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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启德机场出口处,牛国纯率领赴港八人考察团走出来。东亚公司的名称牌晃动在接客的人群中,公司对外联络部经理牛维倒背双手,悠然地站在举牌人的旁边,踱着步子。离开老远,牛国纯就认出来了,这是董事长的第三个儿子,也就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牛维。在上海,父亲曾经向他介绍过在香港的亲属,拿着照片一个个指给他看。
牛国纯不知道,董事长是否也把他在上海的亲人给他们介绍过。如果牛维也一下把他认出来的话,他这个马山海很可能就当不成了。好在他有过这样的思想准备,他戴上了一副宽边的方框眼镜,让自己的外表更近似马山海而远离牛国纯。
牛维与牛国纯身后的八个人一一握手,引导他们登上公司的十二座小巴士。
从牛维对他无动于衷的眼神,牛国纯看出他并不知道他,或者说,父亲根本就没有把他在上海的那个家,向他们作过介绍。
一行人刚刚在宾馆安顿下来。牛维的手机响了。
“嗯,是的,他们到了……”牛维收了电话,对牛国纯说:“董事长来了电话,请马山海先生去他那儿报到。”
摊牌的时刻到了。对此不可避免的一刻,牛国纯已有思想准备。董事长必然认出他是牛国纯,然而他作为马山海已成为一个合法的存在,除非董事长将他向香港警方举报。有一点可以肯定,董事长是不会这样做的,举报对牛国纯说来,失去的只是一个本来就不属于他的身份,而对牛先生却会麻烦无穷,被舆论和家庭两面夹攻。
正是基于这一点,牛国纯敢于铤而走险。
宽大幽暗的办公室里,董事长牛先生独自一人坐在办公桌前。他那日渐瘦小的身子,蜷缩在高高靠背的皮转椅上,目光茫然地看着推门进来的马山海。父子俩最近的一次见面是三年前在上海,此后他们主要是电话联系。三年前,父亲精神矍铄地从机场出来,身边还跟着一个美丽妖艳的女秘书,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让牛国纯妒嫉得要命。仅仅三年,父亲见老了。也许由于办公室光线幽暗气氛沉重,给人造成的错觉吧。
面对神情萎顿的父亲,牛国纯突然有一种冲动,想对着他说一声:你好,我的父亲,我们又见面了。但许多年的生疏,让他不习惯表达这类的感情,而且他目前的身份也在心理上造成了障碍。他公事公办地走上前去,用目光迎接董事长的审视。
坐在皮转椅上的牛先生,一点点挺直了身子,审视的眼神渐渐变得疑惑不定。他伸手接过牛国纯的介绍信,眼睛还是盯着面前的这个内地来的男人。上海家中的景象在他的脑海中飞速地闪过,一幕幕清晰起来。终于,他明白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是谁了。
“是你,阿纯……”董事长失声喊道。
“是我,你过去的儿子、现在的跑腿。”牛国纯平静地说。
“你什么时候戴上了眼镜?”
“从我变成马山海那天起。”
“你就是马山海?”董事长不敢相信地又问。
“是的,我现在的名字叫马山海。”牛国纯点点头。
片刻惊讶过后,董事长摇了摇头,咬咬牙说:“随便怎么,我也没有想到,你会搞突然袭击,给我来这一手。”
“我这样做,也是没有办法之下的办法。”牛国纯口气强硬地说。
牛先生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牛国纯以为,父亲的叹喟是对他的一种默认,以为父子关系有希望得以恢复,便用哀求的口气说,“你难道希望你的儿子一辈子像现在这样,做一个没有身份的人?”
董事长沉默片刻,板起面孔说:“我不管你怎么想,我要你现在就回上海,马上回去!有话等你回了上海,我们再说。”
命令似的语气没有给牛国纯留下丝毫幻想的余地。同时也激怒了牛国纯,他没有任何退路了,回上海无疑是一种自杀。
“牛先生,这件事是我个人的选择,与你完全无关。”牛国纯盯着董事长,口气冷漠地回答,“我不是为你而这样做的,我作出这种选择,是为了我自己的将来。现在,我是马山海,请你按我的身份证明安排工作。”
“看来,这些年来,我还是小看了你,”牛先生两手撑着椅子扶手,尽力挺直了身体,不无忧虑地长叹一声,说,“你应该明白,我是不会让你吃亏的,我的儿子,可你也不要把我逼得太急,你也要为我目前的处境想想呀。我苦心经营了几十年的公司,很可能会因为你的到来,引起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后果不堪设想,我不得不防。”
“我以我的人格担保,”牛国纯知道他误会了自己的来意,拍拍胸脯说,“我有自己的打算,绝对不会干扰你的生活,这一点你完全可以放心。这些年过去了,就算我过去还对你有某种指望,那么从今天起,我不会向你要求什么了。我只是东亚公司的一名雇员,你我只是老板和跑腿的关系……”
牛先生的身子缩了回去,由于高大的椅背作为背景,他的样子更加委琐瘦小。相比之下,立在他面前的牛国纯,却显得年轻和有力得多。衰老和年青、富有和贫乏、有备而来和猝不及防,形成了极不对等的谈判双方。彼此间的底牌都翻开了,明白无误地摊在桌面上,最终的结局几乎一目了然。
沉默许久,面对不利的处境,牛先生决定做出妥协。他振作了一下,轻轻抚摸着椅子的扶手,说:“那好吧,还是谈谈你的工作吧。马山海先生,这几天,你先负责接待你领来的那个代表团,我会让人安排你们在香港、澳门和泰国作观光旅游,然后再谈生意……你要知道,公司准备推销给他们的这套设备已经闲置了几年,每年光折旧费就是上千万元,这笔开销要在他们身上找回来。你的责任很重大,当然,事情成了以后,你会从中得到一笔数目可观的奖金。”停顿片刻,他加强语气说,“作为交换条件,你不能泄露你的真实身份,对谁也不能说。一旦暴露,我只有请你走人。”
牛国纯默默地听着,沮丧和失望弥漫他的心胸。他没有想到,父亲这么轻易地就接受了他的突然出现;他失望的是,牛先生还是把生意看得比父子关系还要重要和紧迫。他突然想起了长年在佛龛前诵经念佛的母亲,她处理与这个男人的关系是多么世事洞明。她等待着眼前的这个人,等了几十年,又好像什么也不等待,似乎早已把他看穿看透,无所期冀,也就无从失望。这也是一种对待婚姻的方式,中国人的方式。现在,他却要以一种外国人的方式,来尝试处理和牛先生的父子关系,这样的对比反差太大,因而也有点可笑。
牛国纯真的笑了一笑。他的笑在此时此刻显得坦然,因而也让人感到可怕。
董事长身子一抖,不解地说:“你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
牛国纯收敛笑容,说:“你没有说错,董事长,在这个世界上,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向你保证,这个世界上从此再也没有牛国纯这个人了。好了,如果你没有别的吩咐,我想我应该告辞了。”
“记住,你必须遵守承诺,如果你违反我们之间的约定,你会后悔莫及的。”他手指颤颤地指着牛国纯说。说完,他扭动身子,皮转椅缓慢地转了一百八十度,把宽大的椅背朝向牛国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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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以前,牛先生首次回上海,悄悄地见过了前妻和儿子,然后飞回香港。此后便断了音讯。头几个星期里,牛国纯还时时想到父亲,记挂着他的承诺。后来时间长了,这件事连一点响声也没有,他便有些失望,希望的火苗渐渐暗淡下来。有时候他想起这件事,反而有一种彻骨的寒意流遍全身,连自己的亲生父亲也在糊弄他,那么他还有什么指望呢。
在等待消息的日子里,母亲不时地念叨说:“看来那边的女人是个厉害角色。”她摇头长长地叹气,“男人实在是弄不过女人的,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还是女人,他做人也难呢。”
母亲的猜想和辩解进一步惹恼了牛国纯。他说:“又不是我们提出来的,是他自己说的,要把我弄到香港去。把人家的胃口吊了上来,他却连一个屁响也没有,是耍人还是怎么的?”
母亲喃喃地说:“你不要怪他,他不是那种不讲信用的人。”
牛国纯手指指着天边说:“他讲信用?他如果讲信用,三十年前也不会一个人不辞而别了。”
母亲看着天花板,愣怔了半天,还是息事宁人地劝他:“算了,远着六万八千里的,不去跟他计较,权当他不来看我们,我们不也活下来了。”
三年前,牛先生突然从香港飞来了。他没有回家,而是打电话给家里,叫牛国纯到他住的那个宾馆去。
在四星级宾馆的套房里,牛先生对牛国纯说:“我收到了你姆妈的信,特地赶来的。”
母亲在给以前的男人的信中说,我老了,现在该轮到你来管管他了。你如果心里还有这个儿子,你就回来给他安排安排。
牛国纯十六岁的时候去了新疆,几年后又只身逃回了上海,这一来一去的折腾中,他的户口、档案全部失去了。母子俩依靠母亲在小学当老师的工资过着日子。知青大返城的时候,牛国纯原以为他的问题也在解决之列,却不料因所有与他相关的证明早已消失,他依然只能是一个“黑人”。眼看着母亲退休了,他也早已过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母子俩才日益感到解决这一问题的迫切性。
牛先生断断续续复述着女人信里的话,声音颤颤的,眼圈也红了,差点儿掉下几滴老泪来。牛国纯看看他,又看看宾馆套房里的豪华摆设,心里觉得他的样子有点做作,人一到了外面就学外国人的样子,好像特别容易动感情似的,还要做在表面上让人家看到。问题是说得花好桃好,你倒拿点实际行动出来呀。
牛国纯满脸淡淡的不屑的表情提醒了牛先生,他回想起前一次来上海,曾经议起过的那件事,明白儿子一定在生他的气。他连忙说:“我为你的事费了不少脑筋,只是因为你缺少身份证明,港方不予办理移居手续,所以一直拖着,一时想不出好的办法来,不信,你问问秘书小姐,这件事由她一手经办的。”
牛先生指指坐在套房外间角落里的一个女人。牛国纯进来时就是她开的门。牛国纯当时曾仔细关注了她一下,但猜不透她的身份,此时总算有点明白。
秘书小姐三十左右年纪,起来开门时,紫红色旗袍紧裹着瘦长的身体,勾勒出凹凸有致的曲线,走路时那曲线优雅地流动着,周围的空气便生动起来。她的一头黑发笔直地披撒在肩头,一副蓝莹莹的眼镜遮去了脸的上部,给人的感觉时髦而冷艳。她坐在沙发里,手里捧着文件夹子在翻看。听见牛先生喊,忙从沙发里拔起身子,走过来。
秘书小姐显然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她动作准确地在文件夹里取出一张纸,簌簌抖响地伸到牛国纯眼前。
那是一张申请内地人员到港工作的表格。牛国纯
接过表格,匆匆掠过上面的中英文字,最后眼光落在下面的中文批复上。
批复上写道:此事应由中方提供有效的身份证明文件,再作商议,港方不宜妄开先例……
秘书小姐居高临下地看着在读表格的牛国纯,脸上露出一丝讥讽和鄙夷的阴笑,似乎在嘲笑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想跟董事长玩真的,他实在是有点不自量力。等了片刻,她从神色呆滞的牛国纯手里抽回表格,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秘书小姐转身的时候,开衩很高的旗袍侧面飘开一个口子,露出镶有蕾丝的粉红内裤。
牛国纯被眼前的春色惊醒,隐隐觉得父亲这一手做得太正规太没有破绽了,像对待一个外人似的,心里怀疑这也许是牛先生的一种托辞一种推卸。这样一来,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回绝他去港的要求了。牛国纯再次看看又回到外间的女秘书,心里恨恨地想,纵然你有一千条理由一万个道理,你养这样的女人养得起,养我这么个儿子,就这么犯难吗?
在这一点上,牛国纯错了,他难免把牛先生看得过分阴暗了。
“你的事我不能不管的,”牛先生不无忧戚地说,“我想好了,公司要在国内投资做生意,在上海设个办事处作联络。我自己开的办事处总能安排下你吧。我这次带秘书一起来,就是想找找合资伙伴,谈谈意向……”
牛国纯对牛先生的安排颇感意外,问:“那……我要做些什么事呢?”
牛先生挥挥手,一副不容置辩的样子,“从明天起,你跟着我出去谈生意,不要你做什么事,你在旁边看看听听,先熟悉一下行情,这就算上班了。好不好?”
牛国纯还有什么话好说,他除了感到突然,再就是兴奋。
一连几天,牛国纯跟着牛先生到处走动。他发现所谓的谈生意,就是去见各种各样的人,然后一边在饭桌上吃吃喝喝,或者在娱乐场所玩玩游戏,一边东一句西一句地聊天。常常聊了半天,也没有一句生意上的话。有时候,好像谈到了几句产品资金的话,正要深入下去,牛先生却热情地劝起酒来:“来,喝酒,边吃边谈,这半斤重的清水大闸蟹,在香港也不常见的,诸位尝尝鲜。”于是,一桌人剔着蟹黄蟹肉,呷着黄酒红酒,话题又转到另一个方向去了。
四处周旋下来,生意毫无结果,饭局的开销却一天天加上去。
牛国纯不解地问牛先生:“你这样做生意,什么时候才能做成一笔?”
牛先生淡淡地笑了,秘书小姐也在一旁窃笑,好像牛国纯问了一句可笑的外行话。
牛先生开导牛国纯说:“生意是这么好做的?像这样谈上一百次,能做成一笔生意,成绩就很不错了。上海这么多公司和厂家,不细细地摸底就往外掏钱,以后后悔也来不及,谈的人家越多,行情底细摸得才准,钞票掷下去也就心里踏实。你不要急,我们是投资方,诚心做生意,总归能做成的。”
听牛先生这么一说,再仔细想想,牛国纯觉得是这个道理。
忙过一阵,牛先生夹着几份合作意向书离开了上海。临走之前,他在一幢商务楼里包了一间房间,注册了东亚公司驻上海办事处。从那以后,牛国纯天天夹着一只黑色的公文包去那儿上班。他的名片上印着:
香港东亚实业有限公司上海办事处业务经理,牛国纯。
第一天上班,牛国纯走进高高在上的写字间,办事处只有他一个人,一人间套房杳然无声。他在房间里东摸摸西看看,最后在写字台前的老板椅上坐下,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俯瞰四下鳞次栉比的房屋和小如黑蚁的行人。先是满脑子的新鲜感,片刻,随之而来的是人生如梦的叹喟。
他第一个电话打给了肖芫,把情况如实地告诉了她。
牛家与肖家是隔壁邻居。肖芫在黑龙江插队时嫁给了当地知青,返城后夫妻俩挤在父母家的小阁楼上。
透过薄薄的砖墙,牛国纯经常听到两口子吵架的声响。直到有一天,肖芫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惨叫,牛国纯终于忍无可忍,冲进了肖家。他看见肖芫的老公正骑在她的身上,一手按着她一手扇她的耳光。他一把揪住那个男人的后领,从侧面狠狠给了他一拳,紧接着又正面给了他一拳……
从那以后,那个男人就从肖家消失了,一年以后,肖芫和他办了离婚手续。牛国纯开始与肖芫约会。他们有许多话题可说,可一谈到牛国纯的户口和工作,两个人就冰住了一般,什么兴趣也提不起来。
在肖家的小阁楼上,看着近在咫尺的牛国纯,肖芫有点不知所措。她一直无法确定自己和牛国纯的关系。她害怕在这个人的身上投入太深,她很难想象将自己的感情和一个没有身份的人联系在一起。然而牛国纯的人影却仿佛在她的身上生了根,她时常会身不由己地想起他。
肖芫的烦躁和多虑,实际上是有原因的。她和牛国纯的往来,姆妈看在眼里,不时旁敲侧击地提醒她,不要跟牛国纯多往来,户口档案不是个小问题而是个大问题。这些话说得肖芫很痛。她说不清楚原因,又很想把它弄明白,思想老是在这个圈子转。
“你不要激动,听我说几句话,”牛国纯是有备而来,主动找话说,“我现在在父亲的公司在上海的办事处工作,有口饭吃,能养活自己和家人了。我今天来,是要问你一句话,我这个想法不知道你是不是同意?”
“你的事,为什么要得到我的同意?”肖芫突然提高声音,心里却一阵震颤。
“你,我,我想我们……”牛国纯嗫嚅着说不明白。
房间里的气氛莫名地变得暧昧和紧张起来,原先不很明确的东西渐渐显露出来,很尖锐地逼迫着这两个年轻人,使他们有点无所适从。
“你不要说了,”肖芫其实也害怕他说出真情,打断他的话,“你的意思我明白,你只想依靠你那个香港的父亲,用他的钱来养活你,别的都不在乎了,是不是?”
“不这样的话,你说我能怎么办呢?”牛国纯反问。
“我不知道,”肖芫无端地使用了强硬的语调,“你即使不为自己着想,也应该为别人着想呀。”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直直地盯着牛国纯,似乎是逼问又像是撒娇。然而,没等牛国纯屈服,她自己的眼光先向一边躲避,头低下来。为了掩饰这种尴尬,她走到桌边,拿起热水瓶,准备给牛国纯倒茶。
牛国纯内心深处日渐加深的自卑感又一次浮现上来。他从肖芫的话里听出了对他的鄙视。语气中的失望是那么的深重,就像一个女人在指责她那个不争气的丈夫。连肖芫也开始讨厌他了,这使牛国纯感到恐惧和无所适从。他一把拉住肖芫给他拿杯子倒开水的手。他说:“你不可以这样待我的呀,我没有做错什么,没有户口档案并不是我的错……”
热水瓶倒在桌子上,开水溅出来,烫在牛国纯的手背上,他轻轻“啊”了一声。
肖芫顾不上去扶热水瓶,连忙捏住牛国纯的手,仔细察看伤情。
她连连说:“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这时候,她的身体靠在了牛国纯的怀里。牛国纯觉得,如果连肖芫也不理解他,那么还有谁可以依赖,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他突然抱住她娇小的身躯。他疯狂地抱紧她,仿佛要把体内对这个世界所有的怨意恨意爱意,统统发泄到她的身上。
热水瓶从桌上滚到地上,银色的瓶胆散成晶莹的碎片四处飞溅,发出响亮的迸裂声。滚烫的开水在地板上流淌,热气腾腾。两人紧急躲闪,又带倒了一把椅子,椅子砸在茶几上,桌面玻璃碎了,纵横交错的裂缝像一张作战地图。
牛国纯的举动是肖芫始料不及的,在与他的往来中,她作为女人的那种欲望也被触发唤醒。她在逃避和接近中徘徊,一次次地抗拒,又一次次地挽回,弄得心力交瘁,有时甚至有一种放纵自己一了百了的念头。
肖芫从内心深处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随着叹息的放大和扩散,她的身子在牛国纯强有力的拥抱下,一点点变小变软变成一摊温热的水……他们在不大的房间里移步换景,最后落实到肖芫的那张小床上。
牛国纯俯下身子,一双手慌乱地在肖芫的身上游走,一边用自己做主的话为自己鼓劲,也给肖芫打气。
肖芫的胸罩脱落下来,浅褐色的乳头呈现在午后的阳光下,上面布满颗粒状的凸起物,半圆形的乳房骄傲地挺立着,与她脸上的羞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第一次面对女人身体,牛国纯一时愣住了。肖芫看着他的憨态,内心流过一阵阵暖流,浑身一片湿润。她伸出手来,勾住了牛国纯的脖子,将他的头按在自己的胸部。她的大腿感受到了他下身坚挺的突起……
地板上的热水余温尚在,战场一片狼藉。
就在这一刻,牛国纯下定决心,要为肖芫也为自己做一件事……
直到马山海的出现,他的计划才最终成型,并开始进入实施。
在东亚公司上海分公司招助理的时候,牛国纯一眼就看上了马山海。从外形上看,马山海与他实在太像了,除了戴了副眼镜,其余的部分就像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马山海从西北的小城市考大学来了上海,毕业以后就留在了这个城市。在十几年的时间里,他换了十来家公司,工资一直在四五千元上下浮动,当看到东亚公司开出月薪七千的招聘启事,他就毫不犹豫地再次跳槽。
几个月后的一天晚上,牛国纯请马山海吃饭。顶头上司请客,让马山海受宠若惊。酒酣耳热之际,牛国纯拿起马山海放在桌上的眼镜,架在鼻梁上,对着窗玻璃看了一眼,问:“嗨,你看看,我像不像你?”
马山海眯缝起眼睛盯着他看,不由得笑了。他说:“我们俩的面架子有点像,不过那时你皮肤白,我的皮肤黑,分得还是很清楚。”
牛国纯说:“你想不想把这个区别也取消?”
马山海说:“像你还是像我,都无关紧要的。关键在于,你是老板,我只是伙计。”
牛国纯摘下眼镜,身子前倾,口气认真地说:“跟你商量一件事,我来做你这个马山海,怎么样……”
马山海瞪大眼睛盯着他看,“你说什么?”
牛国纯伸手指着他说:“你先别说话,听我说下去。我的意思是,我出钱,把你的身份买下来,全套的都买下来。你呢,不再姓马,也不再拥有属于你的那些档案材料身份证明,至于你是谁你去干什么,我不来干涉你。怎么样,你想不想干。”
马山海惊愕地张大了嘴,愣了半天才说:“经理,你酒喝多了吧,不是开玩笑?你要那些东西有什么用?”
牛国纯说:“这个你就不要管了,你只要回答我想不想干。”
马山海笑笑说:“这些东西虽然对我来说无关紧要,但也给了我不少方便。再说没有身份证明,我还是我,难道还变了一个人不成?”
牛国纯说:“你不用担心生活,我给你足够的补偿,让你不愁吃不愁穿,日子过得比现在还滋润。这样吧,废话少说,你开个价。我们谈谈。”
马山海这才看出他是认真的,说:“非得这么干吗?”
牛国纯说:“酒,我是喝了一点,但脑子还是清爽的,你说吧,我不还价。”
马山海觉得这个牛国纯真是犯傻,身份档案不也就是让人活着吗,有钱怎么活不行?这个人真正有点本末倒置了。他带点玩笑的样子,说:“好吧,我成全你,你就给十万元吧,你总得让我像像样样做个人吧。”
牛国纯稍有犹豫,十万元对他来说沉重了一点。这些年来他吃公司的用公司的,几乎很少用到自己的工资。母亲的开销是她自己的养老金。目前他个人账面上全部的存款是五万元。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私房钱,全部给他还不够。
“这样吧,给你六万怎么样?我手头只有这些。”
牛国纯有些不好意思,他前面刚说过不还价的。
“那就六万吧,再少了不行。不是我不干,实在是日后的花费太大。”马山海还是玩笑的口吻。
牛国纯想马山海的开价未免有点高了,然而他毕竟是松了口。想到只要花了钱他就有一个身份,可以着手下一步行动。他轻轻地在桌上顿了一下酒盅,说:“好吧,六万就六万,那一万元你用差旅费预支的方式,由公司报销,你看行不行?”
马山海盯着他看了很久,叹口气说:“我是说着玩的,我怎么能出卖自己的身份呢。再说,你拿了我的身份去,什么用也没有,这个钱白白扔进了水里,连水花也看不到。”
牛国纯突然沉下了脸,不容置辩地说:“我不跟你开玩笑。你好好想想吧,同意的话,晚上给我一个电话,我们明天就办移交,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说完,他站起身来,在桌面上放下二百元钱买单,“你一个人慢慢喝,我有事先走一步。”
看着牛国纯匆匆离去的背影,马山海不解地摇摇头,心想他们刚才在说些什么呀,没喝多少酒就醉得胡说八道了。尽管这么想,他还是动心了。突然之间,他可以拿到六万元。有了这笔钱,他就可以和人合伙开小公司,当股东老板。作为代价,他只需放弃自己的出生、学历、身份证和户口,以及连自己也不知道里面藏了些什么的档案材料。
这些无形的东西,到底值不值这么些钱?他问自己但短时间理不出一个头绪,不过跟那实实在在六万元比起来,这些证明、档案毕竟虚渺了点。马山海喝尽杯中最后一口酒,摇晃着身子,步履蹒跚地来到马路上。
夜深了,马路上行人稀疏。他走进街头电话亭,在电话机的投币口塞入一枚硬币,然后拨下了一连串号码。电话铃响的时候,牛国纯刚刚到家,屁股还没有坐定。
马山海说:“经理,我想通了,决定成全你。”
3
两个星期以后,考察团结束了对东亚公司的考察,从新加坡、泰国和澳门尽兴而归。随后,双方有关设备引进的谈判顺利进行,几乎没有讨价还价,大致上就以东亚公司的意向为准,达成最终的协议。只是在付款方式和项目验收的某些小细节上作了改动。
这天下午,在买卖双方举杯相庆交易成功后,牛国纯被人叫去见董事长。
在董事长的办公室里,父子两人四目相对,一时竟然无话。片刻,牛董事长打开身边的保险箱,将厚厚一沓美钞放在牛国纯的面前,说:“这笔生意的回扣,还有你的解雇补偿金,全都在这里了。今后你不再是公司的成员,你所做的一切与公司无关。”
牛国纯掂了掂美钞的分量,放进随身带着的皮包里。
“就这么把我打发了?”牛国纯不敢相信地说。尽管他从父亲这些日子的态度中,早已猜出了他将离开公司,但还是心存一丝希望。
“既然你已经做出改名马山海的决定,我也无能为力了。我不可能为一个手下跑腿的,做出违反常理的举动。”董事长从谈话一开始就确定了基调。
高大的椅背挡住了从窗户照进来的光线,使椅子上的董事长显得模糊不清,苍老的声调仿佛是椅背发出来的。牛国纯看不到父亲脸上的表情,感觉好像房间里空空荡荡的。他无法回应椅背发出的声音,只得沉默。
董事长不无伤感地说:“这也许是我们父子之间在香港的最后一次长谈。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们之间的关系会是这样的结局。”
看着瘦小而模糊的父亲,牛国纯不由得想起了多年前,父亲和他头一次见面时的那一幕。当时父亲的气度和做派让他羡慕不已,他以为父亲将照耀他的人生,给他的命运带来意想不到的转折,尤其是当父亲站在老房子的中央,脸上露出的那种伤感和眷恋,还有那隐隐约约的泪花,至今仍让他心颤不已。
此刻,面对衰老的父亲,他突然想,或许应该争取一个更好的解决办法。
“这也许是命中注定的,让你成了我的父亲。”牛国纯试探地问,“所以,我还是要问你一句,如果我的档案和户口都没有出问题,你会怎么对待我这个儿子?”
董事长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事情会怎么样,我想我能做的,也许也就是像现在这样。给你足够的钱,让你和你的姆妈衣食无忧。有一点可以肯定,不管你有没有身份,你都不能回到我的身边,我不想引起家族的内讧,在我的一生中,这样的例子我看得太多了。所以,你必须离开公司,离开香港,回上海去,而且再也不要在我面前出现。”
“如果我不想走开呢?”牛国纯说。
“那么,你已经得到的东西也将失去。你会变得一无所有。”董事长说。
牛国纯终于将一切都看清楚了,这个公司并不是董事长一个人的,在它的背后是一个庞大的家族,一张千丝万缕的关系网,他的出现形成的震动,将引起一系列连锁反应,最后说不定会造成一场地震,将东亚公司毁于一旦。这样的后果在致董事长于死地,所以他的防患于未然是必然的。牛国纯明白,坚持留在公司只能是自讨没趣。
他去意已决地说:“你应该放心了,我不再是你们牛家的人,我即使想要争这个名分,也没有合法的证明。我今天就离开公司,至于我去什么地方,这是我的自由。”
董事长竖起一根手指,指着牛国纯,严肃地说:“你不要对我谈什么自由不自由,没有人是自由的。有一点我要告诉你的,不管在哪里,你都不能提及我和你的关系,那样做,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不然的话,你会后悔的。”
说完,董事长面无表情地转动高背皮椅,再次打开身后的保险箱,取出两沓美钞,然后转过身来,放在牛国纯的面前。这一举动显示出在他身上果断的办事作风和处理这件事的决心。他的动作却明显地迟缓和衰老了。如果不是因为在上海还有一个女人和儿子,他早在多年以前就退休了。时至今日,他知道他再也无力为他们母子俩操心了,这是最后一次。
“这是我个人对你和你母亲的一点补偿,这点钱够一个普通人家吃用一辈子。我想你应该满意了吧。”董事长缓慢而清晰地说,“你也看到,我老了,在公司里也是挂个虚名而已,很难再照顾你们了。你们,好自为之吧……”
说到这里,他突然有些走神,眼睛茫然地看着别处,似乎在追忆遥远的往事,又好像灵魂短暂的游离。
停了片刻,他回过神来,问:“阿纯,你母亲在养老院里,情况还好吧?”
牛国纯将桌子上的钱收拢,塞进随身带着的黑色皮包里。一切收拾停当,他才缓缓抬起头来,回答父亲的提问:“我昨天刚刚和姆妈通过电话,她告诉我,在养老院的感觉很好,一大群相同信仰的人生活在一起,就像生活在佛的世界里,她已经彻底的六根清静,叫我们不要再用尘世的烦恼去打扰她……”
“她有没有问起我?”董事长犹豫地说。
“你说呢?”牛国纯没好气地说,“她为什么非要问起你呢?”
由于背着光,牛国纯没有看到,父亲苍老的眼眶里,有一些湿漉漉的液体在向外分泌。
董事长转过身去,说:“马山海,你可以走了,我想一个人静静地休息一下。”
4
就在牛氏父子作最后一别的那天深夜,在海南岛三亚市,一场扫黄大行动正在进行。一个星级宾馆里,真正的马山海正趴在一个妓女的身上做事,关着的房门被突然踢开,公安人员夺门而入。
“不许动,我们是警察!”喊声四起。
马山海抬起头,看到一群人站到了他的床边,照相机的闪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扫兴地摇摇头,和那个女人一起,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衣服套在身上……
半个月前,马山海跟着同学到了海口。他的加入为他的同学解了燃眉之急。他和他的同学从事的是房地产事业。他的同学一年前来到海南,在圈地的热潮中注册了一家公司,办公地点只有一张与别人合用的写字台,大部分时间是夹着皮包四处游荡。经过一段时间的周旋,他总算联络到了一些上层人物,织就起一张人际关系网。然而,几个月下来,钞票像流水似的哗哗地流出去,经济上明显的捉襟见肘起来。那个同学给他所能想到的亲戚、朋友和同学写信,诱之以利、动之以情,晓之以义,请他们前来合股投资。所有收到这些信的人中,只有马山海给了他回信。他赶到上海,随后又和马山海一起回海南,而且带回了六万元现金。
大学毕业,马山海留在上海,那个同学到南方经商。先广州,后深圳,再海南,赚钱和赔钱,总处于一种流动的状态之中。在赚钱的时候他给马山海来信,赔钱的时候也来信,不赚不赔的时候,就仿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般。可以说,在他们这些年的关系中,马山海总是处于被动和胁从的地位。他吩咐马山海,把身上的证件拿出来,由他去办理一些必要的手续。
马山海不想说出出卖身份的个人隐秘,在海口大街上闲逛的时候就想好了托辞。他苦着脸说:“真是倒霉,我所有的个人证件,刚刚在马路上被人窃去,没想到这个地方小偷这么猖獗。”
那个同学是个明白人,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我们现在就去给你补办证件。”说着,他从抽屉里掏出一张名片,打了一个电话,用半生不熟的粤语和对方说了一通,然后冲马山海一挥手说:“走,都说好了。”
两个人坐上出租车,在海口的大街上七拐八弯,到了一个环境杂乱的小巷里。下车以后,他们走进一个没有挂牌子的写字间。到了里面,才知道这是一个有着相当规模的代办证件的地下工场。他们要在这儿办齐马山海的全套证件,从身份证、毕业文凭,到相关的档案文件。
马山海将他的真实姓名,原有的身份证号码,以及与证件有关的所有事实,分毫不差地写在纸上,提供给证件伪造者。
那个同学站在一旁,看得傻了眼,贴着他的耳边说:
“嗨,你还真的丢了证件?”马山海瞪他一眼,说:“我马山海,一不犯法二不作奸,凭什么要改名换姓。”
“那你应该去报失呀,”那个同学关心地说,“万一有人假冒你的名义,在外做下坏事,你不是要受冤枉吗?”
马山海笑笑说:“那没关系,到时候,请你给我做不在场证明。”
那个同学愣了一下,拍拍他的肩膀,说:“你还行,反应很快,是一块做事的料。”
半个小时过后,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证件制作完工。一手交钱一手取货,马山海拿到了在外表上与正式证件极为相似的全套身份证件和相关证明。他的感觉就像那个真的马山海又回来了。
在海南,紧张的竞争、外界的刺激,以及人情的麻木,使马山海无暇顾及个人的感情生活。他逐渐习惯于用嫖妓的方式,来解决个人的生理需要和放松绷紧的神经。他觉得这种方式省时省心省力,对事业有利,对身心有利。
那个晚上,在一个肮脏的小旅馆里,面对着突然出现在床前的扫黄人员,马山海并不怎么惊慌,他知道这类事情的善后,不过就是罚点钱而已。他感到极度不快的是,他正是在快乐的巅峰上被强行地中断。
他慢吞吞地穿着衣服,嘴里嘟嘟囔囔说:“执法嘛,也要讲点人道,突然的惊吓很可能会给我今后的性生活,带来严重的后遗症,你们想过没有。”
“废话少说,快,到外面集合。”公安人员说。
坐在床的另一边的那个女子似乎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一言不发地披上衣服,还不忘摸摸口袋里马山海给她的那一沓钱。
今晚,马山海付出了大价钱,想痛痛快快享受一番。这个面目清纯线条柔美的女子,使他想起了他大学时曾经暗恋的一个女同学。他在马路上遇上她,昏暗的路灯下,一时恍惚,还以为真的是那个女同学呢。谈好价钱,他将她带进了就近的一个旅馆里。房门关上以后,他坐在床上看着她一件件剥去身上的衣服,思绪却停留在那个女同学身上。女人赤身裸体,一屁股坐到他的腿上,动手为他脱衣服。他亲吻着女子的肌肤,闻到了一股甜丝丝的气味。女人和女同学的身影重叠在一起,他亢奋起来,迫不及待地准备进入她的身体。
“等一下。”女子张开手指,测量他的下身,随后从自己的手袋里取出几只安全套,从中选了一个,面带微笑地说,“我来帮你戴上吧。”
马山海拒绝了这个要求:“我厌烦那种人工合成的化学品,我要和你像夫妻那样,互不设防,正儿八经地做一回事。”
“这对我是不公平的,游戏要讲规则。”女子闪开身子,赤脚站在地毯上。
“那就讲讲你的规则。”马山海坚持说。
“如果这样做的话,就不是原来讲定的那个价格了。”
“那好,你重新开个价吧。”马山海说,“我是看得起你,才想这样做的。”
“在原来的开价上翻一番。”女子带着职业的微笑说,“我,这也是破例了。”
马山海看了看她的身体,那裸体在灯光下泛着象牙般光泽,又低头看看自己燃烧起来的身体,沉吟片刻,最终同意了。
常言说好事多磨,半个小时后,马山海不但为他的欢乐付出了双倍的价钱,还要另外支付一笔数目可观的罚金。
全市在同一时间里做着同样事情的男男女女,由警车一车车送进公安局。在审讯室里,他们被一一验明身份,登记在册,接受相关的处理。马山海从最初的不满中清醒过来,他没有像有的嫖客那样,不停地向警官认错悔过,或者对自己的身份遮遮掩掩,企图蒙混过关。他默默地看着一片混乱的场面,排在长长的队伍中间等候处理。
轮到马山海上场了。他不做任何解释,将自己的身份证递上前去,面对公安人员检视的目光,他还回以灿烂的一笑。这一张写着他真实姓名和编号的身份证,制作精良,不借助专门的验证工具,单凭肉眼几乎辨不出真伪。
他在各种场合使用过这张身份证,还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它,或者说看证件的人也只是例行公事而已,并不当它一回事。更为重要的一点,他就是那个马山海,尽管他所有的身份和档案都卖给了牛国纯,但这一点是改变不了的。况且,他越来越看清楚了,在他从事的行业里,所谓的身份证明都是毫无用处的,惟一有效的是各种样式的通用货币。这就是他和牛国纯的区别所在。
马山海的身份证背面被圆珠笔狠狠地划上一个大X,然后再回到他的手里。公安人员在纸上记下他的姓名和身份证号码,并让他签字画押。他被告知罚款二千元,并将通知所在的工作单位。他当场交付了罚款,接着走出审讯室。
他摸摸口袋里那张有过记号的身份证,心里暗自好笑。等他出了公安局的大门,他将把它毁掉。然后,再花一些钱,请人重新制作一张新的身份证。
马山海步履轻松地向公安局的大门外走去。
5
在傍山临海的小旅馆里,牛国纯用写着马山海名字的证件,办理了住宿登记。一个中年老人引领他,进了二楼的一个房间,然后轻轻地把门关上。
打开电视机,屏幕上正在播放昨天晚上香港工商会的一次大型聚会,那些商业巨子谈笑风生,正在镜头里评论特区筹委会的组成方式。他又一次看到他的父亲。在公开场合,牛董事长看上去总是精神抖擞,比他的实际年龄年轻十几岁,而他的太太则跟随在他的身后半步,做出夫唱妇随的姿态……牛国纯想到了在养老院生活的母亲。
来香港后,他给母亲打过两个电话。母亲和他讲了养老院的生活,口气既平静又满足,并且关照牛国纯没事不要多打电话,长途电话费太贵了。她说在那里挺好的,请他尽管放心。听了母亲的叙述,牛国纯可以想象母亲的日常生活。在那个坐落在尼姑庵边上的养老院里,她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去庵里和尼姑们一起做早课,帮她们做一些杂活,照顾另外一些行动不便的老人;当她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也有别人来照顾她。她的脸上泛着笑意,觉得这样的生活才充实和有意义。这是她的想法。
在牛国纯看来,母亲却是很劳碌,命很苦,而母亲目前的境况在很大程度上是父亲造成的。此刻,造成这一切的那个人,却在电视上人模人样地晃动,那样子让牛国纯感到真是恶心。
他厌恶地按下遥控器,关了电视,走到落地钢窗前,眺望窗外。远处海湾里,有一艘豪华的巨型游轮,正在缓缓地驶离维多利亚港,开始它漫长而奢华的环球航行。牛国纯的目光像那些在海上俯冲徘徊的海鸥,久久地追随着巨轮,直到它消失在水天相连的海平线下面。在这一漫长的过程中,他的脑海里一片茫然。他在东亚公司的最后一次任务已经结束,而作为中国公民马山海,他的人生刚刚开始,前景就像那渺茫无际的大海看不到尽头。
再过一个小时,他将去九龙的一个律师事务所,去见一个人。经人介绍,那个人开价五万港币,同意帮他办理去某个第三国的全部手续。今天他们将讨论所有的细节,然后签订合同。
他默默地注视着海湾的景色,打发时光,内心的喜悦和紧张交织成一张网,将他紧紧地包裹……
猝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吓了他一跳。
牛国纯惊奇地看着电话机,因为没有人知道他在这儿的住址。只有他出去找别人,而别人无法主动和他联络。他恋恋不舍地再看了一眼远处的大海。一线浪花绵延几十里缓缓向岸边推进,景象蔚为壮观。他回到床头拿起电话。
电话是旅馆总台打给他的。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马山海先生吗?有人要见你,请到大堂来一下,可以吗?”
有谁会到这儿来找他呢?不祥的感觉在牛国纯的心头一掠而过,这一瞬间他有过逃遁的念头,但他还是镇静下来,说:“请稍候,我马上下楼来。”
在旅馆的大堂里,穿不同样式制服的一男一女在等候牛国纯。两个人用刻板的声调,对牛国纯作了自我介绍。男的是香港移民局的,女的是地区防疫站的。他们似乎格外在意牛国纯的靠近。当牛国纯离他们一步远的时候,两个人神情紧张,同时往后退了一步,好像他身上长着无形的刺。
牛国纯拿出随身所带的写着马山海名字的护照和身份证,“这是我的证件,请核实一下。”
男移民局接过护照看看,再看看牛国纯,然后把护照转递给站在旁边的女防疫站。
女防疫站尖起手指,接过护照,匆匆瞄了一眼,说:“马先生,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有些事需要你予以合作。”
牛国纯一时懵懂,不安地问:“什么事?我一个小时以后还有一个约会。”
男移民局在一旁暧昧地笑笑,说:“与你的身体健康有关的事,也可以说是一种健康检查吧。不会耽误你多少时间的。”
女防疫站则显得比较严肃:“这是例行公事,你去了就知道了。”
牛国纯并没有读懂这两个人态度。这两个人的举动有些滑稽也有些蹊跷。他回头看看旅馆老板。老板立在账台后边,面无表情,对客人的私事呈现出职业性的冷漠。他感到了孤立无援的无奈。
在两位的引导下,牛国纯先到了防疫站抽血化验。在等待结果的时候,男移民局带着牛国纯来到移民局。
在移民局的办公室里,牛国纯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找他。
“马先生,我说出来你不要害怕。”男移民局并不请牛国纯坐下,隔着桌子说,“我们接到通知,海南三亚市的那个妓女的血液中,查出了艾滋病毒。”
“你说什么?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明白。”牛国纯感到莫名其妙。
“每一个与她有过性关系的男人都受到跟踪检查。马先生你当然也不能例外。”男移民局并没有在意牛国纯的困惑,因为大多有这种事的人都会做出无辜的表情。他继续说,“找你找得好难啊。惟一的线索是那个记录在案的身份证号码。通过全国联网检索,海南方面发现,马山海是香港东亚公司上海办事处的人。线索随即追查到了上海,又听说你现在香港出差,于是他们请香港移民局和防疫站协助,紧急检索近期抵港的内地人员。我们通过旅馆的住宿登记,才找到了你……”
“我明白你的意思,”牛国纯松了口气,“但我认真地告诉你,我没有做过那种事。”
男移民局说:“马先生,我们都是男人,你的行为我可以理解,不过出了这样的事,是谁也无法事先预料的。委屈你暂时留在这里,等待检查的结果,如果血液呈阳性反应,我们将做一份备案,你自己也需要作一些防备措施。”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冤案!牛国纯暗自在心里叫了起来。小马啊小马,你不能这样坑害我的,你什么姓名都可以用,为什么偏偏还是要叫马山海呢。你是马山海不错,但你将这个身份给了我,我们已经成交了,你就要讲信用,对不对,要知道艾滋病这顶帽子是不能随便戴的。
牛国纯急于洗清自己,一时激动,脱口而出地说:“我不是马山海,你们找错人了。”
男移民局笑着说:“你在旅馆还说你是马山海,怎么出尔反尔呢,何况你的护照和身份证也已经对上了。”
牛国纯急得脸色苍白,说:“你们搞错了,这个马山海不是我,我也没有去过三亚市。那个人是冒充的。”
男移民局举手向下按了按,示意他不要激动,解释说:“马先生,这种事情并不算什么,我们只是出于人道和地区安全的考虑,作一些例行的检查和备案,你不必如此反应过激。至于你个人的私事,我们是不能也不想干涉的。”
牛国纯觉得这是个大是大非问题,气愤使他忘记了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他走到桌前,脸冲着男移民局,义正辞严地说:“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我不是马山海,我叫牛国纯。”
男移民局向后躲闪。职业的本能告诉他,站在面前的这个人可能另有隐衷。
“你不要激动,请你回到原来的位置,我们有话慢慢说。”他说。看着牛国纯向后退去,他的口气变得严肃起来,“你的所有入境证明都写着是马山海,谁能证明你是牛国纯,请问先生,你用什么来证明,你不是马山海?”
直到此时,牛国纯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为了顾及自己的清白,他忽视了问题的另一面。现在他不得不面临一个两难的境地:要么承认自己是马山海,但即使承认是马山海,男移民局随即会产生新的疑问:那个所谓的牛国纯又是什么人呢?还是会对他的真实身份一追到底;要么讲清事实真相,可是他又没有任何文件,来证明他不是马山海,也无法证明他就是牛国纯,而且他还将进一步说明,为什么要使用马山海的身份证明……
“就算我是马山海吧。”牛国纯决定认了这桩窝囊事,“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先生,你到底是什么人?”男移民局毫不怜悯地盯着他,摆出一副不把问题说清楚决不罢休的架势。他的注意力集中到牛国纯的真实身份上来,这是移民局真正的职责所在。他追问,“你刚才提到的牛国纯又是谁?”
“没有牛国纯这个人,这是我胡编的。”牛国纯矢口否认。
“不对,我并没有听错,你的确说了,你是牛国纯。”男移民局摇摇头,伸出指头点着牛国纯,“你必须讲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牛国纯沉默着。男移民局盯着他。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
男移民局说:“如果你不想回答,我们将请求大陆警方协助,查清你的真实身份。”
透过办公室的玻璃隔断,牛国纯看到了外面站着的保安。他连夺路而逃的可能性也没有。走投无路之际,他想到了父亲。危难时刻,父亲是不会抛弃亲生儿子的。他会对父亲说这是一桩意外,并不是有意为难他。
“我的真实身份,你们可以打电话问香港东亚公司的董事长,”牛国纯不得不又一次向父亲求助。他闪烁其辞地说,“他会向你们说明一切。”
“东亚公司董事长的电话号码。”
“5311315……”牛国纯松了口气,在椅子上坐下。
男移民局迅速记下电话号码,然后跑到隔壁的房间里打电话。
这个电话只用了短短的几分钟,短得就像男移民局到卫生间去洗了洗手。牛国纯还没有从事态变化中反应过来,还没有来得及想象一下父亲会怎么回答,男移民局回来了。他的脸色阴沉,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坐在椅子上的牛国纯,脸上明显地带有发现重大案情的肃穆表情。
男移民局说:“牛董事长否认东亚公司有牛国纯这么一个人,而且他还证实,东亚公司的马山海前段时间是在香港,目前下落不明。在此以前,公司已经跟马山海解除了一切关系,并登报公开申明过……”
没等他说完,牛国纯失声地叫了起来:“他,他怎么可以这样做!”
男移民局继续说:“董事长已经委托他的律师,前来处理这一事件……”
父亲的律师姗姗来迟。当他出现在移民局接待室的时候,牛国纯激动地站起来,一下碰翻了桌上的茶杯。杯中的白开水在桌面上洇开。
律师没有正眼瞧一下牛国纯,好像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他当着牛国纯的面,对男移民局说:“我现在正式申明,东亚公司董事长并没有一个名叫牛国纯的儿子。”
“那么,这一位是马山海吗?”男移民局指指牛国纯问。
律师断然地说:“我公司已将马山海登报除名,所有与马山海有关的事宜,一概与本公司无关。”
222f820608964826405f54ba5ef86940律师的话是负有法律责任的,他们都是曾经宣誓忠于法律的人。
“你们把董事长叫来,”牛国纯急红了眼,高声说,“我当面来问他,他到底有没有一个叫牛国纯的儿子。”
男移民局说:“马先生,不要激动,律师就是董事长的全权代表。他到场就是董事长到场。你不能无理要求。”
律师转过身来,伸手按在牛国纯的肩上,冷静地说:“你不是马山海,也不是所谓的牛国纯,如果你坚持要这么说的话,本公司将起诉你侵犯公司权益和诽谤董事长,到了那时候,你身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也不够支付赔偿金的。”
“这么说来,董事长是不想见我了?”牛国纯还想作一番努力。
“是的,他已经明确表态了,他没有一个叫牛国纯的儿子。他不会受人讹诈的。”律师说。
“那么,他在上海办事处的那个牛国纯,也是不存在的?”
“是的,我们核查清楚了,那个叫牛国纯的人,是一个没有身份的盲流,他所有的身份都是假冒的,所以已经将他赶走了。”
牛国纯终于明白,所有的路都被父亲堵死,在这方面他是老手,自己还嫩着呢。想到这里,牛国纯便对律师冷冷地笑,不再多说一句话。
一切都离他远去了。不管他怎么想的,他还是成了牛国纯,而且是个假冒分子。
其实,他是不是牛国纯早已无从证实。
男移民局对玻璃隔断外面的保安招了招手。两个保安走进来。
“请你们跟着这位先生去旅馆拿行李,然后送他去收容所,听候处理。”男移民局话音刚落,电话铃响了。他拿起电话听了片刻,随后放下电话,对牛国纯说,“防疫局来电话,检查结果出来了,你没有传染病。”
“事实证明,我是清白的。”牛国纯看到了一丝希望。
“先生,我们现在不说艾滋病,说的是你的身份。”男移民局轻轻地拍拍牛国纯的后背,“去吧,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6
因冒名顶替非法出境的罪名,牛国纯被押送回上海。遣送证明上写着:
曾用名马山海,自称牛国纯,待查。
在罗浮海关等待通关的时候,牛国纯心情沮丧,低着头排在队伍中间。在他前面还有十几个人。他的身后是男移民局。海关的那一头,那个来接他的大陆民警站在那里,神情严肃地等着他。
一个报贩在队伍里穿行,叫卖:“看报看报,东亚公司董事长家事之谜……”
牛国纯心头隐隐一震,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凝神倾听,当确信那个报贩嘴里说的正是东亚公司以后,马上向他招手:“喂,买一张报纸。”他给了报贩一张十元的港币。报贩递上一份厚厚的报纸,随后在包里翻寻找零的钱。他接过报纸说:“不要找了,不要找了。”报贩和周围的人惊奇地看着他。他无暇顾及旁人的眼光,急急地翻开报纸,阅读那条新闻。
头号黑粗体的大标题,下面是牛董事长的照片。
新闻写道:“……日前,香港移民局和防疫站在一次例行检查中,遇上一个名叫马山海的大陆男子,在盘问的过程中,该男子否认自己是马山海,自称名叫牛国纯,是东亚公司董事长留在大陆的儿子。据记者向有关方面核实,东亚公司董事长赴港前并没有婚姻史,公司方面也断然否定该男子的说法,并称此事是马山海不满公司对他的处理,而实施的恶意报复。到底是马山海诬陷东亚公司,还是其中确有隐情,目前尚无定论。此事很可能会给资产几十亿的牛氏家族造成冲击,本报将继续追踪报道。”
牛国纯将报纸展示给身后的男移民局,“他们怎么不登我的照片?”
“你的照片如果传出去,就是我们失职了。这些记者就喜欢没事找事。”男移民局有点尴尬。正说着,他猛地拉了一把牛国纯,自己向前一步,挡在面前。没有等牛国纯明白过来,他的眼前闪光灯一亮,有人在照相。男移民局忙说,“低下头来,不要让那个记者照正面。这些人无孔不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觉得他们做的很有道理,”牛国纯反驳男移民局,“不能只由你们一方说了算,事实总有一天会大白天下的。”
通过晃动的人群缝隙,牛国纯看到了那个男记者穷追不舍的脸。他突然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愉悦,推开男移民局,冲着照相机的镜头点头微笑。过关的人流在移动,闪光灯跟着牛国纯移动的脚步不停地闪亮。直到通过检查口,被大陆警方接管,那些闪光还追随着他的背影。
牛国纯想,这些照片很快就会出现在报纸上,不管结果怎么,这也算立此存照,将来有据可查。想象父亲看到这些报道以后惊慌失措的样子,他先是有一种报复的快意:“这就是你六亲不认的后果。”很快,这种快意被苦涩所淹没。他想起了母亲对父亲的评价:他一定有他的难处……
但是,命运并不是一个人自己所能左右的,牛国纯想,大家都听天由命吧。
责任编辑: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