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河流观测者的札记

2013-12-29 00:00:00黄金明
散文诗 2013年2期

河流来自天上,来自雪山的心脏。他像一块冰,缓缓加入了河水的流淌。他一边消融,一边记录。他在流动中抓住了镜子的二重性:清晰地反映,彻底地遗忘。又一阵波浪完整地覆盖河床,仿佛水面从没有破碎。

他依水而居。他的伴侣是浪花、芦苇、水鸟和云朵。作为河流的记录者,他保持着旁观者的冷漠和调查员的严谨。他对河面上浮起的白雾视而不见,又没有错过一只点水的蜻蜓。他就像是对岸注视着他的那个人。

隔得太远了。他看不清河岸那边的一座白房子,房子前的桃树和少女。唉,太远了,他看不清六十年前爱恋的姑娘,尽管她一直潜伏在心底。童年是上游,暮年是下游,他仍在中途,河水在流逝,仿佛没有尽头。

仿佛时间没有终点……但这是假象。他像上岸栖居的渔夫,拉开距离观察河流,但他总是错过漩涡的要点,譬如雾中飞行的鸟2群,缩短了旅程。他也在流逝,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所推动,最终汇人黑暗而辽阔的大神秘。

他每天注视着河水。他几乎能区分两朵浪花的差异,推测一掬河沙的数量,听懂鱼类的交谈。他极目远眺——下游逐渐开阔而平静,暮霭升起,金色的晚霞将他的身影打上河床——像孤独的巨人进入老年。

他用笔记本记下了河流每天的变化,譬如深浅和清浊,流量和速度,尤其是浪花的数量、大小和形状,河流在汛期丰盈如圆月,咆哮的浪头犹如情欲勃发的母马,在枯水期却像诗人拖着的秃笔,像一把扫帚收拢彗星的碎屑。

他的记录扩充到河面上的天空、云朵和风,扩充到河岸的草叶、啃草的羊和孤独的散步者,扩充到河底的细沙、卵石、淤泥和沉船……河面又涌起白雾,河底埋葬着青春的笔记本。他潸然泪下,仿佛他是上一起船难的幸存者。

捕鱼者迎着晨光撒开了大网。一艘“突突”地行进的木壳船,安装着柴油发动机,但仍带着农业时代的质朴和笨拙。它像锈蚀的大铁剪,将土黄布料般的水面撕开——每一尾鱼,都感到了锋刃的锐利和寒光。他也仿佛被割伤——

河水在发黑,在变臭。在工业时代,河流像一个人被抹黑,被缉捕。他听见了鳟鱼的咒骂和鲶鱼的哭泣。多年以来,他以文字、声音、图像、想象和梦幻记录着河流的生与死,他使用的工具有笔墨、颜料、画布、录音笔、摄影机和电脑。

他为河流写的诗,抄袭了河堤上的草叶和野花,优美而脆弱,像灯笼花在不停地开放又凋零而无人阅读。唉,那些诗句,单薄易碎,如露珠,如蝶翅,像一颗颗卵石投入河心,那一圈圈涟漪,像他额头上的皱纹在扩展。

晚风中,他也曾流动而远离了大地般的女人。他也曾想念而没有依赖和要求。他也曾涌起无穷尽的波涛而越过了情欲,他也曾狂喜如山洪暴发而逸出了河岸。他也曾爱恋如飞蛾扑火而失去了翅膀。此刻,虫在鸣,狗吠月,月光溅起水声一片。

河湾和他,于刹那间静下来。他跟河水在映照。多年以来,他在河边反复摹画着河流。画纸上的河流跟眼前的河流在相互渗透和融入。他觉得他作为一条河流被画上了宣纸。他说不清在描绘河流,还是对着河流在画自画像。

每天晨昏,他都在河畔观浪,听风,默诵流水的节奏。花在吵闹,鸟在聒噪,云在裂帛。他也知道,红日和落日都是同一个火轮子,上升或下沉都沿着同样的路途而方向相反。但喜悦及伤感,仍然像两种不同的火将他的内心焚烧。

他意识到他的观测出现了漏洞。他顶多算得上抽样调查。他不可能同时目睹河流的每一部分每一条支流,即使是同一片水面(一条河流的所有水面是否能算同一片水面而又逸出了他的视野),他也无法捕捉每一个细微的变化。他苦恼于河流不可分割——

而又不能从整体上把握。一滴从泉源涌出的水,在流淌之后还是那滴水吗?更多的水在涌现,每一滴水都汇入了主流。他用摄影机捕捉每一朵新生的浪花。它们有相同的面貌而保持着流动性。他在梦中被告知——

他不是那条河流。而只是一朵浪花在另一条河流上无望地跳跃又掉落(唉,这一朵浪花跟别的浪花有何不同?即使在不同的河床中)。在梦中,河流以雄辩的言辞,将他对河流的认知推翻,他又无法将启示从浪花中剥离。

河流在流逝而没有消失。浪花在破碎而没有断裂。他看到了河流清澈的五官,因为纯净而接近于无限透明,因为流动而接近于无限神秘。他通过凝望河流看清了自己。时而是鱼,时而是鸟,时而是鱼游过之后的水波——

扩展着寂寥……时而是鸟飞过后的芦苇,只留下苇秆的振颤、虚空以及驱赶着寂静的风……时而是沉入水底的石头,变得浑圆而光滑,又分解成无限个沙粒,覆盖了整个河床,从上游到下游。

天空、山巅和树丛……还有鸟飞翔的路线在河水上呈现。河流也在记录而太过潦草:倒影被细浪揉碎,又在裂痕中弥合。唉,记忆也掺杂着想象和虚构。他如梦初醒,像溺水者被人救起,像失忆者恢复了记忆。

水是河流的庙宇,也是它的神像。水是河流的身体,也是它的魂灵。水是河流的舌头,不断地说话而没有重复。流水有无数种声音而没有词语,他试图以河流的语言记录这一切,无视格律和节奏。

流逝即存在。不可计数的鱼类咬着时间之饵,被钓鱼竿甩上了河岸。他跟河流在对话。他既是河流的喉舌也是河流的耳朵。水在流逝。水也使他成为河床和堤坝,他是河流的容器。他在流逝中渐感枯竭而难忍恐惧。

他沿着河岸徒步,从源头走到下游(或在河上漂流),目睹(或伴随着)河流进入了大海。他也是河流的一部分而保持了独立性,他也是每一滴水而不隶属于任何水域。他放下了一切(还有什么不能放下),又被身后的浪头猝然击倒。

要了解一条河流,必须了解一滴水、了解一粒沙,必须做一尾鱼,必须像鲑鱼那样溯源而上,必须了解一座冰山的火焰和泪水,必须将耳朵像落日那样贴近河面,与其说他在记录河流的命运,毋宁说他在撰写自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