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花季节

2013-12-29 00:00:00刘悦
北京文学 2013年5期

那天看电视,青少频道知识竞答节目,一道“黄花指什么”题问,令当堂才俊们瞠目不言。

“90后”不知道情有可原,因为这词不属时尚,远离他们生活。不过我们“50后”熟悉呀,宽泛地说,是形容稚嫩、纯洁的常用词吧。

没想到下面选择答案中没有类似意思。原来,它是指汉朝闺中少女往脸上贴的一种装饰物,如同黄花一样,叫“花黄”。

提到汉代,说到花黄,马上想起花木兰,想她替父从军去战场,荣立战功归家来。由于敬佩花木兰,我仍记得《木兰诗》,不由得诵读。当读到“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时,一个从未有过的感觉油然生出。刚从战场解甲归家的花木兰,脱下战袍,马上到闺房镜前梳妆打扮,那份女子爱美的天性令我感慨,引我共鸣。

难道女子爱美,是造物主在设计女人时特有的构思?对此,人类繁衍生存已经证明,不仅女子爱美,男人们亦如此,爱美天性已成为引领人类文明发展的一路天道。

同为女子的我们,虽不比花木兰金戈铁马,征战沙场,却也是为祖国建设出过力,流过汗。特别有一点与花木兰很相仿佛,刚满十六岁,就应召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屯垦戍边了。

到边疆的前几个月,我们住帐篷,当时一心备战备荒,反修防修,终日摸爬滚打的,不是泥中钐①麦,就是雪中割豆,或在一镐下去一个白印的冻土上挖战壕。从没想在帐篷的哪一处去安置面镜子,家带来的镜子搁在行李箱中,两三个月里,没见过自己的面孔。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时,我搬进小泥屋,住东炕上铺。泥屋比帐篷条件略好,有四壁土墙,如果有枚钉子,一面小镜子还能挂住,只是到那儿去找钉子?

泥屋西炕没架上铺,睡五个人,有些余地。住东炕头的大秀,将行李箱置于窗前,箱子上摆着她从北京带来的镜子。

西炕战友们好像都留齐眉穗。齐眉穗在脸面之顶端,它多一分则傻,少一分显愣,是头等大事,要常修剪。修剪就要照镜子,照镜子最方便的人当数大秀了,自己的镜子摆在身边。再有,年长于我们的她已发育成熟,体格健壮,出身红色,生性豪爽,头上围条宝石蓝色的大拉毛,与头戴皮帽,青杏子般的我们在一起,显得底气十足。那时住上铺的我看她时要俯视,可心里,她却高高在上。

一般中午收工到开饭前是大秀修刘海的时间。手握剪刀一丝丝修,对着镜子反反复复照,那种出奇的耐心,令避不开视线的我们心急。一天买饭回来,大秀不在,西炕战友的几张笑脸一块儿凑到圆镜前。不料,她进屋,见吃饭的炕沿被占领,一声大吼。那时初入住的我一般不下去照镜子,倒是她照镜子的反光,常常一晃一晃地扰我们。

第二年,1970年春天,连队调整编制,我住大宿舍外屋了。大宿舍是南、北炕,南炕阳面临窗,没上铺,可我住北炕下铺。由于支撑上铺,北炕被木架分成几阁,三人住一阁,木架上能挂东西。

住我旁边的刘班长和我去仓库,帮我把镜子翻找出,我们高兴地把它挂到木栏上。无奈上面还要挂几个人的草帽、水壶和书包,镜子常被挤下。刘班长让我把它放回去,她笑眯眯地从衣兜里拿出个茶杯口一样大的小圆镜给我看。圆镜虽小,但我简单,不留齐眉穗,没什么青春痘,想照时借来用,上下左右晃一晃,也能照得明白、高兴。

东边阁中一位战友去老牛队工作组了,搬来位美梅与我毗邻。她名叫梅,貌美,属于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嘴那类,比我们大几岁,是拖拉机手。由于不是北京同乡,有工种与年龄的优势,她很严肃,话语不多,酷似冷美人。搬来后,一只大镜子挂在她身边的木栏上,镜子背面正对我。

美梅是优秀的兵团战士,其特点是革命和生产的自觉性极强,上工一般不等吹号。匆匆早饭,她即起身,对着镜子,梳梳头发,正正帽子,翻翻衣领,卷好袖子,出门前再往脖子上搭条白毛巾。这些动作都伴着她的歌声,声很小,含在嗓子眼儿,悠悠颤颤,有点儿憋闷的美声味道。

第三年春播时,我住大宿舍靠窗阳面了,虽仍拥挤,但光线好了。我挨着天津知青唐排长,一个生活劳动的好榜样在身边,还有她脚下吊板上那可以随意照的镜子,都令我高兴。

夏锄到了,那些天,连里每早搞铲地大会战。黎明四点,起床号响,我们扛锄下地,干到早饭时分结束。饭后,再上山放蚕,进行一天的劳作。到了麦收,晚饭后要去麦场加夜班卸麦车。我们的口号是“麦场就是战场”,忙得平时喜欢盘腿炕头斗私批修的人都不见了。那个火热而漫长的夏季里,镜子被冷落。

没想到几个月后,镜子忙了。

从十月开始,连队处于一级备战状态,先是夜间频繁地紧急集合。入冬后,在信号弹嗖嗖蹿空的半夜里,我们经常要进行爬冰、卧雪、急行军等备战演习。不久上方传来指示,让男生一律剃光头,女生要短发不过耳。

大宿舍外屋将近40人,差不多都是唐排长给剪发,轮到谁了,手拿镜子坐在木凳上,唐排长技术很高,大家望着镜子中的自己都很高兴。这其中,住大宿舍里屋的大秀苦恼了,只习惯梳小辫留齐眉穗的她,对剪的齐耳短发很不满意。原因是剪发ad46a6c59072bb7adf6502b9210a08e2c4498ae89c0c90f8168cd7718570b5c9后,有人议论她齐眉穗显得过长,使形象不良。情急中请来高手帮忙,一剪子下去,齐眉穗变短,结果却更糟。剪掉的头发接不上,况且形势严峻,备战第一,她也不敢使性子,只能作罢。那时我们熟了,年初一起回京探亲,一起归队。看她痛苦的样子,我劝她,过些天就能长起来。

又一年的六月,我进小兴安岭山里养蚕了。林间草房是我们自己盖的。男生伐木、打桩、上梁。女生用拉禾辫②编屋墙,最后在梁脊上苫块大帆布。我们从坡下望它,齐整的一排,不过,那薄薄的泥草墙挂不住东西。

十八九岁,到了爱美爱打扮的年龄,我脸上悄悄出现了青春痘。估计营养原因,痘痘不多,并无大碍,倒是水土和蚊虫叮咬成了主要问题。活忙时,男生不能下山挑河水了,我们要喝雨水、坑水。放蚕终日在柞林,风吹日晒不说,还遭瞎虻小咬袭击。这些平时不觉得,站在探亲归队的战友身边时,才感到黄锈面色与红肿包痕的醒目。那时我们都有小镜子了,小镜子照脸,苦恼倍增,目光在小范围内聚焦,焦点中的大包特别夸张。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有个地方能把我们照得很美,那儿就是山脚下的小南河。只要不下雨,我们洗衣洗头发都要去小南河。

它在南山脚下,远远望去,一道细细的亮丽静卧在碧色中,轻柔蜿蜒,无浪无声。阳光明媚时,小河像一条镶满珍珠的缎带,在潺潺湲湲的流动中熠熠闪光。那天,我们刚到河边,白云飘过来,太阳隐去了,水面儿刷地一下儿变了,映出了湛蓝的天空、游动的白云、岸边的树木和对它探头的我们。这时水中映出的我,无比快乐的样子,脸上锈色不见了,大包没有了,干黄披散的头发好像在飘逸。每次洗完衣服,大家在河滩上休息,我常常喜欢一个人来到水边,对着明镜般的河水再照照。先看看自己,再看看水中高远的天空,变幻的流云,感觉一切是那么美好。风儿徐徐吹来,瞬间,水中倒影成幻影,风再大点儿,一切便杳无影踪。

记得来兵团第二年,知青盖宿舍,一些天津大姐和男生负责运送条石、砌垒等重要工序。我们三班女生穿着胶鞋紧张地和泥、运泥。连长来了,在满头大汗浑身泥水的我们身旁说:“嘿!花木兰!”我一门心思和泥巴较劲儿没在意,连长又说:“花木兰,你们都是花木兰啊!”没思想准备,突然受到夸赞,非常高兴,也很吃惊,没想到连长把我们比作女中豪杰了。为什么说我们是花木兰?那边高喊号子,抬着条石,嗨哟嗨哟上跳板的天津姐,她们是生产、备战的排头兵,要说花木兰,也非她们莫属呀!

真没想到,几十年后的今天,一道青少年娱乐题目,给我小小启迪,解开了这个遥远的的疑惑。

古代没有晚婚制度,女子十七八岁就要出阁。花木兰从军前,在闺中待嫁,估计只有十六七岁,她出征时的年纪也许和我们当时差不多。

由此看来,如果连长不是花木兰老乡,那就是他也敬佩花木兰。还有,他更像一位将军,像指挥员,他很会用兵,心里装着每个知青战士。想想在兵团,我们生命中“黄花季节”那几年,连长的一句鼓励,为我们多彩的年华记忆,描摹上充满历史色彩的难忘一笔。

①钐:音shàn,长把的割麦、割草镰刀,劳作时双手握把,不用弯腰,贴植物根部挥割,收割面积大。

②拉禾辫:将鲜禾草割下拧成草辫,裹上泥浆,盘绕在房架的立柱上,拉禾辫编的墙壁,只能遮挡风雨,不能负重。

责任编辑 阮殿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