走了。只剩下外公留在原地。这时那队人中走过来一个跟外公年纪差不多的年轻士兵,他口中吐出外公的名字,想确认外公的身份。外公说我就是,有什么事吗?年轻士兵的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神色,你的朋友想见你一面,他说,他让我来找你。 根本没有所谓的最后一面。外公一听年轻士兵说完就知道了真相,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着那位士兵一路走到帐篷里的,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光阴,那段路回想起来根本毫无印象。外公只记得走进低矮的帐篷的时候,完全不能确定哪一具蒙着头僵硬地躺在椰子叶上面的尸体叫马荣这个名字。卫生员帮外公指了出来,只见那具尸体胸脯以上的皮肉都焦黑翻裂了,脸上盖着棉布,瞧不见神色。外公忍住了伸手掀开那块棉布的冲动,转过头去向卫生员询问相关的情况。卫生员告诉外公,马荣被抬进来那时已经快不行了,被炸伤得很厉害,没多久就断了气。但临终前至少意识相当清醒,他把外公的名字告诉卫生员,并且想跟外公见最后一面。只是可惜,他根本撑不了那么久,卫生员说着,脸上露出了遗憾的神情。他还说了什么吗,外公问,不打算放过任何一条讯息。最后他好像说了点什么,卫生员努力回忆着,然后模仿马荣临终前微弱的语气说,他说……回家……回家。嗯,没错。卫生员为了确认记忆无误,又不容置疑地重复了一遍。

……回家。虽然当时外公没把这句话念叨出来,但至今估计它已经在他心里反复翻滚了不下亿万遍。那天下午他悄悄一人乘船回去,同村的船工们还在黎族部落里喝着庆功酒,因此也就没跟他们打招呼。茫茫的海上只有一人一船,没有风,海面异乎寻常地平静。到处都能看到像水蝇般漂浮的东西。半路上外公居然离奇地遇见了南叔,更离奇的是外公居然一眼就把他辨认了出来。外公把船开过去,像捡到只瓶子似的把他捡了起来。

半个月后,海南岛全境解放。

遗产·病症

这两个故事让妈妈对自己的父亲的看法大大改观,两人的敌对关系至少是缓和了许多。妈妈知道外公口中还藏有这两个故事的许多后续,而他愿不愿意告诉她得看她愿不愿意做出良性的改变,于是妈妈不得不让自己顺着外公的期望发展。妈妈不再贪玩,不再捣蛋,开始好好学习,尊敬师长,天天向上。对此外公感到十分满意,他同样做出改变,放弃了一直以来的暴力手段,诉诸另外一种相反的文明教育方式。妈妈一旦犯错,就只有加倍努力补偿过失,才有机会让外公给她讲后续的故事。在那个知识匮乏的年代,这两个故事的容量显然比那些简陋的课堂要丰富得多。那样的故事讲多少遍妈妈也不觉得乏味。外公虽然没多少文化,但跟外婆一样是个讲故事的高手,故事里许多的心理描写,就是他后来给妈妈讲的时候加上去的。从他口中,妈妈得知了许多四舅没讲到的事情。比如外公把南叔带回村,送到他的家里,见他家实在是穷得叮当响,便把老师祖遗产里的一只翡翠观音送给他们,让他们给南叔办葬礼;在外公回来后没多久,村里的船工们也都回来了,大家跟解放军一起展开大规模的捞尸工作。一共捞了三天,虽然海域广阔,但也捞了个七七八八。人捞上来后确认身份,是战士就送到海南岛上去,船工就送回渔村,让他家人来认领。马福的尸体始终没有找到,他就像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盐块,进了水中就迅速地溶化消失掉了;马荣的墓碑倒是很快就建立了起来,不过那不是仅仅属于他一个人的墓碑,他跟一群在登陆作战中死去的英雄们葬在了一起。还有一件事,它是后来我出生以后,外公有一次跟妈妈闲聊的时候,才无意间透露出来的:在红卫兵骄横肆虐那会儿,南叔的家人还把外公给告发了出来,理由就是外公当初送给他们的那尊翡翠观音,有可能是什么所谓的地主资产。所幸外公的身世底子跟葱拌豆腐似的一清二白,那些人实在审查不出什么来,才放过了他。尽管如此外公在这个过程中还是吃了点苦头,在群众集会上被结结实实地踢了几脚,回家里养了一周才恢复过来。当时妈妈才六七岁,懵懂无知,也夹在围观的人群里,充当了一回故事的见证者。

故事中提及的老师祖及其遗产,对妈妈来说就像是充满了神秘感的符号。外公本来对老师祖了解不多,再加上自己又是遗产守护者的身份,因此不管妈妈如何死缠穷问,也没有透露出过多的信息。妈妈只知道,迄今为止,三十多年来,外公最后一次动用老师祖的遗产,是在那之后的两年后,一九七六年。由于一个发生在妈妈身上的意外事故。

妈妈在那年暑假得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古怪病症。毫无征兆地,一天早上醒来,她就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了。喉咙仿佛被石块堵住了一般,同时在外面的喉结部位渐渐地凸起了一个红色的肿块,只要轻轻一碰就会产生疼痛。在这种情况下,连吃饭也变得艰难,在那段日子里,妈妈只能喝着稀粥,营养缺乏加上药物的副作用使她整个人瘦了好几圈。外公带着她四处寻医,几乎走遍了整个县城,但无一奏效。后来他们到了市医院,糊里糊涂地住了十几天,最后主治医师才提出了动手术的方法。这是目前为止最有效可靠的方法,他说。院方报出的价钱让外公沉默了好几秒,当他再次抬起头来时,他告诉他们,让我们回去准备一下。

回到家后,有朋友就传来消息,海南岛那边有位专治疑难杂症的回族老医生,不妨让妈妈给他看看。外公决定最后试一试,第二天就带着妈妈出发了。这就是妈妈第一次登上海南岛的经历。尽管她不能说话,但脸上的神情就像吃了千年难逢的糖果一样兴奋。她断不肯安安静静地呆在座位上,而是跑到最顶层的甲板上,扶着栏杆,吹着海风,看着船侧划出两道巨大的雪白浪线。妈妈曾经在课堂上看过一幅简陋的中国地图,上面清楚地展示出她的家乡和海南岛之间,隔着一道不足半厘米的海峡。我现在正在跨越它,妈妈想。大约两个小时后,站在最高处的妈妈率先看到了海岸线的轮廓,并没有想象中的奇异或者优美。普通,平静。故事中的岛屿就在眼前。

外公和妈妈到了海口市后,又坐了几个小时的公共汽车,到达一个县城的小镇里。传说中的老医生就住在这里。外公按着朋友给出的地址,又问了当地的几个人,总算找到了老医生的家。敲开门,走出来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自称是老医生的小徒弟。外公说明来意后,男孩露出为难的神色,他说师傅由于身体原因,一年前就不再行医。在外公再三恳求下,男孩回屋里询问完老医生的意见,然后把外公和妈妈请进了屋子里。老医生家里的院子虽不大,但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几种美丽的小盆栽,药庐的顶盖上盘着繁密的绿色藤蔓,有些甚至垂到了门槛上,给人一种自由愉快的感觉。男孩把外公和妈妈请到了老医生的卧室里,只见这位传说中的老医生躺在床上,背倚墙头,形容枯槁,但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他让男孩给他取来老花眼睛戴上,听完外公对妈妈病情的描述后,他态度和蔼地让妈妈走到他跟前来,细细地观察了一番。他的目光里有一股温泉般的特性,渐渐化解了妈妈的窘迫与不安。完后他把男孩叫到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接着男孩走了出去。老医生朝着外公和妈妈点头微笑,不用担心,他温和地说,这病虽然罕见,但不是特例,完全可以治好。外公听完十分高兴,连忙拉着妈妈向老医生道谢。过了好一会,男孩从门外端来一碗墨绿色的药汤,老医生让妈妈将它喝了下去,喉咙的刺痛伴随着的是腥涩的味道。喝完药老医生又给妈妈扎了几针,过了半个小时,又扎一次。时间像屋檐的雨滴一点一点地消逝,等到治疗完毕,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老医生也露出了疲惫的神色,此时男孩便把外公和妈妈请了出去,悄悄地关上了门,让他安静休息。当晚外公和妈妈就在老医生的家里过夜,当然这也是老医生的意思。

第二天妈妈的症状果然减轻了不少,肿块有所消退,并且嘴里可以发出一些模糊的字音了。大家都很高兴。外公一个劲地向老医生和男孩道谢。男孩显得有些羞涩,红着脸连连摇头。老医生慈祥地微笑着,吩咐男孩把剩余的草药包起来,让外公带回去,并详细说明了煎熬和服用方法。男孩把外公和妈妈送到门外告别,这时外公从怀里取出了一尊翡翠观音,让男孩收下。男孩说什么也不肯,但外公也很坚决,两人推揉了片刻,最终经验更加老道的外公取得了胜利。这是妈妈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近距离地接触到老师祖的遗产,就像当初外公接触那只老虎一样。它本是一对,如今只剩一只,就在眼前,透体碧绿,发出温柔奇异的光芒,安安静静地在两个男人之间来来去去。

风声·尾声

回去之前外公还带妈妈去了马荣的墓地。准确地说那是许多英雄烈士们的墓地,他们共享着一个墓碑,正面写着两行大字;“永垂不朽,万古长青”。墓碑背面则密密麻麻地用小楷镌刻着烈士们的名字。妈妈在上面费劲地找了片刻,终于找到了马荣的名字。马福的名字没在上面,在这座庞大的陵园里,每一个名字对应一具尸体,没有尸体的名字,只能刻在心里面。外公用右手手指抚摸着粗糙的碑面,左手紧紧攥成拳状,仿佛在努力压抑住一种歇斯底里的情绪。过了好久好久,两滴泪水才从石缝似的眼眶里慢慢地渗出来。妈妈坐在一旁,也不去打扰他,因为她知道外公的心思此时并不在现实的时空里。浓郁深绿的罗汉松。周围的风声很安静。

下午他们登上回家的渡轮。登船的人数比来时多了一倍,船内已经没有空余的座位,外公和妈妈只能和一群人像旧货般囤积在甲板上。可是不知为何风声总很安静,不管是陆地上还是在海上,跟来时的情况截然不同。周围的人群似乎也不怎么喧闹,空气就像粘滞了一样。妈妈能清清楚楚地听见轮船的破浪声以及船内广播里微弱的革命音乐。她察觉出那台广播每隔半个小时就通告一次;今天下午四时有重要广播,请准时收听。是什么消息呢?妈妈心里冒出了一个疑问。她相信大家都听见了通告,因为风声很安+cvVX0SaJXk6PHo9GJMarUkDuHD2IrW4bz47Q29k0L0=静。果然在四点的时候,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竖起耳朵听着船内的广播。广播在沉寂了片刻后,响起了庄重肃穆的男中音,以一种认真缓慢的语调,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念着一篇讣文:

……我党我军我国各族人民敬爱的伟大领袖,国际无产阶级和被压迫民族被压迫人民的伟大导师、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主席、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名誉主席毛泽东同志……终因病情恶化,医治无效,于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零时十分在北京逝世……

事实上很多人还没听到广播员读出毛主席的名字就开始哭了起来。每个人的反应有快有慢,但最终无一例外地指向同一点:嚎啕大哭。一时间大家呼天抢地,悲伤的音响似乎能让大海静止不流。这真是多灾多难的一年。外公也红了眼圈,两只手紧紧地抓着栏杆,眼泪不断地顺着脸颊掉下来,扑通扑通地坠入了海里。对他来说这是一个毫无顾忌的宜泄情绪的好时机。妈妈张了张嘴,也想哭,但她哭不出来,喉咙的疼痛抑制住了悲伤,她只能将头埋起来,安安静静地蹲在角落里。她闭上眼睛,眼前一片黑暗,只有耳朵里传进来浩荡的哀声。黑暗中似乎有个像秒针的东西,以心跳的速度计算着消逝的时间。妈妈一边数着心跳,一边在脑海里回想着外公的两个故事。一个是稻田的故事,一个是大海的故事。还有那神秘的老师祖的遗产,一位神奇的铸刀师留下来的遗产。她只见过那尊泛着奇异光芒的翡翠观音,它只是遗产里面的一小件,而其余的部分,则像幽晦的深渊,像漫长的未来时间一样,难以预料。上岸时已是傍晚时分,稻田般金黄的夕阳照着灰蓝色的大海。妈妈在港口边对外公说,我要好好读书,将来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她的概念里,“很远很远的地方”具体意味着什么,她也不清楚。她的口音依旧很模糊,但外公听明白了她的理想。

那一年妈妈十六岁。

责任编辑:刘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