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藤县疯人院

2013-12-29 00:00:00海鹏飞
南方人物周刊 2013年24期

麦克·墨菲无法忍受监狱般的精神病院。他攀上“病友”——高大的印第安人 “酋长”肩头,翻越高耸的铁栅栏,一跃而下。抢了院方的车后,他载着几名病友,一路狂飙,驶入市区。病友们贪婪地望着街头的姑娘、商店,热闹的人群让他们兴奋。接着,麦克·墨菲带他们出湖捕鱼,呼吸新鲜空气。最终,一行人满载而归,带警察守在码头的主治医生目瞪口呆:一帮精神病人钓到了他原本独享的“战绩”——一条齐腰长的大鱼。

电影《飞越疯人院》中这荒诞一幕,7月上旬在广西藤县真实上演。42名精神病人冲出精神病院,消失在茫茫夜色中,酿成国内近年最大规模的精神病人出逃事件。

藤县版“飞越疯人院”,引发上访人员“被精神病”质疑。目前藤县官方已多次否认并澄清,称病人出逃诱因是天气炎热及思家心切。当地民风彪悍,本刊记者接触到多名精神病人和家属,尚未发现有“被精神病”情形。或许更需要关注的是:当精神病人需要回归社会时,如何克服现实诸多歧视与困境?

“带头大哥”

7月5日,藤县第三人民医院。晚7点,精神科198名男性病人集体收看《新闻联播》。半小时后,电视关闭,夜班一名医生与一名护士发药、离开。47岁的护工曾超忠来回查看,确保所有病人服药。

晚上8点,是所有病人必须遵守的上床睡觉时间。看表只剩下10分钟,曾超忠转身、掏出钥匙,想打开第三道铁门,回护工房。

弯腰开锁瞬间,42岁的病人黄山武突然上前,伸开手臂,从后背死死抱住曾超忠。未等他反应过来,另两个病人冲过来抢了他的钥匙、手机和1000元现金。随后,精神科三重铁门被依次打开。在“呜呜”的起哄声中,42名精神病人浩浩荡荡,冲出医院大门,值晚班的多名医生、护士无人敢拦。

从藤县第三人民医院门口出来,这群病人一拨向东,去往梧州市市区;一拨向西,去往藤县县城。《北京青年报》报道,当时医院门口的摩托车机修店里,店主陈强正在洗涮收拾,突然间看到眼前十几个人正在排成一列兀自向西走,有些人行动迟缓,走路甚至不摆臂。

黄山武加入了向西去藤县县城的队列,医院距县城约六公里,平日步行约需四十分钟。夜色茫茫中,滕州大道上尘土飞扬,一辆又一辆的重型货车飞驰而过,运载着钢筋、水泥、沙石和各种商品。路旁是大片稻田、竹林、菜地,黄山武不作停留。晚上9点左右,已经5年没有离开过精神病院的他,站在了藤县文化广场。

广场有足球场般大小,夏日晚上是县城最热闹的地方。平日里,年轻姑娘会伴着《江南style》的音乐跳起骑马舞,老人家们拉着二胡唱戏曲,情侣们则在草坪上相拥聊天,小朋友们在人群中追逐喊叫。

也许是音乐声、叫卖声吸引了黄山武,也许是夜里一时找不到回家的车,最终他留在了文化广场。藤县卫生局局长刘羡杰向本刊记者介绍,当晚县第三人民医院几乎出动所有医生、护士,配合两百多名警员、四百余名县乡干部,彻夜搜寻精神病人。《北京青年报》称,搜寻人员午夜12点在文化广场找到黄山武时,他从精神病院步行的6公里距离,只是他回太平镇善庆村家里路程的十分之一。

“带头大哥”被带回精神病院。曾超忠对本刊记者称,当两人再见面时,黄山武抱歉称“一时冲动”。藤县第三人民医院提供的资料显示,黄山武患有精神分裂症,主要症状为:自言自语,内容紊乱,有时又说有人害他,感到害怕。晚上睡眠差,在房间里无目的走来走去。

2008年4月,黄山武在家中,无故用刀砍死妻子,随后自残。迄今,黄山武在藤县第三人民医院治疗了5年,是最为“资深”的病人。该院副院长胡超云向本刊记者介绍,黄山武清醒的时候,曾表示对不起老婆,想回家看孩子。曾超忠也称,事发前黄山武曾向他抱怨,病区地方很小,天很热,很长时间没回家,想回家看看自己的小孩。

逃往梧州

病人一个接一个被找回。次日凌晨4点,当警员在藤县汽车总站门口发现一名三十来岁男性病人时,他已经盘膝在地上坐了一晚,等待天亮发往乡下老家的班车。

逃离精神病院当晚,34岁的陈显贵和5个病友拦了两台的士,向东直奔距医院约五十公里的梧州市区。到了梧州,陈显贵自告奋勇,找梧州早年教过自己英语的外教老师,借了200元付打的费。随后,一行人分散,陈显贵和两个病友吃了夜宵,后无处可去,就到一个朋友楼下蹲了一夜。直到次日早晨6点,天色放亮,他才按了对方门铃,借了100元去吃早餐。

朋友立即告诉了其在梧州工作的弟弟陈显刚。陈弟带着已到梧州的警员,在梧州市区太阳广场附近一家粉店,找到正吃早餐的哥哥和两个病友。随后,警方找到了在梧州市区的另外3人。藤县宣传部通告称,事发次日早晨7点33分,所有逃离的精神病人全部回到医院。

左:护工曾超忠展示当时精神病人抱住他抢钥匙的情形

右:女病区内,靠墙并排放着8张钢管床,房内无电扇,草席浸着汗渍图/本刊记者 海鹏飞

事发前的端午节,弟弟陈显刚还带着粽子和鸡腿,去医院探望了陈显贵。当时陈显贵心情不错,说再治一年,就可以出去工作了。惟一的抱怨,是说医院伙食太差,天天吃青菜,没油水,还开玩笑让弟弟承包医院的饭堂,“一年起码赚十来二十万。”

陈弟介绍,哥哥陈显贵初中毕业,曾在梧州一家印刷厂工作,每月工资1300元左右。原本哥哥性格外向,爱开玩笑,还曾跟着借他200元的外教学过一年多英语。

“他觉得在外国干一个小时活,好过在中国干一天,他想出国(打工)。”陈弟说,哥哥太想赚钱,有一块钱,就想做一百万的生意,自己原本当笑话听,未料哥哥很快发病了。2010年年初,陈显贵开始几天几夜不睡觉,老是拿树叶当钱去买东西。家人将他送往梧州市精神病院,被诊断为“躁狂症”。

治疗了一个多月,有所好转,陈显贵出了院。随后他在家里干农活,装修,养鱼塘。过了一年多,他悄悄停了药,再次病发。陈弟介绍,2011年哥哥在藤县和平镇砸了一家宾馆的东西,对方报警,警员到场,协助家属将其送进了藤县第三人民医院,治疗至今。

“若是你哥不想呆在里面了,你会接他出来吗?”本刊记者问。

“如果政府说不医治他了,要他出来,我们就去领他。政府不通知我们去领,我们就不会去领。”陈弟说,主要担心哥哥出院后病情反复,胡思乱想造成更大的麻烦。

无家可归

出逃事件后,藤县第三人民医院在精神科第一道铁门新加了一把铜锁,并计划增加保安人员12名。为解病人暑热,县里特别支援精神科病区4台空调。此外,精神病院重建和病人分流,也提上日程。

副院长胡超云向本刊记者介绍,7月9日和10日,已有13个病情好转的病人陆续出院了。7月12日下午,本刊记者在医院门口,又见到两名男性患者出院。其中,72岁的医生陈绍山专程赶来接35岁的儿子。虽然儿子依然步履缓慢,目光痴呆,但医生称已可在家吃药治疗。医院开具“出院健康指导”,建议病人“学会自我解脱,要控制自己的情绪”。对其家属的建议则有:理解患者心理和躯体上的痛苦。

如今黄山武已在藤县第三人民医院治疗超过5年,在近三百名病人中呆是得最久的。孤独无助时,他无比思念家人,只得向护工曾超忠抱怨家人不来看他。

“就当他已经死了,不存在了。”70岁的黄父在接受《成都商报》采访时说,他怨恨这个“精神病”儿子,他和亲戚们也不相信儿子的病能彻底治得好。

自他无缘无故杀死妻子后,家中就再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院方向本刊记者提供的书面资料显示,黄山武住院期间,一直给予喹的平、奋乃静等药物治疗,病情好转、稳定,未见明显乱语及行为紊乱。虽然病情好转,但一旦和家属联系,要求把其领回去继续服药治疗,家属就一口拒绝。

如今,黄山武不得不继续留院服药治疗。藤县精神病院内,病人以精神分裂症、双相障碍居多,患者有农民,也有公务员、大学生;有七十多岁的老人,也有12岁的少年。除了吃药治疗,病人们用mfIDJJz7EywxRpR+yI7JAABs1FzL1WTzNJhZi5a5IWo=打牌、下棋、看电视,或者发呆和自言自语消磨时间。曾超忠介绍,病人们最爱看战争片,每当放到打仗或冲锋镜头,他们便会手舞足蹈。

本刊记者曾试图探访藤县精神病人男性病区,始终未能如愿。7月11日上午11点10分,病人午饭时间,记者来到精神科医生饭堂二楼。楼下女病区院子里很安静,一百多名女病人穿着日常衣服,或于棚下餐桌、或于院内台阶坐着默默吃饭。一名年轻女子双手抱膝,呆呆蹲坐在墙边。医生、护士走来走去,喂药,查看一位正输液的老年病人。一位中年女病人躺在床上,双手被约束带绑着,只能等到治疗结束后,才能恢复行动自由。

《飞越疯人院》结尾,“危险人物”麦克·墨菲被施以额叶切除手术,成了真真正正的“白痴”。“病友”印第安人“酋长”不愿麦克再忍受痛苦,用枕头将其捂死。最后,“酋长”抱起沉重的大理石水箱,砸破精神病院的铁窗,一跃而出,奔向夜色笼罩的群山。

“我可能一世不得回家了。” 《北京青年报》报道,在藤县第三人民医院精神科病房里,病人黄山武曾用广西白话对护工曾超忠说道。

(文中病人及家属均为化名,实习记者杜家宝、梁莲娣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