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到笠智众家

2013-12-29 00:00:00毛尖
南方人物周刊 2013年24期

在《寻找小津》中,文德斯说:若是让我选择,我宁愿睡地板,在上面过一世,每天喝得醉醺醺,住进小津电影的家中,也好过给亨利·方达当一天儿子。

40岁后,文德斯的愿望也成了我的愿望:住进小津电影的家中,或者更具体点,住到笠智众家。

笠智众,小津绝大多数电影中的男主角,从25岁演到88岁,从青年演到老年,但在银幕上,他没有一次挑动过观众的情欲或欲望。世界电影史里,找不到如此纯洁的男演员。他不是禁欲,也不是自恋,他每天回家,说一声“我回来了”,然后坐下吃饭,笑眯眯地享受他的晚餐,跟他说点什么,他也就回应几个字,“这样啊”、“嗯”、“是吗”。他的表情,看夕阳和看朝阳时一样,儿女不孝和孝顺时也一样,他好像是声色不动地生活。儿子跟他说,妈活不过今晚了,他说“这样啊”;朋友跟他说,该给女儿找婆家了,他说“哦是啊”。他似乎是生活的原教旨主义者,在电影里的基本动作就是吃饭喝酒睡觉。他的日常生活从来不受任何事件影响,老婆的葬礼过后,我们看见他又在吃饭喝酒了,搁任何一部好莱坞电影中,这样的男人不是冷血无情,就是别有隐情。但是,为什么每次笠智众一出场,我们就由衷地感到温暖可靠呢?

看过1万部电影、活了半辈子以后,寡言的笠智众从千人万人中浮现出来。没错,就是他。这个男人,不像好莱坞男人那么有范,没有亨利·方达正邪皆酷的戏路,没有汉弗莱·鲍嘉莫测高深的微笑,没有加里·格兰特雌雄难辨的魅力,没有,他没有一点明星该有的眼神,手势或腔调,甚至,连同期日本明星身上普遍的武士气或浪人气,他都没有沾上一点点。说得绝对点,笠智众是一个不散发男性魅力的演员,初次遇到笠智众的年轻人不会把他放心上,我自己也是这样。

是90年代初吧,海外朋友带来几盘小津的录像带,当时我们哪里听说过小津啊,所以,大家怀着看大岛渚的心情找了个录像机,多少有些神秘有些鬼祟地召集了一帮文艺青年准备high一下,放映前,还有人兴奋地鬼叫“要出大事啊”。实事求是地说,我们所有人都把《晚春》期待成《感官王国》,再说,这电影片名中还带个“春”字,这样,当小津的演职员表缓慢地在纯白的布景上走啊走,我们不是安静下来,而是有点烦躁,“搞什么搞啊!”

第一次和小津和笠智众相遇的经验因此有些奇特,虽然那天不少人其实都被《晚春》震动了一下,但当时大家噼里啪啦地忙着引爆自己引爆生活,笠智众很快也就被我们甩在脑后。等到自己把青春残酷物语经历过一遍,重新在小津电影中看到笠智众的时候,才发觉,他就是我们找了半辈子的男人。

沧海桑田,笠智众不变,容貌不变,坐姿也不变。现代社会就像大岛渚的镜头一样令人坐卧不安,但笠智众出场,稳稳地把前现代的气场带入银幕,时针、脚步,呼吸,一切,重新找回节奏。而对于我们这种曾经把梦想寄放在周润发梁朝伟身上的前文艺青年,笠智众以生活的名义收编我们,生活千手万手,他是观音;道路千条万条,他是罗马。他让我们觉得,爱的最终魔法,是摒弃所有的手法和表演。

这是小津电影的真谛,我也把它看成最高形式的爱。

《东京物语》里的笠智众(右)与东山千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