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你疼爱的人

一点就着的“爆竹”

11时50分，周医生走进病房对我说，带外婆到办公室检查眼睛。外婆刚舔干净八宝粥的罐子，像只鸭子似的扁着嘴巴，一动不动地，静静地坐在病床上。因为考虑到周医生12时下班，我显得有些焦急，催着外婆赶紧穿好衣服去做检查。

“你不会叫他等我？”外婆磨磨蹭蹭地穿上衣服，一丝不苟地梳理着她那一头白发，戴上发箍。外婆耳聋，和她说话基本靠大声喊，我懒得解释，上前替她扣好衣服上的扣子。但是，我不小心扣错了一粒纽扣，顿时像踩了外婆的尾巴，她暴躁地尖叫起来。

熟悉外婆的人背地里称呼她为“恶婆娘”，她叫我们“没良心的东西”。

外婆蜗牛似的挪动着她的小碎步，我先赶到办公室向周医生赔笑脸，麻烦他等等外婆。

外婆答应来做眼睛的手术，只关心一件事情，那就是要钱不？我骗她，只要很少的钱。其实，我是托关系才找到周医生亲自动手术，费了不少心思。用周医生的话说，老人家耳朵聋，再看不见，真是挺麻烦的。

一个礼拜前，我和妈去乡下接外婆。她用一个塑料袋装好自己的行李，我要帮她拿，她死活不肯，贼兮兮地笑着说不用不用。直到进了我们家，她才大声嚷嚷，她有钱，不用我们给钱做手术。我们说她的钱留着自己花。她就生气，闹着要走。

“我谁也不欠！”外婆说一不二，听不进别人的意见。后来，我们只好哄着她，等做完手术再拿她的钱交手术费，那钱先给大姨存着。其实，外婆一直都是个一毛不拔的人，可那么多年的积蓄，她要为自己买单，还远远不够。

周医生为外婆这个病人感到头疼，每次问话，都需要我凑近外婆耳朵喊一通，再用外婆的方式沟通，折腾得够呛。周医生一脸愁云地看着我说：“到时候手术怎么办？”我不好意思地笑着：“你大声冲她喊，她会听见的。”实际上我自己心里也没有谱，外婆从来不爱听人指挥，喜欢对着干。

检查结束后，周医生说下周二可以做手术。外婆讨厌被人摆弄了那么久，耷拉着脸说她要回去吃饭。我想提醒她检查前已经吃过了，但是怕她又闹情绪，只好说马上去买饭。

“你想饿死我啊！”外婆像一点就着的爆竹，一不高兴就发脾气。

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

没有人敢靠近外婆，只有我妈硬着头皮贴身服侍。一天的工夫，外婆就口沫四溅地在病房里数落完所有没出息的孩子。她擦了擦嘴角的唾沫，嘲笑我妈：“我都不好意思说你，生了个女儿，这么大了还没有嫁出去……哈哈哈哈！”妈妈的脸僵着，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躲进洗手间里洗外婆换下的衣服。

我从小就知道外婆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但是既然答应妈妈带外婆来做手术，我一定会信守承诺。外婆一看见我走进病房，就连做手势让我快走。除了我妈这个贴身使唤的“丫头”，她拒绝任何人来看她。原因很简单，她心疼钱，哪怕花的是我们的钱。

“你不要误会，我不是来看你的，我是来看我妈妈的。”因为要工作，我只能抽空来医院，做一些跑腿的事情。外婆明显感到失落，一怔，缓过来就喊我妈快回家：“你回去！我自己待在这里就可以了，谁也不需要！”

趁着外婆发脾气的机会，我拉妈妈到外面吃饭。妈妈心情很低落，她说不管怎么讨好外婆，都不能得到她的欢喜。我搂了搂妈妈的肩膀，问她：“你可以对她甩手不管吗？”妈妈伤心地摇了摇头。

“是啊，我们都不能不管她。不过你要相信我，我会代替你照顾好她的。”虽然我不喜欢外婆，但是我明白，我之所以得到妈妈加倍的疼爱，是因为她不想我像她一样没有母亲的疼爱。

回到病房，外婆声如洪钟地和护士闹别扭。护士求助地看着我，我笑着说：“让我来。”家里人都怕外婆，因为从小习惯了她的欺负。但是我知道外婆的软肋，我凑近她耳边说：“想快点出院就乖乖听话，不然住久了需要更多钱。”外婆一愣，果然温顺了许多，任凭护士处置。外婆一辈子没有赚过一分钱，所以她将得到的每一分钱攥得紧紧的。

你真是笨，像你妈

做手术的前一天早上，妈妈哭着打电话给我，说自己被外婆赶走了。我急着去见客户，问妈妈发生了什么事情？妈妈说她只不过在聊天的时候劝外婆不要老骂外公。外婆就不高兴了，说妈妈是没良心的臭东西。一想到外婆龇牙咧嘴骂骂咧咧的样子，我就拍着额头感到头疼。

请假赶去医院，外婆怒气冲冲地躺在病床上，咬着牙槽自言自语地说着每个孩子的坏话。我走上前扯了一下她的被子，她一抖肩膀，拉着被子盖住脸。

“打牌吗？一元钱的。”我扬着手里的钞票，外婆一咕噜就坐了起来，眼睛里闪着光芒。

外婆一直很有骨气地不要我们的钱，但只要凭自己的能力，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够赚钱的机会。但曾经有一段时间，她不明白我们的用心良苦，故意输钱给她，以为赢遍我们就天下无敌，胆大包天地出去赌钱。为了给她一个教训，我狠狠地赢了她一次，输得她再也不敢出去赌。

外婆最爱的还是钱，她怕输，却也不舍得放弃唾手可得的赢钱机会。她立马生龙活虎地和我打牌。外婆不识字，只会玩一些简单的比大小，我要赢她简直轻而易举，同样输也很容易。

最后她赢了我100元，笑呵呵地把钱折了又折小心翼翼地藏在裤袋里。钱不离身，是她向来保持的习惯。

“你真是笨，像你妈。”外婆喜欢嘲笑别人取乐，我笑嘻嘻地看着她，抓住她高兴的机会，哄好她明天乖乖地配合做手术。

被医生喊去签手术同意书的时候，跟在我身后的同病房的老太太对我说：“孩子，真难为你们了。”我愣了一下，明白老人家的意思后，感谢地笑了笑。如果说我们没有那份幸运得到来自亲人的疼爱，那么我们能够做的就是，接受这个现实，放下它。做你该做的，不求回报。

这里失去的，将会在别处得到

外婆手术后，医生交代回家要好好休养。当然，外婆是不会听话的。

下班回家，我惊讶地看见外婆爬到灶台上面擦油烟机。我赶紧上前拉她下来，她瞪着眼睛凶我：“懒鬼，这么脏都不擦。”我答应她会找人来清洁的，这边刚进房间换家居服，那边她又猴子一样窜了上去。

“你可以什么都不干吗？”吃过晚饭，我削了一个苹果递给她，想要和她谈条件。

“什么活都不干，张大嘴巴指望天养吗？”外婆啃着手里的苹果，不理解我为什么会说这么蠢的话。

门外有人按响了铃，是朋友得知外婆来我家里住，想要给她拍一些照片，参加夕阳红影展。朋友说外婆是她见过的老人里面最有精气神的一个。

外婆自然不愿意平白无故给人当模特，朋友特别懂事，笑眯眯地告诉她，有酬劳的。我看了一眼外婆茫然的表情，她不知道酬劳是什么，赶紧解释着是有钱的！

影展的主人公都是一些有故事的老人，充满生活的斗志。那是外婆第一次说起她的故事，她第一次嫁的人因为背景不好，在那个年代被拉出来批斗。她是连夜逃命，带着尚在襁褓的大姨遇见了外公。她没日没夜地干活，好不容易才拉扯大六个孩子。

“那时候，除了活下去，大概没有什么好想的。”送朋友出去，她颇有感慨地对我说。我不吭声，其实当我能够理解别人的时候，我已经不能轻易地说出一些甜言蜜语去哄人开心。

我们只是听了一个故事，但外婆是亲身经历生活的磨难，只有被扎刀子的人才能感受到疼痛。

我和外婆约法三章，好好养身体，不许再干活，不许乱发脾气，否则以后再不和她打牌。她不接受我们白送的钱，是因为残存的傲气，习惯了靠双手养活自己。她憋屈了一生，愤怒无处可泄恨，只好对自己的家人下手。

新年的第一天，上司告诉我，公司决定让我升职。“你应得的，除了出众的工作能力，你还表现出稳定的心理素质，将许多复杂繁乱的事情都处理得游刃有余。”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那些我没有得到的疼爱，让我付出更多的努力，才造就了今天更加成熟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