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的《西藏组画》似乎已经成为他的一个标签。其实,这是他第二次进藏的作品。第一次进藏,他创作《泪水洒满丰收田》,入选1977年“全国美展”,让陈丹青成为当时颇有名气的“知青画家”。 1980年他第二次进藏的作品《西藏组画》作为毕业创作,轰动艺术界,被公认是中国写实油画自前苏联影响转向溯源欧洲传统的转折。因此,可以说,《泪水洒满丰收田》为《西藏组画》的诞生奠定了良好基础。
一、似曾相识的不相识者——作品的形象性
一幅成功的艺术作品总会把人吸引到作品所描绘的场景中,感染观者,使之为画中的情绪所触动,跟随着画中的形象、气氛或喜,或悲,或怒,或怨。《泪水洒满丰收田》中的藏民生动形象,真实反映出他们在听到毛泽东主席去世消息后的悲痛,形象个性鲜明丰满,有的神情凝重,有的失声痛哭,有的呆滞地望向远方,在那一霎那,他们停下了手中的农活,忘却了丰收的喜悦,悲痛的情绪瞬间充斥着整个高原。
这是对当时场景的真实写照,但并非对于客观现实场景的简单再现,不是机械地复制现实,是画家根据画面需要对形象进行的提炼加工,使之理想化、精神化,成为作品中人类精神的自然表现,是高度集中的艺术美,它比分散的现实美具有更大的感染力,更容易与观者产生共鸣,让观者在画面中看到自己的影子。这种形象在生活中似乎找得到原型,但又不确定,不仅是对现实的形象反映,也是对现实的再次加工。正如宗白华在《艺境》一书中所说:“艺术虽是需用自然的材料,借以表现,或且取自然的现象做象征,取自然的形体做描绘的对象,但他决不是一味地模仿自然,他自体是一种自由的创造。他从艺术家的理想情感里发展进化到一个完美的艺术品,也就同一个生物细胞发展进化到一个完全的生物一样。所以我向来的观察,以为艺术并不是模仿自然,因他自己就是一段自然的实现。艺术家创造一个艺术品的过程,就是一段自然创造的过程。” 所以说,艺术是自然的重现,是提高的自然,艺术的现实美是源自生活却高于生活。把瞬息变化、起落无常的场景记录下来,冲破了时间空间的限制,把现实美提炼凝固在作品中,使人人可以欣赏,人人可以享受,人人可以为之倾倒。艺术的目的就在于此,而艺术美的源泉仍在于自然,在于生活。师法自然,源于自然生活的人物形象在画中才是活生生的人,经过艺术家提炼加工的人物形象才是真正的艺术。
所以说,艺术形象来源于现实生活,在作品中必然会看到我们自己的身影,因为每个人物都是现实的缩影,每个形象都会给我们一种亲切感。他们都与我们素未谋面却似曾相识,都是似曾相识的不相识者。《泪水洒满丰收田》中的人物形象又何尝不是?不论我们是谁,在听到悲痛的消息时何尝又不是这副伤神的模样?何尝不是在伤痛中难以释怀?俄国民主主义革命者别林斯基曾说过:“在一位真正有才能的人来看,每一个人物都是典型,每一个典型对于读者都是似曾相识的不相识者。” 而陈丹青形象的描绘,让我们在画中看到了现实中的自己,亲切瞬间产生,而距离已化作无形。
二、歌颂伟人却画无此人——作品的联想空间
《泪水洒满丰收田》这幅作品本是为了哀悼毛泽东主席逝世,但在画中并未出现任何关于主席的信息,而是着力刻画了听闻消息的藏民的悲痛欲绝,记录了在听闻消息后一霎那的场景。和同类题材正面描述伟大领袖人物的画相比来说,陈丹青的画作更高明、更出类拔萃。它没有直接描绘伟人的丰功伟业,而是通过人们的反映映衬出他作为一代领导人在人们心中的崇高地位。陈丹青通过画中人物悲痛的神情,表现了主席在人民心中的魅力之大、地位之重。背景处理上,描绘了雪域高原、丰收田野等美景,充满想象力,填补观者和作者之间无限的对话空间。《泪水洒满丰收田》,笔者读来犹如主席在天堂俯瞰着人间,画面中几乎所有的人都仰望着领袖,仅此,从画面构图这一点来看,陈丹青就远远地胜出,他的才情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不仅给了画家施展才华的空间,也使观者有了足够的联想空间。这幅画,可以说是中国油画史上唯一一幅表现领袖人物而领袖人物并没有到场的作品,却给人带来意想不到的感动和震撼。
绘画的联想不仅局限在当前,应是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结合。画面是一个静止的、凝练的瞬间,而现实生活却是处在不断的变化中,要反映现实生活,要把生活中有意义的瞬间捕捉下来,就要对这一时刻的场景加以提炼,而这之中的画面还要涵盖那时的前因后果,使画面更具典型性,使静止的场景表现出动态的过程。对此,黑格尔说“绘画只能抓住某一时刻,把其中正要过去的和正要到来的东西都凝聚在这一点上” 。莱辛也主张,“绘画要选择最富有孕育性的那一刻”。在他们看来,艺术家的作品要给人以回味,让人有反复咀嚼长期欣赏的冲动。那么,我们就应该去选择有意义的一瞬间,选择可以让想象自由翱翔的一瞬间,在抓住这静止的一瞬间的同时也开启观者的想象力。
《泪水洒满丰收田》中,藏族同胞在听闻毛主席逝世消息的那一刻停下了手中的农活,聚集在一起哀悼,这是一幅静止的画面,但可以想象在消息来临之前,他们在热火朝天地忙丰收,满心欢喜地看着丰硕的成果,然而不幸的消息使他们来不及放下手中的农具,来不及落下挽起的袖口,心中的伤痛一涌而来,令他们无限的伤悲。这一刻的静止是难言内心的伤痛,而幸福生活的创造和丰收劳作的动力还在继续,遥望远方,是在瞻仰毛主席,也是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法国画家席列柯的《梅杜萨之筏》也同样以至高的艺术表现力呈现了一场海难后的悲壮和希望。席列柯抓住了木筏在经过多天漂流后人们仍不放弃呼喊求救的画面,在遍布尸体的木筏上,一个男孩倔强地站在木桶上大声呼喊,周围的人们簇拥而来,充满了对生的渴望,居于画面右下角的老人,因为亲人的去世而痛不欲生。这一刻的定格,凝聚了过去的苦难以及对未来的憧憬,观者可以展开自己的联想,想象几天来人们在木筏上所经历的磨难,想象远处若隐若现的船只是否会帮助他们脱离苍茫可怖的大海。正是这种带有想象空间的画面,观者才能深刻体会到绘画的魅力。欲言又止的情节,给人无限的想象,让观者自己品味出其中的滋味。
由此可见,一幅成功的作品,是在观者最后的联想中完成的。而《泪水洒满丰收田》在给观者适当的想象空间上,做得十分出彩——歌颂伟人却不画此人,给观者的想象力插上翅膀。
三、师法苏联油画而忠于自己内心
艺术作品传达的内容感情往往与作者当时所处的背景时代有很大的关联,并受其影响。陈丹青在创作这幅作品时正值“文革”后期,受苏联“老大哥”的影响,追求俄国油画的真实感、悲剧感和现实主义主题性绘画。在用笔和色彩上也积极向俄罗斯苏里科夫等人靠拢,用奔放的笔触,色彩的挤压,粗犷的画风,表现出藏族同胞刚劲有力的身躯和他们豪爽的性格,及难以掩盖的悲伤情绪。在场景设置、人物安排上也有苏里科夫的影子,如苏里科夫《近卫军临刑的早晨》中间的老妇人和《泪水洒满丰收田》右下方的老妇人就有些相像,但是这种效仿的学习方法对于学习油画帮助甚大。陈丹青自己也曾写道:“那年月,我像所有知青画家一样,竭力模仿国内知名画家堆厚颜料的苏式画法,瞧着宽袍大袖的西藏人,满脑子苏里科夫或德加切夫。当我在布达拉宫西南侧劳动人民文化馆一间小屋子里瞧着画布,走近退远,自以为是个‘苏联’革命画家。第二回去西藏,正当改革开放前夜,不但世道大变,我也见识增长,画画是拼命默诵库尔贝、勒帕日、柯罗、米勒的朴素画面,自以为是个‘法国’古典画家……这是模仿吗?我愿意是。我只会模仿,它助我达成摆脱与追求的愿望。”
陈丹青是在模仿学习的过程中成长起来的。油画,作为一种外来的艺术形式,向西方学习,向大师学习,是必须要经历的过程,也是一种学习的捷径。追本溯源地找到油画的根,才能学到这门艺术的实质,而不是只观其表面的枝和叶,那是油画表面的浮光掠影,深入不了骨髓,只有果断地从根部吸取营养才会有机会成长为参天大树。
师法前人,师法西方的艺术技法,更要忠实于生活,忠实于自己的内心。试想,倘若只有对于俄国油画学习借鉴的热情,没有西藏赐予陈丹青的灵感与激情,他是不可能创造出这些思想深邃、情感凝重的画作来。是现实生活,赋予了陈丹青厚实的精神滋养和创作源泉,画家忠于自己内心的冲动,才得以产生这些感人作品。源于自我,源于对生活的激情,成就了《泪水洒满丰收田》,也成就了陈丹青。(作者为吉林大学艺术学院在读研究生) (责编: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