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里,贾兴安是个低调、严谨的小说家。几十年来,他总是埋头创作,从不屑于炒作自己。他的中篇小说《浮草》发表之后,有读者询问可否称之为“黑色幽默”?他笑而不答。待《狗皮膏药》获奖时,又有人说可否列入“新历史小说”之中,他仍笑而不答。“笑而不答”,仿佛成了他答读者问的一种惯常方式。
贾兴安的两部长篇新作《县长门》、《庄园秘史》相继出版。无论是写当代县级官场或是乡村历史,它们都拥有过得硬的故事情节支撑着。在情节和性格的推衍中,作者巧妙地注入了发现元素,其思想的力度及人物的命运感,洋溢于字里行间,于是,他笔下的好故事,自然地含蓄有直击人心的重量和魅力。我以为,两部长篇新作的原创度都比较高。前者意在对流行的“官场小说”施以颠覆与救正;后者则是对历史小说阶级分析模式的质疑与反省。两部小说的侧重点不同:前者的关键在“门”,门是路径,也是逼近人性本质的入口。门也者,道也。为官者行大道,民为本,官为轻,方可立天下。后者的内核在“秘”,秘也者,世莫得闻,秘而不宣。取独特之义,个性蓬勃,诗意弥漫,欲言又止,空白无限。
两部长篇新作,极具中国本土小说传统,都具有可以“说”的基质。两个隐性说书人的口才出众,故事好读、上口,都由质地单纯、速度轻盈、细节昭彰的文字铺叙而成,不见打磨加工的迹痕。它只是让笔沿着最打动人心的情节和最令人心暖心疼的思维,河流般地往下涌动。从不用长句子,没有生涩的语词,一切从实写来,有耐心,多淡定,实中纳虚,虚实相生。于坚硬的现实中,窥见温润与脆弱;在绝对的历史秩序里,寻觅人性的缝隙与切口。有时也在日常生活的细部描抹之中,深植人生哲理的意蕴。例如“再直的筷子,插到水里也会变弯的”(《县长门》),“桑木永远是直的,压得再狠也压不弯,宁断不弯”(《庄园秘史》)等等句子,随处可见,给人以掩卷思考的启悟。贾兴安的小说一般都是切口小,映现大。作者观察、捕捉生活细节的眼光和对故事内在走向进行逻辑把控的能力,都是非常卓特的。忘记是谁说的了:“写作就是细节的不断更新。”在这方面,两部长篇新作亦有不俗的表现。
就单篇而论,《县长门》注入的发现元素,还体现在它抛弃了“官场小说”类型化、模式化的窠臼,从自身经验、体验出发,对官员们作出实事求是的全新诠释,让他们从污泥中挣扎出来,恢复了作为“人”的本来面目。《县长门》的出版,对那些从概念出发,基于仇官、窥视心理,凭空臆造的所谓“官场小说”,肯定是个沉重的击打甚至摧毁。题名为“政经小说”的《县长门》,在自序里直截了当地打出“为县长们正名”的旗帜,其意在杀出重围,另辟蹊径。小说以故事发生的自然时序为经,以逼近人物心灵世界的性格冲突为纬,所取材料多用细节连缀成篇,无论是冯朝辉车祸、乔志青挂职、煤矿透水、伪嫖娼事件、文物保护风波、群体上访、项目开发等等,个个写得地气充盈,风生水起,粘皮带血。尤其可贵的是,作家对现实生活不止于解读,还进行“意义追问”,为小说的精神能量、思想力度得以提升,创造了有力条件。这样的作品,很自然地与那些一味迎合仇官心理、曲解真实官场、把执政党为人民的实质一律涂黑抹灰的作品,彻底地划清了界限。在这里,官场首先是人场。官场中人,从某种意义上看,其文化性格可能会有更为复杂的特性,因此,人在绝对的权力场里,根本不可能仅仅依赖道法力量来独善其身,人在环境中成长的逻辑是不容背离的。《县长门》对权力重压下人性异化现象及官场潜规则等,进行毫不畏惧的揭露,既显示着凌厉的批判锋芒,同时也写出了人的尊严与温情,通篇充溢着强烈的正能量。确切地说,这是一篇扎实的“翻案”小说,它昭示人们:“官场”并不是道法的垃圾场,官场中人也没有那么多蝇营狗苟的龌龊事儿。假如中国的干部们都是不可救药的“人渣”,唯金钱美女才动心的“两脚兽”,那么,我们的红旗早就变色了,更远谈不上自立于世界之林。
读贾兴安的两部新作,是一种身心放松、情趣盎然的享受。其魅力之源,就在一个“人”字,就在写出人心,人情物理,写出与人物相关的一切细节。而在艺术结构上的以虚出实的绵密编织,则是他两部长篇的一大特色。如果说《县长门》现实针对性更强,那么《庄园秘史》的文学性更突出,整体上呈现更高的艺术品质。它把故事主要放置在虚拟的小山村蝎子沟,显然地,是综合了冀南庄园、晋乔家大院、王家大院的某些特征,既有历史事件实物的依据,又有现实风物、风俗的映证,整体上看则是艺术想象的创造,可谓虚实相生,相得益彰,读之油然产生亲切真实之感。
片面地说,《庄园秘史》是一部地主奋斗崛起的发迹史,也是理想破灭的衰亡史。它摒弃了阶级斗争的思维模式,情节上也未坠入正义与邪恶较量的简单窠臼。通篇紧扣“秘”字,从田家辉卖豆腐、艳遇等生活细节切入,选材精细,点面结合,似断实连,近于传统小说的“传记式连环体”,一枝摇,数枝动,字词之间汗液流转。那里浓缩了乡村社会、传统情操、风土世道、人性欲望等繁复的生活内容。在当下词气浮露的世俗现实主义和情节怪异的魔幻现实主义泛滥的情形之下,像《庄园秘史》这样的史诗现实主义倾向的创作,倒让人谛听到了中国传统文学的承续、发展的足音。主人公田家辉的形象,讴歌劳动的伟大,他顽健勤朴的性格,体现了农民文化的全部精髓,更是民族精神进化的一个缩影。他的形象,不是作为阶级的存在而存在,而是有血有肉的人性存在,乡村智慧与良知的生动载体。作家这种从文化根脉上为人物塑型的用心本身,就带有原创性的品格。《庄园秘史》提升了河北长篇的档次,也是现实主义文学的成功实践。匈牙利学者卢卡奇指出:“现实主义不是一种风格,而是一切真正伟大的文学的共同基础。”可以预见,《庄园秘史》的影响所及,将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加强劲。
走向读者的农民典型田家辉,做豆腐出身,没进过学堂,没多少文化,但这些并不影响他认定仁义待人、勤俭立家的核心价值观的确立。因为,民族的传统伦理,已经完成了对他人格的全方位洗礼。祖父辈口口相传、陈陈相因的为人信条,对他来说是浸入骨髓的东西:“做人,要敬天地,忠社稷,孝父母,和夫妻,友兄弟,信朋友,笃亲族,睦乡邻,施穷人,救危困。”这些仁爱的“精神头”,成为他处事的座右铭。这是他家业兴旺,人脉宽广的根基。令人遗憾的是,他的成功,都出现在解放前,他的走麦城都发生于土改之后。几十年连绵不绝的政治运动,他都是被斗争的对象。他越想顺应,越适得其反,事与愿违。他每日处于焦躁不安,六神无主,无所作为的尴尬境地。甚至连家族的纲常伦理都危在旦夕,不能自保于万一。可以说,他的一生就是一部悲欣交集,起伏宕跌的历史传奇。尤其是小说的结尾,写田家辉的猝死,太精彩了:“田家辉剧烈地抖动着身子,眼睛睁大,嘴巴洞开,再猛然抽搐一下,突然清清楚楚地喊了两句:‘不要毁我的家……不要毁我的家……’接着,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全都流出了血,然后身子一硬,便半截老树桩遭到电击那样,呼呼啦啦訇然摔倒在了大院门口的街路上。”多年来,他一直怀着巨大悲痛和巨大的隐忍,艰难度日,那是种近乎崩溃的心理状态。当他亲眼目睹自己的家园被摧毁的时候,他的精神防线彻底溃塌了。一个不屈的灵魂,向自己的庄园做出最后的诀别,满怀悲愤地倒下。
这是一出关于失语的悲剧,宣达了生命尊严被践踏,又不能维护的庄重主题。
除此之外,《庄园秘史》还为读者贡献了一个从来未触及的典型环境:处于太行山腹地的蝎子沟,由五十六户移民杂姓组成。硬石坚砖垒砌的田家大院是村落的象征。村民们靠辛劳致富兴家,以田家辉家族为最。土改时的蝎子沟,家家户户争着当地主,划不上地主的,不以为荣,反以为耻。有人为当地主,甚至请客送礼。结果村里大多数人定为地主成分,地主成了人民群众,贫下中农倒成了一小撮。在这个独特的环境里,田家辉光芒四射,享有至高的威望和无以伦比的影响力。发家致富,成了大家追逐的目标。超越了阶级的共同欲望,才是具有普世价值的人性体现。因此,人的阶级性从来都是异化了的人性,在具体的人身上,阶级性永远小于人性,而人性,构成一切优秀作品的核心基质。《庄园秘史》矢志不忘农民代言人的责任,重视人的价值和尊严,赞美人之所以为人的一切品性。从环境与人的关系上,写出时代的趋势与局限,给农民历史的发展,提供了一份形象的、扎实的证词。
贾兴安作为一个成熟的作家,总是可以把不同领域的内容打通,使他的小说形成丰富自足的整体。《县长门》、《庄园秘史》涉及官场和山村,但却可以统称为乡村小说,其本土经验、本土文化的特征十分浓厚,它们接地气,通人气,有蕴藉,从中体味出时代变幻、人生难料、官场玄机、爱情灼人以及历史的沧凉。
作家的从政经历,丰富了他创作的视野。他的写作很自然地成为他为官的一个延伸。他的两部长篇新作的主旨,集中于励志、劝喻、扶正祛邪等积极有为的方向,给人更多的感召力和向善向美的影响,这正是文字正能量的充分、透彻体现。作者的这种追求,在文学日益快餐化的当下,尤其难能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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