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根接到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的这一天,正是他爸老根工作的非法采矿场被炸毁并关闭的这一天。采矿场对于小溪村太重要了,男人们大多在这个矿上工作,虽说每月也只挣四五百块钱,但这四五百块钱可就是一家老小生计的本钱啊。因此听说要被炸毁,全村的男男女女一大早都涌到山头上。男人们嘴上说得凶,要跟政府如何如何的,但一到现场,看到一大群官员和公安气势汹汹地过来了,他们就憷了,散了。但是村里的妇女们却自告奋勇地涌到井口边上,说是要跟矿井一块儿炸掉。官员讲过话后,那些妇女们仍然不撤,数十辆警车就开进了采场,从警车里下来的全是荷枪实弹的警察,当手持电喇叭的官员声色俱厉地在宣读最后的警告事项时,妇女们终于战兢兢地撤退了。这些妇女当中就有小根他娘腊花。
腊花一边往山下撤着,一边忍不住哭了:“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儿子小根的录取通知书正由乡邮递员往她家里送来。
老根挤在工友堆里,被警察队伍隔在山洼地划定的安全区里。随着一声声的巨响,矿井的石块和支柱的木板都飞上了天。
一声声巨响中,老根的眼泪流下来,他知道,更加艰难的日子就要来临。
到了这天晚上,小根收到县一中录取通知书的事在小溪村里传开了。这可是小溪村自盘古开天地以来的头一次——县一中,省重点中学。“到了县一中,大学一定中”,这句话几乎是当时民俗的口头禅,差不多是全县老百姓的共识!小溪村人早听说了,镇上的头头们都想方设法要把孩子弄进一中去,据说花了很多钱也办不成。为什么?是孩子的成绩不行。郭老根的儿子郭小根这回可硬是凭好成绩考中了!
许多乡亲赶到老根家来祝贺。白天里采矿场被炸的事似乎也比不上小根考上县一中来得更重要。家里很快挤满了人。老根让小根娘腊花赶紧去村小卖部买两包好香烟,顺便买挂鞭炮回来放放。腊花一路小跑着赶到小卖部,掌柜老王说,“小根娘啊,买好烟买鞭炮,也还要买糖啊——这可是大喜事嘛!”腊花把口袋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出多余的钱买糖,只好说,“他王伯,等回头我再来买糖吧,少不了给您老尝的。”
鞭炮在门口放了,村里来的人更多了。郭老根拿着香烟从门外一直撒到屋内,鞭炮的硝烟味和烟草味满屋子弥漫。乡亲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小根将来的出息,话里无不透着羡慕赞叹。
“老根啊,小根这孩子将来一定出息大,等在大城市里做了大官,票子多得花不完呢!”
“小根还要娶城里的姑娘做媳妇,小根娘跟你老根就住在城里的洋房里带孙子吧!”
“我听说县一中里考上大学的孩子还有留洋去的,还有娶了人家洋女人的呢!”
这些话让老根和腊花笑得合不拢嘴。老根晃了晃桌上的空茶壶,瞪了腊花一眼,让她赶紧去后屋里烧壶水给大伙沏茶喝。腊花便往后屋去了。她本想接一句:“咱家小根将来说什么也不能娶个洋女人的,那生出来的娃是个啥样儿了!”
小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一直没有出来,尽管他爸叫了几次,他也不愿出来。他坐在床头,两眼盯着那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看得津津有味。那是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临考前,老根把它收到屋梁上去了,怕影响小根的学习。直到考完了,老根才同意从屋梁上拿下来让小根看。其实小根心里并没有太多的高兴,他知道他最后能不能进县一中读书,关键还要看他爸能不能凑足读书的钱。中考结束后,班主任老师就替他算过了,如果县一中录取了他,那么学费、书本费、杂费,包括住校费,加在一起可是三千多块钱啊!他家里能拿出这么多钱来?小根连想也不敢想。
差不多快到半夜时分了,家里总算把最后一拨乡亲送走,小根才从房间里出来。
“娘,什么时候才能吃晚饭啊,我可早就饿死了!”小根埋怨地嚷着。
夫妻俩这才想到,一家人竟然到现在还没有做晚饭呢。
第二天早饭后,郭老根、腊花和小根,一家三口在村小卖部买了九刀草纸和一挂鞭炮。掌柜老王问,是去给小根他爷报个喜吧?腊花笑着点头,一旁的老根从口袋里掏出香烟递给老王,并划根火柴给老王点上。
“小根他爷要是活着,该有多高兴啊!”掌柜老王吐出烟雾说。
一家人爬上坡地,远远地望见对面山洼地的小根他爷的坟地。小根他爷生前是个要强的汉子。早年独自逃荒出去,当过长工也当过兵,解放后回到村里娶妻生子,先后养过三个儿女,都未成年就夭折了,最后一个是小根他爸老根。老根未成年,娘就去世了,小根他爷与儿子相依为命,把老根拉扯大。命运到了老根这辈居然与上辈惊人地相似。老根跟腊花结婚后,也是养不成孩子,不是死胎就是流产。算命的说,老根这辈子怕是要无儿无女了。但小根他爷就是不信邪,他对儿子老根说,让你媳妇的肚子歇上一年吧,养养气,来年再怀,咱就不信老郭家的香火会断了不成!腊花的肚子休息了一年后,果真怀上了。小根来到这个世上,让小根他爷高兴坏了。他领着村里的伙计到镇上买回两头大肥猪,加上自家养的一头,全杀了;又从镇里买回了两缸共80斤的高粱酒,让全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连吃喝了三天!小根他爷满脸是泪地醉倒在酒桌上——小根成了一家人的宝贝。小根他爷去世前,把老根和腊花叫到床前,叮嘱道,将来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小根念书,一定要让小根念书念出名堂来,将来出人头地!并且强调,这孩子脑子灵,慧根深,是个好苗子,要让他成才!老根和腊花哭着承诺着,小根他爷才闭上眼去了。现在,小根终于让县一中录取了,说明他爷没看走眼,孩子将来出息是可指望的。他们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九泉之下的爷爷,让他高兴啊。
一家人跪到爷爷的墓碑前叩头。太阳升高了。坟墓周围的草叶上还沾着露水。叩完头,腊花一边烧纸一边对坟墓里的爷爷说着小根考上县一中的喜事。老根的眼睛里满是泪水,蹲在坟墓旁边抽着烟。小根坐在墓碑前望着远方,他心里急的还是上县一中的那些钱。他现在只想找个合适的机会说出来,他知道这会儿父母可能根本还没有想到钱的问题呢。鞭炮放完后,一家人往回去了。
小根轻轻地嘀咕了一句:“爹,上县一中可要把学费钱准备好的。”
老根嗯了声就没再言语了,似乎他心里早就盘算好了似的。小根便不再说什么了。
可等回到家里,老根突然问小根:“刚才你在路上说什么来着?什么学费钱?”
小根说:“上县一中可是要好几千块的。”
“谁说的?咋要那么多钱?”腊花显然更吃惊。
老根的语气严肃起来了,“你再说一遍,好几千块钱?”
小根低着头说:“是班主任说的。”
老根软软地在凳子上坐下来,脸色变得灰灰的,好像被人骗了似的。腊花的声音也低下来:“小根,是不是班主任老师算错了,咋要那么多钱呢?”
父母的反应都是小根预料到的,他有些烦了,说:“算错了,你们去问我们班主任老师好了。”说罢就跑回自己的房间里,他知道,这个家里马上就会因为钱的问题而一筹莫展。
小溪村原来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自从矿山开采以后,山被开挖得千疮百孔,水成了臭烘烘的污水,过去的良田也被完全污染了,地里也是什么也种不出来。矿山据说一直因为拿不到国家的合法开采证,时不时来人查封,而矿山一查封,村里的劳动力就外流出去打工。等风头过后,矿山又开采起来,村里的劳动力又会陆续回到矿上,就这么反反复复了十来年。对于小溪村的郭老根来说,外出打工的经历让他彻底寒了心。他在城里的工地上拼死拼活地干了一整年,却只拿回了500块钱,等过完年再去城里讨薪水,人家公司早就没踪影了。郭老根有了这个教训后,就把心思全放在村里的矿山了。不承想这回政府动真格的了,居然将矿井彻底炸毁了,这对于上个世纪90年代末的小溪村来说,简直就是灭顶之灾;对于老根,那就是断了最后的一线希望。
这些年里老根一直想攒些钱,但就是攒不起来,似乎你越是那样想,偏偏该花的钱就越是多。腊花前年被诊断出结核病,去县医院看一次就要花去上千元,却总也不见根治;家里的房屋还是小根他爷生前盖的三间老屋,早就破损不堪;去年初,在是给腊花继续治病还是修缮老屋的选择中,老根最后还是决定拿出了迄今为止攒上的3000元将老屋换了梁,重新盖了新瓦(当然,这也是小根他娘腊花的意见),经过这样一折腾,家里积蓄几乎也就空了。现在,小根要读县一中,钱从哪里去弄呢?
老根挥拳朝自己的头上狠狠地砸去,他骂道:“该死啊该死,咋就没有想到要把钱留着给小根念书呢?”老根后悔的是不该花钱修缮老屋。
腊花看到老根的举动便意识到钱这个难题把丈夫逼坏了。“都是我的痨病花了钱,不然,多少也会给小根留些存着的。”她觉得自己去县医院花的钱,比修缮老屋花的钱还要冤。
老根和腊花一大早就把小根送到镇头的公路旁,那时日头才刚刚从东山冈上露出脸来。老根警觉地左右看了看,把儿子小根拉到路边树下,从怀里掏出一沓用旧报纸层层包裹的钞票,塞进小根的手里,叮嘱道:“这钱可要看管好,到了学校就交到老师那里去!”小根嗯了声,把钱往身背的书包里塞。老根恼怒地一把打开小根的手,把那沓钱又夺过来,强行塞进小根的内衣,并且将小根的裤带紧了紧,说:“这才保险呢!到了城里,凡事都要多个心眼儿!你爹我在城里打过工,知道城里的贼厉害呢。这钱要是弄丢了,那你的学也就别想上了,你懂不?”小根嗯嗯了两声。腊花在公路那边叫了:“车来了,车来了!”一辆破旧的大客车在公路边停下,老根跑过去就爬上车顶,招呼着腊花赶紧把铺盖卷递上去。一阵忙活后,小根已经坐进了车里。腊花看着车窗口的儿子,眼泪就流下来,车一开动,她招着手对小根说:“根儿,往家里写信哦,娘想你呢!”老根倒是镇定:“好好读书,别管家里的事!”
从镇上走回小溪村,夫妻俩都沉默无言。回到家里,老根在堂屋坐下便从腰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摊开在桌上。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姓名和数字。这是老根腊花夫妻俩走村串乡十多天来共借的3000多元的欠债单。老根是个细心人。他去儿子小根的房间里找来笔和纸,用笔在欠债单上一条条地划着,划完后扒在桌上对照着欠债单抄写起来。腊花给老根沏了茶,看着他却不知道他这是在干什么。她问老根,老根没有搭理她,继续抄写着。等一张纸抄好后,老根将抄写好的纸拿到门前光线亮堂的地方看了看,不禁重重地叹了口气。
“小根娘,3600块,一共34户人家——我看啊,怎么着也需要三年的时间才能还得清啊!”他说。
老根把34户名单分成三部分,按三年还清欠款。头年要还钱的人家都是比较穷的,缺不得钱;第二年要还钱的是数额不大的,人家还比较殷实的;第三年要还钱的人家是比较富裕的,手头不是很紧的。老根把名单看完后递给腊花,说:“这么排排,没问题吧?”
腊花根本就没有看那个名单。她看或不看有什么用呢?这个家里从来都是老根作主的。老根这样做,无非是向她表明问题很严重,他需要她的支持。对于腊花来说,她真正犯愁的就是这三年里从哪儿去弄那3000多块钱去!老根这么排定了还债计划,似乎三年以后所有的债务就一定能解决了,可是,那钱从哪里来呢?眼下矿山炸了,镇上说是要赔偿村里和矿工损失,可这损失啥时候能赔下来呢?如今家里可是一个子儿也没有了啊!
腊花把那张看也没看的纸,又丢在丈夫面前,在丈夫旁边的矮凳上坐下,垂着头,不吱声了;她不仅理解丈夫刚才那声重重的叹息意味着什么,更明白最终的主意只有老根才能拿得定。
老根知道,这会儿,腊花不言语,就是等自己作决断了,他脸上的神情不由得渐渐凝重而肃然了。“天无绝人之路!”老根说,“呆在村里是等不来钱的——还得进城去,还得进城里挣钱去!”
县一中位于县城近郊,是从县城中心繁华区域迁过来的。因为是省重点,又是全县最高学府,这些年里得到了来自政府和社会各界的大力资助,校园环境、设施以及面貌都发生了巨大改观。可以说,在县城所有建筑当中,县一中都是鹤立鸡群一般。
小根做梦都不会想到县一中会是这样一所漂亮的校园。他的惊喜是前所未有的。宽敞美丽的校园,一切设施似乎应有尽有,操场,图书室,池塘,文艺中心,健身房,实验室——小根最初的惊喜过去后,便是深深的自卑——几乎所有的学生都穿得比自己好,言行举止都透露出城里学生的那种自信、随兴和散漫;他还注意到他们居然还有那种叫随身听、MP3和步步高学习机的时髦新奇的玩意儿;更让他不安的是,新学期第一轮摸底考试,他这个乡镇第一名的考生居然考了全班的第16名。
小根没有给家里写信,他不能给父母丢脸,更不能让他这个乡里孩子们的学习榜样变成城里同学的笑话。他很快就不再关心那些穿的吃的和玩的东西了,他要把学习搞上去。他到县一中来就是为了学习的,为了将来考上大学的;他本来就是学习尖子,在县一中他应该继续成为学习尖子才是。心思调整过来后,小根的成绩很快就上来了。到第一学期的期中考试,小根的成绩终于又成了全班第一,很快又成了年级第一。那种美妙的优胜者的感觉又回来了。这种感觉,小根很熟悉,或者说,小根读书以来,这种感觉一直陪伴着他。现在,他又因为成绩好成了年级和班里的明星。
其实,在小根班里还有一个“超级明星”孙刚。从本学期一开始,孙刚就格外显得与众不同。譬如衣着,他浑身上下都是名牌;譬如说话,他除了对老师之外,对男同学都是哥们儿、兄弟,对不满意的就是“操你妈的”“狗日的你”,对女同学就是靓妹、阿妹或者反过来“那个傻妹”“傻妞”之类。不久大家都知道了,这个身材肥胖、长着一双眯眯小眼的男生,是本县县长的公子。这个秘密的公开使得在班级里,不,是在整个校园里,大家对他都敬而远之;除了个别老师对他显得格外重视外,似乎并没有多少人愿意跟他多语言——他的成绩总是班里的倒数第一,而且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有可能提高成绩。
小根后来听说,孙刚那个当县长的父亲为了使儿子能读县一中,把县一中原副校长叫到办公室里,几乎是公开说,能让我儿子进一中,这个校长就你当了。当时老校长正要办理退休,谁当校长是热门话题。结果是这个副校长当上了校长。当然前提是县长的儿子“顺理成章”地进了一中。
这天放学,小根往宿舍里走,孙刚站在路口的拐弯处,等走到近前时,孙刚挡住了他的去路。“小根,今晚请你吃个饭,怎么样?”孙刚说,脸上挂着不以为然的笑。
小根十分纳闷,以为孙刚在开玩笑:“请我吃饭?为什么?”
孙刚的胖脸黑下来:“不要废话,同意还是不同意?”
小根从心里是怵他的,毕竟是县长的儿子,穷人的孩子怕官仿佛也是有传统的。听同学们说,前不久孙刚请班里不少同学在一家大酒店里办了一场隆重的生日宴会,场面奢华,据说县长父亲还亲自到场祝贺。现在会不会是又一场“生日宴会”?
小根点头了:“同意啊,是在饭店里吃饭吗?”
孙刚说:“不在饭店,那叫请客吗?”
出乎小根意料的是,孙刚请他吃的这顿饭,是在全县最好的酒店“新世纪大酒店”,一个豪华包间,虽说仅他们两个人吃饭,但还是上了茅台酒、龙虾、鲍鱼——这些都是小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和尝过的东西。小根注意到,这顿饭结束时(茅台酒小根只喝了一小杯,孙刚差不多喝了半斤,剩下的半斤酒说是以后来了再喝),孙刚没有付钱,而且是对服务小姐说,埋单!小姐把消费单拿来后,孙刚连看也不看,就拿起小姐递过来的笔在上面签了名。那种潇洒随意的动作,就像是电影电视里那些大老板,似乎签名就是他日常工作之需。小根忍不住好奇,往那张消费单上看了一眼,这一眼让他完全吃惊了。两个人这顿饭居然消费掉了1800元!小根的脑子迅速地转了转,这几乎相当于他在学校两年的伙食费啊!
其实,这顿饭是孙刚要跟小根达成一个秘密协议。协议内容是,以后小根要负责孙刚的“成绩”,只要保证“及格”,小根就会有“好处”。小根当时就问,那我怎么才能保证你及格呢?孙刚笑起来了,说,真是个农村来的孩子!这还不简单么,你让我抄啊!只要一考试,你让我抄到你的答案,答案能保证我及格,那就OK啦!小根当然还要问明白的是:你会给我什么好处?孙刚这时的脸色变得阴沉沉的了,嘴角讥讽地扯动着,说:“真是农村来的,骨子里狡猾着呢!你说吧,是要钱呢还是要我像今天这样请你的客?”小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钱。”孙刚把手伸给小根,小根的手伸出来时还有些犹豫,但孙刚一把就握上了,说:“那就成交了,OK了!”
两个人从酒店出来,孙刚把手搭在小根的肩上说:“怎么样,咱俩去卡拉OK一下?”
小根听说过卡拉OK那种地方,但从来没有去过。这一刻他有些犹豫不决。他觉得自己还没有帮孙刚什么忙但已经受人之恩了,吃顿饭居然花掉了1800元,好像这个孙刚同学家里的钱是花不完的,而且不用付现金,签个名就行了。这份情他将要用“保证他及格”的成绩来报偿他,如果再让他请自己去那种叫卡拉OK的地方,孙刚仍然会继续花钱,这就让小根有点过意不去了。
小根问孙刚现在几点了,孙刚抬腕看表,小根马上注意,孙刚手腕上是一只金灿灿的表。孙刚说:“还早着呢,才八点多。”小根说:“不行,我得赶紧回宿舍了,今天的作业还没做呢!”说罢就走。孙刚拉住了他,说:“兄弟,让我打的送你回学校吧。”小根丢下他,边走边说:“不了,我自己走。”小根觉得不能欠孙刚的太多,那样以后就不好领他的情了。
小根匆匆穿过商业区的繁华街道。他现在的功课一点也不能耽误。他想到今晚孙刚请自己吃饭,就是因为自己成绩好,他才巴结自己,并说好准备贿赂自己。这说明成绩好就是自己的优势,就是自己的本钱。因此他必须继续优势下去。他甚至想到如果不是自己的这种优势,孙刚是绝对不会请自己吃饭的,他甚至都不会正眼看自己(孙刚在班里从来就没有把别的同学放在眼里,至少从态度上是这样)。这些城里长大的且又是做官人家的孩子,似乎天生就没有把穷人家的孩子放在眼里,况且还是农村乡下来的穷孩子。穷人家的孩子,乡下的孩子,能够让他们刮目相看的本事,就是靠优异的学习成绩。而优异的学习成绩,对于穷人家的孩子和乡下的孩子来说,只有通过刻苦刻苦再刻苦的学习才能赢得,除此之外,别无他途。小根想到今晚的作业,还有明天功课的预习,还有整理课堂笔记,这样一想,他加快了脚步。
走到十字街头时,因为有红灯,小根停下来。这时他无意中看到了在街对角的路灯下出现一个仿佛非常熟悉的身影。这个身影此刻正在一只垃圾桶那里拾掇着什么。路灯是照着背影的,但小根还是觉得这个捡垃圾的妇人很像是自己的娘腊花。但他很快转念一想,娘要是来了城里一定会去看自己的儿子的。再说了,娘也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当然是爹从来也不让娘出远门的,何况是让娘来城里捡垃圾,不可能的。
绿灯亮了,小根穿过街头,直接往学校的方向去了。
其实,小根看到的那个身影正是他娘腊花。老根和腊花进城已经一个多月了。夫妻俩临走前的一天去了镇政府,矿山被炸了,但欠下的工钱怎么办,那可都是血汗钱啊。镇政府的人让他去镇信访办,信访办的人又把他们带到一个叫镇整治非法矿山办公室。一个皮肤黝黑、满嘴黑牙的中年人坐在主任室的办公桌前告诉老根,现在公安正在全力抓捕非法矿主,一旦抓到非法矿主就能追回被他卷走的资金,到那时保证少不了老根一分钱的工钱。并且说了一句腊花听得非常仔细的话:“他小子就算跑掉了和尚,也跑不掉庙。”在回去的路上,老根跟媳妇腊花咀嚼着那个黑牙主任的话还是发现了问题:他小子的“庙”都给炸了,还用跑个“ 和尚”啊!不过这趟找镇政府还是有点收获的。夫妻俩弄了副板车加轱辘。本来找镇政府就是想弄点盘缠好进城去,见黑牙主任显然是一毛不拔,夫妻俩就想到赖着不走了。老根乞求道,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今天说什么也要讨几个子儿回去。黑牙主任站起身来,说你们俩跟我走。老根和腊花立即觉得有希望了。黑牙主任把夫妻俩带到院子后面的一间破烂的房屋门前,黑牙主任从腰里掏出一大串钥匙,在上面仔细找着,找着一把就往门上的锁里插,插进去却开不开。又接着在那一大串钥匙堆里挨个儿试,最后总算把那把钥匙找着了,那扇破门吱吱呀呀地推开了,门上当即泼散下来一团灰雾。屋里十分暗淡,霉烂味和铁锈气扑面而来。其实老根和腊花根本就不知这个黑牙主任领他们到这里来是啥意思。
黑牙主任用手指了指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断把儿的镐,砸损的锤,卷口的铲,乱成一团的铁丝和电线——一句话,全是废旧物资,或者说,全是垃圾——说:“这些都是从矿上收拾来的。”老根走过去,在里面翻捡着,终于把板车轱辘拿了出来,一直拿到屋外。他仔细检查了轱辘上钢丝,车胎以及气门芯,回头对黑牙主任说:“你这儿有打气筒吗?”黑牙似乎为自己的好心没有得到老根的好报而情绪低落,撇撇嘴冲屋里说:“上里面找去,那里面除了死人没有,找个打气筒什么的没问题吧。”老根又冲进屋子里,很快真的找出一只打气筒,给轱辘打了气,老根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轱辘,并且把耳朵凑上去听听是否漏气。老根脸上有些笑意了。又冲到屋子里去,这回他没有请求黑牙主任同意与否,屋子里响起一阵咣当咣当的声响。腊花想进去看看老根在干什么,老根已经将一副板车架硬是拖了出来,直接架到轱辘上,这便成了一辆正式的板车了。老根这时对黑牙主任说:“这副板车我要了。”腊花的脸上也露出悦色,她马上就猜想到丈夫的用意。有了这副板车进城,那就能找到活儿做了。黑牙主任说:“你要了,我同意了吗?我看这间屋子里,就这副板车还值点钱儿。”老根把身板挺直了,说:“不同意,咱也要把它拉走。”黑牙主任也变了脸色,说:“你把我这里当什么地方了?是你们家菜园地吗?想拿什么就拿?我这里可是QKTP807OPYuyP/BkiZ0rwg==镇非法矿山整治办公室,我是主任,这里的资产都是集体的,你拿走,就是犯法,你知道吗?”老根一听犯法就怵了,说:“那就按折扣吧。你说折扣多少钱?”黑牙主任说:“这车轱辘上市场卖,至少要花七八十块,折扣一下,至少也还值个二三十块吧;这副板车架,都是杉木料的,卖一副没个百十来块怕是也拿不下来的吧。现在折扣一下,少说100块,这么一算,这副板车也该值个120来块吧?”老根的脸涨红了,看得出,他心头有火了,但是忍了,说:“20,就20,多一分钱也没有!”声音很低,但透着“拼死也就是这个价”的狠劲。“扯淡吧你!”黑牙主任一甩手,撒腿就走,他一点也不想跟老根这种人“扯淡”了。他走到院子口时回头说:“你今天敢把这副板车拉走,我就能让镇派出所把你关起来,不信,你就试试!”老根软了,一屁股坐在板车架上,垂头叹息。他本不想把事情弄僵的,但不知怎的,情绪就是控制不住,现在事情明摆着办不下去了。腊花站在旁边,这两个男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她一句也插不上,现在她觉得自己该替丈夫去求情了。她小跑着追上黑牙主任,把他阻在院子门口那里。老根看到腊花在跟黑牙主任说着什么,说着说着,腊花好像快要哭了,用衣袖在抹眼泪。黑牙主任好像也情绪缓和了,对腊花说着什么。腊花又说了什么,就见黑牙主任突然两手一拍,十分惊喜的样子,然后就拉着腊花往院子里走,也就是往老根这边走,走到老根面前时,黑牙主任的黑脸几乎快要笑成一团麻花了。他上来便拍着老根的肩膀,说:“老伙计啊,原来小溪村的郭小根就是你儿子啊!了不起啊!是咱们镇的骄傲啊!考上县一中了,我儿子连想都不敢想呢!我对你说,老伙计,你儿子郭小根跟我儿子在镇里还是同班同学呢。我不是听你媳妇说,还真是误会了呢!”老根的心情也马上好起来了,但老根此刻更关心的是屁股底下的板车的归属问题。黑牙主任从老根的眼里看出来了,再次一拍老根肩膀说:“板车你拉走吧,愿意拉到什么地方去就拉到什么地方去!别人要是问到,你就说是从我这里借去的,是打了借条借去的。”老根和腊花都瞪大了眼睛,老根问:“这是真的?我这就能拉走了?”黑牙主任说:“拉走呗,你不拉走,还指望我替你拉走?”
老根就是用这架板车拉着媳妇和铺盖卷,从小溪村一路走进了城里。
老根夫妻俩进城,一切都必须白手起家。基于过去打工从来也讨不全工钱的经历,老根对媳妇腊花说:“这回进城去说什么都得自己给自己干,挣个现钱,明白钱,就是捡垃圾也是自己给自己当老板。”腊花坐在板车的铺盖卷上,望着丈夫的后背说:“咱没出过门,没见过世面,进了城都听你的。”老根把板车拉得起劲起来,说:“天无绝人之路!”
老根夫妻俩进城后落脚的地方,都是破烂的街角或无人的院落的旮旯里,或是夜晚空荡荡的食堂,或是车站夜晚的候车室。总之是一切需花钱投宿的地方,都不是他们要去的地方;而一切可以不花钱就能对付一个夜晚的场所,就是他们栖身的角落。有时候夫妻俩干脆就睡在板车上。
白天,老根拉着板车就停在居民区热闹的街口,车把上挂着一块破纸牌子,是家电用品的包装箱纸,上面笨拙地写着“拉货、送货,价格面议”。开始老根对干这个营生能否挣到钱心里并没有底儿,但第一天下来就挣了15块,第二天挣了23块,以后几乎每天都能挣到二三十块,这可真是让老根喜出望外啊。老根给人家拉的大多是一些主人不便随身带的,如茶几木柜什么的,锅碗瓢盆什么的,地板砖瓷砖铝合金等装饰材料什么的,还有一些筐筐箩箩什么的杂物。渐渐地老根有经验了,那就是必须事先说好价才能决定干或不干。有一次老根因为事先跟人没说好价,等货拉到地方后,老根原以为自己不开口,别人可能念他拉得浑身是汗,气喘吁吁,或许会多给几个。却不想人家往他面前丢了一张5元票子,提着东西就进了家门,关上门前连声谢都没有。尽管有经验了,但还是有过被人骗的时候。这主要是老根路不熟悉,不知道人家说的地方究竟有多远。有一次老根替人家送货走了近30里路,也只挣到10块钱,老根本想辩驳几句,比如拉了一上午,水都没喝上一口,多少给增加几块吧。但那人把钱塞进老根手里,说,这可是咱们事先说好的价。老根一时就无话可说了。
一天挣100块,这可是老根压根儿也没想到的。那是个星期天的早晨,老根早早地拉着板车来到街口。街口里面是菜市场,对面是商场。这里人流熙攘。一个年轻人跑到老根面前,喘着粗气,没开口先从口袋里掏出香烟递给老根,说:“大伯,能多找几辆板车吗?”老根没有接年轻人的香烟,看着他,摇摇头。年轻人叹口气,把香烟又插进烟盒里,焦急的样子。老根说:“是急事吗?”年轻人说:“我今天准备搬家,说好了单位的车,可是早晨打电话来说,单位的车要出公差去。我只有今天有假,下星期还要结婚,这个家可怎么搬呢?”老根听明白了,眼睛亮了亮,说:“小伙子你要是信得过我,就让我一人拉吧。我保证这一整天把你的家搬完。”年轻人听老根这么一说,看着老根,说:“你一个人行吗?”老根来劲头了,说:“我行!”接着又补充一句:“不行,你不给钱。”年轻人又把老根看了一眼,对眼前这个身板瘦削的老民工还是不太放心,说:“你一个人东西怎么搬呢?”老根说:“那你就先带我去你那里看看再说吧。”
老根拉着板车跟年轻人走进一条破旧的胡同里,是一间同样破旧的老屋,墙壁用红笔写着巨大的“拆”字。老根进屋看了看,里面的家具和杂物都早已包装捆绑好了,满满一屋子,只等着拉走。老根对年轻人说:“这些东西要拉到什么地方去?”年轻人说:“就在三条街外面,距这里五里多路程,那是我要结婚住的新房。”他看着老根又说:“大伯能搬得了这些,我愿意付你100块钱。”老根人听了100块钱就没有犹豫了,说:“你等会儿,我这就去叫人来当个帮手。”
老根是去找腊花当帮手。开始阶段腊花天天都是跟在老根身边,有活儿她就帮衬着。老根在板车肚下面钉了个大网兜子,他们的铺盖卷及全部家当都塞在那里,鼓鼓囊囊的,几乎贴着地面了。别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两口子,而且是乡下的盲流。后来老根有活儿了,而腊花也帮不上什么大忙,这样闲着可不行,腊花也要挣钱,不能全指望丈夫老根一个人。那个时候老根和腊花总算找到了个可以安身落脚的场所,是城郊的一座“烂尾楼”。看楼的是个中年人,也住在这楼里,又黑又瘦,瘸了腿,还瞎了一只眼。老根夫妻俩刚投宿这里时,他又凶又狠,把老根夫妻俩的铺盖卷都扔到马路上去了。那是个雨夜,看到马路边的老根夫妻俩在大雨中瑟缩在板车底下,战栗着身子打算过夜,他于心不忍了,跑过来把老根夫妻俩叫出来,让他们住进“烂尾楼”。不过事先说了,只准住这一夜,天亮以后还是得走人。而天亮以后,大雨仍然下着,没法走出去。这样老根夫妻俩就跟那个看楼的瘸了腿7dFjD/0vx/bgjzjfraMXclrUEUKJhOvBK1L1bRc2CDk=又瞎了一只眼的中年男人闲聊了起来。这人叫王瞎子,一只眼是打小害眼疾瞎的,而他的残腿就是在建这座楼时被预制板砸的。王瞎子要跟老板打官司,老板说,这楼也干不下去了,没资金了,你就给我看楼吧,每月我发给你300块钱,算是养着你了。王瞎子不愿回乡下了,因为回去他什么也干不了,于是就成了这里的看楼人。老根夫妻俩听了王瞎子的述说,也很是同情。而当王瞎子听了老根的叙说以后,就直接表态,说,你们就在这里住下吧,反正老板一年到头也不来这里,他的工钱都是到月他到城里老板的公司里去取。老根夫妻俩激动得当场就要给王瞎子叩头。王瞎子很感动,说,都是穷呗,没办法才走到这一步的!这样老根夫妻俩就在这座“烂尾楼”里安了家。所谓“烂尾楼”其实就是一个毛坯房,门窗及管道等设施一样也没有安装。老根夫妻俩用捡来的塑料纸把窗户封起来,用包装箱纸糊了个门,地上铺着砖块,上面垫上报纸,把被子铺上去,就是床了。对于老根夫妻俩来说,这就算在城里有家了啊!从这以后,老根每天一大早拉着板车出去,腊花则夹着一只装化肥用的大编织袋走街串巷去捡垃圾。除了雨雪天,夫妻俩几乎都是早出晚归。晚上回来是他们最幸福的时刻,因为老根要向腊花报账,这一天挣了多少,而腊花同样也要向老根报账,这一天捡垃圾卖垃圾的收入。夫妻俩会把那些钞票和分币一遍遍地数着,生怕数错了似的,老根数过,腊花还要数上一遍。最后用一个布兜装好,扎在腊花内衣缝制的一个秘密的口袋里。夫妻俩常常由于高兴而省下了晚饭。吃什么也没有挣到了钱心里的滋味美啊,尽管饥饿使胃里很不舒服,但他们早早地躺下,躺在地上的破衣烂褥的床上,早早地睡去就会忘掉饥饿。可能还会做上好梦,梦到挣了很多钱,日子越来越幸福啊。
老根跑到城郊的住地,叫着腊花的名字。王瞎子听见了,就从楼里探出脑袋,说,你前脚走,你媳妇后脚就出门了。老根骂了一句,是心里急,那100块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挣到手。他本想叫王瞎子帮个手去,但转念一想,王瞎子实在也是干不了那些搬家的重活儿的,还是去城里找腊花吧。
老根跑着,不禁额上和身上都汗水淋漓了,而且眼前有些眩晕。他这才想到,今天一早到现在什么也没吃呢。老根对于吃饭,一般总是能对付过去就一定要对付过去,除非饿得很厉害了,就像现在这样眼前出现眩晕,他才意识到要吃点什么了。他在路边的早点摊上买了两个热乎乎的肉包子吃下去。今天要干重活儿,他才决定吃肉包子,否则他只需要一个馒头就能对付了。
老根最后在一条小街道的垃圾堆旁边找到了腊花。腊花当时正跟几个同样是捡垃圾的婆娘们在抢着别人刚刚扔进垃圾箱里的一堆垃圾。飞舞的苍蝇们团团把她们包围着,那股极其难闻的恶臭味儿弥漫开来,她们全然不顾,埋头抢着。老根一连叫了几声腊花,腊花都没有听见,老根气了,上前一把将腊花拉出来,腊花头也没抬就猛地挣开老根的手又冲进去。腊花也是有经验了,她以为这是城管人员在阻止她们这样抢垃圾,但只要她抢到了值钱的垃圾,最后总是有办法从城管人员的手里逃掉的。“腊花——”老根一声吼,才将腊花怔住了。见是自己的丈夫,腊花那张早已面目全非脏兮兮的脸上一片茫然。老根上前拉住她的手说:“这就跟我走,今天要挣个100块呢!”腊花一只手臂被丈夫拉着,另一手还死死地抓着那只尚未装满垃圾的编织袋,随丈夫急匆匆地走了。
差不多从早到晚,老根夫妻俩一共拉了八趟,走了约40多里路。新房是楼上五楼,搬上搬下,夫妻俩早已精疲力竭,浑身湿透。天色黄昏时,那个年轻人感激地将一张100元钞票递到老根手上时,老根似乎一下子就忘掉了那种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累,他看到旁边脸色苍白的腊花眼睛也放起亮来。年轻人要老根夫妻俩到屋里坐会儿歇歇,喝口水,老根说,不了,把钱揣好,拉着板车就走。
走出小巷,大街上开始亮起路灯。凉风微微吹着,身上的汗就冷起来。腊花知道丈夫这一天是累坏了,从老根肩上把板车背带拿到自己的肩上,接过车把,她拉着车。老根说:“腊花啊,今天挣了100块,这要是在咱村里说出去,他们谁会信呢!”腊花说:“不是不信,是他们都要想办法弄个板车来城里给人拉货呢。”老根笑笑,还是美滋滋的样子。走到路口的时候,老根看到了街面上一家家酒店饭馆都在营业。他看了腊花一眼,说:“腊花啊,今天我带你到馆子里吃顿吧,进城都两个多月了,我还没有带你吃过一顿像样的饭呢!”腊花没吱声,心里却在掂量着那要花多少钱啊;她就是舍不得花钱,特别是为吃。老根知道腊花的心思,态度反倒坚决起来,说:“今晚说什么也要吃顿好的。就这么定了。”
他们把板车停在一家路边饭店的门外,走进去。老根叫腊花先去找张空桌子坐着,他去张罗饭菜。腊花一进到饭店里,心里就虚了。她在乡下就听说,城里吃顿饭相当于乡下人卖掉一头牛啊,那该是多少钱呀!她本想对丈夫说,下碗饺子或馄饨,或者最好是一碗牛肉面什么的就够了;但碍着饭店里顾客挺多,她又不敢言语什么了,闷头坐在靠里面的一张空桌子旁等着。老根直接走到前台,前台的小姐拿出菜单给他,老根从来不看菜单,或者说,他知道那上面的菜不仅唬人而且死贵的。他直接冲小姐说:“烧个红烧肉要多少钱?”小姐这时斜睨了老根一眼,这一眼似乎就已经把老根的身份都看透了。“15块!”小姐说,态度有些生硬。老根说:“那是多大的盆装的?”并用手比划着,问:“是不是有像汤钵那么大的一个盆?”小姐说:“就是一盘嘛!没见过你比划的那种盆的,那应该是个锅了吧。”话里含着讥讽了。老根说:“有便宜一点的红烧肉吗?”小姐摇头,已经是不屑的样子。老根说:“有炒猪肝炒腰花吗?”小姐白他一眼,说:“有,有的是。”老根说:“那得多少一份啊?”小姐这时把那份菜单又拿过来,重重地丢在台上,说:“12块一份!你自己看一下不就得了吗?问来问去的,真是!”老根明显感到了对方态度的恶劣,但他忍了,接着说:“你这儿能打个散装的白酒吗?”小姐几乎是瞪视着他,说:“这是城里,不是你们乡下,要喝那种散装的酒,我看你还是回你们乡下去喝吧!”老根这回火了,啪地一拍前台,叫道:“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是乡下人怎么啦?我没偷没抢没犯法,在你这儿吃饭花钱,凭什么要回到乡下去喝?”酒店里马上从后面出来几个年轻人,一看就是在店里当打手的角色。“出了什么事啊?”其中一个嘴上叼着烟卷的问。“是不是这个乡巴佬在找茬儿?”他把手指着老根说。腊花这时已经跑到跟前,带着老根就往外走,嘴里一迭声说:“咱们不吃了,不吃了!”声音都颤颤的,几乎要哭出来。
孙刚期中考试居然得了全班综合成绩第三名,这让班里许多同学惊愕得目瞪口呆。因为自本学期开始以来,历次考试他几乎都是当然的倒数第一。谁也想不到这个平日里游手好闲、吊儿郎当、从来也没有把读书当成正事的公子哥儿,会考出这样好的成绩。当然,除了孙刚本人外,只有全班成绩第一名的郭小根知道是怎么回事。成绩宣布的当天放学,孙刚在教室走廊外拦住了小根,说咱们到小树林那边有话说。小根当然知道现在是他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小根把书包送回宿舍后,便独自走到学校后院的小树林里,孙刚靠在一棵树干上等着他。小根走到他跟前,彼此眼睛对视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是的,这个时候小根是不会开口说话的。根据协议,他只要负责孙刚的成绩能够及格就行,可这次他居然使他得了全班第三名,与全班第二名仅差3分,与他这个第一名也只有18分之差。就是说,他“超额完成了协议”任务。而当初并没有说好具体报酬是多少,现在小根就不能开口要价,况且他也并不知道这种“勾当”(小根心里知道这种事是见不得人的,或者说,一旦公开出来是非常丢人的),究竟应该得到多少报酬。孙刚似乎也觉得这个时候自己要是说些不相干的废话,会显得小家子气,况且以后还全指望着眼前这个穷困的乡下孩子帮助自己渡过难关,因此他此刻就不能表现得拘谨。他把手里的一支尚未抽完的香烟扔掉,从怀里掏出一沓钞票出来,在小根面前一晃,说:“你觉得这回该拿多少就拿多少吧。”小根的脸唰地红了,连耳根都红了,他实在开不了这个口,当然他也没有想到孙刚会这样让他作出选择。他半天才抬头看了孙刚一眼,那目光既是胆怯的更是不安的,像是自己马上就要犯罪了。孙刚看出了这个乡下同学骨子里的那种紧张不安。他又说:“小根,实话实说,我也不知道究竟怎么跟你结这个账。这次考试出了这么好的成绩也是出乎我的意外,所以你也就不要客气,觉得该拿多少就拿多少。”小根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从孙刚眼里他看到的是孙刚的“实话实说”,并没有欺诈他或利诱他的意思。于是他伸出手去从孙刚手里的那沓钞票里抽出了两张,立即揣进了裤兜里。孙刚却并没有急于把手里的其他钱(足足有2000多块吧)收回去,而是在他面前摊开着,说:“小根,只要你觉得应该,这些钱都可以是你的。我既然把它们都拿出来,就没有打算再把它们带回去。”小根涨红着脸说话了:“孙刚,我觉得200块就已经够多了,真的,其他的钱跟我没有关系。”说完,小根转身就走。孙刚这才把剩下的钱揣进怀里,看着小根瘦削的背影,孙刚这才意识到这个乡下同学骨子里是不贪心的,是忠厚的,也是可靠的。对于孙刚来说,他要的就是这些。他跟小根的这个“秘密协议”,除了小根外,就只有天知地知。小根当然不会知道,孙刚的这个成绩回到他的家庭里,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5000元甚至更多的奖励。当然,5000元,甚至更多的金钱奖励,对于孙刚来说,并不是什么大数目,或者说,早就不是什么大数目了。
小根回到宿舍里,心还在怦怦跳着。他突然觉得自己很紧张,甚至有些慌乱。宿舍统共十几个平米,住着八个同学,上下铺,小根睡上铺,中间摆着一张写字桌。以往这个时候小根会坐在写字桌前把今天学过的功课再复习一遍,为晚上写作业作个前期准备。这个过程结束,差不多就是去食堂吃晚饭的时候了。但今天小根一回到宿舍便爬到上铺,并且躺下了。同宿舍的就有人问他今天怎么啦,不舒服?另一个说,是不是得了第一名,还在关心全年级的第一名是谁?小根没有说话,侧过身,朝床里躺着。同宿舍的同学跟自己差不多,大多来自各乡镇的中学,显然都是凭优异成绩考到这里来的,但小根平日里还是跟他们很少说话。一想到自己家乡的贫困和自己家庭经济的拮据,小根就一点也不想跟他们说话了。虽说都是来自乡镇,但从他们衣着穿戴、说话举止,特别是平日里去食堂所打的饭菜质量看,他们的家庭条件显然都要比自己富裕和殷实。
小根的态度显然是不想跟大家对话的,于是同学们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其实小根这会儿的心里在想,到底该怎样消费这200块钱。这可是他人生所挣到的第一笔钱啊,尽管挣得并不光彩,但毕竟是挣到了,而且从现在起就由他来消费。躺在床上,看到贴在墙壁上密密麻麻的课程表和化学元素表、各种公式表格,他这一刻想到了自己的努力终于赢得了报酬,想到了自己在乡下的父母要想挣到200块钱所付出的血汗……
有同学叫小根该去食堂打饭了,并且强调去晚了就没有好菜了。小根在床上嗯了两声,算是应了,躺着的身子却没有动。等宿舍里的同学都去了食堂后,小根从床上下来,关上宿舍的门,沿着甬道,往校园外走去。小根想好了,这200块钱他必须消费,或者说这200块钱来得非常及时。小根身上的衣服从里到外都要换了,原因不仅是破旧了,而是实在穿不下去了。衬衣已经烂得很难下水洗了,小根干脆就不洗,所以才穿到今天。因此小根首先要给自己买件内衣。其次,小根一共只有两套可以换穿的衣裤。其中一套从村里出来时还是母亲连夜给缝补了一下,否则屁股那块就是个大窟窿了。所以小根还要给自己买套外衣。另外,小根最想吃的东西莫过于小笼包子了,他曾在镇上的兴隆饭店里吃过,那种小巧的包子居然那么美味可口,肉馅汤汁让人一想起就不禁胃液翻涌。所以第三件要办的事就是今晚在县城里好好吃一顿小笼包子。
这天晚上,小根不仅买了内衣、外衣和裤子,还买了一套厚厚的棉衣棉裤(天气是越来越冷了),而且美美地吃了三笼小笼包子(每笼10个),直到不住地打起了饱嗝为止。他算了一下,一共花掉了126块钱,就是说,他还省下了74元。他拎着一只大塑料袋装着的东西,满嘴里喷着小笼包子肉香的气味,走在回学校的路上。
幸福啊!他觉得自从来到县一中读书,今夜是他最开心、最得意的一夜!
其实小根为得到这200元也是冒了很大风险的。前些日子为迎接这次期中考试,他全力以赴,几乎忘掉了休息。他知道好成绩对于自己来说是太重要了。他现在越来越发现,只有成绩好,出类拔萃,才能让那些自以为是、整天显得安乐无忧的同学们对自己刮目相看,甚至肃然起敬。有好成绩,他们就不敢小视自己,不敢轻视自己,甚至包括自己破旧的衣着和粗糙的饮食,也不能成为他们鄙视自己的理由。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成绩好,并且遥遥领先于他们。他那时几乎忘了跟孙刚之间达成的协议。直到临考的前一天,孙刚把他约到教室后面的墙角,开门见山地提醒他,不要忘了他们之间的秘密,他这才想到了要负责孙刚“及格的成绩”,并且就会有报酬的协议。考试那天他就事先准备好若干张纸条,从考试一开始,他就首先往那些纸条上写着每道考题的过程和答案,监考老师还以为他在草稿纸上演算呢。这些纸条写好后,他就寻机递到身后的桌子上,而身后桌子的主人就是孙刚。
假如以后考试孙刚不是坐在自己身后的座位上,那如何是好呢?小根还没有周密地思考这个问题,或者说,他现在还不愿想这个问题,到时候再说吧。
腊花拖着脏兮兮的编织袋,从街尾就喊起来了,街上许多人不禁侧目而视,以为这个捡垃圾的女人疯了。那是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腊花喊着老根的名字,她看到老根蹲在街口那里的板车上,直奔过来。老根听见了,扭头,站起身,他有点吃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在他的记忆里,媳妇腊花没事儿从来不会大惊小怪的。街上许多目光一直追着腊花,直到她跑到自己丈夫面前。
“老根啊,”腊花喘着粗气说,眼里闪动着泪花,“我可看到咱家小根儿了啊!”
老根目光四下里扫了扫,周围那些好奇的眼光才散开,然后,声音里也掩饰不住激动地问:“在哪儿?在哪儿看见的?”
腊花便一五一十地说了。老根跟腊花进城后是有约定的,那就是不能告诉小根父母进城打工的事。一是怕孩子分心,时不时会过来看望或牵挂着父母。二是小根现在毕竟是跟城里的孩子们在一起读书了,而且是城里最好的中学,父母在城里干的都是只有乡下人才会干的营生,怕孩子知道了,不,是怕小根的那些城里的同学们知道了,小根会觉得没有面子,影响学习。自从这样约定后,夫妻俩从来不往县一中那个方向去,老根几次给人拉活儿也绕道走,宁愿多出些汗不收钱,也不愿让自己有出息的儿子小根碰见。腊花几乎终日是在居民区里捡垃圾,偶尔来到商业区也决不选择在周末,原因也只有一个,就是怕被宝贝儿子小根碰见。日子一天天过去,老根倒是忍耐得住,但腊花可是受不了啊。老根和腊花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小根,而为了小根,他们什么样的苦都吃得下,什么样的罪都受得了。腊花每每想到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儿子,而儿子就住在这个城里却不得相见,她心里的滋味真像在油锅里煎着。天气冷了,她就想到小根要加衣了;下雨了,没有雨伞的小根是否买了雨伞;跟那些城里的孩子们住在一起,吃在一起,小根是否受欺负,是否吃得饱;小根现在是瘦了,还是胖了(腊花几乎可以肯定小根是不会胖的,他没有钱去吃那些好东西啊)——腊花多少个夜晚无法入眠,她心里挂念的只有小根儿!母亲的天性使腊花再也不能就这样与自己的儿子不得相见,于是她瞒着丈夫三天两头便去县一中的围墙外面转悠。她想她总有一天会远远地看到儿子一面的,而一面就可以知道儿子小根现在是瘦了还是胖了,是长高了还是变得更体弱了,是穿得体体面面的,还是邋里邋遢的,是高兴的样子还是垂头丧气的样子。这天下午,腊花从县一中的大门沿着围墙转到校园后面,透过栅栏围墙,她看到了操场上有许多孩子在踢足球,都是男孩子,他们几乎都是穿着漂亮的运动服,飞跑着,喊叫着,个个汗流浃背。腊花躲在围墙柱子的后面,眼睛紧张地在那些男孩子中间搜寻着。天啊,这回可总算看到儿子了!儿子小根就坐在操场旁边的水泥凳上,旁边堆放了许多衣物,显然是那些在操场上飞跑的男孩子们的。小根在专注地观看着他们比赛,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在围墙外面的腊花。而那一刻,腊花的心早已怦怦直跳了。她甚至知道儿子小根为什么没有跟那些体格健壮的男孩子们一起在场踢球,是因为儿子小根买不起那么漂亮的运动服,脚上也穿不起那样好看的运动鞋。腊花的眼泪流下来了。儿啊,娘可在看着你啊!娘看你是看不够的啊!腊花突然想起了什么,抹了一把泪水转身就跑开了。她要让丈夫老根也来看看儿子,她知道老根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比她还挂念儿子呢。
老根和腊花悄悄地甚至像做贼似的来到了围墙外的立柱旁边。老根把板车和腊花那只捡垃圾的编织袋都放在不远处眼睛可以看到的一幢房屋角上。夫妻俩不是横在栅栏那里往里看的,而是各侧着一点身子往里偷视。夫妻俩都知道,他们的出现不能让儿子发现。
终于看到自己心头肉宝贝肝了!老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白了,表情也是一脸肃然。他是激动啊!儿子虽然长得瘦小,但那是个多么聪明懂事的孩子啊,他是他们全乡镇唯一考上这所学校的孩子,是他郭老根家祖祖辈辈里书读得最高的孩子,而将来这个孩子还要读大学。读了大学还要读什么,老根说不清,但他知道这个孩子将来一定是郭家学问最高的,本事也一定是最大的。为这样一个孩子,他老根就是粉身碎骨,把老命搭上也在所不辞啊。腊花又在一遍遍地擦着眼泪了。她那两只整日翻捡着垃圾、早已粗糙龟裂的手,是太脏了,黑迹斑斑的,本来就灰暗的脸经泪水一淌,黑手一抹,立即变得污秽不堪。但她全然不知,不,是这样幸福的泪水使她完全忘我了。那个坐在水泥凳上的小人儿,因为距离,她看得不甚清楚,但她却完全看清楚了那就是从自己肚子生下的一个聪明绝顶且眉清目秀的男孩子,这男孩子让她在全乡镇人面前挺直了腰板,体会到了做这个男孩子母亲的风光和自豪。她还注意到,这个男孩子穿得比她想象的还要体面得多,衣服好像是新买的,又合身又精神,脚上居然是一双新球鞋,连袜子好像也是新的。好啊,我的儿!你就是娘的全部希望,全部未来!娘为你受什么样的苦都成啊!
夫妻俩忘掉了时间,直到操场上响起哨子声,比赛结束了,那些孩子们散去后才离开围墙。这时天色已经暗淡下来了。
老根拉着板车往回走时,突然对腊花说:“以后还想不想见到儿子?”腊花说:“当然想见!”停了停,又说:“巴不得上去抱抱他,亲亲他,摸摸他呢!”老根说:“那好,你记着这天是星期几,以后这个日子里来就准能见到。”腊花就纳闷了,说:“能这么准?”老根一脸大丈夫见过世面的模样:“你没有读过书不知道,今天这个下午是小根他们的体育课,以后到了这天下午,小根他们就要来操场上体育课。”“这么说,以后每个星期的这天下午来这里,都能见到我儿小根?”腊花的心里这一刻真像蜜一样甜啊。老根没有正面回答,却说:“你没读过书,不知道什么叫体育课。体育课就是让娃儿们锻炼身体的。”腊花撇了一下嘴,觉得丈夫在轻视她,便嘀咕道:“我咋没有念过书?在镇里王家祠堂不是念过吗?”老根嘲笑开来:“那是扫盲班,哪是正规念书啊!”腊花还是心里不平,道:“我是没有读过书,你不也只念过小学吗?”老根突然提高了声音:“可是我儿念了中学,还要念大学,念——”老根想不出到那个阶段小根还应该念什么,但由于激动他停不下来,便道:“念大学问!”腊花没有跟老根抬杠,但还是又嘀咕了一句:“是你儿,也是我儿啊!”
其实,夫妻俩这个黄昏时分心里都是空前美滋滋的,因为他们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儿子,而儿子又令他们想到了美好的未来。
当天晚上,在那座“烂尾楼”黑暗的屋子里躺下后,老根睡不着了,辗转反侧到半夜,坐起来,把身边躺着的同样也没有睡着的腊花叫了起来。老根决定让腊花明天就回趟村里,看看小根有没有写信回去。小根不知道父母到了城里,有事他会写信回去,这孩子到县城这么长时间了,一定有许多事情需要告诉父母。老根另外要求腊花还要去趟镇里看看矿上拖欠的工钱是否有希望发下来,顺便回家里收拾收拾,洗洗晒晒什么的。腊花第二天一早就坐公共汽车回去了,在家里呆了两天就赶回了城里。小根果然给家里写了三封信,都放在了村主任家里,没开封。腊花把信交给老根。腊花还告诉老根,关于工钱的事,腊花去了镇里,还是镇整治非法矿山办公室那个黑牙主任接待了腊花,他告诉腊花这事年内是根本没有指望解决了,因为镇上的领导班子全换了,新班子现在还没有开始“调查研究”呢。家里还是老样子,腊花只就说了这么一句。其实腊花还去了一趟小根他爷爷的墓地,烧了香和纸,祈求九泉下的老人家保佑小根读书进步,一切平安。
“烂尾楼”里没有电,更不会有电灯。以往天黑回来,老根腊花夫妻俩就在屋角临时搭起的灶台煮饭炒菜,都是粗茶淡饭。有时候实在抗不住了才买了斤把肉回来烧,每每这个时候也总是要把看楼的那个王瞎子叫过来一起吃的。夫妻俩一般都是摸黑吃完便睡下,从来也舍不得点支蜡烛,用腊花的话说,点蜡烛又费钱又招虫子。在乡下夫妻俩早就习惯了在黑暗里说话,用老根的话说,黑着说话反倒觉得踏实。这天腊花是乘晚班车回城里的,把小根的信交给老根后,老根就让腊花点起蜡烛。腊花把腊烛点亮了,放在墙根用砖头垒起的台子上。老根展开信,一字一句地看,腊花守到旁边听着,生怕漏掉一个字儿。
小根的第一封信写得最长,说他很想念爹娘(腊花的眼泪就掉下来了),说学校里一切都好,吃的住的都好,让爹娘放心。后面问到村里的情况,又问到矿上是否又开工了,矿上欠爹的工钱发下了没有,娘的痨病犯没犯(腊花又一次掉下眼泪)。信的最后才写到了核心内容:他需要家里寄些钱给他,并且说最好能寄来20块钱。小根没说要20块钱干什么。但念信的老根心里明白,小根走时他只是给了小根必须交的学费、杂费、住校费和伙食费,给小根的零花钱只有10块钱。老根在城里呆过,10块钱要想吃顿好点儿的都不够呢。小根的第二封信居然没再说钱的事了,而是主要汇报了一下他的学习情况,说成绩上去了,同学们和老师都跟他处得很好,他一点也没有给爹娘丢脸(老根念到这里,眼泪才终于滚下眼眶来)。第三封信写得很短,只有几句话,前面只说他在学校一切都好,请爹娘放心。后面就埋怨了一句爹娘为啥到现在也不回封信,家里到底是什么情况也不告诉他一声。
第二天一早,老根就去城里的邮局给小根汇了100块钱,在汇单的留言栏里,老根写下这样几个字:“小根儿,家里一切都好。你发奋念书就好。父字。”
小根上体育课的日子,腊花记住了,老根当然也记住了。以后每周的这个日子,老根都会跟腊花从这个县城的不同角落会合到校园后面的操场围墙外面,透过栅栏望一眼他们的儿子小根。
应该说,老根跟腊花每周的那天下午都是幸福的,因为可以看到儿子,所以夫妻俩都有些注意起仪表穿着来。尽管隔着一道围墙,而且小根一点也不知道父母在那里。老根穿上了带到城里以来还从没舍得穿上身的那套蓝色卡其布中山装(这套中山装在乡下穿上身,那一定是去人家喝酒做客或春节时在乡里走亲串门),而且把胡子也刮了,头发也用水梳理一下,整个人显得精神起来。腊花没有什么好衣服可换,但每次在去校园后面围墙之前,也总要找个水龙头用手接些水把脸认认真真地洗上几遍,再把身上的灰尘和污垢弄干净,然后就近在人家的玻璃窗上把自己仔细端详一番。直到确信自己已经弄得比较体面了,便往县一中的方向走去。
然而这一次却出了事。这回夫妻俩看到儿子小根不是坐在足球场边上了,而是跟其他男孩子们一起在篮球场上奔跑。看来儿子在乡里学校里就会打篮球,他打得很好,每次投篮都能把那只大家都在抢的皮球投进方木板上的那个圆框框里,于是场外的许多同学,有男有女的都叫好。夫妻俩躲在栅栏旁边的立柱后面看得正入神时,一个穿着制服的年轻保安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并且大叫一声:“你们是干什么的?”夫妻俩吓得身子一缩,腊花当场就准备跑,但老根一把拉住她,老根说:“没干什么,来看娃儿们打球玩。”年轻保安说,“我早就注意你们俩了!你们每周都是这个时候来,而且鬼鬼祟祟的,上几回娃儿们也没打球,是跑步和跳远跳马的,你们俩不是也跑到这里来了?怎么专说是看打球玩的?”保安这么一说,老根的心里就有些虚了;看来是早被盯上了。但老根底气还是足的,说:“咱们又没有犯法,在这里爱看什么就看什么,算是犯法了?”这话倒使年轻的保安一时变得哑口无言。看到丈夫硬了起来,腊花就跟了一句,说:“咱们犯法了么?”不知哪个同学最先看到这边的吵闹,嚷了起来:“快看,那边——保安抓到贼了?”学校最近经常有同学晒的衣服和鞋子被偷的事件发生。于是就有同学往这边跑来,其他同学跟着冲过来。老根一看情势不好,拉着腊花就走,一边说一边冲那个年轻保安说:“咱没有犯法,你能把咱咋的!”
冲过来的同学当中就有小根。他是在老根和腊花走到围墙外面的拐角处那儿看到他们的背影的,他开始并没有意识到什么。但就在拐角那儿,腊花居然惊异地扭头往回望了一眼,天哪,那不是自己的娘吗?
小根没有随同学们一起拿起衣服回宿舍去,而是一件件地穿起来,跟谁也没有打招呼便往校园大门外走。他的脚步开始是急匆匆的,等出了校门便跑了起来。他对自己说,他一定要追上他们,并且看个究竟。昨天刚刚才收到父亲汇来的100元钱,一看汇出地址居然是县城关的邮所。就是说,父亲是在县里给自己汇的钱,这也就一下子解开了这段时间以来,小根对于父母迟迟不回信的疑惑,原来爹娘是进城来打工了。
小根在校园后面的居民区里跑着,一连穿过了几个街巷,终于在一个十字路口上看到了自己的父亲老根和母亲腊花,在对面的一条人行道上走着。他们走得挺急,母亲腊花好像在不住地说着什么,而拉着板车的父亲似乎一言不发。其实那会儿,夫妻俩正在为今天这个下午的事而懊恼不已。腊花直埋怨丈夫老根跟那个保安逞强嘴硬,这才惹得那么多小根的同学过来围观,夫妻俩仓皇而逃。老根面对腊花的埋怨,只回了一句气话:“把咱们当什么人了?简直是欺人太甚嘛!”腊花说:“什么欺人太甚?乡下人到了城里,就不像好人了呢!我一个捡破烂的,在城里,谁都可以把你抓起来的!老根呀,说你不信,咱都被抓了好多次了呢!”老根就不再言语什么了,让腊花说去;其实他自己也曾被无辜抓过几回了。夫妻俩谁也没有说到今天是否被儿子看见了,这个敏感的话题不是不愿说,是彼此都十分担心着呢。
天色快要黑了。小根一直在后面跟踪着父母到了城郊,直到他们的住地——那座“烂尾楼”里。在马路边的一棵梧桐树下,小根躲在树干后面看着父母的行踪。他看到父亲把板车靠到楼梯边,母亲马上从板车上卸下那只装得鼓鼓囊囊的装垃圾的编织袋,打开扎口,把里面的垃圾倒出来。父亲用力举起手臂把板车架直靠上墙根,抬一只脚把车轱辘勾到跟前。板车架靠稳后,父亲就把车轱辘扛起,拐进楼梯旁的一间黑洞洞的屋子里。母亲在外面将垃圾分拣,虽然天色已暗且隔了二十多米远,但小根还是看得见,或者说,感觉得到,母亲在把塑料袋、塑料薄膜、塑料布一类的东西堆在一角,把汽水瓶、罐头瓶、酒瓶一类的东西捡堆在另一角,把铝制的易拉罐、牙膏皮以及铁丝电线一类的东西堆在身边。后来,母亲也进了那间黑洞洞的屋子里。
那间黑洞洞的屋子里始终没有亮起灯光来,但隐约听得见里面传来轻微的锅碗钵盆的碰击声。他们是在吃晚饭么?他们是在吃什么样的晚饭呢?
小根没有去想象那间黑洞洞的屋子里的情形,因为他不用想象也知道,自己的父母在那间黑洞洞的屋子里吃着什么——小根的呼吸一下子就变得急促起来,鼻子酸溜溜的,眼泪跟着就流了下来。
小根沿着城郊的马路往城里走去,天这时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一路上,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心里始终觉得堵得慌。他小小的脑袋里开始想着父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为了他这个让父母在全乡镇的父老乡亲们面前撑了脸面的儿子。他知道父母为了他和他的将来会不惜代价的,或者说,为了他,他们什么都会舍弃。小根这会儿的眼泪又流下来。父母这是在为我遭罪啊!
从城郊的马路走回县一中,要穿过县城唯一的繁华商业街。小根这会儿就走在这条街上了。小根到现在什么也没有吃,但他一点也不觉得饿。他现在为自己如此残酷地拖累父母而感到深深的内疚自责。
一个胖乎乎的小青年,一手搭着一个女孩儿,出现在人行道上,身子有些趔趄了,一看就知道是酒喝高了;两个女孩儿一左一右地搀扶着他,像在侍奉着一个东家阔少。因为是背影,小根看不清那个小青年是何人。很快,眼前又出现了四五个身材明显高大且强壮的年轻人,把那个胖乎乎的小青年和两个女孩儿圈在了中间,从而形成了一个保护圈。小根正走在道中间,他本来是应该停一停好让这帮显然不好惹的家伙走了再说的,但今天小根显然不愿那样做了,就是说,他不想从他们身边绕过,也不想在这里耽误时间,他照直地走进了这个人圈。刚一脚踏过去,便有一只有力的手迅速搭上他的肩头,迅速就将他拉到了人圈外。小根抬头,一个肥头大脸的年轻人立即恶狠狠地告诉他:“你想干什么?想找死,是不是?”谁也没有想到,或者说,连小根自己都没有想到,他居然立即态度强硬地回答这个凶神恶煞般的年轻人道:“老子就是想找死,你能咋的!”铿锵有力,斩钉截铁。“嗬——嗬——!”肥头大脸的年轻人惊怔得差点儿笑出声来,一把抓住了小根,随即就要挥起右手来,说:“他妈的,就你——也敢跟咱们玩横的?”
眼看着小根就要挨揍了,这时突然有人大叫了一声“慢——!”那只挥在空中的右手停顿了,周围一圈人也都震住了。这声断喝的人就是被围在中间由两个女孩儿搀扶的小青年。小根睁大了眼睛——即便是睁大眼睛也不敢相信,发出那声断喝的人,或者说,被两个妖艳的女孩儿搀扶的人居然会是孙刚!孙刚将身边的两个女孩儿推开,一脸威严地用大佬般的口吻说道:“你们走吧,今晚没有你们什么事!”说罢就用手拉住小根,小根不禁想后退一步,显然还是心有余悸。孙刚说:“小根,我是孙刚啊!”酒气喷在小根的脸上。小根注意到那两个女孩儿和四五个壮汉这时散去了,街中央就剩下小根和孙刚。孙刚把手搭到小根肩上说:“小根,咱俩找个地方喝两杯吧?”小根没有说话,其实也就是同意了。
孙刚今晚意外地见到小根真是高兴啊,原因很简单,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这回考试的成绩同样决定着他日常的开销花费。他当县长的父亲在他读到中学以后就对他实行了“明码标价”策略,从成绩及格到优良都有不同的价位标准。小根在期中考试使他得了班级第三名,他得到了一万元的奖励。如果这回期末考试他还能够得到第三名的成绩,那么就是翻一番了。他就那么把手臂搭在小根的肩膀上,像哥儿俩一般,把小根拉进了路边的夜总会里。
进了夜总会,从服务小姐到领班,沿长廊一路走过来,见到孙刚,无不是点头哈腰,一派谦卑恭敬的样子。看得出,孙刚是这里的常客,他的身份显然使他们畏惧。身穿紧身艳红旗袍的小姐把两人领进一间宽大的包厢里坐定,随后又有小姐进来问需要什么服务。孙刚摆着手说,先把啤酒上来。不一会儿,啤酒就上来了。孙刚打了酒瓶,往两个杯子斟酒,小根始终一言未发。其实那会儿他的心里仍然十分难受,他为父母困苦的处境而难受。孙刚举起酒杯,说:“哥们儿,咱们先干一杯再说吧。”小根跟他碰了杯就一仰脖子干了。
小根几乎一直是闷闷地喝着酒,当孙刚问到是不是要找两个小姐来助助兴时,小根就摇起了头。他还没有那方面的经验,也压根儿没有那个胆量。在小根内心里,他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从来也没有想过有关女人方面的事,让他面对一个女人,他会完全受不了的。孙刚后来就不断地问他,期末考试打算怎样安排他的成绩。孙刚的话说得直白坦率:“跟我说实话,这回期末考试,我还能不能考个第三名?”小根这才把头摆过来看着孙刚,他开了口,而且语气变得异常坚决执着:“你要是考了第三名,给我什么好处?”孙刚愣了一下,但很快就镇定了,说:“你开价吧?”小根说:“我想要一套城市里的住房。”孙刚的眼睛顿时瞪大了,说:“郭小根,你是不是酒喝多了?一套住房——你知道需要多少钱吗?”小根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就是想问你,你如果考了第三名,能不能给我一套城里的住房?”孙刚笑了一声,是非常窘迫的笑声。“想不到啊,郭小根!你的心思大着呢!居然想到了要住房!是不是除了住房,其他的报酬你都不需要?”小根肯定地点点头,说:“是的,其他的都不需要。”孙刚说:“你能不能跟我实话实说,你干吗非要一套住房?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是不是女朋友这个(孙刚用手在肚子上比划着,意思是怀孕)了?是不是想要在城里过日子了?”小根拿起啤酒瓶顾自喝着,他好像没有听见孙刚在说什么。他一点也不想告诉孙刚真实的原因,也就是说,他一点也不想让孙刚知道他的父母眼下为了他的学业,所过的贫困不堪的生活境况。他现在的心里只想着能够有一套住房,而且他相信只要孙刚答应帮忙,他这个县长的公子就一定能办成。就这样沉默了很久,孙刚似乎看出了小根的态度是认真的,是绝对不会对他说出实情的,于是他说:“那好吧,你先帮我把期末考试的第三名搞定,一套住房的问题让我想想办法吧。”小根的眼睛亮了,甚至很快就有些湿润起来。他没有考虑错,孙刚总是有办法的。他激动地把酒杯斟满,举到孙刚面前,说:“孙刚,我并不想占有你一套住房,只借住两年,第三年等我考上大学后就一定还给你,我们之间的协议也就结束了。你如果能够答应我办成这件事,那么今后学习成绩上的事情就全包在我身上!”孙刚当场兴奋地尖叫了一声,顺势抄起酒杯猛地跟小根碰了。“哥们儿,原来是借住啊,吓了我一跳!好办,这事就这么定下了!”孙刚说。两人同时一饮而尽。
喝完了酒,孙刚打车要送小根回学校。坐进车里后,小根突然叫司机往郊外的地方开去。小根觉得在孙刚面前自己做人要地道,乡下人除了贫穷之外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要一套暂住的房子不为别的,只是因为父母!因为父母为了自己才居住在这个城里那最不堪的地方!孙刚一听小根要司机去郊外,不明白怎么回事,说:“去郊外?去郊外约会?”小根没有搭理他。
到了黑灯瞎火的郊外,小根让司机停车,他要孙刚跟自己一块儿下车。孙刚以为下车是撒泡尿而已,不承想小根用手指着前面一幢漆黑一团、破破烂烂的楼房,对孙刚说:“我的父母在城里是拾破烂的,他们就住在那里。他们进城来就是为了我将来上大学——你现在知道我干吗要一套住房了吧?”
孙刚不说话了,可能是为自己那样猜疑小根而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了。他一把拍上小根的肩,说:“哥们儿,行啦!别说那么多了!”
出租车早走了,郊外原野一片寂静的黑暗。两人沿着公路往城里走着。孙刚问:“小根,你读书那么用功,将来打算干什么大事?”小根苦笑笑,他觉得孙刚嘴里说的“大事”有点嘲讽的意味,他的情绪其实还没有从父母住的那漆黑一团的烂尾楼里解脱出来。“说不上做什么大事,我现在就想着早点考上大学,早点参加工作,挣钱买房,把父母从乡下接到城里来,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小根说着,觉得有两串凉凉的水珠划过脸颊,他迅速挥袖擦去,他不想让孙刚看到自己凄怆的样子。“你自己就没有想过要干什么吗?”孙刚又问,“是想做官呢,像我老爸那类人一样,还是想当大款,腰缠万贯的那种?”小根不想搭理身边这个公子哥了,谁不想当他老爸那样的县长呢?谁又不想当个大款呢?这问的不全是废话吗?小根没有正面回答孙刚的话,而是说起了自己的家乡小溪村,说到那里的环境和贫困,说到自己的爷爷生前对自己寄托的希望,说到自己的父母为了使自己能够通过读书考大学改变命运而不惜代价地忍受贫穷。
“孙刚,我跟你是不一样的,”小根如实地说,“我从来都不敢想象,我要是有你那样一个爹,我现在会是什么样?我会过上什么样的好日子?这是命,我没有办法!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发奋读书,考上大学,改变这个命!而且还要改变我父母下半辈子的命,让他们像城里的老人一样,安享晚年!我将来到底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我现在也没个清醒的认识。反正,这个命一定要改变!”这些话里透着狠劲儿,铮铮的,硬邦邦的,孙刚不仅感受到了,而且很震撼。他忽然觉得小根是个真爷们儿,有志气,也有做人的底气,这个男孩子将来的前途一定不可限量。孙刚再次用手臂勾搭上小根的肩膀,显得亲切友好。“小根,咱俩做兄弟吧!将来需要兄弟我照应的,你尽管吩咐!我读书不行,但我做兄弟,绝对是够哥们儿的!”小根没有再接孙刚的话了,他沉默地走着,他不是不相信孙刚,而是觉得自己根本就无法跟孙刚高攀成兄弟。
到了学校大门口,小根一把推开孙刚,说你回吧。小根心里是清醒的,他不希望自己跟孙刚在一起被别人看见,特别是被同班同学看见,更不愿让其他同学通过看到他与孙刚在一起,而进一步揣测到他跟孙刚之间的“交易”。
看到孙刚打上的士走远了,小根才转身往学校里走去。在走进学校大门后,他突然又折身回来,往门卫房走去。一个穿着松松垮垮制服的年轻门卫就站在大门边,看到他往门卫房里走,便叫住了他,问他有什么事。小根站定了,叫道:“你过来,老子有话跟你说!”年轻门卫有些虚怯了,走到跟前问:“有什么话就说吧,可你怎么——”他本想跟眼前这个瘦弱的中学生说“你怎么能叫老子呢?”但嗅到对方浑身的酒气,他的语气低弱下来。小根突然用手指向门卫的脸,大声喝道:“老子警告你,今后不许对乡下人那么狠!乡下人,也是人!也是——人!”小根的舌头发硬了,话说不直了。
“今天傍晚,在校园操场外的乡下人,就是咱的父母,你知道吗?你们那样凶狠地对待他们,我就看不惯!今后,你们要是还敢那样,老子就不会饶了你们这些人!你听明白了没有!”小根的手指几乎是点着那个门卫的脑门说。
年轻门卫的表情由不满、恼怒到畏惧和平静,最终,他点着头,怯怯地说:“明白了,明白了!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了!”
小根脸上奇怪地一笑,然后得意地一转身,摇摇晃晃地走进了校园。年轻门卫连一句硬话也没敢说。他相信,这个晚上,他若敢跟眼前这个学生较起真来,那么这个瘦弱的学生一定敢跟他拼命,甚至敢用刀杀了他!
小根回到宿舍时,同宿舍的其他同学都睡下了。小根连衣服也没有脱,上床就躺下了。他一点睡意也没有。他睡不着。他的脑子里这会儿始终想着在那座烂尾楼里住着的父母,想着他们今夜如何度过。由今夜想到以往那些日子里他们是如何度过的,想到他们的艰难困苦,想到他们的含辛茹苦。不知过了多久,小根在床上哭了起来。声音先是压抑的,有着重重的抽泣声,后来似乎忍不住还是嘤嘤地哭将起来。其他同学醒了,并且拉亮了电灯。谁在哭呀?小根立即止住了哭,迅速用被子将自己捂住。他永远也不愿让同学们知道他内心的秘密与苦衷。
第二天一早,小根就出了校门,他委托同宿舍的一个同学跟老师请个假,说他不舒服要去医院一趟。他一直走到郊外的那座烂尾楼那里,他现在就要跟父母见面,而且要跟父母报告自己的学习情况,让父母知道他做儿子的已经知道他们在城里干的营生。他不需要父母再躲在校园围墙外面窥视自己,他要让父母堂堂正正地来学校里看望自己的儿子。他还要让父母知道他的儿子学习成绩是优异的,是没有给他们丢脸的。
小根刚走进烂尾楼,那个瘸了腿的王瞎子便拦住了他。小根跟他说了实情。王瞎子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小根,感叹道,你就是那个叫小根的宝贝儿子啊!你父母可是为你骄傲着呢!小根当然没有心思听他说这些,直问他自己的父母现在哪儿。王瞎子显然看出这个孩子一点也不知道父母在城里的情况,他沉下脸,叹息道:“昨夜里他们就走了,是你妈病倒了啊!”
小根当场就大惊失色。
这些日子里,腊花早就感到身体支撑不住了,自己的痨病随时可能发作,但她一直硬撑着,从来没有跟丈夫言语一声。她知道,只要自己一住进医院,那么,没有千儿八百的钱是出不来的。她一点也不想为自己的病再花钱了。因为这些钱都是将来儿子小根念大学的钱,说白了,是关系到儿子小根前途的钱,就是让她病死了也不能花这个钱啊。不承想,昨天傍晚在校园外被保安的那一场惊吓,回到烂尾楼的住地躺下后,腊花就觉得不行了,一连串的咳嗽,后来就咳出了血,整个人四肢冰凉,浑身无力。老根也慌了,把她抱起来,说要去医院,但腊花死活不同意。腊花说,她现在只想回到家里去,回到小溪村去。她说她一回到小溪村养上十天半月的就会好起来。老根没有办法,连夜就把板车支起来,将铺盖在板车上铺垫好,让腊花躺上,拉着她就回小溪村去了。
王瞎子领着小根来到老根跟腊花住的地方。小根看到,地上到处都是分拣开来的垃圾,塑料袋、塑料薄膜、塑料布等塑料制品堆在一起,报纸杂志堆在一起,铁皮铁丝和铝制罐头盒等堆在一起,还有空酒瓶、牙膏皮、破破烂烂的布片等杂物堆在一起,挤满了整个一间屋子。中间就是一张铺地上的床,上面铺着草垫,靠窗口的地方是用砖头垒起的一个台子,上面有几个吃饭用的破旧的瓷盆,和大大小小的玻璃罐头瓶,那里面装着咸菜、辣酱。
小根的眼泪流下来。他完全想象得到父母在这间黑洞洞的充满各种垃圾腐臭气味的屋子里,过的是怎样艰难不堪的生活。由这间屋再想到母亲羸弱的身体,想到她的痨病,小根的心头就像刀子扎着般地疼痛起来。
他走的时候连声招呼也没有跟王瞎子打,回到学校里,他没有直接去教室,而是回了宿舍,躺到床上。他突然想,自己这个书是不是还一定要继续念下去了。以他现在的学习成绩和知识基础,两年后考上大学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他不仅要考上大学,甚至想过一定要考上名牌大学,要让父母在全乡镇乃至在全县都能够以子为荣,扬眉吐气。但是现在小根有些动摇了。他知道将来一旦考上大学,父母供养他就不仅仅是几百块几千块的概念了,那将是成千上万的钞票,而且四年下来,那笔巨大的费用就是把家里老屋卖了也凑不够的。退一步说,就是让父母在城里找零活儿捡垃圾可以维持自己读书,可是父亲的身体一向也不好,母亲还身患痨病,倘若他们坚持不到那一天呢?
小根不愿想下去了。他扯起被子捂住自己,呜咽了起来。
天快亮时,老根拉着板车进了村里。为了不让乡亲们看到自己深夜拉着病了的腊花回来,一路上他都没有歇脚,沿着公路往回赶。躺在板车的棉被褥里的腊花一路上咳嗽不已,几次又咳出血来,老根这才停下,从车把上取下水壶让腊花喝上几口压压,接着赶路。腊花后来好像在板车上睡着了,老根的脚步也就快些了。等吱吱呀呀地开了自己的家门,进了屋,把床铺垫好,将腊花背上床平躺下来,老根才发现自己浑身早就被汗水湿了个透。这一夜里他拉着板车走了30多里路啊,他刚刚在板凳上坐下就感到浑身乏力,身子像要散架似的。他想喝口水,可家里水缸是空的,暖瓶是空的,一口水也没有。他一点也不能歇下来,这一天里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老根从板凳上站起身子,身子摇晃了几下,是累的,头也有些晕眩。他到门外站了一会儿,呼吸了几口清新空气,就返回屋里,将腊花的被角掖好,叮嘱腊花几句就出了门。
老根到集镇的早市上去了。日头东升时分,老根肩扛手提,不仅买了米油盐菜,还买了猪肉和两只老母鸡。他知道腊花现在病倒了,主要还是身体太虚了,没有一点油水,这回要好好给她补补。回到家里,老根就生火烧了起来。不多时,本村的人就知道老根跟媳妇腊花回来了,于是串门的人一拨一拨的,很快,腊花病倒的消息也就传遍了全村。同样还是在这一天里,同村的人就有送鸡送鸭送鸡蛋来的,也有从自家菜地里摘来新鲜疏菜送来的。没有人问老根跟腊花在城里的情况,知道了老根是用板车把媳妇连夜拉回来,大家似乎就明白了老根跟腊花在城里并不容易,至少是没有挣到大钱。
第二天腊花没再咳血,苍白的脸色也渐渐有了些红润。到了晌午,老根把鸡汤端到腊花的床头时,腊花就对老根说:“你还是回到城里去吧,家里现在有吃有喝的,我能照顾自己,等养好了病就去城里。”老根听懂了腊花话里的意思,是让老根早点回城里去,别在家里照顾腊花耽误了挣钱。老根板下了脸,坚决反对。他知道腊花这病犯了,没有个十天半月的,根本就做不了任何活儿。“是挣钱要紧,还是身子骨性命要紧?”老根说。腊花靠到床上,眼睛里就有泪花了。“都要紧,可是没钱……”一串泪珠儿滚下眼眶。“债还没有还呢,小根儿的书还要念,将来还要念大学,那需要多少钱啊!”
老根这时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把鸡汤碗放在床头凳子上,转身去外屋把门关了,回到里屋腊花床边,解开衣服扣子,一层一层的,直到里面的衬衣。那衬衣内有腊花缝的一个秘密内兜,他们所挣的每一分钱都集中在那里,而且从来都是跟着老根不离身的。老根从内兜里取出的是一个布兜,打开这个布兜才见到一卷卷按不同面值归类的钞票。老根的手指在嘴里湿了几下,这才默数起来。腊花看着他,脸上泛起抑止不住的喜悦之色。
“腊花啊,”老根默数完了,兴奋地问着腊花,“你猜猜看,咱俩在城里一共挣了多少?”
腊花本不想猜的,她怕猜多了显得贪心了,猜少了又显得自己心里没数儿,但老根就那么兴奋地看着她,她努努嘴,说:“有个千儿八百的吧?”
老根捂住了钞票,又问,“你再猜一次吧,刚才猜得不对呢。”
腊花想笑,丈夫老根从来不这样,今天显得格外精神气儿足。腊花摇头,执意不猜了,说:“老根,你说多少就多少吧。”老根瞪大眼睛告诉腊花,“傻媳妇啊,咱们挣了2000多块啊!——2131块4毛钱!——这还不包括昨天去集镇买东西花掉的56块7毛3分钱呢!”
腊花显然也惊喜起来:“不会有那么多吧?你是不是数错了数儿?”老根一把将那个布兜推到腊花手里,说:“你给数数吧,怎么会数错了数儿呢。”
腊花同样是手指在嘴里狠狠地湿了一把,将那些钞票数了一遍,跟老根数的数儿完全一样。“这么说,到今年底,咱们就能凑足钱把那些债还了,等明年就能开始给小根挣今后念书的钱,挣念大学的钱了!”腊花说,目光望着前方,神情就像是已经看到小根在念着大学了。“所以老根啊,我说你还是赶紧回城里去吧,我一个人在家里养上几天就会好的。”
老根开始收拾那些钱,往怀里揣着,说:“这不行,现在是你养病要紧,耽误不了挣钱的。喝鸡汤吧。”老根重新将鸡汤碗端起,让腊花喝。
天色将晚时,老根从门前的柴堆里抱着一捆柴准备进屋生火做饭,一个孩子站在家门口,让他大吃一惊。小根回来了,身上背着铺盖卷,手里提着大网兜,装的是暖瓶饭盒什么的。“根儿,你咋回来了?”老根将柴禾放下,又惊又疑地问。“学校放假了?”小根没有搭理老根,径直回屋里去了。老根也赶紧进屋,跟里屋的腊花说,儿子小根回来了。腊花那边不一会儿就嚷开了:“我根儿回来了?人在哪儿呢?根儿进屋让娘看看啊!”小根在堂屋里放下身背手提的东西就进了里屋,在门边上拉亮了电灯(他们家里从来都是天色完全黑下来以后才开灯的)。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浓重的霉腐气味。蓬头垢面的腊花艰难地从床上支撑起身子,小根坐在床边,腊花就伸手过来摸小根的脸,苍白的脸上泛起一块块红晕,眼泪簌簌地流下来。“根儿,学校这么早就放假了?”她问。小根始终没有一句话,突然低下头就哭起来了。站在旁边的老根看见儿子这么伤心地哭着,心里很是忐忑。他说,“根儿,是不是在学校里被人欺负了?啊?是不是——”老根的脑子里除了儿子被人欺负了,真的想象不出儿子还应该遇到什么其他不幸的事情。然而小根说出的事情却令老根和腊花都大为震惊了。
小根说:“我不想念书了!我要出去打工,我要自己养活自己!”
老根听懂了,上前一步,手指着小根:“什么,什么——不想念书了?”老根眼睛瞪大了,语气也有了变化:“你再说一遍?”
小根说:“我就是不想念书了!”他始终没有抬着头说话。这回声音也低弱些了。
腊花可能是紧张了,声音突然变得有气无力:“根儿,你说,你是没钱念了,还是念书念不过别人?”
小根摇头:“不是,我就是不想念了!”
老根一大耳光劈头盖脸地抽了下来,小根的身子一趔趄,立即从床边倒在地上。“跪下,给我跪下!”
小根在地上爬着直了身子,马上屈起双膝跪在那里。在小根的记忆里,父亲从来没有动手打过他,即便是这次决定不念书了,他也不曾想到父亲会对自己动起手来,而且这一巴掌的力量也使他震惊了。
“说,给我说明白,为啥不想念书了!”老根的声音有些声嘶力竭,不知是心慌意乱还是情绪激动,他的眼眶里盈动着泪花。小根跪在地上,身子剧烈地抽动起来,眼泪一串串地从脸上往下滚,但他就是不开口。
父子俩僵持着。老根可是发狠了,他突然想起自己的父亲生前曾经用麻绳捆绑自己,吊在房梁上痛打的经历。“好你个小根,看我今天不能让你开口,是不是?”老根折身就去后屋那边找麻绳了。躺在床上的腊花这时脸色就跟一张白纸般了,她预感到老根今天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来,她不能看到儿子当着自己的面受到那样的伤害。她说:“根儿,你就快说吧,为啥不想念书了?你是想气死你爹你娘?”
小根哇地哭出了声。他说:“我实在不想拖累你们了——你们其实是供不起我念书的——你们在城里——我都知道了——你们身体不好,挣不了那么多钱——所以,我就不想念了——我出去打工挣钱,还能帮家里贴点钱。”
这些话带着一捆麻绳进来的老根都听见了。他听明白了,马上就作出回答:“你不要说那么多,也不用你管那么多!你必须给我念书,好好念书,家里的一切事都不用你管!我跟你娘怎么做,也不是你管得着的事!你现在必须答应下,书要念下去,而且一定要念到大学里去!”
老根一步逼到跪在地上的小根跟前,用拿着麻绳的那只右手指着小根说:“你现在就给我保证,念书,发狠念书!说!现在就说!”
腊花从丈夫的口气里意识得到,小根如果还胆敢拒绝念书,那么老根就会不惜用酷刑让他就范。“根儿啊,你就赶紧给你爹作个保证吧!现在就保证,啊?”腊花催促着小根。
小根艰难地点了点头。但老根不答应:“必须亲口保证——说!”
小根最终还是嘴上作了保证。看得出,这个孩子的心里是极其痛苦的,否则他就不会一边答应着保证着,一边又泪流满面,哽咽不止。
翌日天还没亮,小根便被老根从床上叫起来。“走,到你爷爷坟头去,你回学校前跟我去趟后山,你要向爷爷保证把书念好,要发誓!”老根冲睡眼惺sWxuaS99Ed3o+FzY+fZvzex5YT3xS1zeD/aT0hAWQKI=忪地在穿着衣服的小根说。
这一夜老根根本就没有睡。小根这么坚决地要退学,说明孩子早已掂估过了家里的经济条件,越往后念越是困难,越是担当不起,孩子才想到退学。同时也说明孩子大了,懂事了,能够体恤父母的不易,也是担心父母一旦倒下,孩子心理上不能承受。孩子既然有了第一次想退学,那么就有第二次第三次,老根最怕这个。孩子现在是慑于他的威严和惩罚,假如有一天孩子执意要退学,而且把他的威严和惩罚不当回事,那他老根就真的无计可施了。因此老根想到了小根的爷爷。小根从小就爱着爷爷,是爷爷的心头肉,爷爷活着的时候说话比他老根还管用。老根就想到让小根去爷爷的坟头发誓。这样将来小根不想念书,就是九泉之下的爷爷也不能答应的。
父子俩来到后山,太阳刚刚从山冈上升起。荒草上沾着夜露,亮晶晶的。小根首先在爷爷的坟头跪下了,老根站在旁边说:“跟爷爷好好保证,把书念好,念到大学里去!从此不准提退学的事!你发誓!”小根按照父亲的要求,一句句地保证着。
小根发誓后,老根就跪到父亲坟头。他先是弯下腰身,把头埋在垂下的臂弯里,不一会儿,老根的身子就微微颤抖起来。他哭了。他想起了父亲临终前对他的嘱托:“将来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小根读书,一定要让小根出人头地!”此刻他在心里向父亲发誓:“爹,您放心吧!你儿不是砸锅卖铁,就是粉身碎骨,也要让你孙子把书念上,让他光宗耀祖,让你老人家九泉之下安心!”
回到家里,匆匆吃罢早饭后,老根领着小根就赶到镇头的公路上。父子俩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等小根登上一辆公共汽车后,老根转身就回村里去了。
孙刚并不担心期末考试第三名的成绩,他相信郭小根这个人说到就一定能够帮他办到。作为交换条件,他要给郭小根提供一套暂住三年的住房。这事对他来说就很棘手了。他知道倘若父亲愿意帮忙,这个问题不过就是小菜一碟,父亲甚至打个电话就可以解决。可是父亲愿意吗?孙刚却一直拿不定主意。尽管父亲为儿子的学习成绩提升,给多少钱奖励可能都不是大问题,但要给一套住房作为奖励,可能就比较难说了。其实孙刚早就知道,父亲手头上就有好几套住房,都是城里高档地段的豪华套房,住的都是父亲的情妇们。这些住房都是在作为县长的父亲的直接关照下,他的那些房产开发商哥们儿圈了地卖了楼花后才建起来的。建好后总有一套住房的产权是在父亲的名下,父亲就把这些住房送给了他的那些情妇们。在父亲的这些情妇当中,孙刚特别关注其中一个叫裘欣悦的女人。这个女人说是小城里最漂亮的女人也一点不为过。她原先在相邻的县电视台当节目主持人,后来离了婚才调到这边来。其实是与孙刚的父亲勾搭以后,她才离的婚,才被调到这边来,而且在一年不到的时间里就当上了本县电视台的台长助理。父亲经常打电话回来跟母亲说,他晚上不回来了,要在县政府或县委开会或是下乡去了,总之有各种不能回家的理由。但孙刚一听父亲这样说,便会从家里溜出来,悄然来到裘欣悦的住宅楼附近守候着。孙刚每次都判断正确,父亲果真是在裘欣悦那里,常常是通宵达旦。而自己的母亲,这个在银行里把账目算得精明精细的女会计师,却一直蒙在鼓里。事实上,孙刚也就是从发现了父亲的秘密之后,才正式开始大胆地交女朋友,学校里的,社会上的,各色人等,统统交上,在一起吃喝玩乐。而且小小年纪,床上功夫已练就得很不一般,经常当着女人面也敢夸下海口。
对于孙刚来说,他的问题就是需要钱,需要源源不断的钱,来维持他的吃喝玩乐,特别是其中泡妞的开支。他的钱只能依靠他的父母提供,主要还是父亲提供。父亲早已对他明确过了:不允许背着他去做生意,也就是不允许背着他或以他的名义,从他的那些官场上和生意场上的哥们儿那里弄钱。孙刚想要弄到钱,只有一条路子可走,那就是争取好成绩。只要有了好成绩,那么奖励数额的高低是可以软磨硬泡的,也是可以水涨船高的。现在郭小根可以保证他的成绩,那么他就必须保证为他解决一套暂住三年的住房,这个交易成了,他的钱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他心里十分清楚,现在如果没有郭小根,那么他就不可能有好的成绩单,而没有一份好的成绩单放在父母面前,他的金钱梦就会成泡影。
随着期末考试日子的临近,孙刚内心是焦虑的。不过一个重要的发现使孙刚感到可能是机会来了。通过秘密跟踪观察,裘欣悦消失了,不知去向了。那座住宅楼终日无人问津,到了夜晚也是一片漆黑。孙刚通过他的哥们儿小兄弟打听才知道,裘欣悦远走高飞了,移民澳洲去了。孙刚分析,要么是跟自己老爸闹翻了脸,一气之下讹了老爸的钱从此一刀两断,成了陌路人;要么就是跟自己老爸有密谋,先转移后跟上,最终是两人都到澳洲度晚年去。孙刚分析的结果还是认为前一种情况的可能性大,父亲还有若干情妇,父亲也不可能就一个裘欣悦就满足了的,况且现在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老爸要跟自己的老婆离婚。孙刚如此这般地分析,主意是打在那套已经人去楼空的住房上。
父亲现在经常回家吃饭了,这是过去难以想象的事情,似乎父亲的应酬和会议一下子就减少了大半。一家子围着一张桌子吃饭,一开始居然显得很陌生很别扭的样子。搛个菜,说个话,似乎都要掂量一下。父亲以往回家吃饭,也是三口两下就解决问题,然后就去了他的书房,很少跟母亲和孙刚说点什么。但现在他却爱说话了,但不是说工作上的事情,而是专说孙刚将来可能的情况。父亲吃着吃着就停下了,对孙刚妈说,“这两天接待省教育厅来的考察组,他们都关心到我们家小刚了。我说,还有两年就见分晓。他们就问到小刚将来要去什么大学,选择什么专业。他们私下对我说,到时候是可以帮忙的。”父亲把头转向孙刚:“你都听见了吧,外部环境什么的你一点也不用操心,只要一门心思把书读好了,有了成绩,老爸就能把最好的局面给你搞定。”孙刚妈说:“他们没有提出什么条件?”孙刚爸说:“只要小刚成绩达到投档线,后面的事情就由他们去办了。”孙刚妈说:“不还是有个投档线的问题嘛!”孙刚爸说:“所以我要求小刚必须有成绩作保证啊!”孙刚妈对孙刚说:“小刚,听见没有,成绩要达到投档线!”孙刚埋头吃饭,连声说:“知道了,知道了,成绩达到投档线。”其实这会儿孙刚的脑子里正在琢磨着是否就在今夜跟父亲谈起那套住房的问题,这是个好机会。他们不都是在说要好成绩吗?要好成绩,就要满足我的条件啊!
饭吃完了,孙刚突然对父亲说:“爸,我今晚想跟你说个事,行吗?”
父亲正要去书房,回身问:“什么事?是不是又缺钱了?”儿子除了要钱,并且会编织各种要钱的理由外,他想象不出儿子还有什么其他事情。
“不是。”孙刚说,“我不缺钱。”
“那现在就说吧。”父亲似乎不打算让孙刚进他的书房。孙刚犹豫着就是不说。正在收拾饭桌的孙刚妈这时停下来,说:“什么秘密事,不能让你妈听见了?”
孙刚说:“爸,到你书房里说吧。”孙刚当然不愿让母亲听到他要说的,他真正担心的是住房的问题弄不好会把老爸的丑事扯了出来。
父子俩进了书房。孙刚居然将门反锁起来。父亲笑了:“你小子,看来是真的不想让你妈听见了!”
父亲刚刚在皮椅上坐定,孙刚就凑到跟前,嬉皮笑脸地说:“爸,我开门见山说了,你帮我弄一套住房吧,就住三年,是借住三年。”
父亲的表情马上警觉起来,“小刚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又把哪个女孩子肚子弄大了?”
去年初孙刚把一个16岁在校女生肚子弄大后,居然跑到深圳那边躲了起来。女生家长找上门来,好在女孩子还算有情义,说是跟孙刚交朋友自愿发生的性关系,否则女孩子家长非要把孙刚法办了。孙刚父亲调动了各方面关系把这件事压下来,先给女孩打了胎,后又给女孩家十多万赔偿费和封口费,最终才算摆平了这件事。
“不是,爸!你儿子还会那么傻吗?”孙刚坐在沙发上,一副委屈的样子。
“那是不是要跟哪个女孩子同居啊?”父亲的口气越来越硬。
“爸,你想哪儿去了!儿子还不是想把学习成绩搞上去吗?”孙刚说。
“放屁!”父亲拍了书桌,叫道,“你要一套住房,跟你的学习成绩能扯上关系吗?你是不是自己想单过了,不受我们约束了,就能把学习成绩搞上去?”
“老爸,你别这么激动嘛!你听我把情况说了,你就明白了。”孙刚说了,他基本上是照实说的。当然他跟郭小根之间的“交易”他只字未提,他是这样说到郭小根的:“是我们学校的学习尖子,农村来的孩子,各方面都很优秀。”他注意到父亲正专注地看着自己,又说:“你不是让我一定要跟那些学习好的同学交朋友,特别是跟农村来的那些成绩好的学生在一起吗?我现在跟郭小根同学就是好哥们儿了,他总是帮助我,教我学习方法,给我补功课。他提出让我帮他借住一套住房,我不能不帮忙吧?”
父亲问:“干吗要一套住房呢?不就是一个郭小根住吗?”孙刚于是就把郭小根父母的情况说了。他最后对父亲说:“小根是个孝子,看到父母在城里打工,住在那么破烂的地方为他挣钱读书,于心不忍,这才想到让父母住得好一点,他也好照应一下,也好安心读书。”
孙刚脸上诚恳的神情和平实的话语,使他父亲第一次有所感动。他觉得儿子似乎正变得有出息了,懂事了,能够知道孝心,并且愿意从自己的利益出发帮助别人了。这些都是他满意的。此刻,他想到的是不能轻易地满足儿子的要求,要使他知道凡事要达到目的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小刚,老爸如果给你弄了一套住房,那么你要以什么样的成绩报答我啊?”父亲问他。孙刚不假思索地说:“期末考试在前六名的成绩,怎么样?”父亲笑了,是讥讽的笑:“吹吧你呀,小刚!上回考了个第三名,我一直以为是你瞎蒙来的,这回居然敢说进入前六名了?”孙刚说:“老爸你怎么没听明白呢?我现在有郭小根同学帮助我,我的成绩就能上去,没有他帮我,我犯得着要帮他弄套住房吗?老爸,你还是早点告诉我,房子问题什么时候解决吧。”
父亲故意装着很是犯难的样子说:“我上哪儿去弄一套住房呢?”
孙刚接住了话茬:“老爸,你手里不会没有住房吧?至少有一套是空闲了的吧?”
父亲的脸色顿时变了,神情紧张,甚至有些慌乱。他从儿子的眼光里看出了秘密所在,或者说,儿子是掌握了他的秘密的。“你说什么?我在哪儿有住房?还有空闲的住房?在哪儿呀?”孙刚看出了父亲内心的紧张不安,于是赶紧改口道:“老爸,我是随口瞎说的,我想你一个大县长,全县的行政一把,弄套住房该不是什么大事情吧?”
不知道儿子说的是真话假话,做父亲的这一刻内心突然百感交集。不论儿子是否真的掌握了自己的一些秘密勾当,他都觉得有必要跟儿子好好谈一下。他从皮椅上站起身,坐到沙发上孙刚的身边,并且用手臂搭在了儿子的肩头。这个举动使孙刚大为意外。
“小刚啊,爸爸今晚想跟你说些事情,你可要听清楚了,记在心里,对谁也不能说的。首先告诉你,你老爸的仕途可能也就在县长这个位置上到头了。省市那边晋升的名单上都没有我,而且现在要搞垮我的人很多。如果运气好,我可能还对付得过去;如果运气不好,可能迟早还要从现在的位置上退下来。其次我告诉你,我和你妈将来全指望着你。我一直强调你要把书读好,读完大学就去国外读硕士读博士,然后就在那边定居下来,我跟你妈晚年就在国外过了。我可是第一次实话告诉你,我跟你妈为你将来读书花费的钱早就储蓄好了,数额你不用知道,反正足够你花费的,就等着你快快用上它们。最后我要告诉你,在外面要收敛些,不要招摇过市,不要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在一起。跟女孩子交往我不反对,但坚决反对你把她们肚子搞大,这个影响是很坏的。从现在起你只要一门心思把书读好,那么什么事情我们都好解决;反过来说,书读不好,那么什么事情都不好解决,甚至根本就不可能解决。老爸说的这些,你都听明白了?”
孙刚眼睛直直地看着父亲,忽然发现父亲苍老了许多,刚刚才45岁的人,额头前已经披着一层稀疏的白发了,而且眼睛四周也密布皱纹,眼袋也吊出来了。想当年父亲是多么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大学毕业就在市委办公室当秘书,一年后就给市委书记当跟班秘书,三年后升至市委办公室副主任,接着就被任命为代县长,选举后任县长、县委副书记,那个时候的老爸才刚刚30出头啊。
孙刚点着头,眼泪却无声地流下来。
天气冷了。校园里期末考试的紧张氛围也浓了。孙刚把小根约到校园操场后面的小树林里,他告诉小根,这回期末考试所有班级学生全部打乱,按抽到的不同编号到不同的考场考试。就是说,孙刚想在同一教室里秘密地抄小根的试卷答案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怎么办啊,小根?”孙刚十分焦虑地看着一脸平静的郭小根问。“我的成绩,可就是你的一套住房啊!”他希望小根能够想出办法来,因为只要保证了他孙刚的成绩,那么那套暂住三年的住房就能成交,他要让小根明白这种利害。
小根说:“这样吧,你让我好好想想,明天这个时候还在这个地方我们见面。”
这一夜小根都没有睡着,反复思考着如何作弊的问题。下半夜他披着棉衣下了床,走出宿舍,打着手电,一直走到教室区域的厕所里。天快亮的时候,他回到了宿舍;他总算想好了办法。
当小根把计划告诉孙刚时,孙刚瞪大了眼睛:“这样行吗?”
小根说:“如果计划失败了,那么我们之间的协议就算自动作废!”说完,小根就要走,孙刚一把拉住他:“郭小根,你的意思是万一被发现了……”小根甩开孙刚的手,态度极其坚决地说:“没有什么万一,你按计划去做就行了。”小根立即走开了,他现在根本不想让同学们发现他跟孙刚在一起,这个发现可能比他们的计划更危险。
考试这天,小根的考场在东楼的五楼,孙刚是在西楼的二楼,那座公共厕所在东西楼的中间位置上。上午考语文。小根从拿到试卷那一刻起,笔就在纸上沙沙响起了。他不仅要做完自己这份试卷,还要秘密另做一份,在事先准备好的白纸上做好,然后还要从考场里带出去。小根抬头看了一眼挂在教室墙壁上的钟,快要到约定的时间了。小根突然向监考老师举手,说老师我要上趟厕所。老师点头同意,小根走出座位,出了教室,一个男监考老师尾随其后。当这位男老师看到小根往楼下跑去时,便叫道:“郭小根同学,这个楼道里就有厕所,你要去哪儿上厕所?”小根边跑着下楼边说:“那个厕所里我拉不下来——屎——”
到了厕所里,里面一个人也没有,真是太好了。按照约定,小根进了第二间便位,关上门,立即从衣兜里掏出纸条塞进放卫生纸的木箱里,他知道那个男老师马上就要跟进来了。当男老师进了厕所叫到他的名字时,小根将水箱里的水拉响,答应着走了出来。上楼的时候,他往西楼那边瞥了一眼,孙刚正从教室里出来往那个厕所方向跑去。
下午考数学,计划实施得同样比较顺利。问题是出在考政治和英语时。考政治时,小根跑进厕所里,居然看到那第二间便位里有个男生蹲在那里,这可怎么办?监考的男老师很快就会尾随进来。小根突然踢了一脚便门,大声说,快滚出来,我要拉到裤子上了。里面的男生几乎是提着裤子出来,小根一头钻进去,关上门,立即哼哧哼哧不已,似乎真的是内急得不行了,其实是在往装卫生纸的木箱里塞着纸条。门外那个男生这时才发现了问题,也朝便门上踢了一脚,骂道:“你妈的是神经病啊,旁边这些空位子你不上,偏偏要占这间!”小根低声说:“别的位子上咱可拉不出屎来呢。”那个男生又骂了一句“神经病”,便出去了。考英语时,问题出在了监考老师身上。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教高三班级的英语老师。当小根提出要上厕所时,他居然不动声色地对小根说:“把你身上的所有纸条都统统拿出来。”小根的脸立即红了,显然他早已注意到了小根的小动作。小根只得将口袋里的纸条拿出来,当众撕碎。男老师说:“你现在可以去了。”出了教室,由另一名男监考老师尾随。这位男监考老师要求小根就在楼道里的厕所解决问题,小根还是那一句话“在这个厕所里我拉不出屎来”,便往楼下跑去了。他一边跑一边想着,怎么办?怎么办?当一头跑进厕所里时,他的脑子里就已经有了主意。他关上便门,蹲在那里,拿起小木箱里的卫生纸垫在膝盖上便写起来,他要凭记忆把考卷上的内容重新写出来。约摸过去了十来分钟,男监考老师终于跑进了厕所,敲了小根的便门,问道:“这位同学,你可要抓紧啊,考试的时间不多了。”正在这个时候,孙刚也跑了进来,见第二间的便门是关的,他就嚷道:“谁在里面啊?”小根马上应声叫道:“快了快了!”水箱的声音响起,小根似乎终于解决问题了,从里面走出来,连孙刚看都没有看一眼,目不斜视地往厕所外跑去。
在学校放假前,成绩终于公布出来了。郭小根的总成绩是整个年级第三名,班级成绩第二名;孙刚的总成绩是整个年级第九名,班级成绩第六名。在操场后面的小树林里,小根对孙刚说:“我没能保证你是班级第三名,所以我们的协议就算了。”孙刚说:“怎么能算了?协议照样生效。第六名已经很不容易了。而且我知道这次让你十分为难,也冒了很大风险。”孙刚告诉小根,你回去跟你的爹妈说,开学的时候就能让他们住进一套公寓房里去,而且里面的生活设施都是齐全的。“小根,咱哥儿俩说话就要算数,就要一诺千金。”他伸出小手指勾住了小根的小手指:“我绝对信得过你的为人和义气!”
孙刚说罢就先走出了树林,小根一人伏在树干上,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来。他仿佛到此刻才明白自己为了父母能够在城里住上一套住房,心理上和精神上承担了多大的风险和压力,这次期末考试,他几乎是豁出去了。
整个寒假期间,小根都沉浸在一种神秘而幸福的情绪里。因为开春后,也就是新学期开学后,孙刚按照承诺,他就会将一套公寓住房的钥匙交到小根的手上,而小根就会十分自豪地交到自己父母的手上,并且告诉他们,可以一直住到他去念大学为止。父母一定会吃惊万分,甚至根本就不会相信,这个富人的城里如何会从天而降一套住房,居然可以让他们这些穷困潦倒的乡下人住上。每每想到这里,小根的内心便会激动不已。是啊,父母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想到他们会有一天在城里人住的洋房子里住下,生活起居像城里人一样。小根已经想好了搪塞父母的理由,说是一个城里的好同学借的,这个好同学的亲戚搬走了,房子一直是空着的,因此免费让小根借住了。反正小根不会把真相说出来,他知道这个真相一旦让父母知道了,父母是绝对不会答应的,何况房子的主人还是县长大人。到那个时候,父母不仅不敢住了,可能还会吓破了胆儿了呢。小根想,这个秘密一定要等到将来有一天自己终于有能力在城里买一套崭新的住房,把父母安排进去住下后,才可以告诉他们,当年自己是凭着学习好,帮助那个叫孙刚的同学,作为交换条件,才弄到那套暂住的住房的。那个时候父母知道了,也一定会为儿子的学习优良而高兴,而不会责怪他的。一想到父母在城里将告别那种破烂不堪的住地,而住进像城里人一样的公寓房里,尽管父亲是干着给人拉货的营生,母亲是到处捡垃圾的,但毕竟有一个像样的避风遮雨的住所,他们会为儿子的这片孝心而高兴的。
大年三十晚,一家人吃年饭,小根忍不住问父亲,“爹,开春后还要进城去吧?”老根愣了一下,看了看旁边的腊花,对儿子突然这么问有点纳闷。“当然要进城去的,我跟你娘都要进城去的。”老根说,“是不是觉得给你丢脸面了?”腊花说:“我又不上你们学校去,你的同学们咋知道我们是谁呢?”小根的眼睛差点红了。他赶忙一摆手,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们要进城去的嘛。”他差点就把心头那个始终像只又蹦又跳的兔子一样的秘密说出来。但在最后一刻他还是忍住了。他现在还不能说,他要等到父母进了城后,等到他从孙刚手里拿到了那把住房的钥匙后,他才能说。不知怎的,老根这会儿坚持认为儿子小根那样问,就是不想让他跟腊花进城去,是嫌弃他们。他接着说:“小根儿,你也不是一个孩子了,家里的情况你都是清楚的。你想想看,我跟你娘不进城去行吗?不去挣那些钱,行吗?你将来要读书,拿什么去读?在城里干的那些活儿,是让人瞧不起,但除了那些活儿,像咱们这类乡下人还能干些什么活儿呢?”老根举杯抿了一口酒,似乎有些激动了:“小根儿,等你念完了大学,有了工作了,我跟你娘就一准回到乡里,好好种地,再也不会往城里跑了,也不会去干那些丢人现眼的营生了!当然,现在还不成,不管你答应不答应,心里乐意不乐意,反正我跟你娘都是要进城去的。只要挣得到钱,我跟你娘就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别人看得起或看不起。”
小根低垂着头,不再动筷子了。不一会儿,小根突然嘤嘤地哭了起来。
“爹,你别说那些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根本就不是那个意思啊。”
腊花赶紧劝导着老根。“根儿爸,你就别说了,咱家根儿没说过那些,你干吗要冤枉根儿呢?根儿知道咱家的难处,他也从来没说过什么埋怨的话嘛。”
小根内心十分委屈,又十分伤感。他以往觉得贫困这座大山一直是压在父母心头上,压在他们家的屋顶上,像一团从来也不会散去的黑云。现在他忽然觉得贫困其实也一直压在自己的心头上,而且那样沉重,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新学期开学后,小根一连几天都没有看到孙刚,这使他心生疑惑了。他是不是调走了?是不是换到别的学校去了?说白了,他是不是根本就不想跟小根兑现他的承诺——那套答应让小根父母暂住三年的住房?
小根开始打听孙刚的下落,而打听到的消息使他震惊了。原来,孙刚的父亲被“双规”了,孙刚也已经退学了。很显然,孙刚跟小根之间的“协议”也就自动解除了。更让小根意外的是,学校教务处的一个老师直接来到他们班里,把小根叫到办公室里,开门见山地要求小根彻底交代有关帮助孙刚考试作弊的问题。原来小根帮助孙刚作弊的事,早有同学注意到了,但却没有人检举揭发。这回孙刚的父亲被“双规”了,孙刚本人也退学了,检举揭发的信件便纷纷寄到学校教务处。尽管检举揭发信件里并没有直接说明小根帮助孙刚考试作弊是一种交易行为,但肯定这其中有好处给了小根。郭小根被关在办公室里半天,那个男老师费尽口舌,希望小根态度端正,把问题说清楚。但小根始终一言不发,他知道只要他一开口承认这其中是一种交易,那么他在这个学校里就完了,他从此就再也抬不起头,做不起人了。最后男老师便警告他,你不开口,我们也是要处理你的问题的。
小根被取消了上年度的三好学生称号,同时撤销他在班级里的学习委员职务。
天黑了,小根往教室走去。他每天晚上都要上晚自习,直到十点的铃声响起教室熄灯为止。他手里夹着书本走出宿舍的走廊,一个黑影挡在了前面。这个人上前便把小根拉住,一直拉到旁边的林阴道上。“你是谁?”小根问,心里很是不安。这个人留着女人样的长发,披在脸上,手里还夹着燃着的香烟。“我是孙刚啊!”孙刚把脸上的长发捋到一边,露出完整的笑脸来。小根惊愕地看着他,不仅觉得陌生了而且跟印象中的孙刚几乎判若两人:他蓄了胡须,一身黑皮衣,身体好像也比过去更结实更强壮了,地道一个社会上混混的模样。“你找我有事吗?”小根问,口气冷冷的。在小根的内心里,他一点也不想再见到孙刚,这里面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之间的“交易”化为泡影,更因为由于跟孙刚之间的“交易”而几乎使自己声名扫地。就是说,为这场没有成功的“交易”,小根付出了太多,他不仅什么也没有得到,相反却引祸加身。孙刚说:“我来学校找你,就是想跟你好好谈一次。我都知道了,为了我的事,你受了很大的委屈,我很过意不去。今晚,咱俩找个地方聊聊吧。我也想把我们家的情况和我自己的情况跟你说说。”小根没有回答,犹豫不决的样子。这时有几个同学从走廊那边走过来,显然也是去教室上晚自习的,小根便赶紧往林阴道里面走了几步,他现在根本不想让任何同学看见他跟孙刚在一起。他既然跟老师死活都不承认跟孙刚有任何关系,那么他现在跟他在一起岂不是不打自招吗?孙刚跟近了几步,说:“郭小根,我是看在你够哥们儿的情分上才决定跟你见面的。如果你觉得没有必要,那么我们从此也就一刀两断,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孙刚说得诚恳,态度也很严肃,显然小根如果拒绝他,那么他今后就绝对不会再与小根来往。看得出,现在的孙刚是说得到就做得到的。小根想起自己跟孙刚交往以来他待自己并不薄,甚至从来也没有歧视过或欺负过自己,只要是孙刚能够帮忙的,小根只要开口,他都不会拒绝。小根问:“我们上哪儿聊呢?”孙刚笑了:“当然是去校园外了。这所学校现在已经跟我没有关系了,我可不想再在这里丢人现眼。”他拉着小根就往校园外去了。
事实上,孙刚今晚来找小根就是想好好地犒劳一下小根。他觉得自己对不起郭小根,特别后来听说学校因为他帮助自己作弊的事而处理了郭小根之后,他就想到要让小根付出之后应该有报偿。父亲在“双规”的前夕突然给了他100万现金;他一直不知道父亲在家里是如何藏匿这100万现金的。父亲告诉他,这100万除了天知地知,就只有你知我知了,包括你妈都不知道。这钱你要好好保存,千万不要乱花。至于父亲其他的钱,你就不用管了,检察机关会追查下去的,但这100万应该能够保存的,我有这个把握。你现在也不要问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我只要你保管好它们。等爸爸出来后,可能就靠这100万养老了!孙刚最后还是问了一句:“假如你很长时间都不能出来,这钱又不能用,那要它干什么呢?”父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意思是没有儿子这么问父亲的,好像希望父亲一辈子就呆在里面不出来了。不过儿子这句话问得也是实在,他不能不说个原则性的指导意见:“我要是判了十年以上,也必须等到五年以后你才可以用它们。前提必须是一点一点地用,不能大张旗鼓地用,只要我没有死在里面,你都要等着我出来才可以放手用它们。”父亲并没有告诉孙刚如何保管这些钱,孙刚将这100万用六个瓦罐装好,用胶水密封好后,坐车到了深山老林里,花了三天时间将它们分别埋在了不同的人迹罕至的地方,他自己身上留下了10万块。他不能没有钱花,尽管父亲已经“双规”,母亲现在也被监管起来。今晚他来找小根,怀里就揣了5000元现金,其中的3000元他打算给小根,作为那场失败的“交易”的补偿费。
两人出了校园门,孙刚就招呼一辆的士,直接进了城里。小根原以为孙刚会带他上酒店或茶座那种地方,边吃边聊的,可是孙刚让的士停在了一家豪华的夜总会门前。付了钱,下了车,小根问孙刚来这种地方干什么。孙刚说,我现在可不是学生了,什么地方不能去啊?我带你到这种地方来,就是想好好地犒劳你,让你放松放松,娱乐娱乐。咱俩也算同学加朋友一场,我今天请你就是这个意思。
孙刚推着小根上了楼,夜总会里强烈的音乐声浪一浪高过一浪。走进大厅,里面灯光迷离,幻灯闪烁。小根觉得什么也听不见了,什么也看不见了。突然一大群花枝招展的女孩涌过来,“刚哥”长“刚哥”短地叫着,就冲孙刚动手动脚。很显然孙刚是这里的常客,而且这些女孩都跟他非常熟悉。当着小根的面,孙刚伸手就在女孩的脸上和身上乱捏着,说:“等会儿,刚哥来招呼你们。我先得把我的哥们儿安顿好了。”他往小根这边歪了一下脖子,显然是要把小根安顿好了再说。小根这会儿浑身都紧张起来了,这种地方他从来没有来过,但早就听说这种地方尽干男女之间的那种勾当,说唱歌跳舞只是幌子,干那种勾当才是真。看到孙刚那样放肆地捏弄了女孩,他突然觉得身子燥热起来。他想对孙刚说,咱们换个地方吧,但话到嘴边他又噎住了。孙刚领着小根走进一间光线暗淡的包厢里,里面一排沙发,电视屏幕上放着《月亮代表我的心》。孙刚让小根在沙发上坐定后,对他说,“我去招呼一下酒水和点心,另外弄两个小妞来陪陪,咱们边喝边聊还要边唱。”
谁也不会想到,孙刚这一去,居然就是跟郭小根永别了。
孙刚穿过幽暗的长廊,上了三楼,这里是点酒水的前台。孙刚在这里将酒水点好,又上了四楼,这里云集着众多香粉刺鼻、花枝招展的小姐。孙刚的到来,引起一阵疯狂兴奋的尖叫和骚动,其中一个显然跟孙刚相好过的小姐一头扑进孙刚的怀里,说,想死我了,我的刚哥!今晚我谁也不嫁了,就嫁刚哥!孙刚一把推开她,说,我今晚要俩!众小姐又是一阵尖叫,说,“刚哥的功夫真是长进得快啊,要一炮双响了!”孙刚说,别废话了,我今晚还带了一个哥们儿呢。
就在孙刚在四楼跟小姐们嬉戏调情的时候,惨剧已经在一楼的包厢里发生了。三个蒙脸汉子冲进包厢,突然从背后抽出长刀,在小根还来不及问一声或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之际,一阵乱刀已经劈头盖脸地砍杀下来。仅仅一分钟不到的时间,小根就倒在血泊中,命归黄泉。临死之前,他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他准备上晚自习的书本。
这三个蒙脸汉子真正要砍杀的人是孙刚。他们是受人之托,开价10万要孙刚的命。他们都是外地人,算得上是黑道上的职业杀手,在这之前根本就不知道孙刚是何许人也。他们做事的原则是收人钱财为人消灾。这些天的夜晚,他们一直在县城的各家夜总会、卡拉OK、舞厅等场所搜寻孙刚的踪影,却没有一次碰上。他们凭着顾主提供的孙刚一张二寸照片作为核对依据。他们走进这家夜总会,便问里面的小姐是否有位叫孙刚的先生来过。小姐告诉他们,孙刚先生不就是刚哥吗?他们答,是的,就是刚哥。于是小姐便说了孙刚去的楼层和包厢号。他们立即就行动起来。可能是急于速战速决,他们甚至来不及把照片跟本人对照一下就操刀砍杀下去。一阵乱刀砍杀之后,他们立即离开了夜总会。
当夜三个人分别从三个方向离开了这个县城。
孙刚回到包厢里时,小根的鲜血已经流到门口了。孙刚惊骇地大叫起来。
孙刚报警后,便逃离了现场;他在第一时间就清醒地意识到,凶手真正要杀的人是他而绝对不会是小根。
三月春天的气息已弥漫开来,天气越来越暖和了。“烂尾楼”外的荒草又在渐渐变成一片新绿,露珠挂在草叶上似乎还含着夜里的雾气。老根早早就起来了,将屋子里的那些昨天由腊花捡回来的塑料布、塑料袋,一捆一捆地搬出来,摊开在墙角那些荒草上。经过一天的日晒,傍晚回来时就可以打捆整理,在屋子里积攒到一定量,由老根用板车拉到收购站去卖。老根想让腊花多睡一会儿。腊花的身体依然不好,时常低热着,咳嗽的痰里也还是时常带血,身体仍很虚弱,脸色终日苍白。这回从乡下出来,老根是不想让腊花跟着的,但腊花不依不饶,非要进城不可。她对老根说,等小根儿上大学了,她就不出来了,就让老根一人进城给孩子挣钱吧。老根知道,那只是腊花嘴上说说而已,小根一天不能自食其力,腊花跟他就不会歇一天,就得满世界想法子挣钱。其实夫妻俩心里清楚得很,他们距离挣足给小根念大学的钱还远着呢。
一股青烟和油纸气味从糊着塑料纸的窗户里冒出来。老根知道,腊花也起来了,在生火做早饭。老根隔着窗户说:“腊花,今儿个是礼拜天,你就歇一天吧。”腊花说:“老根,咱俩今天去学校看看根儿吧,我昨晚做梦梦见他了,都在念大学了呢。”老根说:“别去影响根儿念书,礼拜天根儿也是要念书的。咱俩去了,根儿总要分心的。”腊花半晌没有言语了。老根继续摊晒着塑料布。腊花又说话了:“老根,那咱俩今天去商店给根儿买几件内衣吧,我记得根儿自到城里来念书,内衣可是一件也没有买过。眼看着这天变暖和了,也该给根儿换新的了。”老根说:“那倒也是,是该买的。”腊花说:“买了新衣咱俩就给根儿送去吧。”老根冲窗户那边笑了笑,腊花跟自己绕了个圈子,心里还是想去看看儿子,是想得厉害了。他说:“送到就走,不能影响了根儿念书。”
早饭后,老根拉着板车,腊花提着一只大编织袋,正要走出“烂尾楼”,看楼人王瞎子从楼道拐角他住的那间屋子里出来,叫了老根一声。老根应着,停下来。往常王瞎子这会儿叫住老根,都是让他从城里回来时顺便买个什么东西,一斤肉呀,二斤苹果呀,针呀线呀或油盐什么的,但这回王瞎子说的事却着实把老根和腊花吓了一跳。
王瞎子告诉老根,他昨天去城里的一个亲戚家听说的,说是县一中里出了人命案,一个好学生在城里的一家夜总会里被人杀了,是杀错了人,要杀的人逃了,才把那个学生杀了。这个学生是个农村来的孩子,说是到现在还没有找到这个学生的父母。公安和学校最后决定,已经将那个学生火化了。现在到处在找那个被杀的学生的父母。
“那个学生叫啥名呢?”腊花早已脸色苍白,急切切地问道。
王瞎子看了看老根,又看了看腊花,说:“姓啥的也不知道,但好像是名字里有个根儿什么的。”
老根立即感到心被猛地揪住了,腊花也不敢说话了,看着老根。老根把板车放下了,把腊花手里的编织袋也撇下,拉上她,说:“走,腊花,今天就去县一中看看吧。”
一路上夫妻俩谁也没有说话,仿佛一说话,就可能一语成谶。彼此都在不断地否定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在自己儿子小根身上。小根是多么懂事听话的孩子,他只想一心把书念好,不会分心去干其他的事情的。再说了,夜总会是个什么地方(夫妻俩都不清楚夜总会是什么个意思,但却相信那一定不是小根去的地方),小根怎么会跑到那里去呢?夫妻俩越是否定这种可能,奇怪的是,心里却总被这种可能的阴影缠绕着。
越是临近学校,夫妻俩居然越是觉得四肢无力了,恐惧不安的汗水开始从身体的所有毛孔里涌出。老天爷啊,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根儿身上吧?这是老根走到校门口时内心绝望的喊叫。
两个年轻保安拦住了他们。“你们要找谁?”保安问。老根说:“我们是学生家长,来看孩子的。”保安又问:“你们孩子是高几的?几班的?”老根说:“是念高三的,几班的可不知道,他叫郭小根。”“什么,叫郭小根?”两个保安几乎同时瞪大了眼睛,像是突然发现了天外来客。彼此对了一下眼后,态度立即发生了变化。其中一个和蔼地说:“大伯大妈,您二位先进屋子坐一会儿吧。”说着就把老根和腊花请进了门卫的屋子里。另一个开始倒水沏茶。老根和腊花都觉得小根是有出息的,连保安听了“郭小根”这个名字后态度说变就变,变得像一家人似的亲切了,看来郭小根在这个学校里还是有名得很啊!保安开始打电话了,他背着身在墙角打,声音很低,老根和腊花一点也听不见他在电话里说些什么。老根以为,他可能是在把小根叫过来领人吧,这个好学校就是管理得严,对乡下人就更是严了。
腊花捧着热腾腾的茶水,问保安:“我儿小根在学校还好吧?不犯什么错吧?”
打电话的那个保安仍在冲着电话说着什么,身边的这个保安却说:“大妈,您喝茶喝茶。”
老根说:“我儿小根不懂事的时候,你们可要多担待啊!”脸上冲保安挂着讨好的笑容。
保安对老根也是那句:“大伯,您喝茶喝茶。”
约摸十来分钟的光景,一辆黑色小轿车突然在门卫屋子门前停下,里面走出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气色忧伤的样子,上前就拉住老根的手,接着又拉住腊花的手,语气沉重地说:“老哥啊,老嫂啊,我们找了你们半个月了啊!”
老根说,“找我们,啥事啊?”
腊花抢话了:“出了什么事——咱根儿?”
戴眼镜的中年人拉着老根夫妻俩就往外走,直接把他们请上了车。黑色轿车往校园里驰去。在一座又高大又漂亮的大楼前停下,老根和腊花下了车,发现有许多人都围在车子周围,不约而同地都上前来跟老根和腊花握手,嘴里却什么也没说。握完了手,老根夫妻俩被领进大楼里,乘上电梯,上了五楼,一间大会议室坐着更多的人。老根和腊花仍然由那个戴眼镜的中年人领着,一一跟人握手,好像老根和腊花才是真正的首长,他们等待在这里,就是为了被老根和腊花接见似的。每握上一只或瘦或胖的手,中年人便介绍对方的身份。老根这才知道,这间大会议室坐着的都是大干部呢,不仅有校长,校党委书记,副校长若干,还有县里的什么局长主任的,甚至还有身穿警服的公安局长!
老根和腊花何曾见过如此场面?何曾见过并与之握手的如此身份显赫的大人物们?一时间老根和腊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尽管内心里有一句话几乎快要把他们憋死,那就是:“我儿小根到底怎么啦?”
握完了手,老根和腊花被安排在会议厅圆桌的上座坐着。最先说话的是校长。他首先把小根一年多来在学校的优良表现说了一遍,接着语气就变得迟缓而凝重了。当校长说到孙刚把小根领到了夜总会时——一听到“夜总会”三个字,老根和腊花的心就要崩溃了,腊花忍不住叫道:“是我儿叫人杀了?是真的杀了?”
会场顿时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能从腊花的尖叫般责问声里参悟到即将到来的绝望与破碎!校长犹豫着,目光把全场的人都扫了一遍,似乎觉得没有必要再掩饰残酷的结果了。于是他说:“是的,我们的郭小根同学被人杀了,是被坏人杀的!”
“啊——呀——呀——啊呀——呀——”腊花突然疯了一般地叫着,一头撞在身边的老根身上,昏厥过去。老根却一动不动,身子好像一下子就僵硬了,他的脸色是铁灰色的,眼睛里红了,但却看不见泪水。
接下来校党委书记说话了,他说郭小根同学被杀后,学校便立即去了小根的老家小溪村,但没有找着老根他们,而村子里的人也说不准老根夫妻俩究竟是在哪个城里打工。于是一个星期以后学校才决定将小根的尸体火化的。接着公安局长开始介绍案情的侦破情况。
老根其实一点也听不进去他们都在说了些什么,他现在唯一关心和想见的就是儿子,哪怕仅仅是小根的骨灰。他突然冲校长问:“我儿的骨灰呢?在哪儿?”
校长愣了一下,眼睛看着坐在后背的先前领着老根夫妻来这里的那个中年人。中年人起身出去了,不一会儿便捧着一个骨灰盒走进来,放在老根面前的桌面上。老根一把抱起,抱进了怀里,一手搀扶起身边的仍处于昏厥状的腊花,说:“腊花,你醒醒,咱们带儿子回去吧!”
天黑了。老根跟腊花还有儿子小根的骨灰,上路了。
老根拉着板车,板车上躺着腊花,躺在腊花怀里的是儿子小根的骨灰。
一路上,腊花都没有停下对儿子的述说。
“我的根儿啊,娘带你回家去了。你现在就在娘的怀里,就像小时候一样。娘多么疼你啊,你是娘心上的肉啊。娘什么时候也不能没有你啊,我的儿啊!这天这么黑,这夜这么静,儿啊,你不用怕啊,娘就在你的身边,娘护着你,娘的心也护着你!根儿啊,打你从娘的肚子里出来,娘没有多少好东西给你吃,不是娘不舍得啊,是娘穷啊。你不能怨娘啊!娘什么都舍得给你,就是把娘身上的肉割下来,娘也愿意啊!起风了,这夜冷啊,根儿你就往娘怀里钻吧,就像你小时候那样,娘的怀里不冷,娘的怀里暖和着呢!根儿啊,念书苦吧,娘知道你苦,娘现在带你回去,就是让你不再受那个苦了。娘要把你永远放在村子的后山上,跟爷爷放在一块儿,让你天天陪着爷爷玩,听爷爷讲故事。根儿啊,所有的苦事你都不要记着了,都要忘掉。从今以后,你天天去玩吧,玩累了就回家来,回家来看看娘,娘想你啊!你是娘的心头肉,娘怎么能不想你呢——”
腊花的声音一会儿嘶哑,一会儿清晰,一会儿哽咽。夜里的寒风吹来,腊花的声音在四野里弥漫。
天还没有亮,老根拉着板车就进村了。到了家门前,老根停下板车,突然看见门前有一团黑乎乎的身上闪着油亮的东西。他赶紧揉了揉几度被泪水淹没的眼睛,这才看清原来是一个人跪在那里,面朝大门,背向后,腰弯得很低,一动不动。老根马上叫腊花过来看看。
“你是谁呀?”老根走到这个跪着的人跟前,怯生生地问。
“我是郭小根——你们的儿子!”跪着的人说,声音阴森森的,腰弯得更低了。
“啊——小根?”老根夫妻俩几乎同时惊叫。老根上前就把这团黑乎乎的东西抱住了。“你快让爹看看啊,是小根吗?”这个人的体重显然不是小根的,老根扶起他时就感觉到了。天还没有完全放亮,看不清面貌,但老根手一摸上这人的脸就知道不是自己的根儿。这是一张圆圆胖胖的脸形,身上穿着黑亮的皮夹克。“你不是根儿啊——你到底是谁?”老根叫道。怀抱着小根骨灰盒的腊花本想上前看个究竟,听老根这么一说,吓得闪到一边。
老根从裤腰间摸索出钥匙,开了家门,赶忙拉亮了电灯。跪着的那个穿皮夹克的年轻人跟着进了堂屋,老根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体貌,他又在堂屋扑通跪下来。“我就是郭小根——你们的儿子!”他狠狠地说,接着哭起来了。
老根夫妻俩又惊恐又惶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腊花也哭将起来。
老根坐在堂屋的椅子上,这一天一夜过来,悲伤和绝望使他几乎虚脱了。此刻他脸色苍白,气若游丝般地一字一顿地对跪在跟前、深垂着脑袋的年轻人说:“跟我们……说实话……你到底是谁?你想干什么?小根跟你有什么关系?”
跪在地上的年轻人,哽咽着,也是一字一顿地叙说了小根死的来龙去脉,说到了他与小根同学的经历,说到了小根生前他曾对小根承诺的做兄弟……
“啊呀,你就是那个县长的儿子啊!”腊花尖叫起来,“我儿就是替你死的啊——”她满面泪水地扑上来,伸开双手紧紧抓住跪着的年轻人的头发,开始绝望地撕扯着:“你要还我儿啊——!”
跪着的年轻人任凭腊花的施暴,不作任何抗拒;他反倒显得镇定了,他平静地说:“你们如果愿意,现在就可以杀死我,我愿意给小根偿命!你们如果留着我活着,我就是你们的小根——你们的儿子!”
腊花抓扯了几下,便无力地瘫倒在地,她早已悲伤过度了。老根立即过来把她抱起,送到里屋的床上去。回到堂屋后,老根对仍跪在地上的年轻人说:“你是怎么找到我们家来的?你到这儿来,就是为了给小根偿命?你要做我们的儿子,这事是你这么大孩子能作得了主的事?”
这个闯下大祸的年轻人对老根说,小根生前就对他说过小溪村,小根出事后,他在外面躲藏了几天,然后就悄悄找到了这个小溪村,在这里已经呆了两天。他还去了小根爷爷的坟地,烧了纸,叩了头,对坟墓里的爷爷说了小根的事情经过。他拉开皮夹克的拉链,从里面掏出一个大纸包,跪在那里用双手送给老根。他对老根说,这是10万块钱,是从他妈妈的银行存折里取的,是经过他妈妈同意的。做老根的儿子,也是他妈妈同意的。他爸爸同意与否,现在没办法联系上,他正被“双规”着。这钱,他要把小根入土为安,剩下的全交给老根留着。
老根捧着10万块,眼泪又哗哗滚落下来……
小溪村的人记得,小根下葬这天,城里来了不少人,其中就有孙刚的妈妈,一个气质不凡,穿着黑色衣衫,戴着墨镜的中年女人。另外还有一批戴着墨镜、身材挺拔、仪容冷峻的年轻人,据说他们都是那个叫孙刚的哥们儿。大半个上午,一个低矮于旁边爷爷的新坟茔就垒了起来。在新耸立起的墓碑上,在慈父慈母的名字后面有儿“孙刚”的名字。整个过程中,穿着皮夹克,蓬头垢面,戴着墨镜,始终垂首站着,一言不发的孙刚,直到鞭炮响起,才在坟头跪了下来。他在向地下的小根告别。
下山的时候,人们看到山脚下的路边,停着两辆警车,四五个警察守候在那里。当时谁也不会想到,这些警察是孙刚打电话叫来的,他决定就在小根下葬这天投案自首,尽早把案情陈述清楚。当他被警察戴上手铐,押进警车时,他大声地对老根和腊花喊道:“爹,娘,等着我回来啊!我回来要为你们养老送终啊!”
后记:孙刚只关押了一个多月,那三个杀害小根的凶手逮捕后,他就被放了出来。出来后,孙刚很快就开了一家贸易公司,后来又跟人合伙买了一座小煤矿。不到三年工夫,财富就过千万了。小根生前一直想把父母接到城里,住在城里,安享晚年的愿望,孙刚仅用不到三年时间就替他实现了。
至于孙刚的父亲,被判了12年,罪名为受贿、渎职,还有生活作风糜烂。被判刑的当年,他就跟孙刚的母亲离了婚。
作者简介:
钱玉贵,男,1962年11月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化工作协副主席,安徽省作协主席团委员、理事,安徽省文联委员,安徽文学院首届签约作家、铜陵市作协主席(国家二级作家)。先后出版散文集《你,是唯一的》(中国工人出版社1999年12版),中篇小说集《追寻安娜》(2000年9月重庆出版社)、《遭遇城市》(2004年12月吉林人民出版社),长篇小说《潜入罪恶》(2005年1月作家出版社),散文集《像片叶子一样活着》(2011年5月安徽人民出版社)。累计发表作品150余万字。先后获国家、省、市级文学类奖励达十余次。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