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沼泽,天垂得很低。一切是那么逼近,惟有水鸟离得很远:所有渴望安全的动物,都会远离人类和喧哗。它们自得其乐,忘尘脱俗,在那样逍遥的境界里,它们已经不屑于尘世的一切。
如果我的到来,能够惊起一只最小的水鸟,那么我的到来,也就不是了无声息。但是很可惜,在沼泽,人并不被鸟儿注意。
在沼泽,看水鸟,看自己是否还有高飞的勇气?是否还有一片桃源,在我累了时,供我栖息?
走过无数的路,惟有留在沼泽的脚印,最深刻。
2 其实把脚印留在坦途,还是留在沼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生命留下了痕迹。
不管是行走的痕迹,还是挣扎的痕迹。
我的眼神掠过长空,追随着那些或飞或落、上下翻飞的翅膀。为什么那在草尖上站立的,不是我?为什么那在白云下翩然的,不是我?为什么那正在和另一只交颈私语的,不是我?
没有谁能够感知我的疼痛,与我同病相怜,在自生自灭的世界里,我,是一个多余的人。
3 在沼泽,一切是那么无助,又是那么安详。
隔着草地,水域,我和水鸟儿的距离,是双臂和翅膀的距离,是囚禁和自由的距离,是现实和梦想的距离。
没有一只鸟儿,回头看我。看渴望同它们一道飞翔的我,看被它们遗落世间的我。我只有去注目那些沼泽里的水草……
4 沼泽的水草,没有牢固的根基,身陷囹圄,欲罢不能,却依旧绽开不起眼的花朵,向寂寞的世界宣布:我开过。
那些自生自灭的植物,渴望生出水鸟的翅膀,飞翔,可是上帝也不帮助它们。它们只能终生站在泥沼里,无助地扭来摆去,向天空伸出小手——近处,是那么逼近;远方,又是那么遥远。
在沼泽,无论动态的还是静态的事物,都带着一种绝望的死寂,和绝望的渴盼。
在沼泽,鸟儿在天上,草儿在水中。鸟儿是那样自由,草儿是那样无奈。有翅膀的和没翅膀的,是如此天壤之别!
为什么在相同的地方,总有不同的际遇?
5 该回去了,这不是我命定的地方。
我的泪洒在沼泽里,如同鱼儿一串串的叹息:母亲,当我再累了,能否让我也生出翅膀,飞到一个小岛上去,疗伤?或者,给我一片沼泽,让我做一朵猩红的花,哪怕渐沉渐落,永不复生;哪怕最灿烂的笑容,伴着沼泽的气泡,在疼痛中炸裂。
6 该回去了!一粒没有耳朵的苍耳,用浑身的小嘴儿叮咬着我,用小手抓着我的衣襟,死缠着我,让我在回返的时候,带上它。
没有耳朵的苍耳啊,你想倾听什么;没有脚的苍耳啊,你想得到什么?你不是我,我自己来了,还能自己归去,你呢?
苍耳用针一样细的声音哭着求我,用针一样细的声音一下一下扎我,说:
我不管,我没有脚,没有翅膀,我只想借你移动的身体。走进梦想的天空。不管会不会因为渺小,而迷失自己;不管会不会,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为什么在不同的世界,总有相同的渴望?为什么在不同的地方,总有相同的境遇?在返回尘世的路上。我手握着沼泽里一粒不安分的苍耳,泪流满面……
土豆,土豆
土豆土豆,躺在泥土中睡大觉的土豆;梦见到阳光下晒肚皮的土豆;春天里种,秋天里收,树叶黄了就被农妇背回家的土豆;
土豆土豆,圆头圆脑袋的土豆;在黑暗里,恬睡得像婴儿一样的土豆;闻到我的芬芳你就醒了,打个喷嚏伸个懒腰就咧嘴笑了的土豆;拽着我的长发,一钻出泥土就滚落我怀里的土豆,我一直在等你,来我的背上,我要把你背回家去。
我将用一把温柔的小刀,在秋阳里刻画你的眼睛眉毛和嘴巴,困了你就眨一眨眼睛,乐了你就弯一弯小嘴巴。
土豆土豆,你是我的粮食、蔬菜和盛满蜜的笑靥。我是你的阳光、怀抱和安乐窝,我要让你认识我记住我。多少轮回也不忘却。
土豆土豆,在每个暖洋洋的午后,我要将你细细端详,抚摸你薄薄的肌肤精致的五官,每一粒雀斑都生动无比。我的手指触摸到的地方,都将有生命的温度和知觉,我的嘴唇吻过,一万年的伤疤也会结痂脱落。
土豆土豆,我将终生用体温养活你。直到你在我怀抱中,长出长长的头发和怦怦的心跳,直到你每一个毛孔都长出翠绿的叶子,开出微笑的花朵,管它最后能不能结果。
土豆土豆。有你我一年四季再不会饿,有你所有事物都完美无缺;土豆土豆,有你我还要什么?当你在我怀抱中相望着老去,四野黄花正艳,瓜熟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