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力的奥秘

2013-12-29 00:00:00郑莉
海外文摘 2013年5期

德国《明镜周刊》记者(以下简称“明镜”):德拉伊斯玛先生,我几天前刚和五岁的儿子吵了一架。事后证明,其实儿子是对的。他有没有可能把我们的这次争吵忘掉呢?

德拉伊斯玛:是的,这很有可能。这一次争吵他是有理的,最后也没有出现什么坏结果,所以,他应该会很快忘掉这件事。不过,如果你们每次争吵都是这种结果的话,他也许会形成一系列类似情况的记忆。

明镜:不会吧!难道我的儿子以后会认为,每次吵架都是妈妈在无理取闹?

德拉伊斯玛:有这可能。这种年纪的孩子就是这样。他们不会记得细节,但是会收集经验,然后,将这些经验推而广之——怎么和老妈吵架、怎么和兄弟姐妹打交道、怎么糊弄老爸。这些经验会指导他们的行动。

明镜:那我们有没有什么办法决定哪些记忆在孩子的脑海中留下来,哪些被忘掉呢?

德拉伊斯玛:恐怕没有。说到这个,我想起荷兰画家阿雅·凡·登·贝格。当人们要她描述她所能记得的最早的孩提时代的经历时,她只记得有一次,她的母亲十分严厉地看着她,跟她说:“这件事你一定要牢牢记着!”可是,至于是件什么事,她却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明镜:您写了一本有关“遗忘”的书。我想问您,人们到底是由于什么原因而难以记住儿童时期的事情呢?

德拉伊斯玛:人在出生时就有大脑,但这个大脑只是个“毛坯”。随着人不断长大,观察世界的眼光会变得不一样,同时,他慢慢学会了语言,开始借助语言表述出自己的经历。

明镜:所以,一个孩子也能说出他之前的经历呀!

德拉伊斯玛:对于一个已经五岁的孩子而言,感受和描述两岁时的事情,是十分困难的。五岁的孩子已经能够记得生活中的一些插曲和小故事,然而,两岁的孩子却仅仅只对一些视觉性的场景有印象,他们既不记得具体的时间顺序,更分不清事情的内在逻辑。当孩子能运用语言开口描述事情时,他此前的经历已经基本上遗忘掉了。

明镜:有很多夫妇以前常常出外旅行,有了孩子之后反而不出门了。因为他们认为,孩子太小,看了什么景点也记不住。就算去了中国的万里长城,或者骑了大象,长大后也丝毫不记得。您觉得这些父母的想法对吗?

德拉伊斯玛:有一定的道理。没错,父母们总是觉得,孩子们会记住这个,孩子们要记住那个。但实际上,当父母回想一下自己的童年时就会发现,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竟都是些最不足为道的平常事——某一天从自行车上摔下来了,又或者哪一次在超市迷路了等等。极少会有人能记得像生平第一次骑大象这样的“辉煌大事”,反倒是儿时的一些不太愉快的回忆被保留了下来。

明镜:为什么会这样呢?

德拉伊斯玛:这个年龄段记忆的作用正是让一个孩子远离危险。孩子们都必须知道:小心狗!不要玩插座!不要摸炉灶!孩子们牢记于心的正是这些。至于什么美丽的日落、美味的大餐都在孩子们的记忆范围之外。他们有自己的判断,知道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

明镜:您最早的记忆是什么?

德拉伊斯玛:我的这个经历很多荷兰人都会感同身受。当时,我坐在妈妈自行车的后座上,我的脚被绞进了车轮。我只记得这一个场景了。我既不记得之后去医院的经过,也不记得自己到底有多痛,留在我脑海中的,只剩下我的脚卷进车轮的那个情景。我当时只有两岁半。

明镜:我的一个儿时玩伴还能清楚地记得我们一起上幼儿园时的事情,当时唱的歌,数数的歌谣,还有幼儿园老师的名字。可我完全没有印象了。是不是因为她比我聪明呢?

德拉伊斯玛:目前针对这种有超常记忆力的人有很多研究,人们把他们的记忆称为“自传体记忆”。有个美国人叫吉尔·普莱斯,35岁的她几乎记得从孩提到少年再到成人的所有事情。她能说出所有电视节目的内容,甚至记得过去的哪一天是什么天气。但是问题在于,吉尔·普莱斯没有进入社会工作的能力。

明镜:这么好的记忆力不是很难得吗?

德拉伊斯玛:正好相反。吉尔·普莱斯事事不忘的本领给她带来了无尽的麻烦。她能记得很多事,却无法梳理这些事。在我们的生活中,每个人都需要分清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无关紧要的。吉尔·普莱斯却将每一件事都记得一清二楚,事无巨细,这给她带来了巨大的负担。对于我们来说,只有能够忘记,才能真正记得那些需要被记住的事情。

明镜:话虽如此,但年纪越大,忘性也越大,这也是件很让人苦恼的事。

德拉伊斯玛:没错。不过,您想想,人们出现由于年龄太大而容易忘事的烦恼,其实只是近一百年间的事情。我们的大脑已经经过了千百万年的进化,自从有人类以来,人们的寿命一般都在70岁以下,90岁已经是很少有人能够企及的高寿了。如今,老人们开始出现记忆力不好的情况,或许只是因为我们的大脑还没有完全适应人类越来越长的寿命吧!

明镜:有没有什么办法,在遗忘一件事情之前把它给记住呢?

德拉伊斯玛:很难。人们不想忘记某件事情,其实是希望重复某个美好的经历。但是,重复会抹掉之前的记忆。所以,如果您在某个地方度过了一次难忘的假期,第二年最好不要去相同的地方,不然,你们之前所有美好的记忆都将会被重复的经历慢慢覆盖直至消褪。

明镜:为什么不能通过重复来加强记忆呢?

德拉伊斯玛:我们总是喜欢把记忆看作是可以保存的,然而实际上,记忆力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忘记。我们大脑接受的所有信息几乎都会很快被清除,只有少部分能够留在脑海中,保留一段时间。但时间越长,被保留的信息也就越少。我们来做个实验:您想象一下您相册中的某张照片,然后问一下您自己:在照这张相前一小时,我在干什么?第二天我又在干什么?

明镜:我不知道!这哪能记得住呢!

德拉伊斯玛:所以说,遗忘是常态,记忆只是特例。就拿拍照这件事来说吧:为了纪念某个死去的人,我们会将他(她)的照片挂在墙上,希望能凭这张照片永远记住他(她)。可是,这个人的声音和一举一动,您却慢慢忘得一干二净。我们做的很多事情都是这样——想要借此留住记忆,可实际上却适得其反。

明镜:不过也可以这么想:至少我们保留住了影像。

德拉伊斯玛:这也分情况而定。我就遇到过这样一件事:有一次,我和妻子扬帆出海。我打算给妻子拍些照片。当时我想:她看起来真是太漂亮了!我希望能把这一动人的时刻保留下来,谁知相机里竟没胶卷!当时我气坏了,不过,现在想来,我觉得十分庆幸。幸好没有照片,这样,我的脑海里总能回想出当时的场景。

明镜:所以,为了避免遗忘,我们是不是应该停止拍照呢?

德拉伊斯玛:我觉得有时候是这样的,照相能毁掉美好的瞬间。往往在您拿出照相机的那一刹那,美好就已经被破坏了。而且,相片并不真实。我们出去度假时,一般只会在阳光明媚的时候拿出相机,虽然下雨时也别有一番韵味。我们拍摄小孩子时,一般也只会捕捉他们玩耍时的画面,他们争吵的瞬间就那样被我们略过了。

明镜:是什么原因让人们不喜欢遗忘呢?

德拉伊斯玛:人们把记忆看成一种能力,有了这种能力,我们才能保留各种信息。而对应的,我们自然而然就会把遗忘等同于记忆的失灵。其实,在很多情况下,遗忘是一种智慧。我和有些同事已经共事约30年,在此期间,当然会有矛盾和争吵。让这些不愉快的经历随着时间流逝,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想,原谅与遗忘,它们本身就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吧!

明镜:您在书中还提到一种遗忘的现象——在会议发言时,一位同事引用了别人的观点,然而他死活想不起这个人的名字。

德拉伊斯玛:没有人愿意承认这一点,但是这种情况确实很普遍,人们称之为“潜隐记忆”。一个观点的内容和来源被大脑的不同部分所接受和处理,并评估为不同的重要等级。我来考考您:西班牙的首都在哪儿?

明镜:马德里。

德拉伊斯玛:那您是从哪儿知道这一点的?是有人告诉您,还是您自己在书上看到的?

明镜:我不知道。

德拉伊斯玛:这其实并不重要,不是吗?人类在不断的进化过程中,发展成了现在这种状态——善于记住知识本身,而不是知识的来源。请您想像一下我们的祖先:他们生活在野外,危险随时都可能不期而至,所以,他们必须要快速地作出决断。比起苦思冥想着解决方法从何而来,直接行动要有用得多。

明镜:在您的人生中,有什么是您希望忘掉的吗?

德拉伊斯玛:我和父亲争吵时说过的某些话。可是,现在我已经无法做出任何改变了,也无法再为那些事情道歉,这是最让我难过的地方。不过,我也知道,正是以前的所有经历,才造就了今天的我。

明镜:德拉伊斯玛先生,谢谢您接受今天的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