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到佛知

2013-12-29 00:00:00丁力
北京文学 2013年4期

半夜惊醒。

梦很美,却令丁友刚胆战心惊。

五月大别山,漫天映山红,广秀像欢快的梅花鹿穿梭花丛中。她从丁友刚身边跑过,给出一脸灿烂,丁友刚顿时飘浮起来,掌控不住,随风而去。

广秀如此出众,以至于外村人以为她也是知青。

广秀从湖北黄梅嫁过来。丈夫王保国在舟山当兵,副排长,广秀希望有朝一日随军。丁友刚则天天盼招工回城,传闻恢复高考,丁友刚加急复习,清晨、黄昏于山脚下散步读书。

梦源于真实经历。那日丁友刚在山上给茶树打农药,内急,钻进花丛就地解决,广秀突然闯进来,于不远处脱了裤子蹲下。丁友刚心跳加速,目瞪口呆。广秀起身时,看见丁友刚,并未声张,还似乎对他微笑一下,丁友刚从此与梦结缘。可广秀是军婚呀,俗称“高压线”,连女知青都敢碰的大队书记也不敢碰她,丁友刚相当害怕,梦中常常惊出一身汗。

丁友刚考上中南化工专科学校,毕业分配到江南化工厂后,才发觉与本科差别甚大。同宿舍的钱善乐成绩原本不如他,当年没考上,次年才录取,却因为本科,居然在丁友刚之前评上中级职称。丁友刚决定考研究生,改变学历。

第一年报考中科院大连化学物理研究所,没考上,但差距不大,只政治没及格,决定再考。这期间获悉,即使去年政治及格,也未必录取,因为报考大连所的人太多,每门功课及格也要刷掉一些。丁友刚的大专学历可经不起“刷”呀。

经打听,同样的成绩,报考中科院青海盐湖研究所把握大些。

不是看重学历吗?丁友刚投其所好。用“中国科学技术大学”信笺给导师写信,套近乎。

这不算欺骗,也骗不了,正式报名时,哪个学校什么专业一清二楚,但他相信先入为主,否则,一开始就让导师了解自己的大专学历,可能连信都不回。丁友刚用中科大信笺写信,却并未声称自己是科大毕业生,至于导师怎么理解,责任自担。

导师给丁友刚写了三页回信。丁友刚仔细阅读数遍,再次提笔,除表达对盐湖研究重要性的理解外,还写了诸如“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以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和打算“一辈子从事盐湖研究”的雄心壮志。末了,从当年上山下乡的山区搞来两斤高山野茶寄去。导师很高兴,回寄给丁友刚若干复习资料及青海特产冬虫夏草。一来二去,建立了友谊,加上丁友刚特别加强了时事政治复习,如愿以偿被盐湖所录取。

第一年中科院新生在北京集中学习,丁友刚与大连化学物理研究所的同期研究生同窗,一打听,对方的考分居然不如自己,感觉亏了。

第二年回各研究所接受专业辅导,丁友刚主要在西宁,偶尔深入盐湖,也没觉得艰苦,反倒感觉格外唯美,加上野外补助和高原补贴数额不菲,渐渐地,竟忘记了“吃亏”。

丁友刚与导师女儿的情感发展也很顺利。

丁友刚来报到时,先找到导师家。带足家乡特产。仿佛导师是亲戚,导师更没把丁友刚当外人。师母也是安徽人,当初导师收到茶叶时,师母就闻见了故乡的味道。现在见小伙子一表人才,自是喜欢,背后对导师说:“看,还是我们安徽人礼数周到。”师母还嘱咐女儿菁菁向丁友刚学习。说丁友刚是大专生,你也是大专生,丁友刚不是考上研究生了吗?

虽都是大专生,但丁友刚并未将自己与菁菁视为同类。丁友刚是恢复高考后第一届,不懂,按他当时的成绩,如果上本省本科,也可以。而菁菁则因为高考分数不够,上不了大本,也上不了全日制大专,不得不上了广播电视大学,虽获得了国家承认的大专学历,但与丁友刚不可同日而语。

尽管如此,丁友刚对菁菁并不反感,相反,被一个比自己年轻几岁的异性作为学习榜样,感觉不错。况且她还是导师的独宝女儿。最终,俩人顺理成章地成为夫妻。

婚后的生活还算甜蜜。菁菁虽不十分漂亮,却也不难看,知识分子家庭培养出来的气质,蛮有品味。虽不是全日制大学毕业,却也在研究所资料室谋到一份稳定而体面的工作。可惜好景不长,一次深圳出差,一对比,丁友刚发觉青海那地方太偏僻,研究所的工作太枯燥。关键是,从导师兼岳父身上,丁友刚已经看透自己的未来。难道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青海就是自己打算一辈子生活的地方?导师兼岳父的今天,就是自己终生追求的目标?丁友刚来青海后,结识一些在西宁工作的安徽老乡,其中一个也姓丁,仔细排家谱,还是本家。给丁友刚的印象是,这些年老乡们所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千方百计地调回老家,这个月成功一个,过两个月又成功一个。远房本家甚至直言不讳地问丁友刚:都改革开放了,你放着好好的江南化工厂技术员不做,干吗千辛万苦把自己折腾到青海来?丁友刚心里想,岂止是技术员,我是助理工程师,如果不走,早定工程师了,当上副厂长也说不定,钱善乐不已经是副厂长了吗?丁友刚想,即使自己没有报考研究生,就在化工厂好好做,虽然不一定也能当上副厂长,起码也定了工程师职称,混上中层干部。可眼下在研究所当助理研究员,同样中级职称,连屁大的职位都没有,估计永远也不会有。

丁友刚不可能回江南化工厂。好马不吃回头草,也不愿意给钱善乐当下属。要走,丁友刚就来深圳。

特区精细化工有限公司向丁友刚伸出了橄榄枝。

他们请丁友刚担任总工程师,享受副总待遇。车子、房子、票子一切都好说。万一研究所卡住档案不放,这边可以帮他重新建立人事档案,依然按照人才引进政策办理干部调动手续解决深圳户口。

丁友刚没敢跟岳父商量,甚至没敢对老婆说,而是先找到他那个本家老乡。

对方没听丁友刚说完,就喊起来:“这样的好条件你还不去?换上我,别说到深圳当总工程师,就是看大门,只要能离开这鬼地方,我也去。”

老乡说话有些夸张,青海未必是“鬼地方”,但深圳的气候肯定比青海好,总工程师的职位和待遇也有相当吸引力。

丁友刚向菁菁透露:深圳的一家企业要借用他,他想去。

不是说谎,确实是借用。他跟对方说好了,先借用,借用就是试用,企业对他试用,他对企业试用。合作得好了,再考虑正式调动;合作不好,回研究所。

既然是“借用”,老婆当然不反对,增长见识,还顺便创收,有什么不好?即使不被借用,在研究所,不也是经常出差嘛。

深圳这边给研究所正式发函,说为“适应改革开放的需要”,为了“让科学技术尽快地转化为直接生产力”,特区精细化工有限公司打算与中科院青海盐湖研究所寻求合作。作为第一步,先借用丁友刚硕士,借用期间,研究所可停发丁友刚的工资,丁友刚的工资和差旅补助等一切费用由深圳发放。

有“改革”和“转化生产力”两顶高帽子,研究所领导自然不会反对,他们不仅同意借用,还没有停发丁友刚的工资。

丁友刚确实如岳母所说很懂“礼数”,他主动对室主任说:工资领了之后分给大家。主任说:“不妥吧?”丁友刚说:“我走了,但课题不能耽误,工作是大家帮我分担的,工资分给大家理所应当。”

就这样,丁友刚离开研究所多年,单位一直保留着他的工资。换句话说,他还随时能够回来。可他最终并没有回来。

一到深圳,总经理就亲自为丁友刚接风,而在研究所,一把手别说专门请他吃饭了,一年到头正经打个招呼问声好的机会都没有。丁友刚当即有了对比。

第二天,总经理找到丁友刚,让他开发一种新产品,时间紧迫,立刻动手。

丁友刚非常意外。在研究所,要上一个新课题,必须三会四审,弄不好还要上报北京,今年申报的课题,明年能投入运作就不错了。在这里,要开发一个新产品,这么随口一说就立刻动手?

丁友刚把自己的疑问有所保留地对总经理说了。

“哈哈哈哈……”总经理一阵大笑,说,“没那么多规矩。这里是特区,特事特办。现在是市场经济了,市场是随时变化的,商机转瞬即逝,所以,我们的决策也要适应特区的发展,开发新产品一定要快,要当机立断。这样的事情,不需要开会研究了,我们俩商量着办就行了。”

丁友刚听出来了,所谓“我们俩商量”是一种客气的说法,其实是总经理说上就上。不过,“客气”也很重要,在研究所,单位要作出什么重大决定,哪里有他说话的份?而在这里,一把手毕竟还说与他商量。虚假的“客气”也比不客气好。

新产品叫“贝安思”,可以让鱼睡眠,运输途中死亡率大大降低。说实话,就是没读研究生,凭丁友刚的大专水平,查查资料,多做几个试验,找出最佳配比,也能把“贝安思”的配方搞出来。先后不到一个月,还不如研究所制定一个可行性研究报告初稿的时间,“贝安思”就由销售部门拿到市场上推销了。

广东是渔业大省,又领全国改革开放之先,水产大增,“贝安思”备受欢迎。在国家的大政方针都“摸着石头过河”的年代,作为特区的一家企业,研发一种适销对路产品,自然要打破常规,中试和产品鉴定甚至设计包装都省了。

不过,丁友刚发现了问题。

“贝安思”包装虽然简陋,宣传口号却气壮如牛,居然用了“与中国科学院合作开发”的字样。丁友刚觉得不妥,他一个人绝对不能代表“中国科学院”。

“可你确实是中科院的人啊,”总经理说,“本产品也是你开发的呀。”

“那也不能这么宣传,”丁友刚说,“不然,我回所里没办法做人。”

总经理非常尊敬丁友刚,与他认真研究,商量着该怎样说才比较合理。最后决定把“与中国科学院合作开发”,改成“在中科院西北化学研究所大力支持下”。

说“西北化学研究所”而不说“青海盐湖研究所”体现了总经理的商业智慧。第一,精细化工与“化学研究所”很对口;第二,西北化学研究所是青海盐湖研究所的前身,丁友刚是盐湖研究所的人,他们这么说也不算错;第三,万一将来为此事扯起官司来,“西北化学研究所”已经不存在,谁来当原告?

丁友刚心里不踏实。建议公司给研究所正式发个函,告知一下,也算是对他“借用”期间工作的肯定吧。

总经理满口答应,不仅给研究所发去了感谢信,还额外支付了5000元的“感谢费”。如此,在后来的正式包装上,印上“中国科学院西北化学研究所”则显得理直气壮。

最让丁友刚感觉“事业有成”的是“师飞雪”的研发。

这是一款早期流行的洗发水。是丁友刚提议开发的。思路是将洗发和护发合二为一。丁友刚在沙头角看到香港有这种产品,而大陆没有,因此他想开发。

想法立刻得到总经理的大力支持。

同样,没有可行性研究报告,没有“上会”,当然也就没有经过“三会四审”。

研发过程十分顺利。丁友刚先做案头工作,查阅相关的技术资料,从沙头角中英街买来几种同类产品分析对比,然后作比较试验。模拟出几个配方之后,先在动物身上作试验,感觉动物毛皮顺滑了之后,在自己的头上试验。最后拿去给女同事试用,反映效果不错,一点不比沙头角的同类产品差,而成本只有市场价格的五分之一。

总经理一锤定音,说生产就生产,连商标都没来得及注册,至于产品的名称,直接用丁友刚大学一个同学的名字。该同学姓“师”,名“飞雪”,当年上大学的时候,丁友刚就觉得该名字很特别,很好听。为此,他几乎要追师飞雪,可惜他们班男多女少,女生长得也并非貌若天仙,丁友刚犯不着为她与同窗伤和气,作罢。可是,师飞雪一头飘逸的长发,永远定格在丁友刚脑海中。这次开发洗发、护发二合一产品,总经理打算为新产品起名字的时候,丁友刚想都没想,“师飞雪”脱口而出。总经理一听,立刻说:“好。这个名字好。丁总开发的新产品,就用丁总起的名字。”

一转眼,丁友刚来深圳已经一年,远远超过了“试用期”。

研究所倒没催他。或许,公司给研究所的感谢信和5000元“感谢费”起了一定作用;或许,他每月的工资、奖金一分钱不少地照领,然后他们室私下分掉让大家都沾了光,所以没有主动催他。但公司这边却希望他正式调过来。总经理逮着机会就做工作,说深圳好,气候好,环境好,工作氛围好,人际关系简单,绝不压抑个性,充分发挥每个人的潜能。如果丁友刚调过来,成了“深圳人”,公司就能名正言顺地为他申报技术进步奖等等。

丁友刚动心了。

但他必须过两关。

一是导师关,二是老婆关。

两关都不好过。

在导师面前,丁友刚开不了口。这理由,那理由,都解释不了当初他为什么给导师写信说自己热爱本专业,并打算“一辈子从事盐湖研究”。导师不需要责备丁友刚,只简单地问:“当初你那样做,到底是真心话,还是为了能上研究生而口是心非?”

导师也是丁友刚的岳父。他没有把脸撕破,没有使用“欺骗”和“不择手段”这样的字眼,但“口是心非”同样涉及人品问题,丁友刚能承认自己人品有问题吗?

至于老婆,丁友刚同样不好开口。菁菁那么信任他。当初他离开研究所只身来深圳,有闺蜜提醒说深圳是个花花世界,你把他一个人放在那里,早晚要变坏。而菁菁则坚定地认为,即使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变坏了,她丈夫丁友刚也不会变坏。可现在,丁友刚虽然没有“变坏”,却不打算再回青海了。要么,她带着儿子跟随丁友刚去深圳;要么,两个人离婚。

离婚当然是下策。俩人感情并未发生问题,干吗要离婚呢?可是,离开研究所跟丁友刚去深圳,更难割舍。

假如说丁友刚离开研究所是为了事业的话,那么,菁菁的事业则在研究所。菁菁眼下虽然只是一名资料员,但她已经在读函授,即将“专转本”;并计划活到老学到老,取得本科学历后,打算报考在职研究生,争取早日成为父亲和丈夫那样的科研人员。虽然实现这一目标的道路并不平坦,但只要努力,前途是光明的,即使最终未能全面实现,实现一部分也是胜利,而且,追求目标的过程本身就有意义。人,活着还是应该有目标、有追求的。可如果去深圳,她不知道自己的目标在哪里,更不知道她该追求什么。

至于丁友刚说到深圳的气候好,菁菁更是不服。她没有感觉西宁的气候有什么不好。她青海生,青海长,对这里的气候很适应。倒是深圳那地方,她不适应。菁菁曾带着儿子来深圳探亲。她一点没觉得深圳的气候好,太热,太潮湿。仿佛一个人非常浮躁,不冷静、不淡定,因此也就缺少思想,缺乏深度。

丁友刚说深圳气氛好,比较自由,有利于个人发展等等。菁菁同样不认可。在探亲的日子里,菁菁看到的是公司的人一天到晚不干正经事,除了想赚钱,还是想赚钱。连总经理出面请他们一家吃饭,吃着吃着,就说到了公司产品在市场上的销售情况,又说到开发什么新产品等等。而“开发”的唯一目的是为了赚钱,并不是对自然规律的探索和为了人类科技进步。给菁菁的感觉,这里所谓的“事业”,其实就是“赚钱”,与她的文化基因格格不入。

当初菁菁就想到过把丁友刚拉回青海,可她不敢确定,她是崇拜丁友刚的,丁友刚既然是父亲的得意门生,就应该和父亲一样有学问。她相信丁友刚,相信他在深圳是暂时的,是为了拓宽视野,为了探索“把科学技术转化为生产力”的路子。当初深圳的公司给研究所发去感谢信就是这样写的,曾经被当成“改革成果”宣传,让菁菁脸上有光。所以,她不能轻易拖丁友刚的后腿。

但是,当丁友刚正式提出打算留在深圳,并让菁菁带着孩子跟他一起去的时候,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菁菁忽然发现,环境是能改变人的,她丈夫丁友刚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改变”了,深圳的公司文化和公司老总的思想已经慢慢侵蚀了丁友刚。菁菁想“挽救”丁友刚,却没有回天之力,甚至,她说不过丁友刚。菁菁不得不痛苦地承认,丁友刚所理解和追求的“事业”,已经和她截然相反,他们的价值观已经完全相左。

既然注定了要长期分离ab601f63cf44476bdaed7f54209b3437454b186157412a6d1eca80e50b92f7f1,而且俩人的价值观截然不同,再维持夫妻关系,有意义吗?

按照一般的理解,提出离婚的,多半是丈夫,特别是当丈夫的经济条件和手中的权力得到膨胀的时候,提出离婚的几乎全是丈夫;但他们的离婚却是菁菁先提出来的。当时,丁友刚只是觉得菁菁自强自立有个性,直到自己真正闲下来,才幡然醒悟:这是菁菁在保护他啊!彼时,丁友刚已经背负背叛专业、背叛单位、背叛导师的罪名了,实在无法承受再背叛妻子的罪名。所以,菁菁的主动姿态,其实是替丁友刚减轻罪责。

离婚之后很长时间,丁友刚仍然认为菁菁是自己的“老婆”,有时候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半夜三更也会打个电话。最后菁菁不得不提醒:你一个人在深圳也不容易,遇到合适的,就再找一个。但丁友刚没有再“找”。直到有一天,当他再次半夜三更给“老婆”打电话的时候,菁菁委婉地向他透露: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你再这样半夜三更打电话,不好。

此时,丁友刚已经把户口和人事关系落到了深圳。如总经理当初所说,这边重新为他建立了档案。不是研究所故意为难他,卡住档案不放,而是丁友刚自己不好意思回研究所办理相关手续。他无颜面对导师,无颜面对菁菁。或者,是他故意把个人档案保留在研究所,下意识里,希望自己不要与研究所完全割断血脉。

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深圳人”之后,有一段时间丁友刚疯狂工作,不用总经理布置任务,主动开发了硅凝胶、膨化剂、快速凝固剂等一系列化工产品。在为公司创造巨大经济效益的同时,获得了空前的事业成就感。或许,他需要用这种成就感,来证明自己所做的一切牺牲是值得的?

公司几乎就要成功上市,但始终只差一点点。上主板市场达不到经营规模,打算上二板。可“二板”却未能及时推出,一直拖到公司走下坡路了,才推出所谓的创业板。创业板对企业规模要求宽松,但特别强调“成长性”,而特区精细化工差不多与深圳的年龄一样长,要是“成长性”好,早就达到主板规模了,哪里用得着与处于草创阶段的新型企业争地盘?

不进则退。特区精细化工伴随着人们健康和环保意识增强,及国家知识产权保护政策的落实而日益衰落。拳头产品“贝安思”其实是一种安眠药,鱼吃了之后固然减少运输途中死亡率,但残留的药物也能传递到人体内,随着人们健康和环保意识的增强,必然禁用。“师飞雪”由于没及时进行商标注册和品牌推广,被后来居上的“潘婷”“海飞丝”“霸王”等多如牛毛的同类产品淹没。至于仿制国外的硅凝胶、膨化剂、快速凝固剂等产品,由于涉及知识产权专利保护等因素,在中国加入WTO之后,更是秋风扫落叶。如此,公司勉强维持了一段时期,最终被私营老板收购。

这一年,丁友刚53岁。本来,只要他放下架子去找找人,或许投资管理公司能另外给他安排一个单位。但丁友刚自己放弃了,他觉得“被退休”与“被安排”没有本质区别。好在他有房子,有存款,有退休金,生存不成问题,犯不着去求人。他甚至自我安慰地想,自己匆匆忙忙走过三十年,连回头看一眼都没顾上,提前退休,未必不是好事,或许退休之后,能修心养性,思考一下自己想思考的问题,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情。可是,真闲下来之后,无任何压力,反而像一下子失去了重心,整天轻飘飘的,随时被风刮走一样,连眼袋都浮出了脸面。

最大问题是没朋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发觉深圳是个大家都是陌生人的城市,生活压力大,生活节奏快,竞争激烈,人人提防,所以,没时间嚼舌根子。互相之间不说长,也不道短,不诉苦,也不哭穷,不搬弄是非,也就没必要背后说悄悄话,或者说,不需要说心里话。打工的或许还好,越是白领阶层,越如此。原本,丁友刚是喜欢这种氛围的,觉得这样是非少,人际关系简单,减少不必要的内耗,可以把全部的精力放在工作上;这种氛围,也是丁友刚来深圳的原因之一。可现在,他忽然发现这些原本属于庸俗甚至是恶俗的所谓“民族劣根性”,其实非常符合人性。静下心来回想,自己最轻松愉快的时光,居然是在上山下乡年月在田间地头听贫下中农一边干活一边道张家长李家短。说得最多的是周广秀。说广秀听说王保国在部队当排长,就匆匆忙忙从黄梅嫁了过来,以为不久之后就能随军吃商品粮了。可入了洞房才知道,副排长不是干部,后悔了,想反悔。王保国哪里能肯,软硬兼施,折腾一夜,搞得外面听墙根的后生恨不能进去“帮忙”,才把广秀制服。还说幸亏广秀是军婚,别人不敢碰,要不然,早守不住了。可惜,现在丁友刚再也听不到这些闲话了。好不容易碰到一个熟人,刚刚说“你好”,对方就匆匆忙忙一边客气地招呼着,一边脚下抹油离开了。丁友刚清闲,人家可忙着呢。

丁友刚后悔当初的选择。与他同期的三位师兄,后来都获得了出国交流的机会,在学术上也有所建树。如今,一位当了所长,另一位成了学术带头人;还有一位支援地方经济发展,关系保留在研究所,人却在上市公司盐湖钾肥担任高管。就目前的处境看,任何一位都比他有成就,自己当初倘若没来深圳,继续留在青海,留在研究所,绝不会比他们差。

退一步想,即便当年没有报考研究生,留在江南化工厂,状况也肯定比现在强。先说单位,江南化工厂先是独立上市,全厂职工人人拿到了职工股。后来上市公司并入中国石化集团,职工股要收购,大家兑现了利益,如今属于“中”字头央企,福利好着呢。再说个人,当年与他同宿舍的钱善乐,在工厂实行股份制改造当上总经理,年薪四十万,现在多少,天知道。倘若丁友刚没有离开,起码是中层干部,不需要室友钱善乐的提携与照顾,也不会被提前退休。当初丁友刚考上研究生离开工厂的时候,那么多人羡慕,那么多人相送,有谁知道,他现在居然后悔当年的金榜题名呢?

唯一不后悔的是与菁菁离婚。丁友刚觉得那是在做善事。做善事永远不会后悔。如果当初没有离婚,把菁菁母子也拉到深圳来,不仅彼时害得菁菁与他一起背叛研究所,而且如今也会害得她与自己一同下岗,还害得导师和师母孤苦伶仃。现在,菁菁早已组成了新的家庭,据说美满幸福,丁友刚孤寂的心获得少许安慰。

丁友刚想儿子。他一直想儿子。但以往工作忙,有“事业”撑着,现在闲下来了,一门心思地想儿子。他不敢奢望儿子来深圳看他,打算自己回青海看儿子。

他没脸回研究所,也无法面对自己的导师兼前岳父。打电话给前妻菁菁。菁菁迟疑了好一会儿,说:“不好吧。小海现在学习十分紧张,最好不要分散他的学习精力吧?”口气是商量的,仿佛只要丁友刚坚持,菁菁也通融。但丁友刚怎么能因为自己需要情感的慰藉,去打扰儿子,分散儿子的学习精力呢?还是再忍几年吧,忍到儿子上大学了,直接到大学里去见儿子,既不会耽误儿子升学,也避免回到青海,连导师都不去看望的尴尬。

丁友刚决定找点事做做。

能做什么呢?到企业当顾问?如今有资格当顾问的,基本上都是曾经手中握有重权的官员,退休之后余威尚存,所谓“顾问”,是让余威发挥余热,创造真正意义上的“剩余价值”。丁友刚没当过官员,在位的时候都没实权,退休之后哪来“余威”发挥“余热”?

去上市公司做独立董事?之前钱善乐倒是说过,但彼时丁友刚在精细化工担任总工程师,忙,且精细化工正在积极筹备上市,丁友刚作为公司的高管,并不“独立”。现在,丁友刚“独立”了,可江南化工已经并入中国石化,丁友刚即使想去做独立董事,钱善乐也没权安排。

那么,自己难道真的像长期空置的屋子或长期不穿的鞋子,等着荒废?

最后,解丁友刚于水深火热的,竟然是一名推销员。

丁友刚在位的时候,不喜欢推销员。一场饭局中,偶然与一个保险推销员换了张名片,这下不得了,几乎一天一个电话。每次都礼貌恭敬,每次都亲切关怀热情问候,每次到最后都极力鼓动丁友刚购买各种名目的商业保险。丁友刚把这种行为称为“软逼迫”,最后,逼得丁友刚不得不撒谎,说自己的小姨妹就是保险推销员,即便要买,也会买小姨妹的。此外还有推销商品房的,推销保健品的,推销养生的,推销健美的,推销收藏的,推销理财产品的,推销五花八门的。每次遇到这种情况,丁友刚就临时为自己编一个“亲戚”,或小姨子,或小舅子,甚至是自己的亲弟弟亲妹妹。有一次,干脆说自己的老婆就是做这一行的,才把对方打发掉。可今天,当丁友刚被退休之后,准确地说是自己渴望听人说话或希望有人听他说话之后,怎么一个推销员都没有了呢?难道是对当初自己说谎把话说得太绝的报应?此时丁友刚盼望有推销员来骚扰他,即使真被他们“软逼迫”买一份保险或一套房子也无所谓,反正这点钱他还是有的。

这天丁友刚去银行办业务。退休之后,银行是唯一让丁友刚有事情“办”的地方。除了领退休金之外,还要缴纳各种费用。平常大部分业务都能在柜员机上办理,这次存折磁卡坏了,打不出明细,不得不排队人工办理。队伍很长,排了很长时间,他想着干脆明天再来吧,可又一想,明天就不用排队吗?

这时候,一名银行工作人员手上握着一沓花花绿绿的印刷品走到他身边,笑容可掬地劝他去某证券公司办理开户,连同其他业务一起办,走特别通道,不用排队。丁友刚这才注意到,对方并不是银行工作人员,只是服装与银行职员的制服很接近。要是以前,丁友刚会说:“谢谢!我已经开户了。”或者干脆说:“我自己就是证券公司的。”但这次他巴不得有人与他说话,所以表现出一定的兴趣,接过对方手中的宣传品。

对方终于逮着一个没有正面拒绝的潜在客户了,立刻轻声但非常热情地向丁友刚发起攻势。

对方是位女性。三十出头。不用说,比较漂亮,太丑了,估计也进不了证券公司。关键是穿了类似银行职员的制服,就是深色外套加里面白领的那种,腰身收得比较细,因此身体看上去比较挺,给人精干、清爽的感觉,配上谦和的表情,蛮有亲和力。

对方边说边呈上自己的名片。丁友刚认真看了,“曾雪芬”,一个谈不上俗但也说不上雅的名字。

曾雪芬说:“眼下正在股改,也就是法人股上市。为了让国营股顺利进入流通,转嫁给老百姓,国家必须制造牛市,否则,就推行不下去。”

这话打动了丁友刚。由于精细化工曾经打算上市,丁友刚对证券有一定认识。关于法人股流通的问题,他也思考过,想着中国差不多有一半是不能流通的所谓法人股,按照同股同利的原则,这部分股票早晚要进入流通。至于以什么方式实现流通,他没想过,现在听曾雪芬一说,丁友刚仿佛忽然被点击了一下。

他的兴趣被调动起来,想着被忽悠有时也能长见识。不过,丁友刚比较善良,不忍心一直耽误对方宝贵的时间。

“谢谢!”丁友刚说,“可是,我已经有证券账户了啊。”

“您已经有账户了?在哪家证券公司?”曾雪芬问。

“联合证券。”丁友刚诚实地回答。

“哦,他们在莲塘好像没有营业部吧?”

“是。没有。”

“那多不方便啊。”曾雪芬不像是在搞推销,倒像是在拉家常,完全在为丁友刚考虑。这口吻,让丁友刚觉得亲切,像是回到了当年上山下乡的小山村。

“是。上次我想办银证通,因为远,就没去办。”

“要不然这样,”曾雪芬说,“您不用排队了,您把交易账户转到我们营业部来,过户费三十元我们帮您出,顺便帮你办银证通,走快捷通道,把您要办的其他业务一起办了。”

丁友刚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曾雪芬还为丁友刚更新了电脑。按规定,资金超过五十万的客户,营业部奖励一台笔记本,但如果曾雪芬不主动说,丁友刚并不知道此规定,所以,他觉得曾雪芬诚实。

丁友刚请曾雪芬吃饭,曾雪芬抢着买单,说这是惯例,哪有让客户请业务员的道理。

丁友刚拗不过曾雪芬,就想买点股票,让曾雪芬赚点提成,否则,感觉白占了人家便宜。

买什么股票呢?丁友刚对股市不是很有信心。他接受过上市辅导,知道什么叫“财务包装”,好比一个女人的艺术照,与本人不能同日而语。因此,绝对不能凭艺术照找老婆,也不能看上市公司财务报表选股票。丁友刚相信巴菲特的价值投资理论,可在“财务包装”合法化且“上不封顶”的中国证券市场,哪只股票才真正具有投资价值呢?

丁友刚与曾雪芬探讨。曾雪芬给出许多建议。过程令人愉快,起码有人跟丁友刚说话了,所以,丁友刚并不轻易否定曾的观点,鼓励她多说,还针对曾所说内容提一点问题,提高她发表高论的积极性。

丁友刚的态度严肃认真,每次听取曾雪芬高论之后,都上网做功课。如此交流一段时间,丁友刚发现,曾雪芬推荐股票依据是根据听来和看来的各种消息,丁友刚认为这两个来源都不可靠。听来的都是小道消息,即便是有价值的小道消息,等传到他这里,也过时了。而股票操作精髓,是在适合的时机买入或卖出适合的股票,“时机”甚至比品种更重要。至于看消息,就是看上市公司公开发布的信息,丁友刚清楚上市公司所谓“信息披露”内幕,不敢说完全为庄家服务,起码也是为了配合股票上市、增发和二级市场炒作。不过,与曾雪芬的对话还是很有收获。丁友刚发现自己真的老了,一个人单独思考,不如和别人一起探讨更能打开思路。特别当对方是一位妙龄且赏心悦目的异性时,效果更明显。正是通过与曾雪芬多次探讨,丁友刚炒股热情被调动,且投入进去积极研究,使他最终选定了贵州茅台。

理由两条。第一,百年品牌,在有限时间内,中国名酒第一品牌的地位不可撼动,公司起码不会倒闭,换句话说,至少不会让自己血本无归。第二,看回报。也就是看分红。当时贵州茅台的股价大约100元,每股分红加送股所得超过同期银行利息,即便不是为了帮衬曾雪芬,丁友刚买贵州茅台也不吃亏。

不久,赶上股改,流通股每10股获得20股的补偿,并且补偿之后每10股分红23元。股改之后,股价除权变成40多元,但考虑分红和股份的增加,丁友刚仍然赚钱。此后,贵州茅台股价潮涨潮落,但总体上一路上扬,最高涨到230多元。可惜,丁友刚没有等到最高价。在150元附近,丁友刚通过计算,发觉分红所得已经低于银行利息。他当机立断,全部抛出。

丁友刚后悔卖早了,曾雪芬却夸奖他,说丁友刚智商就是高,不仅会选股,而且会持股,说与他同期买入贵州茅台的股民,股改之后不久就抛售了。只有丁友刚,坚持到150元,实在了不起,佩服。还说自己要多向丁友刚学习。

或许,曾雪芬说的是心里话。她确实佩服丁友刚。或许,曾雪芬仅仅是出于礼貌,甚至是出于职业习惯,及时、足额地表扬客户是推销员的基本守则。但不管出于什么动机和目的,效果一样。丁友刚不是圣人,他也有虚荣心,也喜欢听赞美和夸奖。尤其是退休了,几乎听不到任何赞美和表扬了,偶然温故知新一下更是享受,他心情不错。

出于习惯,从小到大,丁友刚每次听到赞美或表扬,都要谦虚一番。这次不例外,说:“哪里是什么高智商。碰巧罢了。”

“丁总谦虚了,”曾雪芬说,“我们做业务员的,别的本事没有,但天天与人打交道,看人的经验多少还有一点。说实话,您的水平,其实比那些所谓的专家都高。”

这话说到丁友刚心坎上。他确实觉得许多所谓专家其实狗屁不通。不是水平不行,就是庄家的托儿。

但他不能这么说。丁友刚说:“也不能这么说。毕竟,我是学化学的,对证券一知半解,也就是当初接受上市辅导学了一点皮毛。”

“丁总是学化学的?”曾雪芬表现出一定的兴趣。

“是。”丁友刚说。

接着,丁友刚就把自己当年怎么从大别山考上中南化工专科学校,又怎么样从江南化工厂考上中科院研究生,再怎么样从青海来深圳,甚至怎么样离婚,怎么被提前退休,毫无保留地对曾雪芬说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说。是因为曾雪芬帮他赚了几百万?因为心情特别好?因为觉得曾雪芬特别值得信任?还是因为自己压抑时间太长了实在需要释放?或者是把曾雪芬当成了观音菩萨,自己罪恶的心灵需要在她面前忏悔?

他不担心说出来之后曾雪芬把他看作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甚至,他希望曾雪芬认透他的罪恶本质,把他臭骂一顿,这样,丁友刚心里反而好受一点。

曾雪芬并没有骂丁友刚忘恩负义,她好像对此完全不在意。倒是对丁友刚最后关于自己被提前退休的义愤,表现出截然相反的看法。

“提前退休好啊。时间完全属于自己的,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可惜我睡不着啊,也没事可做。”丁友刚说。

曾雪芬瞪着一对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丁友刚,忽然仰起脸,像是对天说:“要是我,每天能睡到自然醒,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只跟自己不讨厌的人打交道,该多好!”

“怎么,你现在不好吗?”丁友刚问。

曾雪芬迅速收回目光,看丁友刚一眼,然后叹出一口气,说:“其实我是三无人员。”

“三无人员?”丁友刚不解。在他印象中,所谓三无人员,身上脏兮兮的,居无定所,食不果腹,哪像曾雪芬这样衣着鲜亮,精神抖擞,笑容可掬,日理万机。

曾雪芬说:“标准的‘三无人员’。无房、无车、无户口。”

“年轻就好。”丁友刚说。

“也不年轻了,都三十六了。今年是我的本命年,过年就三十七。”说着,微笑的脸上忽然滚下了眼泪。

丁友刚有些错愕。不知道是该陪着曾雪芬哭,还是应该把她逗笑。说实话,长这么大,丁友刚还是第一次看见人笑着笑着突然流眼泪。

丁友刚很想安慰曾雪芬。但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因为,他不清楚曾雪芬为什么会突然流眼泪。

曾雪芬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用餐巾纸在清理自己的眼泪。不是擦,而是蘸,把餐巾纸捏成一个小纸团,一点一点地在自己眼睛周围蘸,把眼泪吸干,且不破坏眼妆。

丁友刚为曾雪芬续了一点茶。曾雪芬腾出手在桌子上轻轻敲几下,表示感谢。同时挤出笑容,说:“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丁友刚赶紧说,“你还没有结婚?”

说完就后悔,怎么能这样问人家呢?主要是曾雪芬说自己三十六了,丁友刚认为这个年龄的女人应该结婚了,可他感觉曾雪芬好像还没有结婚,有疑问,一不留神,嘴上就问出来了。丁友刚担心自己的问题太直白,会伤着对方。

曾雪芬一听,眼泪居然又出来了,吓得丁友刚赶紧闭嘴。

俩人沉默了一会儿,曾雪芬说,又要过年了,我都不敢回家,每次回去,见到母亲唉声叹气,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孝顺的女儿,都奔四了,还让父母操心。

“父母为子女操心,本来就是一种幸福。”丁友刚说。他不禁想到自己,他倒希望为儿子操心,可惜没机会。他还想到父母在世的时候,其实他没尽多少孝心,甚至,他都没接父母来深圳玩过。一是忙,二是自己离婚了,不想让父母看着自己的单身状态。父母去世之后,再想尽孝,却没机会了。

“也是。”曾雪芬尽量笑着说,“不过,现实摆在这里啊。每次回家,父母最关心的就是我结婚没有。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恐怕太挑剔了吧?”丁友刚说。

“你们怎么都这么认为?和我妈口气一模一样。我哪里挑剔了?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是白领,总不能找一个蓝领吧。”

丁友刚点头,表示赞同,心里想,是,确实应该找一个白领,这个要求不过分。

“但你看看,”曾雪芬继续说,“哪个白领愿意娶我?比我年轻的,不用想了;比我年长的,条件差的我瞧不上,条件好的,干吗找个奔四的,找个二十多的不好吗?”

“你说的‘条件好’指什么?”丁友刚问。

“起码得有房吧。”曾雪芬说。

“就这?”丁友刚问。

“就这。”曾雪芬说。

“未必吧。只要有房就行?那你不等于嫁给房子了?”说完,丁友刚自己都笑了。

曾雪芬也笑了。说:“我也说不清楚,但有房子是最基本的吧。”

“这还差不多,”丁友刚说,“不相信你看,真来一个有房子的找你,你肯定不会立刻答应,肯定还会有其他要求。人品啊,年龄啊,受教育程度啊,经济状况啊,是不是离婚的呀,是不是带着孩子啊,是男孩还是女孩啊,你看吧,考虑的问题多着呢。”

丁友刚其实是在说自己。他也考虑过再婚,没谱的事情就不提了,比较有谱的,是以前他们公司办公室主任,长头发,高个子,瘦条条,见人开口笑,和曾雪芬有点像,但比曾雪芬白些,也精致一些,总经理有意撮合他们,女方也比较主动,丁友刚都动心了,可一考虑结婚,就冒出许多具体问题。最大问题是女方带一个儿子,想到自己的儿子常年不能见面,却养一个别人的儿子,不知该掌握什么管教分寸,打不得,骂不得,养成仇人也说不定,将来还要与自己儿子争财产等等,作罢。

曾雪芬再次笑了。说:“是。那是年轻的时候,现在不敢考虑那么多了。只要对方在深圳有房子,看上去顺眼,愿意娶我,就行。”

丁友刚感觉时代确实不同了,如今即使像曾雪芬这样还没有结过婚的女人,说起婚嫁,一点都没觉得不好意思。同时,他也觉得曾雪芬蛮信任他。

“没有吗?”丁友刚问。

“在哪儿?”曾雪芬反问。

“你接触人多,客户基本上都有房子吧?难道没遇到一个顺眼的?”丁友刚问。

曾雪芬苦笑。说:“有。当然有。但不是年纪比我小,就是有老婆的。我总不能去当第三者吧。”

“当第三者不必,但比你小一点也无所谓。”

“我是无所谓,可人家不干啊。我三十六了,对方小一点,三十出头,如果在深圳有房,看上去也顺眼,干吗不找二十五六的,娶我这个老大姐?”

“也不能说是‘老’大姐吧,”丁友刚那重音落在“老”字上,说,“不过才三十多嘛,你要是‘老’大姐,那我不是老爷爷了?”

曾雪芬咯咯笑出声来。边笑边说:“不是这个意思。您看上去一点不老,很精神。”

“真的?”

“真的。”

“安慰我吧?”丁友刚不信。

“真的。男人五十一枝花嘛。”

“那……”丁友刚后面的话还没敢说,脸就红了。

关于曾雪芬,丁友刚不是没想过。他们不仅是客户关系,也是朋友,且几乎是丁友刚眼下唯一能随时说话的朋友。丁友刚甚至对曾雪芬产生依赖。刚来深圳时,丁友刚半夜三更忽然有什么想法,就想给菁菁打电话。最近,偶然产生同样的想法,第一个想到的不是菁菁,也不是以前公司办公室主任,而是曾雪芬。但是,他不敢让这种想法发展下去,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他不是杨振宁,没资格对比自己年轻这么多的女性想入非非。不过,今天突然听说曾雪芬已经三十六了,而且迫切想嫁人,又觉得也不完全不可能。如今,夫妻年龄相差十几岁并不稀罕。

丁友刚想试探一下。他不是轻浮的人,但也不是圣人,他问:“你刚才说比你年纪小的不可以?”

“不是我说不可以,是对方不愿意。”曾雪芬纠正说。

“假如对方愿意呢?”丁友刚又问。

曾雪芬想了想,说:“也不行。有过一个靓仔追我,但我不敢啊。他年轻,玩几年不耽误,我耽误不起啊。我想找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基础稳定一点的,踏踏实实过日子。”

“大多少?”丁友刚问。

“大多少?”曾雪芬好像不清楚丁友刚问什么“大”多少。

“是。”丁友刚说,“你说打算找一个年纪大一点的踏踏实实过日子,我问大多少。比如,像我这种年纪,在你能接受范围之内吗?”

“这个、这个……”

“我知道,你不会嫌弃我年纪大,但你父母未必接受。这样,如果方便,今年我陪你回老家过年,就当是普通朋友。如果你父母没意见,我们正式发展;如果他们不接受,我们就保持现状,是好朋友。”

丁友刚既然打算采取主动,就必须把话挑明,不让曾雪芬把“但是”说出来,至于曾雪芬心里是什么态度,那是她的事情,丁友刚自己这边不会留下任何遗憾。他相信,他这样说,即便曾雪芬不愿意跟他发展,至少也不会轻易得罪他,大家还是朋友。

曾雪芬的脸已经不红了。她没立刻回答丁友刚的建议,矜持了一会儿,说:“这个问题太突然,容我考虑一下,好吗?”

“好。反正过年还早,你慢慢考虑。这期间,如果你遇到更合适的,我祝贺你。”

那天,丁友刚一直把曾雪芬送回家。送到楼下,但没上去。不是曾雪芬不欢迎他上去,而是丁友刚自己主动说:“我就不上去了。我在楼下看着你上楼。”又说:“你不要有任何压力。无论你作出什么决定,我都理解你,支持你。我们都是好朋友。我始终是你的客户。”

到家,丁友刚收到曾雪芬的短信:“谢谢你!我知道你是安慰我,同情我,鼓励我。是吧?”

丁友刚回复:“其实我更需要安慰,更需要同情。你年轻,还有机会,即使你直接拒绝我,我也理解。但我是真心的。谢谢你给了我自信和勇气。我是罪人,上帝不该如此眷顾我。诚惶诚恐。”

曾雪芬最后决定是:接受丁友刚建议,让父母决定,或者说,让天决定,但不是她带丁友刚一起回家过春节,而是把父母接到深圳来过年。

丁友刚说这样最好,即使不成,也不会造成什么麻烦。

曾雪芬请丁友刚帮忙租一套房子,她现在与人合租,接父母过年不方便。

丁友刚一口答应。

可是,租房子并不像丁友刚想的那么容易。有规矩,至少半年,哪有只租过年的?丁友刚忙了几天,未果。

要不然,给曾雪芬的父母安排宾馆?

曾雪芬不同意,担心宾馆太贵,负担不起,让丁友刚负担她又不好意思,嘴上却说:“不好,没有家的气氛。”

“要不然,我们换个房子住?”丁友刚说,“不就是过个春节嘛,你陪着父母住我这里,我住你那里。”

听上去不错,曾雪芬也去丁友刚家看了。好是好,但房子太大,三房两厅,双卫生间,一看就不是闺房。父母见她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要么不相信这是她的住处,要么就会埋怨她太浪费。

“要不,你不用操心了,我自己想办法吧。”曾雪芬说。

“不行,说好了的,我反正闲着没事。你放心,春节之前一定解决。不就是小一点的嘛,看上去像你平常一个人住的闺房嘛。保证没问题。”

丁友刚想,单身公寓,或者一房一厅,也就十几二十万吧,你鼓动我买股票都帮我赚了几百万了,我就是特意为你买一套又怎样。

退一步天地宽。丁友刚发现,进一步天地更宽。从租房子前进一步到买房子,立刻让丁友刚的身份发生了根本改变。不是他求人了,而是人求他。丁友刚也就是去几个中介公司打听了一下,这下不得了,手机一天到晚响个不停。

丁友刚打算买个一房一厅。单身公寓太小,虽然像闺房,可父母来了住不下。既要让父母相信房子确实是曾雪芬平常住的,也要让父母来深圳过春节勉强住下,最好买一房一厅。

时间紧迫,加上一房一厅才十几万,丁友刚没来得及多想,立刻买了一套。等定金付了之后,才发觉有问题。房子虽好,可没装修,是毛坯房,临时装修来不及。

幸好,他还没向曾雪芬报喜,曾雪芬不知道他已经买了房子,要不然,肯定被她笑话。

怎么办?

再买一套呗,这次一定要求带装修的。至于头先那一套嘛,春节过后装修一下出租,房租收入只要高过银行利息,也不亏。

再买一套时,售楼小姐很会动员。

“先生您买这房子是打算出租吧?”售楼小姐说。

丁友刚点点头。

“先生您真是有眼光。如今投资什么都不如投资房产。做生意麻烦多,股票虽然赚钱,但眼下都6000点了,涨多了必然跌,总不会一直上涨啊,不如投资房产保险。”

丁友刚再次点点头,他与售楼小姐的观点基本一致。尽管贵州茅台卖掉之后,从每股150元涨到200多元,丁友刚曾经后悔卖早了,但他也不敢再买进来,谁知道哪天暴跌啊。至于做生意,他从来没想过,售楼小姐说得对,做生意麻烦。所以,此时买点房产,将来收租金,也不错。关键是,有了房屋出租,就有了对外接触,也算是为自己找点事做吧。

“这房子最适合出租,”售楼小姐继续说,“旁边是科技园,白领集中区,最好出租。”

说完,售楼小姐像是怕被别人听见,如俩人说悄悄话一般对丁友刚说:“对房客也要挑选。最好租给科技园的IT精英,守规矩,好说话,不会乱来。”

售楼小姐带丁友刚去看房子。精装修的房子看上去比毛坯房舒服多了,就是不考虑时间紧迫,丁友刚也宁可买这种装修好的房子。

售楼小姐说,开发商统一装修,比一家一户单独装修省钱,集中采购比单独采购降低成本。还说,买精装修的房子,进来就住,不仅方便,也不会被上下左右的邻居打扰。

丁友刚一时没听明白,买毛坯房怎么就被邻居打扰了。售楼小姐仍然像说悄悄话一样悄悄告诉丁友刚,买毛坯房,你千辛万苦装修好了,刚刚住进来,楼上楼下左右隔壁却没有装修完,整天敲敲打打,持续半年也说不定,你怎么住?

其实,售楼小姐单独带丁友刚看房,旁边没有其他人,她所说的也不是见不得人的话题,完全没必要像说悄悄话一样表达。但是,丁友刚却没有觉得不合逻辑,相反,还觉得亲切。或许,多年没有听过悄悄话了,特别想听?特别是售楼小姐在这样说的时候离丁友刚很近,感觉她呼出的热气弥漫到丁友刚的耳朵上、脖子里,让丁友刚感受到了年轻异性的气息,蛮舒服的。

既如此,就多看几套。售楼小姐差不多陪丁友刚把整个小区一房一厅的房子全看遍了,搞得丁友刚如果只买一套,有点对不起人。

售楼小姐继续以悄悄话的口吻向丁友刚灌输:养一只羊是养,养一群羊也是养。既然是投资,既然打算出租,不如多买几套,将来管理起来也方便。

“可我没那么多钱啊。”丁友刚说。

其实他有钱,有大几百万,这样的房子,买二十套也没问题。天知道他怎么也学会“哭穷”了。或许,是被“悄悄话”的氛围带动的?还是出于对推销的习惯抗拒?

“可以按揭啊,”售楼小姐说,“两成按揭,假如你原来打算买一套房子,现在做按揭可以买五套。”

紧接着,售楼小姐以神秘的方式悄声告诉丁友刚,一次买五套,她能找经理打折。另外,按揭利息能打七五折。售楼小姐还掏出计算器,当面给丁友刚算账,说这种一房一厅的房子,按揭月供900元,出租每月至少收入1000元,房租收入冲抵按揭还多余,一套房子不起眼,十套二十套收入就可观了。

售楼小姐的话在丁友刚的脑海中形成了画面,想象着自己有10套、20套房子在同一小区里,非常壮观。从此之后,自己或许再也不空虚了。

最后,丁友刚买了11套。之所以有一个单数,因为他打算把这一套无偿地长期提供给曾雪芬住,不管曾雪芬的父母对他能不能接受,也不管他们之间的关系能不能发展,就凭曾雪芬当初鼓动他买股票让他赚了几百万,丁友刚白给她一套房子也应该。

丁友刚好人做到底,给曾雪芬的房子配家电和家具。因为对科技园一带不熟悉,所以咨询了售楼小姐。售楼小姐说:“丁先生,你太有经济头脑了。”

丁友刚被她表扬糊涂了,不知道自己打算为曾雪芬的房子配上家电和家具怎么就是“有经济头脑”。因为,他根本就没打算收曾雪芬租金。

售楼小姐保持自己的一贯作风,贴近丁友刚,压低声音,说:集中采购,每套房子配上最简单的家电和家具,投入不过几千块,而房租可以增加几百,一年本钱就收回来。

丁友刚一想,是这个理。

他忽然理解公司为什么会被私人收购了,他这个硕士学历的公司高管,居然不如一名售楼小姐有经济头脑,公司能好吗?

安装家电和配家具的过程很快。一天半时间,11套房子全部搞掂。

丁友刚给曾雪芬打电话,告诉她房子解决了,要她过来看看。

丁友刚本以为她欢天喜地,没想到曾雪芬却说:“科技园?这么远啊。”

丁友刚这才想起,曾雪芬在福田上班,跑到南山居住,确实远了点。

“钱交了吗?”曾雪芬问。

“交了。”丁友刚说。说的声音比较蔫,与刚才形成鲜明对比。

“多少钱?”曾雪芬又问。

“21万。”丁友刚说。

“多少?!”曾雪芬以为自己听错了。

“21万。”丁友刚说。说完,补充道:“按揭,加各种费用差不多付了5万。”

曾雪芬这才知道房子是买的,不是租的。想抱怨,却找不到理由。毕竟,她与丁友刚还没有确立正式恋爱关系,丁友刚花钱买房子用不着与她商量。再说,丁友刚是好心。

俩人在新房见面。

这地方叫玉泉路。不好找,曾雪芬在电话里问丁友刚具体位置,他却说不清,让曾雪芬站在南山公安局门口不动,他打车过来接。可是,等出租车的时间差不多相当步行了。

曾雪芬一路不高兴,给丁友刚的笑脸是硬挤出来的。倘若她已经是丁友刚的老婆,或明确二人男女朋友的关系,估计已经发火了。不过,等进了小区,特别是见了新房,曾雪芬的脸顿时绽放开来。相对于她居住的“亲嘴楼”来说,这里太阳光了!太宽敞了!太像“家”了!为此,多跑一点路也值。

“多少钱?”曾雪芬再次问。

“21万,”丁友刚回答,“两成按揭,包括手续费和税金,其实只交了大约5万块钱。”

“这么便宜?”曾雪芬像是不信,又像是感叹。

“是。”丁友刚说,“有点远,暂时还有点偏。不过,对面就是科技园,将来不愁出租。”

难怪他会买。曾雪芬想,这么好的房子,才5万块,换上我,也想买。自己不住,用来出租也合算。

“你打算将来出租?”曾雪芬又问。

“是。我总共买了11套。”

“多少?”

“11套。”丁友刚说,“不过,这套是专门给你住的。”

曾雪芬的脸红了一下,不知道是激动,还是不好意思,或者是有点惭愧。

接着,丁友刚就带曾雪芬参观另外10套房子。曾雪芬注意到一个细节,丁友刚留给她住的那套房子,电器和家具比另外10套质量好。

曾雪芬说:“要不然,我自己买了吧。”

“不用吧,”丁友刚说,“这套是专门为你买的。”

曾雪芬的脸再次红了一下,坚持说:“我还是买了吧。”

“也行,”丁友刚说,“这套房子给你住,你另外买一套出租。”

丁友刚理解曾雪芬。女人,拥有一套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心里踏实。

他们把售楼小姐叫来,却被告知,一房一厅的房子卖完了,没了。

曾雪芬的失望写在脸上。

“要不然这样,”丁友刚说,“这套过户到你名下。”

曾雪芬说,可以,但我必须付钱。

丁友刚说,行,按原价,过户费我出。

售楼小姐插嘴说,如果赠与,可免收交易税。

这当然是好主意。但“赠与”是有条件的,必须是直系亲属,丁友刚与曾雪芬连男女朋友都不是,不符合免税条件。好在丁友刚不在乎这点钱,说不要搞什么“赠与”了,按正常交易处理吧。售楼小姐却吞吞吐吐地说,现在还没办理房产证,花点钱,直接把合同上的业主名字换成曾雪芬更简单。丁友刚问要花多少钱?售楼小姐说不是钱的问题,关键是,既然房产证还没有下来,就不能通过土地局办理过户交易,只能私下里找人变更合同,把之前一切手续上的“丁友刚”全部换成“曾雪芬”,一件都不能少,比较麻烦。

丁友刚想了想,问售楼小姐,5000块钱够不够?又转身对曾雪芬说,这样的房子深圳到处都是,你要是真想买房子,未必一定买这一套。

曾雪芬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售楼小姐说:“行,5000就5000。这事交给我了。”

丁友刚与曾雪芬并没有成为夫妻。

直接原因不在曾雪芬的父母。二位老人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虽然只比丁友刚大几岁,却显老许多。他们并不认为丁友刚跟自己女儿不合适,倒是丁友刚自己,忽然对曾雪芬失去了感觉。

首先还是房子。丁友刚给售楼小姐5000块之后,就在售楼处内部,或者还经过了提供按揭的银行,业主的名字顺利换成了曾雪芬。本来曾雪芬说“必须付钱”,可是之后,却始终没有兑现。假如曾雪芬主动给钱,丁友刚也未必要,但曾雪芬只字不提给钱的事,让丁友刚产生了看法。丁友刚不是在乎5万块钱,而是怀疑曾雪芬的人品和素质。另外,房产名字变更后,二人的关系并没有前进一步,相反,曾雪芬对丁友刚不像以往那样恭敬和热情了。之前,曾雪芬经常主动给丁友刚打电话,或问寒问暖,或推荐股票。倘若是丁友刚自己主动打电话,曾雪芬就立刻显示出激动和受宠若惊的样子。现在,她反而很少给丁友刚打电话了,丁友刚把电话打过去,曾雪芬也不如之前热情。倘若他们的关系有了实质性发展,比如有过肌肤之亲,也好理解,对老公或者未婚夫,自然不必像对待客户一样天天供着、敬着。问题是,他们之间并没有任何亲密的举动,也没商量结婚的事情。丁友刚想,曾雪芬之前的尊重、热情,甚至崇拜都是装出来的?或者,都是职业的需要?

丁友刚也反省,是不是因为曾雪芬父母的老农形象让他产生了片刻的犹豫?毕竟,与前岳父岳母反差太大了,丁友刚一下子难以适应。所以,在春节前后短暂相处中,丁友刚并没有把自己当成“准女婿”,而仅仅是作为曾雪芬的客户和朋友。此种表现,是不是也反过来影响了曾雪芬的情绪,让她产生了某种自卑?

即便如此,按照丁友刚做人的标准,曾雪芬更应该兑现“必须付钱”,至于丁友刚要不要,是丁友刚自己的事。她不给,是她的人品和素质问题。曾雪芬既不兑现“必须付钱”,也不与丁友刚谈结婚的事情。给丁友刚的感觉是,曾雪芬采取了“顺其自然”的态度。倘若丁友刚主动,她也接受;丁友刚不主动,她无所谓。与之前的主动、热情、激动、受宠若惊甚至崇拜相比,冷淡了许多。

售楼小姐相反。在完成11套房子成交并赚取了5000块“更名费”之后,没有人走茶凉,一如既往地对丁友刚热情。今天,发给丁友刚一则短信笑话;明天,又向丁友刚推荐另一处更适宜出租的房子。虽然丁友刚未必打算再购置房产,但对售楼小姐的热情却没拒绝。毕竟,在曾雪芬的热情冷却下来之后,他需要另一种热情来填补自己。

这天,售楼小姐又给丁友刚打来电话,先说了一则笑话。“一母亲哄孩子,晚上和你爷爷睡去!小孩不肯,母亲说:你不去那我去咯!爷爷在旁边正色道:教育孩子要诚信,不要既哄孩子,又骗老人……”刚开始,丁友刚并没有听明白。等听明白之后,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感觉售楼小姐作为一个年轻的小女孩,不该对他这样的老头儿说这种笑话。售楼小姐大约感觉到了丁友刚的态度,话题一转,开始夸奖他。说丁友刚很帅,很有男人味,很智慧,很有经济头脑。丁友刚明知这番话未必出于真心,居然仍然开心,甚至谦虚地说“哪里哪里”。

为证明“哪里”,售楼小姐举例说,对外出租,像丁友刚这样买一房一厅的房子最合适。花同样的钱,买两套一房一厅房子肯定好过买一套两房两厅,不仅容易出租,而且两套小房子租金加起来也高过一套大房子。

这话丁友刚信。以前他没考虑过这类问题,自从有了10套出租屋之后,实践出真知,他发现凡是租房子的,都是暂时过渡,从节省租金的角度考虑,只要能凑合着住就行,所以,一房一厅最合适。因此,售楼小姐的这番有根有据的夸奖,在丁友刚心中产生了共鸣。这时候,售楼小姐才告诉丁友刚,梅林关外开发了一个新楼盘,其中一房一厅的房子比科技园这边设计更合理,价钱也更便宜。

丁友刚虽然接受了售楼小姐的夸奖,心情不错,但并未打算购买售楼小姐推荐的房子。他对“关外”印象不佳,总感觉和特区内是两个世界。

售楼小姐说:“现在深圳的中心从罗湖转移到了福田,梅林关外是福田的后院,是最具发展潜力的地方。再说,‘关’早晚要撤销,您当领导的还不知道?”

“是吗?”丁友刚说。

“当然是。”售楼小姐说,“要不然,我带你去看看?”

看看就看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到外面走走看看未必不是好事情。

梅林关小区环境确实不错。挨着湖,窗外就是辽阔的湖面,给人宁静的感觉,这可以为那些买不起特区内房产的年轻白领们一个选择关外居住的理由或借口。

交通也比较方便,过了关就属于福田。只要租金便宜,对在中心区上班的白领有一定吸引力。

售楼小姐像上次在科技园一样,领着丁友刚一栋一栋一层一层一间一间地参观。丁友刚忽然感觉,即便自己并不打算买房子,这样关内关外楼上楼下地走走看看,听着年轻漂亮售楼小姐的热情介绍,也比窝在家里胡思乱想或靠荧屏打发时光好。只是,他觉得自己似乎不厚道,这样光看不买有点对不起售楼小姐,想着如果确实不错,再买一两套也无所谓。

售楼小姐比曾雪芬更年轻,大约只有二十出头吧,也更活泼,没心没肺的样子,对丁友刚完全不设防。今天非周末,看房的人少,新开发的梅林关小区格外冷清,整栋楼里,只有丁友刚和售楼小姐两个人,说话声音大一点,能产生回声。丁友刚想,假如今天不是他,而是一个歹徒,在一套空屋子里,突然对她动粗怎么办?

此时,售楼小姐把丁友刚带入一套视角极佳的空屋里。三楼,朝东,辽阔的湖面和远处的山峦交相辉映,青山绿水湖光山色,丁友刚感觉自己不是在看房,而是在度假。他立在窗边,欣赏着美景,售楼小姐在旁边指指点点,引导着丁友刚欣赏远处的青山和近处的绿水,说,如果有一根长长的鱼竿,可以直接从窗口伸出去钓鱼。

形象的解说让丁友刚产生短暂幻觉,感觉这房子已经是他的了,并且,他买来之后并非打算出租,而是自己居住。如此,就可以天天欣赏窗外的风景,甚至直接从窗户垂钓。当然,最好有售楼小姐这样的美女天天相伴。

售楼小姐与丁友刚贴得很近,感觉胸脯都碰到丁友刚的臂膀上了。或许并没有碰到,但胸部最突出的部位具有尖端放电效应,体温已经辐射过来,令丁友刚那区域感觉温暖,并且这种温暖的传导性极强,很快传导到丁友刚全身,令他暖洋洋的。丁友刚有一种自信,假如此时他顺势把售楼小姐拥在怀里,估计对方也不会反抗,而任由丁友刚把她抱紧,尽情绽放。

虽然是一房一厅的小户型,但房子设计讲究,朝湖面的窗户是落地型,采光极好,视觉上对房屋的空间具有放大作用。窗外辽阔湖面,给丁友刚感觉像是站在船甲板上,湖风拂面,俩人感觉要飞起来。就像电影《泰坦尼克号》上罗丝和杰克那样展翅飞翔。丁友刚有了冲动,感觉自己还很年轻,还有能力经历一场恋爱,至少能经历一场风流。或许,是他压抑太久了;或许,是对方采取了主动;或许,是相同的场景同时蛊惑了两个人。总之,丁友刚产生片刻恍惚,只记得陶醉在对方的温柔当中,感觉到一种膨胀,是那种从里到外的膨胀,膨胀得要炸出来一样。而对方年轻的躯体像真丝绸缎一样滑爽,但真丝绸缎是干燥的,而售楼小姐的肌肤则略带湿润,并由此产生了物理学上两个相互抵触的现象并存。既保持了良好的浸润性,又具一定的表面张力。大概只有年轻生命的活力才能创造如此奇迹吧。这是丁友刚当年在菁菁身上都未体验过的感觉,给丁友刚带来的不仅仅是局部快感,而是浑身如醉、如痴、如梦、如幻……当时,他感觉这一刻是自己人生的顶点和最高潮。事后,他觉得这是自己人格的深渊和人品最低谷……他痛恨自己的堕落,他对自己恶心,觉得自己本质上是个坏人,至少是个容易背叛的人。当初背叛导师、背叛单位、背叛菁菁;今天背叛道德、背叛伦理、背叛理性、背叛曾雪芬。他与曾雪芬还没有肌肤之亲,就与比她更年轻的售楼小姐滑入了深渊。丁友刚不可能再与曾雪芬结婚了,甚至不敢再次面对她。就像当初不敢再次面对菁菁。现在,不是他怀疑曾雪芬人品和素质有问题,而是他确信自己人格、人品配不上曾雪芬,也配不上这世界上任何女人。或许,苍天就是要让他孤独终身。这是苍天对他的惩罚,也是丁友刚自己对自己的惩罚。

他不能再背叛了。从此之后永远不再背叛任何人,不再背叛自己的良知。眼下,丁友刚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能背叛售楼小姐。方式不是娶她,如果那样,就是更大罪恶。他丁友刚有何能、何才、何德敢娶一个比自己小差不多三十岁的女孩?再说,就算丁友刚打算娶她,对方也未必答应。售楼小姐一时冲动给他一刻温柔是一回事,与他结婚和他相守终身是另外一回事。售楼小姐与菁菁是两代人,甚至与曾雪芬都不是一代人,她们对爱、对性、对婚姻也是两种理解和两种态度。所以,丁友刚不背叛售楼小姐不是娶她,而是买房。买售楼小姐推荐的房子。丁友刚抱着赎罪的心态,总共买了几十套,差不多把整个梅林关小区所有一房一厅的房子全部买下了,也把自己的钱全部用尽,才获得一点点安心。

丁友刚是完全自愿的。售楼小姐丝毫没有逼迫他,更没有威胁他或要挟他。之前之后,售楼小姐对丁友刚一如既往,给丁友刚感觉她把那场经历当成应景之作,并非精心策划的温柔陷阱。一切都是真情流露,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当然,丁友刚也想到过利益。即使当时没考虑,在后来填写一大堆合同和支付大笔人民币的时候,他也想过。

合同是售楼小姐替他填写。丁友刚签名,一份一份签名,每份都好几处。他连看都没认真看。最坏结果就是售楼小姐设局骗他。果真如此,丁友刚也无悔无怨。甚至不恨售楼小姐,理解成是苍天对他的惩罚。

售楼小姐并没骗他。照样给他打折,照样给优惠,照样两成按揭且利息打七五折。所不同的,是这里的房子比科技园那11套更便宜,因此,丁友刚在此处的房产数量远远超过在科技园。

令丁友刚感动的是,售楼小姐在已经清楚丁友刚再也无力购买任何房产之后,仍然一如既往与他保持联系。给他发短信,打电话,说略带色彩的笑话给他听。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还向丁友刚倾诉。

有一次她主动说到自己男朋友。说她因为业绩斐然,获得了不少提成,已经拥有两套房产,自己住一套,出租一套。而男朋友好高骛远,一事无成,她不但提供房子给男朋友住,还要陪男朋友睡觉,帮男朋友洗衣做饭。

“我贱啊?”售楼小姐说。

“他总有吸引你的地方吧。”丁友刚说。

“嘁,”售楼小姐说,“我还不如找一个年纪大却能在事业上生活上照顾我的人。”

丁友刚听了心惊肉跳,不敢接话。

他们偶然也见面。售楼小姐两套房子也在梅林关小区,丁友刚因为处理退租、出租之事,经常去,每次几乎都与售楼小姐见面。此时,售楼小姐已与男友分手,丁友刚感觉如果他想重温旧梦,也未必不可。但他深感自己罪孽深重,再添罪恶,上帝也拯救不了。或者他怕承担责任,所以与售楼小姐保持分寸。

此后,丁友刚开始卖房子。房子太多,不但每月大笔按揭支付让他怵,而且几十套房子也让他焦头烂额。虽委托给了中介机构,且深圳的中介机构很发达也很专业,但许多问题他不得不亲力亲为。当初,售楼小姐以悄悄话的方式告诫丁友刚,要选择房客,但中介机构不管这些,谁出房租高他们就给谁。因此房客鱼龙混杂,不乏从事非法职业者,这就让丁友刚无法省心。一有机会,他就卖房,以至于房地产交易中心的人都认识丁友刚了。

所谓“机会”,很简单,就是看该处房产是不是升值了。

最先获得“机会”的是科技园那10套。它们很快涨价一倍。看样子还能涨,丁友刚等不及了。一是他手上房屋太多,急需处理一批;二是他想与曾雪芬彻底摆脱关系。只有把房子卖掉,才可以永远不进科技园小区,才不会每次进去的时候本能地抬头遥望那扇窗。

科技园房子卖掉后,丁友刚提前偿还了梅林关小区部分按揭,这样,那些房子就完全属于他自己了。不仅不用每月向银行付按揭,而且房产证也从银行回到丁友刚手上,等再有机会出手时,因为红本在手,能卖更好的价钱,且交易过程简单。

因为与售楼小姐维持联系的缘故,丁友刚卖房的事情她也知道。售楼小姐说眼下房地产一天一个价格,这时候出手太可惜。丁友刚回答: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售楼小姐的话很快得到证实。被丁友刚“贱卖”的科技园房子价钱很快又翻了一番。丁友刚忽然想,特区精细化工如果当初不做实业,就利用国营招牌,大量从银行贷款,大量买房子,是不是现在发达了?不会被私人老板收购了?自己也不用提前退休了?

售楼小姐的唠叨加上残酷现实也影响了丁友刚。他虽然觉得钱多了没用,但也不会真讨厌钱。有一段时间,丁友刚暂停疯狂卖楼。毕竟,剩下的物业已经红本在手,不用承担任何还款,他也习惯了应付与房客之间的麻烦。他用不着急着出手。

丁友刚学会了开车。因为深圳驾照难考,跑回老家安徽办了一本。

他买了车。通过比较,最终买了凌志,也就是雷克萨斯。据说欧美的车子虽然结实,但小毛病不断。而一般的日本车又太不经撞,唯有雷克萨斯,不仅保持了日本车电子技术领先和注意细节特点,而且车身借鉴欧美风格,底盘是整体锻压的,与欧美车同样安全。

开好车不是为了炫耀,但能增加自信。感觉自己生活质量不比钱善乐差,也不比三位师兄弟差。

丁友刚剩下的房产在国家出台限购政策之后出手。他不怕限购,但是怕物业税。媒体讨论国家要开征物业税。说此举不但能够遏制房价疯狂上涨,也能弥补国家打压房价之后地方财政短缺。丁友刚认为这确实是一个好政策,估计会很快推出。

照丁友刚的理解,如果只有一套房,免税;有两套房,象征性地征收一点税;有三套以上商品房,重税,房子越多征税比例越大。至于像他这样经过大量出手仍然拥有十几套房子的情况,税款的支出说不定高过租金。这种情况一旦出现,有三套以上商品房的业主必然急于抛售。到那时候,卖房就困难了。丁友刚“先知先觉”,赶在国家开征物业税之前清理手上房产。

这次他没对售楼小姐说。他发现,男女之间所谓“纯洁的友谊”并不存在。即便像他这样怀着赎罪心情苟且偷生之人,在售楼小姐与男朋友分手后,俩人一见面,丁友刚也不禁想入非非,之所以没再次滑入深渊,完全是自己努力克制的结果。但常在河边走难免不湿鞋,最好断绝来往。

房产清理完之后,丁友刚换了一张手机卡,与售楼小姐断了联系。

丁友刚没想到,等他房产全部处理之后,国家并没有开征物业税,而且,房价仍然上涨。他有一种公鸡因为提前打鸣而被主人宰了的感觉。不过,丁友刚不后悔。像他自己说的,他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不知不觉,丁友刚到了真正退休的年龄。回想被提前退休这几年,尽管经历失落,品尝孤独,产生过迷惘,感到过厌世,但回过头一看,竟然比在位的时候更精彩。意外收获有两条,一是身体仍然健康,二是成了有钱人。他感觉命运捉弄人,也发觉苍天未必总是公平。自己是个背信弃义没有道德底线的小人,却活得好好的。而菁菁后来再婚的男人,据说是个非常忠厚并且道德水准很高的君子,每日打太极拳,生活极为阳光健康,居然得了淋巴癌,发现之时已是晚期,不久便走了。为什么生活健康注重体育锻炼的人反而早逝?他这个基本上不锻炼身体且心灵肮脏的小人却仍然苟且偷生?

丁友刚设想过与菁菁复婚的可能性,也试探了一下,被菁菁轻轻一句“你自己好自为之吧”客气地挡回。

也是。丁友刚想,凭自己肮脏的灵魂和躯体,也确实不该再次玷污菁菁。

儿子已上大学。丁友刚去北京探望过,儿子态度相当冷淡,基本上不希望与他见面,更没办法交谈。丁友刚给他钱,儿子不要,说“我妈给了。”丁友刚找辅导员,辅导员与儿子谈心,得到答复:我并不否认他是我父亲,也不恨他,就是感到陌生,感到他的生活与我无关,我的生活也与他无关。亲近不起来。

丁友刚向菁菁求助,菁菁只警告丁友刚不要给儿子太多钱,这样对他成长不好。

丁友刚知趣,深知自己罪孽深重,不能再过分打扰儿子生活或乞求儿子情感。担心遭儿子反感。于是,只偶尔与儿子电话联系,儿子偶然接他一次电话,丁友刚却连说什么都不知道。他不晓得儿子到底想什么,也不敢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儿子。有时想把自己一些人生经验和感悟告诉儿子,却开不了口。担心这些经验和感悟未必正确,即便正确,儿子也未必听,说不定产生逆反心理。丁友刚自觉自己是个堕落的人,没资格教育儿子。他时常往儿子卡上打零花钱。鉴于菁菁的警告,不会打很多。这样,丁友刚基本上又回到了刚刚被退休的状态。整天无所事事,不知道该干什么。

丁友刚不再买股票或买房,更不会投资实业。

丁友刚把钱存在银行。媒体上说因为通货膨胀,钱存在银行里财富日益减少。丁友刚却感觉自己的钱越来越多。他是所谓五星级客户,银行工作人员请他做理财产品,资金越多,利息越高,最高居然达到年息百分之九。银行还送礼。虽然送的只是大米和食用油,经济价值不大,但对于已经彻底退休的丁友刚来说,却像又有“单位”一样温馨,搞得丁友刚不买理财产品就对不起人了。做就做呗。反正钱没有出银行,换一张凭据而已。他的资金收益超过通货膨胀率,财富仍在增长。

丁友刚再次决定找点事情做做。

这次不是为了赚钱,相反,是为了散财。

丁友刚晓得中国历史上许多散财故事。范蠡“三聚三散”之壮举;平原君邯郸城下散财励士,激三千勇士保家卫国迎头痛击秦军;孟尝君劝父亲着眼未来,散财养士。《史记》是一部英雄史,历史上流传至今的所有“散财”故事,当事人都是出于政治图谋收买人心的行为。丁友刚没野心,无成为英雄的壮志,他散财,纯粹为了赎罪。丁友刚已退休,唯一的儿子连零花钱都不要他多给,他要那么多钱做什么?散了,还安心一些,少一项负担。

按惯性思维,丁友刚首先想到把钱捐助给红十字会,却恰巧出了郭美美。他不相信网上那些耸人听闻的传言,但从官方出面的解释中发现一个事实:掌管中国红十字会的人居然没有一个是慈善家,全部是政府官员。如今,官员是值得信赖的群体吗?

他想到直接去火车站,当场给回家过年的民工发钱,却又爆出陈光标事件。丁友刚欣赏陈光标的行为,却也不得不承认,如此高调行善,确实自找麻烦。丁友刚想做善事,却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最后,丁友刚从一则新闻中获得启示。深圳市政府为一千名进城务工人员提供免费车票,市长亲自到车站送民工回乡过年。丁友刚决定效仿。

丁友刚注意到,深圳的各级政府机关和企事业单位,拥有大量大巴,平常主要用来接送职工上下班。春节放假,闲置无用,正好可用于春运。

丁友刚决定租下这些车辆,送民工回老家过年。

丁友刚迅速写了报告,打印多份,分别投递给政府各部门。

报告两页。内容太多领导没时间看,太短让人觉得不严肃。

报告第一段讲了此事的重要性。第二段说具体做法,包括他个人承担主要费用,民工承担部分汽油费和过路费,以及大巴送人的具体路线,主要是广西、湖南、江西。第三段请求政府有关部门给予大力支持,动员一下,发个通知,请各单位克服几天,腾出大巴送民工回家过年。

按规定,政府部门七个工作日答复。丁友刚等不及,春运即将开始。他亲自去政府接待大厅催问。得到答复是正在研究。丁友刚强调了时间的紧迫性,接待人员说临近春节,领导很忙,这种事,没有领导批示不能落实。丁友刚要见领导,接待人员说领导不在。

第二天一大早,丁友刚于领导上班之前在大门口等,终于见到了一个部门负责人。该领导看了报告后说,这是好事情,支持。丁友刚喜出望外,要求领导在报告上批示。领导说这确实是一件好事,但涉及许多部门,不是他一个部门说了算,怎敢批示?丁友刚还坚持,领导要赶去参加会议,留下一个工作人员与丁友刚继续商量,自己走了。工作人员一条一条与丁友刚仔细研究。第一,组织这么大规模活动,万一发生车祸怎么办?谁来承担责任?第二,机关大巴上路送客,还收费,是不是非法营运?即使特事特办,在特区内没问题,但出了深圳怎么办?还要出省,时间这么紧迫,与广西、湖南、江西几个省紧急协调也来不及。第三,因为收费便宜,大家都想乘坐,具体给哪些来深建设者坐?不给哪些来深建设者坐?怎么摆平?第四,春节期间机关车辆确实空闲,但司机要放假,许多司机是临聘人员,他们也是民工,凭什么不给他们放假?第五,此举肯定影响客运公司收入,他们会不会反弹?第六……第七……不用对方再罗列了,丁友刚忽然感觉,自己的想法,不说天真,起码也算考虑不周。不仅根本不可行,还等于给领导出难题,为政府找麻烦。丁友刚不得不对工作人员说: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丁友刚决定回大别山看看。

还是为了散财。既然在深圳散财不成,就打算回他当年插队的大别山小山村散财。

回大别山的另一原因是他怀念宁静。丁友刚在城市生活了几十年,在大别山总共只生活了两年半。当初,他在那里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早日离开大别山。可几十年后,却特别然渴望那种“落后”,渴望那种简单与宁静。他忽然发觉过分发达并不符合人性需要。人,就该为自己生计忙碌并憧憬来年有好收成。艰难但有盼头的生活最有意思。

下了高速公路,丁友刚几乎不认识路。幸好,大别山还在。大别山仿佛作为人生大舞台的背景,傲视人间潮起潮落,宠辱不惊,岿然不动,为丁友刚的回归指引方向。

山村一派肃杀。

丁友刚以为哪位老人走了,但气氛不对,当地送老人要吹吹打打,可此时空气中透着太平间般的阴冷。

原来是送孩子,不是一个。丁友刚的心陡然收紧起来。

哭得最惨的是周广秀,她孙子和外孙子同时走了。

丁友刚无法将当年的俏媳妇与眼前的老太婆画等号。记忆中广秀比他大不了两岁呀。

广秀的丈夫王宝山最终未能提干,从副排长的位置上退伍回到山村,面前这个呆滞的老人丝毫没有当年英姿。

广秀倒是认识丁友刚。见到他,先是一愣,继而眼睛一亮,然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抓住丁友刚双手,泣不成声,用当地特有的花腔女高音般哭丧专用音调号道:“丁书记啊,您可要为我们作主啊!”

“丁书记”?虽离开多年,这三个字丁友刚还能听懂。可是,自己连党员都不是,怎么成了“书记”?他还没想好怎么回应,其他山民已经纷纷效仿周广秀,齐刷刷跪在丁友刚面前,喊“丁书记为我们作主”。

丁友刚终于弄清楚,是接送孩子上学的“三脚猫”翻了。

“三脚猫”是本地产一种机动三轮车,平常拉山货还可以,怎么能用来接送孩子呢?

这几年全国都在搞并校。把之前分散于各村小学并到相对集中的村镇。取消民办教师制度后,没有充足的公办教师填充到只有几十甚至几个学生的偏远乡村来,靠志愿者短期行为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只能并校。但全部安排学生住校不可能,免费提供高级校车更不现实。在此背景下,“三脚猫”承担了接送孩子的主要任务。翻车撞车事故接二连三。

丁友刚决定为乡亲们做点事。

丁友刚虽不是“书记”,但他有钱。很多情况下,钱能办到的事情,权力能办到。反过来也一样,权能办到的事情钱也能办到。

丁友刚当即表态,第一,给每位遇难学生家长十万元安抚金;第二,赞助村里一辆进口校车。

不知不觉,丁友刚说话口气有了“书记”腔。

此言一出,群山震撼。

“青天大老爷回来了啊!”

“丁书记没有忘记乡亲们啊!”

“感谢党!感谢政府!”

丁友刚无法解释,也无须解释。他只管做事,至于乡亲们感谢谁,他无所谓。

村支书是老支书的儿子,他也以为丁友刚是“书记”,而且是“大书记”。给这么多钱,不需要开会集体研究,不是“大书记”敢么?

钱花出去之后,丁友刚顿时感到顺畅许多,回到深圳,一身轻松。之前,丁友刚总觉得深圳绿化虽美,但也做作,好比女人打扮过分显得不正经。可现在,同样是路边绿化,丁友刚竟能找到当年插队年月闻见油菜花香的感觉。清晰,自然,和谐,赏心悦目。他忽然觉得自己不孤独了。哪怕单独一人独处,只要一想到乡亲们喊他“丁书记”,就觉得好笑并感到温暖。一想起孩子坐在宽敞的进口校车上,就觉得自己这辈子没白活。他看到自身的价值,感到了生命的意义。连晚上睡觉,都更踏实。

这天丁友刚又做美梦。梦见自己和广秀在一起。当然,是俏媳妇广秀,不是老太婆广秀。奇怪的是,年轻俏丽的广秀居然喊她“丁书记”。这可不能开玩笑啊,大队书记至高无上,是他一个知青敢冒充的?丁友刚想纠正,可嗓子发不出声音。

丁友刚醒了。不完全是急的,手机正好响了。

是山村支书打的。

丁友刚大脑发生短暂短路,不确定是不是在做梦。

“本来不想打扰您的,”支书说,“但还是觉得应该告诉您。”

“什么事?你说。”丁友刚意识到情况不妙。

对方停顿了一下,说:“校车出事了。”

“出事啦?!出什么事情啦?!”丁友刚叫起来。把自己彻底叫醒了。

“翻了。”对方说。

对方是真正的书记,尽管不是“大书记”,但面对突发事件,比丁友刚淡定。

“翻了?怎么翻了?孩子怎么样?出人命了吗?”丁友刚焦急地问。

“已经处理了。该送医院的送医院了,该……”

“我来。我现在就来。”说着,丁友刚开始穿衣服。

丁友刚走沿海高速,转盐坝,经深惠,上粤赣高速。

夜路孤行,丁友刚提醒自己注意安全,防止祸不单行。但车子比他急,稍不注意,时速超过120。

村支书反复安慰丁友刚,说事故与车子无关,还幸亏了丁友刚的好车子,打了几个滚都没变形,要是“三脚猫”,更惨。

校车从加拿大进口。据说比美国校车更安全。黄色,外号“大黄蜂”。据卖方介绍,即使在冰面或雪地上跑,速度60迈,紧急刹车不会打滑。刮七八级大风,在高速路上也不会“飘”。怎么会翻呢?

车进江西,实在太困。丁友刚决定休息一下。把车停在抢险通道,打开警示灯,调低靠背椅,躺下。

刚刚睡着,就感觉车子滑动起来。

他很紧张。这是高速公路啊!

丁友刚感觉车子顺着公路往前滑,速度越来越快。

虽然躺着,但座椅有角度,丁友刚能看见少许路面。他想踩刹车,但腿脚不听使唤。车子像有灵性,居然一路沿着公路滑行,并未冲下公路或与其他车辆碰撞,可速度越来越快,停不下来,万一前面堵车怎么办?丁友刚努力让自己坐起来,他似乎做到了。可刚刚坐起,就看见前方果然堵车。丁友刚立刻制动,腿脚却使不上力。急死了,担心连环撞。自己可以不要命,不能连累别人啊。丁友刚拼尽全身体力,可越是着急腿脚越是不听使唤。大脑清醒,却指挥不动腿脚!像梦魇。眼看就要发生悲剧。突然,车子失去重力,漂浮起来。透过车窗,丁友刚看见花丛中的广秀,看见坐在大班台后面的陈善乐,看见导师兼前岳父,看见师母,看见菁菁,还看见曾雪芬和售楼小姐,他们或安详或忙碌,只是并未注意他的存在。此时,丁友刚正在他们头顶上随风飘荡。

作者简介:

丁力,男,安徽人,居深圳。2001年开始写小说,出版《高位出局》《职业经理人手记》《苍商》等长篇小说40部,在《人民文学》《北京文学》《中国作家》《清明》《小说月报·原创版》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工程师,一级作家,深圳作协副主席,吉首大学兼职教授。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