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祥同志多才多艺,书法劲健飘逸,摄影瑰异灿烂,棋艺沉着缜密,诗词旷达冲淡,而这部散文才子书,却呈现一种朴素的风格。这是一种艺术老道、炉火纯青的必然,因为朴素是艺术风格的至高境界。
俄国作家富曼诺夫说:“艺术的纯朴不是低级的,而是高级的。”美国诗人惠特曼说:“艺术和文字的光彩,都在于质朴,没有什么比质朴更好了。”对于这个创作的真谛他认识很早,初中语文老师批改他的作文时,批评他“过于追求词藻的华丽,长此下去不会有大出息,文章的最高境界是质朴,只有质朴,才能产生最为真实的艺术效果。”“今后,你要多读鲁迅和孙犁,看这些大师是怎样使用语言的。”这位老师解放初期北京师大中文系毕业,给他指出了一条写作的正道。
朴素是一种艺术风格,布封和马克思都说过“风格即人”。玉祥为人真诚厚道,质朴的艺术风格是他朴素人格的表现。朴素的内核一是真,二是自我,就是表现真我。对玉祥来说,朴素是世界观,生活态度,也是艺术修养和创作方法。朴素的美质流淌在他血液里,也洋溢在作品上,从思想感情、叙述方法到语言文字,都贯穿着朴素二字。
散文是抒情艺术,因情生文。情贵真,贵实,真实之情是由具体事物引起的。情有深浅、浓淡、高低,由感而知,由表及里,由微而著,量变到质变,深厚高尚的感情都是纯朴的,就像真理永远是朴素的,就那么简单,简单而深刻,所谓“人情练达即文章”。所以达到朴素是不容易的,因为要走完这个认知过程。玉祥写亲情、友情、乡情,都写得真诚、单纯、朴素,因为是他长期人生体验,血泪的结晶。比如《爷爷最好的朋友》,张柱是富农,爷爷是贫下中农,当时属于两个对立的阶级,但是俩人“好了一辈子”,经过了严酷的土改和四清运动,友情有增而无减,互相理解,互相帮助。这种超阶级的友情也被作者接受了。1972年爷爷逝世时,看到张柱“跌跌撞撞赶来,一言未发,只是不断地流泪。”他是深受感动的。这一年正是文革清理阶级队伍高潮,“刮十二级台风”,作为一名现役军人,共产党员,这种表现显然是违背“组织原则”的。但是这种朴素的感情却是高尚的,符合人性的。
在写人叙事上,玉祥善于运用朴素的白描手法,如鲁迅所说“有真意,去粉饰,不做作,勿卖弄”,按生活的本来面目来写。文字经济简洁,围绕一个情字,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删繁就简,少用概念叙述,多用情节细节,甚至用对话刻画人物。《乡里往事》六篇,少者三四百字,多者千把字,六个人物活灵活现。《结婚登记》写一个老农要和一位中年妇女登记,公社办公室主任说:“说你们合法吧,性别上一男一女,年龄上也都够了。说你们不合理吧,你是贫下中农,她是黑五类,你们俩结合在一起,阶级立场就不清楚了。”老农干脆、利落、丝毫也不脸红地说:“这件事我早考虑了不知道多少遍了。我不会对她放松警惕,我和她结婚,其实就是为了监督她、管住她,就是为了对她实行专政。”两人心照不宣,几句话就把一个复杂的故事讲清楚了。作者交待自己的爱情,只用几句话,也很含蓄。战友们从床铺下翻出来他未婚妻许多来信,逐一查看,想找出一点“小资”,但是从头到尾没有一句甜言蜜语,把它们贴在墙上,戏称“红色家书”。恋爱中的秘密当然会有,对象为他做的一双双鞋,鞋底上“线绳打成一个又一个漂亮的绳结,整齐而结实地排列着。”这也是一种情书,用的是密电码,此时无声胜有声。
更为精彩的是语言的朴素,地道的群众语言,自然、通俗、还有些冀东方言。如《砍肉》:“啪啪,卖肉的胳膊一抬,几刀下去,一大块好肉砍下来,往秤上一扔,秤砣跳起老高,差点儿掉下来。他又赶紧把秤砣按住,麻利地用马莲叶儿把肉系好,双手捧着,送了过去。来人眼皮没抬,接过肉,付了钱,扬长而去。”几句话,惟妙惟肖,不带一点儿书卷气,让人如身临其境。表现那时物资紧缺,用了几句民谣:“东方红,下大雾,毛主席给了十尺布,要棉袄,没棉裤。”如人形容杜甫的诗,“欲知子美高明处,只把寻常话作诗”。感情丰富而文字简洁,删去一切多余,只留非用不可。没有“不但”,“而且”,不用“因为”,“所以”,形容词、定语也很少见,这就是作者的语言功夫。
文学是语言艺术,高尔基说语言是文学第一要素。孙犁说,要像追求真理一样追求语言美。许多初学写作者追求错了,以华丽为美。我上大学时听顾随先生一句话,受用终生。他告诫语言的华丽与感情的真挚是矛盾的,会造成“隔”的感觉。朴素的语言能缩短作家与作品的距离,作品与生活的距离,读者与作品的距离。朴素并非没有色彩,老舍说,齐白石画小鸡,简单几笔,能使人看出来许多色彩。
朴素是天地间之大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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