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明用他独特的“现场感”叙事,为读者讲述着法医如何通过现场勘查、尸体检验来进行“现场分析”、“现场重建”、“犯罪分子刻画”,从而破获重大、疑难案件
安徽省公安厅物证鉴定中心的法医秦明在上大学时遇到了自己“命中注定”的恋人,对方是比自己低两届的师妹,他叫她“铃铛”。二人毕业后很快就结婚生子,生活一直美满温馨——这似乎打破了“法医难找对象”的行内说法。秦明一度好奇这个说法,曾经在他八万多微博粉丝中做过“法医是不是很难找老婆”的调查,结果大部分女性粉丝都表示愿意嫁给法医。
“所以我觉得,过去很多对法医的报道有些过于偏颇。可能时代已经不同了吧,像香港TVB拍摄的《法证先锋》、《鉴证实录》这些刻画法医的影视作品的热播,使得法医正面、睿智、细心、胆大的形象越来越深入人心,崇拜、喜欢法医职业的人也就越来越多。”秦明告诉《方圆》记者。
秦明的出名,主要不是因为他的法医身份,而是因为他写的几本热门悬疑罪案小说,如《尸语者》、《无声的证词》、《第十一根手指》等等。从法医先锋到网络作家,秦明用他独特的“现场感”叙事,为读者讲述着法医是如何通过现场勘查、尸体检验来进行“现场分析”、“现场重建”、“犯罪分子刻画”,从而破获重大、疑难案件的。
“通过这种方式,让更多的人认识和了解法医的工作,这是我工作的延续。”秦明说。
那具尸体,竟是我的小学同桌
秦明还记得,他第一次站在解剖室里面对一具新鲜尸体,才刚刚过完18岁的生日。1999年8月,他还只是安徽皖南医学院法医学系一名大一学生,经过身为痕迹检验专家的父亲的介绍,他回到老家的公安局刑警支队的法医部门实习。
一天,秦明所在的门诊部接到电话,市里发生一起群殴案件,一名18岁的少年中刀身亡,涉案的三名犯罪嫌疑人已经被捉拿归案。因为事属非正常死亡,法医必须到场,秦明就跟着老法医圣兵去了现场。到场后,秦明看着圣兵拿出勘查箱,在现场取血样,接着,他们又受110指挥中心的指派,赶赴殡仪馆对尸体进行解剖检验。
虽然早有思想准备,知道自己早晚要参加尸检,但是事到临头,秦明还是有点紧张。除了紧张外,他还有一肚子疑惑:“既然三名犯罪嫌疑人都已经被抓了,案件已经破了,为什么还要去解剖呢?”圣兵告诉秦明:“只要是刑事案件,都要进行尸体解剖检验,这是保证案件准确和完善证据锁链的重要一步。”
尽管是炎热的夏季,但秦明一走进解剖室,还是感到后背袭来一阵阵凉气。解剖台上放着一只白花花的尸袋,在不见阳光的室内显得尤为阴森可怕,毕竟新鲜的尸体和学校里的尸体标本有很大区别。
秦明曾无数次期待自己能像父亲一样亲历现场,可真正的实践对他来说还是来得太残酷:当尸袋里的脸慢慢露出来的时候,秦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算是七八年不曾见面,这眉眼的痕迹也不会说谎”,在解剖台上躺着的竟是秦明的小学同桌小博!
圣兵看出秦明的异样,问后知道这是他的同学,也面露讶色,问秦明要不要先回去ee2c64d411df4f7efa3d19afd490bb2e。秦明当时全身都僵住了,却不知哪来的勇气依然盯着解剖台。“我当时在想,如果这一关都挺不过去,还当什么法医呢?”
褪去衣服的小博身上露出了秦明从未见过的文身,已经被血液浸染,秦明忍着往下看,隐约看到了小博胸腹部翻出来的脂肪和肌肉。经过圣兵的尸体检验,小博身中四刀,但只有一刀是致命伤。刺入腹腔的三刀均没有伤及器官和血管,而刺入胸腔的一刀则刺破了心脏,导致他当场死亡。但是侦查人员却告诉圣兵,审讯过程中,三名嫌疑人均否认自己捅了死者的胸部。
这是怎么回事?圣兵在尸体上发现了端倪。小博腹部三处刀伤边缘都很平整,只有“致命一刀”形成的创口边缘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皮瓣,这处皮瓣说明“致命一刀”的刀尖应该是卷刃的。因为通过前期调查和检验工作,哪把刀是哪个人拿的,已经确定,于是警方很轻松地通过一把卷刃的刀,找到了致死小博的真凶。这是案件定罪量刑的关键证据,秦明第一次亲眼见证了法医在破案中起到的关键作用。
多了一个“堂兄”的外号
2005年,获得医学和法学双学士学位的秦明考入了安徽省公安厅,正式成为一名法医。经过在大学期间的实习锻炼,以及在中国刑警学院的刻苦训练,秦明拥有了超出其他同龄法医的丰富工作经验。
刚入行的秦明,通过负责带他的法医师父,了解到省厅的法医有很多的职责,既要参与全省重特大、疑难命案的现场勘查、尸体检验、现场重建分析,还要做死因和伤情复核鉴定、信访案件的处理处置等,同时,还有一些科研任务,以及为基层法医的日常工作提供业务指导等。
原以为省厅法医会比较清闲,听师父这么一说,秦明才知道任重而道远。而且,法医的工作并不如秦明想象中那么刺激,除了要在命案侦破中打头阵,更多精力要花在“怎么做都做不完的伤情鉴定和时不时就出现的非正常死亡案(事)件上”。
秦明告诉《方圆》记者,相关法律规定,因民事纠纷引发的故意伤害致人轻伤的案件,可以经过调解处理,随着赔偿金额的不断攀升,诈伤的案例也越来越多,法医就肩负起答疑解惑、伤情鉴定、查究冤情的工作。
法医在做这些推断的时候都是十分谨慎的,是需要完整的证据来支撑的。“作为一门严谨客观的自然科学,法医的医学鉴定不应该受到任何外界因素的干扰,即便是非常辛苦,法医都会仔细检查每一个部位,每一个伤口,因为一个小的疏忽,就可能直接导致案件侦破工作陷入僵局。”秦明说。但因鉴定结果涉及双方利益,诽谤法医、误解法医的是常有的事。
秦明就曾遭遇过当事人的诽谤,而也“多亏”了这件事情,坚定了秦明通过写小说的方式让更多人了解法医工作、为法医正名的决心。
那次,法医科里的同事参与处置一起伤情鉴定的复核案件,鉴定结果出来之后,一位女性当事人因为结果对自己不利,不断上访。随后,这位当事人多次上访无果,便在网上搜索法医科成员的信息。很快,她查到了秦明的名字,巧的是,和她起纠纷打架的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也姓秦。
就这样,从没见过秦明的这位当事人展开了丰富的联想。第二天,合肥论坛上便多了篇“公安厅法医科秦明上蹿下跳为堂妹开脱罪行”的帖子,帖子写得声泪俱下,红极一时。很多网民不论是非真假,看了就先把秦明痛骂一顿。这让“躺着也中枪”的他很是委屈,他一个还不到三十岁的小青年就这样变成了一位四十多岁中年女人的“堂兄”,从此,秦明在法医科多了一个“堂兄”的外号。
与尸体打交道
秦明开始写小说以后发现,除了处理纠纷的伤情鉴定会被误解,法医工作最繁重而艰辛的部分是参与案件现场的勘查工作。像《鉴证实录》、《嗜血法医》这样的影视作品中,法医的形象往往是帅气、冷静,拎着勘查箱、戴着墨镜、一身风衣,英姿飒爽奔波于案发现场,但真实的法医工作并非如此,其艰苦程度非一般人能够想象。
秦明曾在《无声的证词》一书中写道:“每年最热的时候,气温往往超过了人的正常体温,这也给腐败细菌的滋生、繁殖提供了良好的环境条件。当很多公务员都躲在空调房里进行脑力劳动的时候,法医们却还在酷日之下,在山野之间、水流之中,打捞、检验着形态各异的尸体。说形态各异毫不为过,尸体腐败是一天一个样,从尸绿到腐败静脉网出现,再到尸体发黑、膨大,甚至还有最让法医头痛的巨人观。无论尸体变成什么样,法医都不能甩甩手不予理睬,也不能糊弄任务。”
秦明还记得刚到单位不久,就跟着师父去勘一个尸蜡化尸体的现场。虽然已经参与过数百具尸体的检验工作,但秦明一直还没有见过尸蜡化的尸体。尸体放置到解剖台后,师父要求秦明“去戴两层手套”,但秦明以“两层手套没手感,缝线打结感觉不到线头”为由拒绝了,哪知尸检工作完毕后,戴了两层手套的同事们都没事,只有秦明无论用什么清洁工具清洗手指,都无法去除尸体留下的气味。到了晚饭时间,大家端着饭碗往嘴里扒的时候,秦明只能坐在一旁,藏起自己的手,饥肠辘辘。
那种气味一直持续了两天的时间,秦明买了几斤香菜天天搓手才算消解掉。
还有一次,秦明出发勘验一起母子三人死亡案件的现场。秦明一行冒着大雪,在盘山公路上行进,到达现场天已经黑了下来。案发当地是土葬区,没有殡仪馆,更别提法医学尸体解剖室。为了保证在尸体新鲜的情况下完成伤情鉴定工作,秦明和同事们只能在现场开始尸检工作。当时山里的气温达到了零下十五度,秦明和同事们就蹲在河床旁边,对三具尸体进行了长达六、七个小时的检验。尸体检验完成后,秦明的双腿基本没了知觉,在助手的帮助下才勉强站立起来。
“不能因为臭,或者工作环境不理想,就导致对尸体检验不细致,如果是这样,那么之前的臭味是白熏了,受的苦也白熬了。”这些年来,秦明帮助破获了很多疑难案件。
2010年,郎溪县发生一起非正常死亡案件,在所有人都以为是一场交通事故的时候,秦明到达现场,经过对尸体检查和现场的勘查,最终确定这是一起精心伪装成交通事故的凶杀案件,并为破案找到了侦查方向。
同年蒙城县发生一起灭门惨案,秦明第一次主持大要案的法医工作,他在师父的帮助下,顺利明确了案件性质,提取了两名犯罪嫌疑人的DNA数据,为破案提供了重要线索。
2011年,安徽省某一村庄内,一对老夫妻被杀身亡,因为没有明显的嫌疑人,此案的侦破陷入僵局。秦明随同师父介入此案调查,经过对犯罪现场重建后确认,凶手在杀人前后,曾反复进出案发地,另外,秦明还发现,尸体上出现一种奇怪的损伤,凶手在死者死后,将死者的衣服撩起,用刀在死者背部划上了很多划痕。通过这一细节,秦明和师父判断死者应该是一个心智不健全的人。“我们通过死者骨质上的刀刺伤,判断凶手握刀的手可能因为刀尖受阻、手向下滑落而受伤,有了这一点,我们自信可以在满是血迹的现场提取到死者的DNA。”就这样,通过DNA提取、检验,侦查人员抓获了凶手,是村内一名智力低下的人。
其实,在这些看似很过瘾的“战绩”背后,陪伴像秦明这样的法医们工作的,除了冰冷无言的尸体,还有数不清的未知危险。秦明告诉《方圆》记者,法医最忌讳的就是在工作中划破手指,因为尸体形成的尸毒具有烈性传染病菌,随时都可能人丧命。
几年前,秦明曾出勘一起爆炸案件,在现场勘查的时候,一名勘查员拎着一个电瓶盒子大摇大摆走进专案组会议室。当时有人问这是什么东西,勘查员说是电瓶。过了一会,一名老专家来会议室开会,发现这个电瓶,觉得奇怪,打开盒子才发现,里面居然是十二公斤硝铵炸药,雷管还在。
“这要是爆炸了,当时整个省公安厅的技术力量基本全军覆没。”秦明说。
真正的法医,不忌讳谈到死
很多人都对法医的心路历程感兴趣,而秦明觉得法医也是再普通不过的人,只是因为工作的特殊性,被不了解的人们赋予了很多不一样的色彩。
秦明告诉记者,每个法医都有一个过程:先是害怕,然后要学会面对惨状各异的尸体,然后随着工作时间的延长,慢慢会生出“生命太脆弱”之类的感叹,到最后,就是对犯罪分子的嫉恶如仇。“法医的最高境界,是对生死的淡然,有一种‘看破生死’的感觉。”秦明说。
秦明坦言,他也曾有脆弱的时候。他遇到过一个案子,心里难受了很久:受害人是一个家境贫困的女孩子,靠着助学贷款完成学业,并利用实习期去打工挣钱,就在她还差500元就还完助学贷款的时候,被性侵杀害了,仅仅是因为她长得太漂亮。秦明去尸检,心里难受得要命,“这么优秀的一个女孩子,马上就看见曙光了”。那段时间,秦明的QQ签名改成“此案不破,我如鱼刺卡喉,惶惶不可终日”。终于破案后,秦明靠睡觉来抚平难宁的心绪,“第二天一早,再继续努力”。
有很多的案子,都是很小、很琐碎的事情,最终引发了严重的罪行。经历了这么多,秦明看在眼里,觉得当今“社会人心浮躁,缺乏宽容”,但他也说“人性的扭曲,是必然存在的一种事物”。
秦明认为,无论谁犯下罪恶,想要撇清干净是不可能的,因为尸体永远不会说谎,而法医,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真正能听得懂尸体语言的人。
“万劫不复有鬼手,太平人间存佛心”是对法医秦明最好的注解。秦明说,法医是一份只有执着热爱的人才能坚持下来的职业,虽然也有一些从事法医的工作人员因为法医工作的难度强度而改行,有一些人还会因此天天做噩梦,但对秦明来说,他不会后悔做了法医,而且他还会继续干下去。“破案过程中的抽丝剥茧,沉冤得雪后的成就感”都是支撑秦明走下去的原因,不仅如此,他还会继续写他的法医手记,更新他微博里的“法医每天”栏目,跟更多的人交流法医的工作点滴。
有人曾问过他,不做法医的话,还想去做什么?秦明想了想,不做法医,难不成去做海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