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
山路上走着我的父老乡亲,或肩负着沉沉的担子,或扛着锄头,牵着牛,赶着羊群。
一声吆喝,两下长叹,偶尔几嗓子歌谣,像突然从丛林间蹿出来的野鸡、兔子。
清早和黄昏,那是最轻快的时光,一群孩子斜挎书包飞奔着,像起落的小鸟。
山路总隐在山中,那些喘息、长叹、歌谣、欢乐,总会探出头来,和炊烟站在一起。
如今,在山路遇见一个人,越来越难。
一位蹒跚的老人,背对着夕阳,走向黑黢黢的村庄;她走着,死一般的沉静。
我循声与一条溪流相遇,在繁茂杂乱的丛林中间,有一股浓烈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
瓜架
已经足够大了,像在院子里新建一间屋子,母亲还在往架上添加竹竿。
那些花簇拥着藤蔓,藤蔓,像倾倒的颜料。
母亲站在它们中间,抬头,伸手,因为吃力,她紧系的头帕松开,露出白发;已经苍老,高出半个头来的母亲,像深藏不露的大地,没有掩蔽住的一个秘密。
我知道,沿着母亲的掌纹,那些瓜啊花啊。很快会爬上架子,与云朵站在一起。
忙碌是一种收获:
沉甸甸的臂弯是一种收获。
我可以说出味道,但我绝不说出那一种瓜的名字;像我在介绍自己时,绝对不说出我的乳名一样,那是我必须紧紧捂住的小幸福。
静静地坐在世纪广场的凉亭下,盛开的三角梅簇拥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恨。
那么多人欢笑着,一个人乘着月色回家。
铁匠铺
锄头、镰刀和斧子,一再滞销,在墙角慢慢变旧。火炉早已经闲置,烟囱冰冷地朝向天空,像一个人抖着笔管,思考着如何起锋。
那个打了一辈子铁的铁匠,蹲在门口,吧唧着烟斗,他看上去苍老瘦弱,让人无法想象他曾经抡着巨大的铁锤,叮叮当当敲打着一个小镇的节奏。
午后的店门敞开,阳江斜着,像一张巨大的嘴巴。
公路对面的邮政局,人群颤动,宛如铺匠铺在时光中的影子。
突然,尖锐的警笛划破宁静,人群簇拥,一位年轻小伙予因为持刀抢劫被抓获。
那个午后,铁匠铺门口的空地上,留下了一幅镣铐的草图。只是,它只有大地本来的色彩,没有像小伙子手上那副手铐闪光。
麻雀
闪电一般。一群麻雀,“嗖”地落在地上;父亲吆喝着牛靠近,它们又“呼”地飞到天空。
新翻的泥土,有来不及掩藏的虫子,成为麻雀的美餐。
或者,在荒芜越来越多的村庄。这是一片小小的新奇,是鸟雀们难得一遇的游乐场。
叽叽喳喳,忽远忽近。那么多麻雀翻飞,紧紧围绕着,苍老的父亲,喘息的黄牛,像无数根不停缠绕的绳索。
那些清脆的鸣叫声,像我的母亲,又像我无数的亲人,像在讨论着种点什么,又像说着在工地上意外死亡的虎子。
从头到尾,整个春天,父亲仿佛因此不再寂寞。
大石板
一大块石头,平铺在村子中央。
那个年月,大石板作为天然的标语宣传工具,让邻村好生羡慕;后来,大石板成了天然晒谷场,乡亲们抢着登陆,要不是火车都拉不动。我肯定都巴不得把它背回家。
村子里的男人,在上面晒个太阳、打过瞌睡、下过五子棋、写过某个女子的名字:村庄里的女子,在上面扎个堆、梳过辫子、绣过鞋垫和花;还有翻筋倒拐的小孩子,都在上面横竖溜过,新裤子两个回合就破了,因此,挨过打屁股。
也有人在上面偷过情,听看见的人传言,女人的皮肤像月光,男子的喘息如耕牛……
现在的大石板,铁青着脸,像父亲没有表情的样子。
一个村子的烟火,慢慢散落成了漫天星子,风仍然吹着辽阔的眼睛,孤独的心跳。密集在石板上的青苔,蚂蚁般慢慢爬进我的身体,带着石头彻骨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