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伯格(Frank Memberg)有着一身漂亮的肌肉,但他对此并不满意。眼看着身边给自己做向导的猎人飞身跳过湿滑的溪石,快速追上从视野中逃窜的小熊猫并徒手将它擒住的时候,被远远甩在后面的孟伯格很不是滋味,如果有这样的速度,自己说不定就能寻着声音找到缅甸金丝猴(Rhinopithecusstrykeri)了。
正是这种除了白色的脸颊和会阴之外,周身被黑毛覆盖的金丝猴,吸引着这位野生动植物保护国际(FFI)的生物学家三番五次进入缅北森林。
2013年2月,孟伯格率领考察团再次出发。由于当地不断发生武装冲突,考察队只能从缅甸过境中国,再绕回缅甸进入这种黑金丝猴生存的森林。由于发现了这一新的灵长类物种,2月28日,缅甸环境保护与林业部、FFI,以及缅甸本土NGO生物多样性与自然保护协会(BANCA)共同召开缅甸金丝猴国际研讨会,探讨在中缅两国建立跨境保护区的可能性。新金丝猴物种也引起了中国研究人员的兴趣,3月初,一支中国科考团考察了分隔澜沧江和怒江的碧罗雪山,并计划4月中旬从大理出发,在碧罗雪山进行第二轮考察。
国际河流澜沧江系,在东南亚为湄公河,流经中国、缅甸、老挝、泰国、柬埔寨和越南。翻开新物种的花名册会发现,大湄公河地区每年有百余个新物种被科学界所认可。从1997年至今已发现了1710个新物种,而相对这一地区广袤的生物多样性而言,这还只是皮毛。
逐渐靠近
怒江奔腾于高黎贡山和碧罗雪山间,除部分区域外,高黎贡山脊线以西是缅甸,以东是中国。在缅甸一侧的一次科学考察,改变了孟伯格对金丝猴的传统认知。三年前,作为FFI亚洲项目发展主管的孟伯格正在对缅甸全境的长臂猿生存现状进行普查,在访谈当地猎人时,听说了一种黑色的猴子──它们鼻子上仰,在下雨的时候会因为雨水灌入鼻腔而打喷嚏,因此比较容易在雨天被发现。这立刻引起了孟伯格的警觉,从描述上看,它一定是灵长目仰鼻猴属。
由于栖息在海拔2000米至3000米的高原,为了适应缺氧环境,这种猴的鼻梁骨退化得与面部平行,从而可减少稀薄氧气下的呼吸阻力,看起来就像有着一个上仰的鼻子。它们最早是分布在横断山脉的一个种,后来随着数十万年前的地质变化而发生生殖隔离,进而演化出四个种。其中,四川、云南一带的仰鼻猴周身金色,十分惹人喜爱。
然而,滇金丝猴与缅北相隔宽阔的澜沧江和怒江,不可能有物种穿越如此天堑,而且滇金丝猴体毛呈黑白相间,与黑金丝猴外观亦不相符。孟伯格判断,这一定是新物种,至少是一个亚种。
幸运的是,考察团很快从一位猎人手里得到一只刚刚被打死的黑金丝猴,它被做成原型标本后,送往瑞士苏黎世大学的博物馆。在拥有所有东南亚灵长类动物DNA数据库的德国灵长类中心,科研人员经过DNA比对,最终在分子生物学层面上确定了这个新物种——第五种仰鼻猴。
和在云南保山生活、对人类已经习惯的猴群不同,缅甸金丝猴更为灵敏,仅是闻到人的味道就会蹿得踪影全无。因此,先用感应相机拍下照片,再通过照片锁定缅甸金丝猴的生活区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孟伯格布下了12台相机。
终于在一个清晨,一张缅甸金丝猴的黑白蹲姿照被拍下来。还有一个相机更幸运,拍下一只带着幼崽的雌猴。“这让我们充满希望,说明这个群落是在繁衍的。”孟伯格激动地对《财经》记者说。
但精密的相机没有办法像生物学家一样皮实,山里的湿度太高,让孟伯格的12台相机折了两台,1月至2月的大雪也让相机没有办法在雪线以上工作。等2013年4月,孟伯格会在山里再布下六台相机。“我们这行实际上是一个劳动密集型工种。”大理学院东喜马拉雅环境与资源研究所副研究员肖文戏谑地说。他的团队正在中国这一侧对缅甸发现的黑金丝猴进行研究。
2010年听说缅甸境内发现新种金丝猴后,一年之后,怒江的一位护林员在高黎贡山拍下了黑金丝猴的照片,并采集到其粪便样本。中国科学院昆明动物所对样本进行DNA检测结果显示,它与最新发现的缅甸金丝猴相似度达98.2%,与早前在怒江地区活动的滇金丝猴相似度为96.7%。这第一次在分子水平上肯定了中国境内也存在第五种仰鼻猴。不过,中国研究人员此前没有在以西的碧罗雪山和高黎贡山进行灵长类动物研究。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新物种宝库
基因分析结果显示,缅甸仰鼻猴与滇金丝猴的基因差异已经存在了约57万年,也就是说两种仰鼻猴的生殖隔离大约发生在60万年前左右。原因是,湄公河和萨尔温江形成了天然物种隔离屏障,这两条河在中国境内分别被称为澜沧江和怒江。
这类屏障广泛分布在整个印度-缅甸地区。印缅边境以东、中国岭南地区以南共约230万平方公里,由于第四冰川期更新世时的剧烈运动,这一地域从中南半岛最高点,到孟加拉湾、安达曼海,再到泰国湾、南海,落差近6000米。巨大的落差和不同的季风,造就了这一带物种在进化过程中的特殊性。
横断山脉、安南山脉、湄公河、伊洛瓦底江、萨尔温江和红河,包括中南半岛最大的淡水湖洞里萨湖,又给这一地区制造了大量的微小气候与栖息环境,从而构成了极其丰富的生物多样性。
在这一地带,对植物的调查研究一直持续开展,近些年,多种植物在科考中被发现和分类。科学家预计这里蕴藏了1.5万至2.5万种维管植物,而这只是裸子植物和被子植物种类的一半,特别是这里高海拔植物的多样性是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可比拟的。
在更新世时期,绝大多数动植物属种与现代相似,人类也是在这一时期出现。目前,这一区域已知的哺乳动物超过400种,鸟类超过1200种。还有超过500种的爬行动物、300种两栖类动物以及超过900种淡水鱼类,如果包括近代鱼类,则超过1100种。因此,对该地区的科学探索与生物分类意义非凡。
仅在2011年,大湄公河地区就发现126个新物种,其中82种植物、13种鱼类、21种爬行类动物、5种两栖类动物以及5种哺乳动物。在老挝喀斯特地貌中发现的地下盲鱼、可以在干旱地区陆地“行走”并寻找食物的鲶鱼,以及在泰国发现的两足蜥蜴等,不仅为科学家在物种进化研究上提供了新的思维,也给生物多样性保护带来更多的力量。
不过,对于栖息地多样性而造就的丰富物种,长期和系统的研究非常重要。虽然科学家在这一地区进行了多次短期调查,但方法是否得当,需要在实践中不断摸索。比如,黑金丝猴已被发现三年,但只有孟伯格的团队在密林中极为短暂地遭遇过其中的个体,中国等其他国家的考察队至今还没有见过活体。因此,科学界对黑金丝猴的生境和社会属性的研究还无从谈起。也正是这些原因,吸引着世界多支考察团前来探索。
探索的代价
国际科学界对这一地区的研究最早可以追溯到法国殖民时期,19世纪的科学家就在包括越南、柬埔寨和老挝在内的中南半岛进行了大量研究,持续到“二战”结束。20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中后期,越南、老挝地区发生的局部战争,让国际研究数量锐减。直到90年代开始,研究人员才得以再度进入越南和老挝。
由于地理、气候等因素给科考带来的困难,即便是科技发达的今天,仍有许多物种未被发现。可以说在这一带,物种发现尚属于起步阶段。以淡水生态多样性为例,由于大量的区域尚未被探索,在分类学上有许多不确定性,因此,在上世纪90年代逐渐展开的系统性科研推动下,新鱼种的发现呈现陡增态势。2001年,欧洲科学家约尔格·弗赖霍夫(Jorg Freyhof)等人在调研中一次性就发现了十余种淡水鱼。
1992年,研究人员在老挝和越南境内安南山脉的森林里发现了一种牛科动物中南大羚,“这是全球范围内,过去50年里第一次发现大型哺乳动物”。WWF大湄公河项目物种、保护区以及野生动物贸易项目官员尼克·考克斯(Nick Cox)对《财经》记者说。这让科学界非常兴奋,并将更多资源投入到这一地区的科学考察中。
大量的科学家们从北美、欧洲和日本等国家和基金会得到资助,常年蹲守在中南半岛进行物种调查。
在这种极端险恶的山地环境,能够获得资助无比重要。虽然中国灵长类动物专家组讨论决定,由肖文团队寻找新种金丝猴——第五种仰鼻猴的踪迹,但依然难以获得资金。
国内进行基础研究资助的机构主要是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但其一般不支持调查类项目。像肖文考察团队这样的调查项目,大多依靠国外基金或者是国内一些保护区的合作项目。FFI帮助肖文的团队寻找资金,最终多方筹措到14万元,得以使这支考察队在2013年3月进入碧罗雪山。
此前,肖文从另一项国际基金——灵长类保护专项基金申请到一笔5000美元的经费后,原计划对澜沧江以西的碧罗雪山和高黎贡山的七个县进行搜索,但这笔钱在他刚对第三个县做完访查的时候,就用完了。
肖文的第一个敌人就是滇西北的复杂地形,巨大的山脉夹隔出二三百个山谷,在地形图上看起来直线只有2-3公里的距离,在林子里通常要走一整天,只有住在海拔2500米到3000米的农户才能提供较准确的怒江金丝猴信息。最终,这次从2012年9月到12月的搜寻没能找到怒江金丝猴。但是,考察队从山民手上收到两张怒江金丝猴的皮子,还偶然碰到了同样珍稀的菲氏叶猴。
对一个新发现物种进行科学研究,做实地考察的动物学家需要靠自己的双脚不断穿越,拉网一般地覆盖考察对象所有可能出现的区域,这是最有效、最经济的方法,但最终能否有斩获,多半要凭运气。
在缅甸一侧布下相机群的孟伯格,5月初雨刚刚来到高黎贡山时,侥幸听到缅甸金丝猴的一个喷嚏声都兴奋无比,因为一进入6月到9月的雨季,泥石流就会把所有生物学家赶出这一王国,而他们必须要抓住9月到12月的短暂秋季进行探索,冬季后,茫茫大雪又会将山谷封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