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一把镰刀相关的故事

2013-12-29 00:00:00冯积岐
北京文学 2013年5期

田应虎啊田应虎,你这个大拇指上多长出一个指头的六指,你这个不知好歹的老骚情。事情闹到南堡镇派出所里的时候,所长王春峰用手指头指住田应虎说,他好像找不到既能发泄他心中的愤懑,又对田应虎伤害不太厉害的言语来,他瞪了田应虎一眼。田应虎抬起头来像看皮影戏似的十分专注地看着王所长。王春峰说,你把你多大年岁都忘了?啊?田应虎说,没有忘,64岁。王春峰的手指头几乎戳在了田应虎的眼睛上,谁问你这个?啊?

现在,田应虎蹲在南堡镇敬老院里的一棵杨树下,他用长着六根指头的右手托着一个罐头瓶子,左手的一根手指头伸进罐头瓶子里,随着右手的转动,左手的那根手指头顺着玻璃瓶子旋转一周。然后,将手指头又伸进瓶子里去抿,抿一圈,又嘬,又吸。其实,这只装过橘子的罐头瓶子里连一点水果屑也没有,就是瓶子壁上抹着的甜味儿,早被他抿光了,咂尽了。可是,田应虎却抿得神情专注,咂得有滋有味。田应虎的眉眼里荡漾着贪婪、亢奋和忘情。田应虎双眼将罐头瓶子死死地逮住,吊起来,一丝不苟地抿了又抿,对自己那只皱纹布满的手指头咂了又咂。半个晌午了,他像医生上了手术台似的一心一意地只做这么一件事,他更像猫逮住了老鼠一样,不吃,只和它玩。也许,田应虎要的只是这感觉——手指头内侧紧贴着玻璃瓶子转动时留下的感觉——光滑、细腻——干硬干硬的玻璃瓶子在他的手指头底下竟然如女人的肚皮一样了。把手指头放进自己嘴里去抿、去咂的感觉十分别致——他似乎回到了儿时,回到了咂吮自己手指头的那个年龄了。他双眼抓住玻璃瓶子的口儿时,一阵莫名其妙的兴奋通遍了全身。在他目睹着玻璃瓶子的时候,在他未曾将手指头伸进玻璃瓶子之前,他未曾产生过这样的感觉。他的手指头一旦亲切一次玻璃瓶子,他看玻璃瓶子时,他的感觉变了。他觉得,那玻璃瓶子的口儿随着手指头的一抿,又抿,再抿,一会儿变成了扁的,一会儿变成了三角形;一会儿如同茅草一样凌乱,一会儿仿佛花儿一样鲜艳。正当田应虎抿得兴致勃勃之时,坐在他旁边的王发财开口了:

老田,你真是喝毕凉水添碗哩,丧眼得很!整整大田应虎10岁的王发财摇动着头发全白了的脑袋。

你不知道……田应虎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不知道啥?一瓶罐头吃了两天,一个空瓶子抿了半晌,真个是八辈子没吃过啥!王发财说。

你不知道。田应虎坚定地说。

究竟王发财不知道啥,只有田应虎心里明白。

王发财还在抱怨、嘲弄田应虎。

田应虎一声窃笑。他看也没看王发财的表情,摆出一副大人不和小孩较量的姿态来,继续抿,继续咂,继续贪婪,继续忘情,继续独享——只有他自己觉得,这是无法给王发财和其他任何人说得清的事情。他抿罐头瓶子的快感只有他自己能体味到。

田应虎刚把手指头伸进罐头瓶子里,一圈没有抿到底,一阵熟悉而圆润的脚步声踩乱了他的专注。他的手指头停留在罐头瓶子里,目光被脚步声牵走了;给敬老院里的六个老人做饭的牛香兰端着和面盆从灶房里出来了——敬老院里没有压面机,她到隔壁的镇兽医站去压面。脚步声引导着田应虎的目光——牛香兰的前身不好看,一张尿泡脸,一双眯眯眼,大奶头垂掉得很厉害。可是,她的背身很甜人的——从背身上看,把四十七八岁的牛香兰可以看作三十七八或者二十七八。她的背身端直、丰满,尤其是那一对丰肥的屁股一扭一扭的,把男人的心扭慌了,扭乱了。即使再迟纯的男人也能从她的屁股上联想到她的屁股前面、肚脐下面那块福地。田应虎的那根手指头不由得在瓶子口里颤动了一下,他用目光送着牛香兰出了院门。他抿瓶子的那根手指头突然变得木讷、笨拙、机械了。他似乎已从牛香兰的背身上得到了某种灵感某种启示——他的抿也罢,咂也罢,全是徒劳的。可是,他依旧不愿放弃这徒劳,依旧徒劳着——人,不能对自己看得太清,一旦看清了,就沮丧、就失望。快感了大半个晌午的田应虎不可能陡然变得像知识分子一样敏感。可是,他的注意力随着牛香兰的出现而变了,他由牛香兰而想起了他的女人。

女人是突然扑倒在灶房里的。田应虎下地回来看见栽倒在案板前的女人时,女人还没有断气。他背起女人,一口气跑到了松陵村医疗站。村医生刘光耀给女人量了量血压,听了听心脏之后,给田应虎说,脑溢血,出血量很大,回去赶快拿老衣吧。女人小他10岁,虚岁叫50岁,实足年龄是49岁。自从19岁嫁给他,女人和他生活了30年。在他看来,他的女人是松陵村,是南堡镇,是凤山县最好的女人。冬天里,北风呼啸,他和女人拉着架子车去北山里割柴。他们把架子车放在山路上,下到沟底去割。他在沟底挥舞着镰刀,女人把捆好的柴捆子朝架子车跟前背。坡很陡很长。他抬眼一看,八九十斤重的山柴捆子如山一样压在女人的脊背,女人的腰弯成了一张弓,鼻尖快要挨到山坡上了。他老远就能听见女人牛犁地一样的喘气声。他心里一阵酸疼。夏收时节,女人一个人一天要给生产队割二亩三分麦子——比一个强壮的男劳力还割得多。在“文化大革命”那几年,他们常常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饥一顿,饱一顿。女人宁肯自己喝稀溜溜的包谷糁子,也要把那一把麦面给他做成面条叫他吃。他花一块三毛钱给女人扯一件花布衫,女人高兴得竟然抱住那布料哭了。不要说女人有多能干多贤惠,女人身上那种绵软那种白嫩以及和他干那事时女人的娇喘,把他的心紧紧地拴了30年。无论是在村子里,还是外出打工,他从不拈花惹草,在除过妻子以外的任何女人跟前没有骚情过。尽管,他不知道其他女人在床上是怎样一种娇态——他觉得,他的女人是尽善尽美的,是妙不可言的。就是在女人去世的前几天晚上,他和女人干那事,女人和19岁进了他家的门和他第一次同房时一样地投入,一样地美妙;她的那个地方还是那么湿润,那么温暖。他身体强壮,打一天土坯流一天汗水,晚上照样和女人干两次。而女人也是身体特别好,对床上那点事儿兴趣特大——两个人真是天作之合,即使到了虚岁60岁,他每月和女人干那事的次数并没有减少多少,每一次都像第一次一样新鲜、有味儿。当他像年轻人一样趴在女人身体上的时候,女人就说,我真福大呀,这一辈子摊上你,下面那点地方,没少享福。他说,我要叫你天天享福,享到70岁、80岁。可是,女人连50岁也没有奔上去,就不再和他一起享福了。

安葬女人那天,他请来了吹鼓手和小戏班子。悲怆的唢呐声如同烟雾一般在松陵村缭绕,更像残秋的雨水,把松陵村人的心打湿了。小戏班里唱秦腔的那两男两女很卖力,每一折戏都唱得极其忘情,尤其是那个30岁上下唱《祭灵》的女人,把刘备悲痛的心情全唱出来了,唱得听戏的人心里都酸酸的。那个圆脸大眼睛的女人临走时还给他留下了姓名和地址——赵红艳,凤山县故郡乡赵村人。

女人一走,家里空荡荡的。安葬了女人的第二天,他从悲痛中跌入了茫然,他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女人在世的时候,连洗脚水都是给他打好了,端到他跟前他才洗脚。他从来没有做过饭,一碗开水也没有烧过。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结婚的第二年就和他分家另过了。二儿子两口也和他分开有五年了。大儿子一家在深圳打工有十多年了,逢年过节也不回来,只是偶尔给他们两口打个电话。二儿子两口带着孩子在西安南郊打工。二儿子一看,家里只剩下了老父亲,他要带上父亲去西安,田应虎说,他死也要死在松陵村,不去西安。

女人连头七也没过,两个儿子和儿媳都走了。田应虎能体谅到,儿子们在外打工不容易。他将儿子和儿媳送出了院门,摆摆手,开始自己孤独的生活。

不要说他不会擀面,他连和面也不会和,水多了,面和成了糨糊,加半勺面,面又太硬,和不到一块儿,又是加水,又是添面。等到面和好,他一看,这一块面,十个人也吃不完。放在案板上勉强去擀,中间擀薄了,两边有一寸厚,用刀一剁,下到锅里去,薄的煮成了糊糊,厚的还没有熟。捞到碗里,又不会加调料——不是盐多,就是醋少。等把面调好,他心里酸酸的,眼泪扑簌簌向下流——他一口也不想吃——这就是一个老光棍汉的日子。

到了晚上,更难熬。灯亮着,他看着挂在墙上女人的遗像怎么也睡不着;灯拉灭,眼前头满是女人的身影,他默默地叫着女人的名字——秀云,马秀云,秀、云。他叫了10遍、50遍、100遍。他叫着叫着,扑下炕,抱着女人的遗像,大哭不止——第二天天亮时,邻居推开门一看,他抱着女人的遗像在冰凉的脚地睡着了——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哭累的,什么时候入睡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情感,如果深到仿佛心和肉都粘连到一块儿的时候,对男人和女人来说,都是一种折磨,一种煎熬。60岁的田应虎就跌入了这种折磨和煎熬的深渊,难以自拔。

他成为松陵村所谓的“空巢老人”之一。他兀自躺在冷清的房间里,呆呆地看着屋顶。怎么说老就老了?那“老”就像一只蚊子,不打招呼就盯上了他。年轻时的岁月仿佛还在眼前,挥舞着镰刀在北山里割柴时的画面清晰可辨,镰刀发出的粗粝而愉快的响声就在耳畔。那时候,他磨好两把镰刀,一把割钝了,又换另一把。一天之内,他就要割六七百斤柴。他没有想到,有那么一天,他会挥不动镰刀。虽然,吃不饱肚子,他一天也要打一摞子(500块)土坯,一连打10天也不歇。不只是他力气大,他心里有盼头有奔头——盼望儿子长大成人,盼望日子一天天好起来。盼来盼去,盼来的是进入了老境,是身体的每况愈下,是一天比一天的疲累。儿子大了,娶了媳妇,生了孩子,对他来说,又能怎么样呢?他的人生如同镰刀一样已经挂在墙上了。

田应虎并不抱怨儿子。儿子比他那时候还活得累。他年轻的时候虽然日子穷一些,但全村人都穷,全社会上的人都穷,谁也不讥笑谁,谁也不和谁攀比。他活得痛快。尤其是到了下雨天,搂着女人白天干那事,晚上也干那事——一天到晚干五六次,还不解馋——农民们的精神上没有过多的压力。如今不同了,年轻人没有钱就守不住媳妇。2000口人的松陵村,被人拐走媳妇的男人就有十多个——女人把给男人脱裤子当作喝凉水那么简单。据他所知,仅仅松陵村去省城火车站当小姐的年轻女人就有五六个。打工,打工。这该死的打工害人不浅。为什么一家人不能在同一个村子里挣钱呢?不能在家门口挣钱呢?话说回来,小伙子不外出打工,又有什么办法呢?不打工就挣不到钱。

他睡不安宁,也吃不好——饭做糊了,就糊着吃;饭没做熟,就生着吃。家里的二亩责任田也不作务,整天在街上在田地里转悠。有一天,暮色四合之时,他竟然在麦地旁边的田间小路上,把一个走亲戚的中年妇女拦腰抱住了。幸亏村里人再三给外村的那个女人解释,幸亏村委会主任当着那女人的面搧了他两个耳光,那女人才没有去派出所告他强奸未遂。当时,他的一只手确实把那女人的裤带扯下了。

女人去世的悲痛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天一天地稀疏。可是,对女人身体的思念一天一天地浓烈。当夜深人静,他醒过来再睡不着时,就渴望怀里能像往日一样抱着依旧丰满的女人,渴望他淋漓酣畅地和女人干一回。他想女人是一种谙熟此道的渴望,渴望到忍无可忍的程度了。他想得实在不行就爬起来,穿上衣服,下了炕,脊背靠住院子里的一棵树狠劲地墩,一次、两次、十次、百次,一直墩到天色微熹,满头大汗为止。他出了院门,走在村外,微微发红的脸庞对着天上还没有跌落的几颗星星干号:啊!啊!依然在酣睡中的村里人被他惊醒了——有人竟然以为他神经有了毛病。

村委会主任打电话把他的二儿子从西安叫回来了。村委会主任喝令他的儿子开口:你的父亲怎么办?你不能不管。讨论了两天,结果是把田应虎送到镇政府敬老院。田应虎不去。儿子问田应虎:你不去是想饿死在家里?还是想上天入地?出于无奈,田应虎答应了儿子和村委会主任:去住上一半个月试试看吧。

镇政府的敬老院里包括田应虎总共只有六个老人——三男三女。田应虎年龄最小,其他两个老汉和三个老太婆都年过七十了,身体都没有田应虎好。

田应虎走进敬老院那天,什么也没有带,只带了一把镰刀。闲置的镰刀就挂在炕对面的墙上,他每天看几眼镰刀,似乎就能看见他的年轻,能看见他挥舞着镰刀劳动时的有力气的样子。他偶尔也提上镰刀去割一割敬老院墙根长上来的野草。

住在敬老院,一日三餐,吃得不算是很好,但能吃饱,再也不用自己做饭了。晚上,一个人一个房间。房间窗明几净,也算宽敞。住了几天,他不想回松陵村了。

不出三个月,田应虎就寂寞难耐了。几副扑克牌,几副“花花”——一种用来赌博的长方形纸牌,被他们三个老头子玩烂了。他们也算是赌,每次只是押五分或一角,一块钱可以玩一整天。说实话,田应虎和三个老汉身上没有钱——敬老院每个月只发他们每个人20元零花的钱。他偶尔买一盒廉价的烟抽一抽,到如今,总共只攒了40块钱,这十多天,玩“花花”又输去了十多元。因此,他对自己身上的那几个钱看守得很紧。

也许由于太烦躁,田应虎和两个老头子都闹翻了——为了两毛钱,他把两个老头子掀翻在院子里,两个老头子合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他说那两个老头子合伙讹他两毛钱,两个老头子冤屈得捶胸顿足。于是,先吵,后骂,再打。好几天,他不和两个老头子玩了。他在院子里用手指头画个框,和一个刚过70岁的老太太用掐成半寸长的树枝儿玩围老虎。玩了几天围老虎,晚上,他守在老太婆的房间里不走了。一直守到午夜12点,他不像城里人那样曲里拐弯地去表达,他也不需要搂呀抱呀的吻呀亲呀的。他拉住老太婆那只干瘦的皱纹纵横交错的手说,今晚上,我要睡在你的炕上,和你日一回。老太婆一听,笑了,笑得差一点从炕沿上滚下来。她说,老田呀老田,我从49岁绝了经,只和老汉做过三回那事。日了三回,疼了30天,里面干涩得跟硬柴棒儿搅一样。这30年来,我就再没日过,说句粗话,我都不知道,我长×没有?我都不知道我是老婆还是老汉。你真是老糊涂了,还想日我?哈哈!老太婆这么一说,他抬眼一看,才发觉,老太婆的脸像树皮一般,嘴唇上确实有几根隐约可见的颜色发黑的茸毛。他恶心得干吐了几口,回到自己的房间,埋头就睡。

赵红艳是初夏的一个晚上来到敬老院、走进田应虎的房间的。看看面容憔悴的赵红艳,田应虎一时愣住了,想不起来这女人是谁。赵红艳提醒了一句:我是唱刘备的红艳。田应虎猛然记起来了——五六年前在他家唱戏的赵红艳丰满、水灵,年轻——按说,她现在才三十五六岁,可是,她明显地比实际年龄要老一些,只是眉眼里那份轻佻和传情的本事没有减去多少。

你是从哪搭来的?田应虎问。

你先不要问,你去给我要两块馍,我还没有吃晚饭哩。赵红艳说。

田应虎刚抬起脚,赵红艳又喊住了他。田应虎不知道是咋回事。赵红艳说,饮事员要问你,你就说来了个外甥女。田应虎说,知道了,你把我叫大舅。赵红艳干枯地一笑。田应虎出门找饮事员去了。

赵红艳填饱了肚子才给田应虎说,她早就离开了小戏班子,她的丈夫领着比她小十几岁的、唱戏的女孩儿出走了,四五年没有回家。她现在是到处胡逛呢,哪里天黑了哪里歇脚。

其实,赵红艳只说了一半实话。

赵红艳的丈夫确实领着一个小女孩儿出走了。事出有因。因为赵红艳和小戏班子里的那个拉板胡的中年人相好了,赵红艳的丈夫苦苦相劝,叫赵红艳不要放纵、放逐了自己。可是,赵红艳听不进去,依旧和那个板胡手缠缠绵绵。赵红艳的丈夫将四岁的女儿塞给母亲,领着戏班子里的一个女孩儿出走了。知情的人告诉赵红艳,赵红艳的丈夫和那个小女孩儿进了甘肃辉县的秦剧团。小戏班子散了摊子。赵红艳进了西安城。她先是在环城公园里唱地摊。唱大半天地摊,虽然放松了自己,忘却了烦恼,可是,不挣钱。晚上,随便有哪个男人叫她,她就跟着去混一个晚上,不然,她就要露宿街头。这么混了两个月,她就来到北郊的张家堡,在村子里租了一间民房,开始做站街女。这儿的站街女可以说是成群结队。一个站街女一天也拉不了几个客。一个嫖客最多给30块。出于无奈10元20元她也干。这样干了几个月,除去房租、水电,她还是挣不了几个钱。春天里,在公安机关的严打中,她被张家堡派出所拘留了。七天以后,放出来。她不能再在省城里操皮肉生意了。于是,就回到了凤山县,流窜于各乡镇的敬老院,给那些老光棍提供“服务”——从他们那里挣几个小钱。

赵红艳吃了两块馍,喝了一碗开水,她公开叫价——和田应虎睡一个晚上二十元——因为是熟人,她并没有漫天要价。田应虎已是五六年没有沾女人了。他一看赵红艳红扑扑的略嫌粗糙的脸庞,一看赵红艳那双放荡得几近麻木的眼睛,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他在自己的脑袋上拍了两把,耳朵嗡的响了一下,他才觉得,他没有听错。他似乎不敢面对赵红艳,像饿极了的人得到一块红烧肉一样,不知怎么下口。他面对着墙壁,面对着那把挂在墙上的镰刀。他用右手抓住镰刀把,取下镰刀。站在他身后的赵红艳一看,他掂着镰刀,颤动着说,田叔,你不愿意做就算了,不要,不要……赵红艳大概以为田应虎要拿镰刀对付她。田应虎扭过身来,朝赵红艳一笑,一句话也没说,他用大拇指头试了试镰刀的刀锋,镰刀还算利,就是有点生锈了。田应虎将镰刀挂上墙,拧过身,一把抱住了赵红艳。他喘息着说,谁说我不要?我要哩,天天想要哩。

关上了房子门,拉灭了灯。赵红艳和田应虎上了炕。赵红艳脱光了衣服,叉开了双腿。和男人干那事,对于赵红艳来说,仿佛随意吐一口唾沫一样简单。而田应虎像挥动着镰刀进了山坡一样,他一看见满坡茂密的柴草,只是闷下头来挥汗如雨地割,直到割得气喘吁吁,心跳得不行,才停了下来。

第二天,吃早饭时,敬老院的院长才发现,田应虎的炕上睡着一个女人,他把田应虎叫到房间里去问是咋回事。田应虎说,我外甥女和女婿昨天吵架了,赌气到我这里来,没有回去。敬老院院长一听是这样,也没有再追问。他不可能想到,舅舅和外甥女会乱伦的。

赵红艳一直睡到吃晌午饭时才起来。吃毕饭,她说她要走了。田应虎如数给了赵红艳20元钱。田应虎一看赵红艳要走,还恋恋不舍的,像动了感情的年轻人要抱一抱赵红艳。赵红艳吭地笑了:老田,你这个瓜 老汉,咱俩是演电视哩?得是?还时兴这个?只要你有钱,天天可以做。你腰包里有钱吗?田应虎被赵红艳一讥讽,低下了头——他确实没有钱。他再次抬起头时,赵红艳已经走了。

下午,田应虎叫他隔壁的两个老汉掀“花花”,两个老汉都不玩。田应虎就从墙上摘下来闲置的镰刀,在院子里的磨刀石上磨起来了。他蹲在磨刀石跟前,磨得一丝不苟,一会儿快,一会儿慢,豆绿色的浊水从磨刀石上向下流。哧啦哧啦的磨镰刀的声音把另外两个老汉惹到了田应虎跟前来了。

一个说,老田,你 闲了,得是?又不用它,磨它干啥呀?

另一个说,老田,你把它磨得再利,也是 不顶,还是闲挂着。

田应虎一句话也不说,他依旧磨得很入神很专注,像刚才入了港的小伙子。镰刀在磨刀石上发出的响声如同瓜蔓一样。

一个说,老田,你用了一辈子镰刀了,该叫它歇下了,磨它干啥呀?

另一个说,老田,咱老了, 事都干不了了,这三斤重的镰刀也抡不动了。唉——一声叹息。

田应虎停下来了,他用碗里的磨刀水洗了洗手。手指头试了试刀刃,放下镰刀,嘿嘿一笑:两个老哥真是老糊涂了,再老的镰刀,也是越磨越利,越使唤越利。嘿嘿。哈哈。田应虎瞅瞅这个,又看看那个。他一看,两个老汉一脸麻木、迟钝,提着镰刀进了自己的房间。

到了晚上,田应虎在房间里坐不住,站不住。他不由得想起了前一天晚上抱着赵红艳睡觉的情景,不由得想象赵红艳的热屁股大奶头。一想起女人,他就心急发慌。他盯着发红的灯泡发了一会儿呆,目光又转移到了对面墙上的镰刀上了。他一把去墙上抓下来镰刀,将镰刀提在了手里,挥舞了几下——他是要割草?割柴?还是去砍树枝?他咬了咬嘴唇。他提着镰刀想去杀人——如果他有个仇人的话。惋惜的是,他连一个仇人也没有。他的仇人只是他自己——他真有点恨自己:真个是离开女人就活不下去了吗?你真个是 不闲吗?他再次挥起了镰刀——对自己还是下不了手。他叹息了一声,把镰刀挂在了原地方。

这个漫漫长夜,怎么过去?

正当田应虎煎熬难耐时,进来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赵红艳。田应虎一看见赵红艳,眼泪竟然下来了——他像一个出色的演员一样,使人的真情流露和表演混为一潭。赵红艳一进门就问田应虎:你身上还有多少钱?田应虎说,十六块八毛。赵红艳说,你掏出来给我,我叫你占一回便宜。田应虎把身上的钱掏出来一分不剩地给了赵红艳。赵红艳装好钱就上了炕。

第二天,赵红艳没有走。

到了天黑,田应虎知道自己身上没有钱了,即使赵红艳愿意做,他也不做了。他知道,赵红艳也是凭这个吃饭,不容易的。可是,赵红艳不准备走,他也不能撵赵红艳走。赵红艳说她今晚上不走了,还想做一次。田应虎说,和谁?赵红艳说,和隔壁那个老汉。田应虎说,他都72了,怕做不成。赵红艳说,82也能做,人死了,那个东西才死,你是枉活了一辈子。赵红艳叫田应虎去给她拉皮条。田应虎支支吾吾,似乎不情愿。赵红艳说,事情说成了,我给你一块钱。田应虎一听,心里惭愧,他昨晚上还欠人家三块两毛钱哩,就是个人情,他也应当偿还的。他说,我去给老头子说。

住在田应虎隔壁的老头子叫景顺民。他比田应虎有钱,住进敬老院已经八年了。田应虎进了景顺民的房间,吃了景顺民的一根烟,曲里拐弯地把和女人睡觉的事说了一遍。景顺民一听,头摆得像拨浪鼓。虽然,他也是十多年的老光棍了,可他的身体不如田应虎。他不是不想做,他害怕女人。田应虎又吃了景顺民的一支烟。他给景顺民说,赵红艳多么温柔多么会做——一句话,即是做了花下鬼,这一辈子也值。景顺民终于被田应虎说动了。

夜深人静之时,赵红艳进了景顺民的房间。

吃毕早饭,赵红艳临走时和景顺民吵起来了。景顺民坚持说,事情没做成,他最多给10块钱。赵红艳说,没做成也不怨她,怪老头子硬不起来。两个人先在房间吵,后来,就扯到了镇派出所。

王春峰所长一听,镇敬老院竟然出了这样荒唐的事,他十分愤怒。他一想,事情的根由全在田应虎身上,于是,就派民警把田应虎传唤到了南堡镇派出所。

王春峰一看见田应虎就拍桌子:

好你个田应虎?你留宿卖淫女嫖娼不说,还拉皮条?老了老了,竟然干这事?

老了人没命吗?田应虎还了王春峰一句。

你的命不是拿来胡闹的。王春峰说。

我不是胡闹,我想女人,没女人,我没办法活。田应虎竟然把心里的话给这个年轻人说出来了。

你想女人,也不能犯法呀!实在想得不行了,把你那东西割下来喂狗去。王春峰更加气愤了。

这是你说的?你咋能这样说?田应虎显得很伤心。

咋啦?叫你去嫖娼?去扰乱社会治安?去败坏社会风气?王春峰向田应虎跟前走了一步:告诉你,按规定拘留你15天,罚款5000元。先不拘留你,你回去准备罚款金,交了钱再说。

要罚那么多?田应虎口气软下来了:我连一块钱也没有。

我们不管,你自个儿去想办法。你嫖女人时咋不想你没钱?王春峰的口气坚硬如铁。

田应虎蔫头耷脑地回到了敬老院。

王春峰限他三天之内交清罚款。两天过去了,他一分钱也没借到。在敬老院他无法呆下去了。年轻的敬老院院长把他叫去劈头盖脑地骂了一顿。做饭的那个女人给他的饭碗里故意多放了一撮盐,他抱怨了一句,那女人开口就骂他是老嫖头。连那三个老太婆也朝他翻白眼,一看见他就躲开了,似乎怕他强奸了她们。

第三天吃毕早饭,王春峰带上了一名民警正准备去敬老院。年轻的敬老院院长失急慌忙地来派出所报案:田应虎上吊了。

王春峰到了敬老院一看,田应虎挂在院子里的杨树上,他的脚下是一摊血。裤裆里叫血全染了。两名民警将田应虎落下来,抱进房间。他们抹下裤子一看,田应虎那缩得只有一寸长的阴茎上有一个刀口,平日里放饭碗的床头柜上放着一把镰刀,镰刀刃子上沾着血污。王春峰抓起镰刀看了看,镰刀的刀刃仿佛睁开了眼睛。这把数数代代的农民使用过的简单工具在年轻一代人看来,似乎成了古董;它散发着古老而顽固的气息。据他估摸,田应虎在自己的阴茎上割了一镰刀,再也下不了手。他忍受不了疼痛,到院子里去上了吊。两个民警低头看时,果然发现,血迹从房间里滴到了院子里的杨树下,仿佛一把种子种在了地面上。只是,这种子不会发芽结果了。

作者简介:
冯积岐,男,当代作家,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创作组组长。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199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在《人民文学》《当代》《北京文学》《上海文学》等数十种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250篇(部),作品多次入选各种优秀作品选,曾多次获奖;出版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村子》《逃离》《敲门》等九部。《沉默的季节》《村子》《逃离》曾获九头鸟长篇小说奖、柳青文学奖、陕西省“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