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造记忆

2013-12-29 00:00:00普里莫·莱维
财经 2013年11期

我们掌握了施暴者的大量证词、证言和自白:有些来自法庭,有些来自采访,有些包括在书籍和回忆录中。在我看来,这些材料至关重要。一般来说,对于目睹事实和所犯罪行的描述并不存在问题:它们与受害者的陈述充分一致,鲜有冲突之处,且随着法庭的判决,便成为历史的组成部分,往往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动机和理由:你为什么这么做?你意识到自己正在犯罪吗?

他们对这两个问题的回答非常相似,尽管被询问的人秉性各异,如冷酷而狂热的纳粹党徒艾希曼(犹太人大屠杀主要组织者和负责人);目光短浅的公职官员,如奥斯维辛集中营的霍斯(奥斯维辛集中营司令官)等等。取决于他们的精神状态和文化背景,每个人的表达都带有或多或少的傲慢,但他们的回答最终在本质上是相同的——我这样做是服从命令;其他人比我做得更糟;我成长所接受的观点、生活的环境,让我不能采取其他行为;就算我不这么做,其他人也会顶替我的职位,甚至做得更糟。

任何读到这些辩解的人,第一反应都是强烈的反感——他们看不到这些借口在他们引起的巨大痛苦和死亡面前是多么苍白。他们故意说谎。

在此,任何对人类行为有着丰富经验的人都知道,奸诈和诚信的区别带着启蒙主义的乐观精神意味。而我们有更充分的理由相信,对于刚刚提到的这些纳粹党人,奸诈和诚信之间的界限更趋模糊。可以假设在我们之中,很少有人能够保持清醒的头脑,但即使这极少数人,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只要过去或现在的事实让他们不安或紧张,便会很快失去这份清醒。在这样的条件下,的确有人故意说谎,冷静地编造事实,但多数人则拔锚、启航,永久地远离真实的记忆,为自己编造一个方便的事实。

对他们来说,过去是一种负担,他们对犯下的罪行(或遭受到的痛苦)感到厌恶,更愿意用另一份记忆替换真实的过去。开始时,这种记忆更替可能完全是有意的,根据一个虚构的脚本凭空捏造。尽管扭曲了事实,但真实的记忆比它更痛苦。他们向别人不断重复虚构的记忆,真与伪的边界渐渐模糊。最终,他们完全相信了自己讲述无数次,并将继续讲述的故事,修饰和润色其中的各处细节,最初的捏造转变为笃信。从凭空虚构到自我欺骗,这种潜移默化的过程是有用的——任何坚信自己谎言的人的日子都要好过得多。他的故事讲述越逼真,就越容易取信于法官、历史学者、读者,或他的妻子和儿女。

事情过去得越久,这种自我欺骗的虚假记忆就越趋于完美。我相信只有这种精神机制才有可能解释,比如,路易斯·德·佩莱波,维希政府犹太人事务委员会委员,在1978年对《快报》的陈述。尽管他对驱逐7万名犹太人负有责任,但他否认一切——成堆尸体的照片由画面剪辑而成;成百万的死者人数是犹太人编造的,目的是贪婪地窃取公众的关注、同情和赔款;可能驱逐过一些犹太人(他发现这一点难以否认,他的大名出现在太多驱逐令的下方,包括对儿童的驱逐令),但他并不清楚这些犹太人的目的地和遭遇;的确,奥斯维辛有毒气室,但那是为了杀死虱子,而且无论如何,这些毒气室是为了拍照而在战后修建的。我并不想为这个懦弱而愚蠢的家伙辩护,但我认为,我从他身上也看到了一种从习惯当众说谎到最后自欺欺人的典型案例。

即使比尔克瑙集中营焚尸炉的烟囱历历在目,这些编造也不能简单地被视为是厚颜无耻的结果。一个极权主义国家对个人所实施的压力是可怕的。它拥有三个最基本的武器:直接宣传或把宣传伪饰成教育、指示和流行文化,对多元文化信息树立壁垒,以及制造恐怖。

然而,这并不能让人们承认这种压力是无法抗拒的,尤其是在第三帝国短短的12年统治中。犯下深重罪行的人,如艾希曼和霍斯,在答辩和开脱自己的罪行时夸大其词,甚至在更大程度上对记忆的操纵都显而易见。在帝国变成一个真正的“极权主义国家”之前,两人早已出生并长大成人。而他们加入纳粹的原因,更可能是机会主义的投机,而不是党徒的狂热。到战后,他们缓慢而(很可能)无意识地再造他们的历史。

问一个人这样自欺欺人是出于奸诈还是诚信。这真是个天真的问题。他们面对别人的痛苦时,显得那么坚强;而当命运把他们送到法官面前,等待着罪有应得的死刑下场时,只好为自己营造一个方便的虚假记忆,并最终笃信这份记忆的真实性。

《被淹没和被拯救的》,(意大利)普里莫·莱维著,杨晨光译,上海三联书店2013年3月,本文选自该书第一章,有删改,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