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双版纳:隐秘的和散乱的

2013-12-29 00:00:00杨献平
山花 2013年5期

1

我和一个面目不清的人一起走。不知从何地来,也没说任何一句话。但好像是很熟的朋友。没走几步,他说前面有一口深井,深井旁边站着一个女子。他说是他女儿。他好像没喊,那女子一闪就没了。我和他到井口。井其实不深,还是干的。看到他女儿穿着一件红碎方格裙子,呈七点钟平躺在井底。双脚在另一侧的黑石下,头脸在反方向。我把棕色挎包摘下给他,下到井底,俯下身,看到他女儿胸脯微微起伏,再看好看的脸,也似乎很平静,而且在和另一个人说话。

那人也是男的。只看到手。那是一支细长而白皙的手,完全不像男人。手里还捏着一张带血的刀片。他手指甲上也沾着一朵凝固的紫血。我叫他女儿起来。她只是眼睛斜划了一下我,继续和那人说话。再后来,我夺路狂奔。但却在河边一座小房子里被一个陌生男人辖制。他对我的怨恨很明确:若不是我出现,他就和那个男人的女儿说好了。是一夜之欢。

我觉得也是。我清楚记得,我到井下时,那个男人的女儿脸色平静,在井下躺着不断说话,且不时上下摇动下巴算是点头。因此,我对那男人心怀歉疚。我也知道,完全可以不理睬他。可是我不能罔顾他手指上的锋利刀片。在那座小房子里,我答应他一定会再给他找一个女人。我采取的方式是,他找那种可以和他做任何事的女人,我来掏任何女人一夜的钱。

他显然如愿以偿。但在此之前,我和他一起,强烈觉得了一种来自同性相交的古怪气息,熏得我想吐,而且充满了绝望与恐惧。可不知为什么,在没有开始之前,那一种行动戛然而止,随即是一个女人出现,而且毫不羞涩,光着的主要部位给我的感觉不仅模糊而且几乎乌有。再后来,我夺路狂奔,从河边,穿过马路,向一边山岗下一条茅草横斜的小路奔去。

到这里,事情还没完。我一边狂奔一边想:是该丢掉一切,跑得神鬼不见呢,还是继续在这里?要跑就要丢掉现有的一切,包括工作及其带来的各种收入,还有社会地位,甚至还有妻儿朋友。要留下来,说不定哪一天,哪一时刻,我正在昂头行走,一个人像鬼魅一样奔过来,然后,我的要害部位就会冒血。

下午15点31分,我对自己说,这不是真的吧?胸腔累生恐惧,一时不知是真的发生还是一场恶梦。飞机落地后,我还赖在座位上,大睁着眼睛满心狐疑地想。取了行李,见到前来接机的老婆,习惯性地拥抱和亲吻。坐在后座上,俩人还心潮暗涌地挤在一起。到家,我洗澡。热烈的水冲着我在西双版纳的各种气息,包括尘土、果味、水渍和他人的各种痕迹。正在大水浩荡,一阵爆响从门缝和密集的水幕中传来。没关淋浴头,打开门。先看到我的手机正呈粉碎状乌七八糟地散落在地板上,再后来,是老婆光着的白脚丫和火焰滚滚的黑眼睛。

“版纳好玩吗?”

“好玩,尤其是傣妹,腰好细,臀好翘啊!”

“没认识几个?”

“想呢,那样的女子,做爱肯定很享受!”

“嗯,好好享受。”

“对了,你怎么不来?”

“我喝酒多了。你陪我回去?”

“她们想再玩会。”

“行不行?”

不用说,这是短信。当我站在卫生间门口,一脸惊诧地看到老婆被火焰烧得鼻口大张的恐惧表情时,还是一脸茫然。顾不得穿衣服,就奔到老婆面前,摇着一身水珠看着她问她怎么了?老婆平素脾气就大,一有不高兴的事或情绪激荡就敞开喉咙喊叫,声音很大,到我耳朵和心里,就有了炸弹的力量,每一个字都轰轰地,炸得我浑身疼痛,充满了自毁欲望。

老婆小我七岁。当年,我在河西走廊一座小城认识了她。场景和氛围很文雅,且充满艺术精神的气息。看到她那一刻,我便在心里对自己惊呼:这是一个适合做老婆的好女子。连犹豫都省略了,举着一本西蒙·波伏娃龙一样游过去。她正在看张爱玲。听到我颤颤悠悠的话,她猛然抬头,两颗黑眼球斜面板上的新葡萄一样滚动。然后哦了一声。说,我还在上学。我说,上学就上学呗,我支持。她扑哧笑了一下,两腮没酒窝,但两片红嘴唇和里面的两排白牙齿,再加上一串笑意满脸都荡漾的美,令我骨头切白菜一样节节弹跳。

多亏了我的穷追猛打,三年后,当初在书店的冒失和冲动最终开花结果,岳父母的女儿成了我的老婆和儿子他妈。十多年过去了,两口子之间总是有一些斗争,仔细想想,实属正常。我始终把握一个原则,当初当着岳父母信誓旦旦说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不会动她一根毫毛!到现在仍旧是。以至于老婆在我从西双版纳回成都当晚,我洗澡未尽,就翻看了我的手机,就发现了两个重大线索,进而让它在地板上发出绝望的呻吟后,把一切问题刀锋一样逼到了我和老婆的面前。

我必须解释,尽管脱离现场的话语都不可靠。我已经离开十天前的西双版纳,在那里一切都已发生,并且也已消失。可是,在老婆,尤其是深爱的人面前,解释,哪怕徒劳得不如一根孔雀羽毛,但也得这样做。我深知老婆的脾性。爱则深爱,不爱则转身走开,别说一片云彩,就是一粒灰尘也绝不粘连。

2

那梦确实在从西双版纳回成都飞机上做的。短信也确实有。而且不止一个人,一个手机号。这样一来,很多事情我要详细向老婆“报告”和解释。

是的,十天前的下午,我从成都上了东航航班。飞到空中,身下是形状各异的各色的云朵,翻滚静止。有的稀薄得可以看到微小如皱纹的大地脉络与人为痕迹。到嘎洒机场降落时,太阳正在四周低纵的山岗上神仙一样散步。

按照我的个人意愿,在景洪的下属单位员工小李应当把我安排在景洪,这个我平生第一次来到的热带城市。可车子驶出机场后,却向南而去,我开始不知。路边建筑越来越稀少,热带植物汹涌而来,我才觉得不对,刚要开口,后座的小李却开口说,杨总,今晚我们先去勐海。刘经理他们在等着您吃饭。我毫不犹豫地说,能否明天再去?小李眼睛后面的黑眼球转了几圈说,这样儿啊,应该可以的吧。

景洪的灯光在满街的热带植物中充满异域气息。我打电话给老婆说到了,一切好。老婆笑得很清脆或者叫无邪。我说这地方就是热带,和内地不一样。很好,新鲜,一切从没见过。间隔了一会,老婆却语调沉郁地说,你是不是和人一起去的?我的心噗蹋一声铁皮一样卷了起来。急忙也沉了语气说,只我一个啊。你知道的,怎么可能啊亲爱的老婆?

我话说完,嘴巴还大张着,两颗缝隙巨大的门牙上迅速黏上许多景洪黄昏特有的粘滞与别异味道。

不是我怕老婆,尽管我觉得怕老婆应是美德。记得和老婆恋爱时我就经常处在被动地位。不是我没脾气和主见,而是男人在好女人面前用不着那些坏性情和粗脾气。这次老婆说我和另一个人一起来景洪,意思傻子都明白。正在我手足无措,内心惶急时,老婆却又一副无邪的声音说,老公别急,我是逗你的!

我的心噗通一声落回原位。眼前的景洪已经进入夜晚。我忽然想,上帝制造的夜晚简直是人类罪恶的遮羞布,也是美好事情私享的天然屏障。

街上的人和灯光一样渐渐多了起来。这时候是八月底,游客不算多,从装束和样貌看,本地人占相当比重。缓慢或急速的车辆少,但大多名贵。到观光酒店对面的“湘军菜馆”前下车,大雨也不失时机地敲响头顶。小李要我点菜,我说你点,对吃,我没有什么讲究。他点了鱼、辣子鸡、干锅土豆片等四个菜,又要了两瓶劲酒。

景洪真是一个夜晚的人间城市,人安静,面目不清,容易让人心生猜测;建筑和事物半遮半掩,给人一个侧面或一个轮廓。对面玉石店的老板似乎都是热带人种,全身裹一张毯子,脸色黝黑,而胸廓宽大又凸出。他们的眼睛灵动而略带戾气。外地人穿着裙子或短裤,挎着小包或者挽着胳膊,头顶巴掌大的雨伞一边散步一边东张西望。看到几1e972c176dcb971ebbb9494280d58ea3bda6f80e4968ffae573fe424d2a412b6位,情人姿态和味道从举止之间风一样扩散。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孤单,相约在某座城市的人,这种逃逸对他们而言虽是一种冒险,但冒险的乐趣尽管锐如针尖,但也可使得内心因而饱胀并苍翠欲滴。

酒店名叫泰森格,在曼听路。曼听,这个名字让我浮想联翩,有一种肉艳与奇异的味道。到房间,洗澡,开窗,整个景洪市如在眼前,灯光流离,人声车声沿着各种植物和它们的各个部位,攀登到乌云沉坠、水汽暗潜的城市上空。远处近处弹动的音乐像是一大群几欲爆裂的灵魂,连续劈开空气,对我耳膜进行一波波光式冲击。

躺在床上,想起老婆刚才的话,却有一种不可遏制的力量飓风般席卷而来。一个人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白昼通常是喧闹的,倘若有当地朋友更是。一个人则无限孤寂。那种感觉在夜晚更趋强烈,且有猛兽的姿态。我想,一年或更久,一个人在一座城市,在一个家庭,在家人和同事间往来坐立,他是透明的,同时又是被禁锢的。是安闲的,也是自我囚禁的。不仅如此,这种禁锢里里外外都充满了各种各样无所不在的训诫和律令。

而现在,我一个人逃了出来,从成都到景洪,从内地到边疆,一切都留在原处,从下飞机那一刻起,我就是崭新的了。这种感觉我几年难得一次。我想,假若我真的像老婆所说的那样,来景洪之前,与一个人——当然是异性约好,同时分乘航班而至。在陌生地的夜晚此时此刻,是在酒吧里面面相对,把酒言欢,还是如此时此刻的床上?

这两种内容似乎贯穿了情人在外地的基本情景。而问题是,能和我相约的人,她应当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先是长相、性格,丰腴而俊美?纤瘦却情趣?坦诚而活泼?矜持且自闭?若是能由个人随心选择,我愿意是第一种。因为,丰腴的女人总是给人无限的想象,当然,还有诸多的探索性与熨贴感。而她,也肯定是我多年的朋友,极其熟稔而且同有好感的人,不论同城异地,距离在这个时代早已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她是不是喜欢我,对我有好感?

3

男女之间,好感是基本通道,喜欢是精确武器。至此,我才发现,自己也是一个俗不可耐的人,一个肉欲与物欲主义者,甚至将异性之间的好感和喜欢仅仅指向世俗的肉体之交和精神之欢。和大多数人毫无区别。睡下后,还真应了弗洛伊德之心理学说和吾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之古话。不知何时,一个女人来了,个子不高,浑身白皙,眼睛大且有着狐狸或干脆如孽嬖一样的妖媚之光。她乳如波涛,身似蟒蛇,浑身都是柔软而弹性十足的钩子。一切都顺理成章,我在床上,她当然也在。我觉得了一种细碎的、柔软的,而又带有凉意的皮肤贴近感,进而在我胸脯快速摩挲。正在我心猿意马,一鹤冲天时,那女子却一下子站在了房间门口一尊大象雕塑旁边,手里握着一根头有尖刺的木棍,照旧赤身裸体冲我嘿嘿笑。我正不知所措,忽然又跳出来两个手持尖刀的男人,他们不说话,脸上表情僵死,亦步亦趋向我逼来。他们的意思是,我触犯了他们当地的戒律,即对那位女子心生不轨,要把我抓住、剁碎,再扔到毒蛇窟中去。

这是对一个男人最残酷的惩罚,尤其在异域,一个外来者对某一部落女子的冒犯历来是一大禁忌。我当然不想接受,转身就逃,而身后和四周却布满了龙舌兰一样的绿尖刺,其中有几支似乎匕首。我穿过的话,肯定当场千疮百孔,而利刃也正在逼近。我正手足无措,惊惧不已,整个场景迅速置换到了一片深绿色的草地之上,四周是黑压压的树。紧接着,雷声大作,乌云擦着鼻尖翻滚。我惊醒,先是嘟嘟嘟的门铃声,然后看到窗外斜进来的日光。

景洪早晨明亮得叫人透明,湿润中透着清爽。我打电话给老婆,说了昨晚的梦。但省略了床上那一节。老婆还是那句话:“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想干坏事了!”

我嘿嘿笑笑。

说话间,小李跑上楼说车子已经来了。挂了电话,上车去勐海。勐这个字,我一直对它有一些如鲠在喉的想象。词典上说勐有两种解释,1.勇猛。2.傣语称小块的平地。而我则觉得这个字还有一些驳杂的种族气息和地域色彩。车子驶到盘山路上,空气陡然清新如原始,人在其中,如清水洗尘,如轻雾荡心。到勐海县城,刘经理和他两个副手已在等候。没进招待所就入了一家傣味饭店。

酒是玉米酿造的,菜肴似乎都是野菜,还有一种长不大的猪的肉,土鸡等等。喝得晕乎了,方才回招待所。刘经理他们见我喝多了,下午便没来招呼。那招待所是平房,窗后一片绿地,还有木瓜、香蕉和西番莲树。阳光在下午把它们照耀得一派安静。氤氲的水汽仙女一样弥散,睡眠也平生许多妖娆。第二天吃完饭,和刘经理他们坐下来谈些事情,一个名叫滕海辉的小伙子负责沏茶。茶是地道的老班樟大树茶叶,据说是他自己从山上采来的。中午,我毫无睡意,滕海辉陪我闲坐。

滕海辉说,他家在贵州铜仁,与湘西不过十多里的路程。我无意中想到传说中的苗家巫蛊。他说他们寨子便有。男人为道士,女人为巫婆。起初,有一对夫妻,因贫穷,夫为生计教妻巫术。此后,女便以巫术害人,夫则以相应方式解救。每次收费十五块,多一分不可,少一分不行。逐渐衍化至今。女巫六亲不认,施术不看远近。还说,其三叔即为道士,学艺初,承一无儿子者所授。其弟现在寨子里为屠夫,为防不测,学了一些。某年深冬,其弟为一家杀猪,刀捅放血,猪已死,褪毛止剩头部。猪忽然跃起,满院乱跑。众人以扁担阻打至折,猪仍狂奔不止。

其弟觉事有蹊跷,环顾见旁边有一小木屋,不假思索走至门槛,只听得里面有一妇声窃笑不止,且自语说:“你不是手艺高吗,这下没得法子了吧!嘿嘿嘿……”

其弟闻听,看也不看对方,低头沉声说:“你收手不,不收手我就不客气了!”旋即转身至杀猪台,抄起带血的杀猪刀,放在清水盆内。旋即,只听屋中老妇转笑为痛叫。有人进去一看,只见老妇人抱着肚子,从床上滚下地,并不住哀求说,饶了我吧!其弟不愿得罪或将人致死,将刀子取出后,猪也应声倒地。

还有一个老妇女,正值槟榔收获季节。一大早,她挎着篮子去河边。几个小孩子爬到大树上边摘边吃槟榔。她仰头望,对孩子喊说:“给俺吃一个呗!”孩子们爱玩,也对她大声说,俺们还吃不够呢!她障悻而去。临近中午,老妇人自河边回,篮子里装满了黄瓜。孩子们还在玩,便大家来吃。几个孩子吃了后,立马倒地不醒。父母闻讯,到卫生院诊治数日,不见好转。有人建议讲讲迷信,请一道士施法后,瞬即恢复如初。

滕海辉讲得不紧不慢,逻辑清晰,我听得津津有味。还对他说,苗家巫蛊,其实和北方萨满教——自然灵物崇拜习俗有很大关联。再者,西南如哈尼、傣、纳西、佤、彝、苗、侗、藏、傈僳等民族,其先祖大抵也是匈奴和东胡这两个早期大部落联盟,或别部、旁支、直系后裔,自历史黎明时期起,逐渐从蒙古高原乃至秦岭以北地区流徙至西南各地的。滕海辉说这些他不清楚,但也觉得西南和东南大多数民族风习、文化、信仰和生存方式没有太大的区别,但不知先祖的具体出处和流徙路线。

4

勐海是真正的春城所在,空气似乎源源不断的微小精灵,围着身体跳舞,让人呼吸沉醉,通体明澈。我都想在那里买房子长久居住。

老婆脸色有所缓和。讲滕海辉所说的巫蛊事时,她仍暴怒不已,恨意汹汹。而说到勐海的空气乃至良好的自然环境,老婆乌云浓重的脸上似乎绽开一道缝隙,风和阳光似乎在拼命向外挣扎。我暗叫一声好,继续讲述我在西双版纳的个人经历和见闻。

去打洛镇正是早上,沿途的香蕉树和橡胶林铺天盖地,香蕉向下悬挂,叶子张开,如同热情奔放的美人怀抱。我对小李说,勐海这地方确实适合人居住,山都不高,不担心地震和泥石流,土壤肥沃,植被丰茂,只要有种子就会发芽成长。小李说:“西双版纳是中国唯一的热带地区。打洛镇与缅甸接壤,勐腊有中老口岸。一年四季草木更替,枯荣特征不怎么明显。雨季天天下,旱季则一滴不见。在这里,水果丰盛,稻子三季,各种动植物更是名目繁多。”

我遥想远古时期,迁徙和土生的人,是怎样的诞生、流徙和苦难才使得他们选择在这里落脚并繁衍至今呢!先民,对今天的人而言多数是谜,而今天的我们对于后人,又何尝不是呢?

打洛镇荒芜了。几座楼房门前泥泞成坑,杂草围困。装饰和堂皇门面,依稀可见当年繁华景象。小李说,前些年中缅口岸开放,打洛镇名噪一时,为东南亚赌城,许多富豪在这里千金散尽或一夜暴富。毗邻的是缅甸三邦第四特区。属地方自治,有军人八百,枪支数千,弹药无数,飞机坦克多辆。街道有两条,一条宽,一条窄,餐馆多以老四川、老湖南、老湖北命名。一问得知,这里多四川和湖南人,湖北贵州人次之。中午,小李把我带到一家也以老四川命名的饭馆。他和店主很熟,是一位年届六旬的人。国字脸,粗眉大眼,一口白牙再加上两嘴角的皱纹,给人一种现世菩萨的慈祥印象。

老板姓曾,原四川达县人。早年间,从军至北京,后转防至中缅边境。八十年代初退役,落脚打洛镇。因做得一手好菜,他在打洛镇乃至缅甸第四特区(俗称小勐腊)声名显赫。常去缅甸,为当地首领做各种野味,颇得信赖。当时,打洛镇每天游客爆满,各色人等,聚集流散。饭店之外,他又开了家玉石店。某日,一内地南方老板携情人,在他店里看中一小块翡翠。那是他去缅甸三邦第四特区时六十块钱买回来的。老板情人出价五千。他儿子也聪明,闻后不做声,看看他。他也不做声。那老板见状,说再加一千。他和他儿子还是不吭声。最终以八千元价格出让。

曾老板说,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是打洛镇的黄金时期。他一天最多净收入十三万元。还说,那时候十三万人民币,顶现在一百三十万还不止吧?我问他几个孩子?他说三个。都是前妻生的。我哦了一下。他说他前妻是四川老家人,十年前“开”了。又扭头看灶间一位腰身过分丰腴的妇女,笑着说,那是我媳妇子。傣妹。今年二十九岁了。我哦了一声,表情可能很惊讶。他呵呵笑说:“这不稀罕,在打洛镇,有钱的话,可以娶十个八个噻。这算啥子。”

然后呵呵笑。曾老板还说了一些关于当地民族问一些风习,说有一个小伙子,在打洛镇工商局上班,某次去一个傣家寨子,看到村长女儿长得美不胜收,眼睛,腰肢,嘴唇还有眉毛,他不相信世上竞有那么漂亮的女子。一心想娶人家为妻。每逢节假日,便往寨子里跑。坚持一年多,一次和人吃饭,有人说那村长女儿已经是三婚了。当场摔碎酒杯,回到宿舍睡了两天,不久,即托关系调回昆明。我唏嘘,觉得了人之美乃至人对人某种渴求的无奈,尤其是那位小伙子的心情,是一个人对一个人的热爱与绝望。小李接口说,这样的事情在打洛镇屡见不鲜。傣族、哈尼、基诺等民族能歌善舞,女子有的黝黑如炭,有的则白皙如玉石。尤其腰肢和臀部,真是天生尤物,人间天使。可她们有自己的民族风习和信仰,虽然与外族通婚较多,但很多时候她们显得更奔放无忌一些。不被内地那些规律门道所限制。爱就是爱了,抱着小孩谈恋爱的也很多。

——说到这里,老婆眼睛如刀般在我脸上划动。我正要开口,她却说:“你扯了半天还没扯到正题,那两手机号,那些短信到底是谁发给你的?这些你说不清楚,咱俩只有一条路可走。”

我说:“哪条路啊”?

“当然是离婚!”

我眉头急皱,口吃说:“老婆这可不行。我爱你。我舍不得你。”老婆斜了一眼,爆声说:“你口口声声说爱我舍不得我,那都是谎话。要是真的,还会出去和另外的女人说做爱了,等你了之类的话。你肯定在那里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儿!”

“我绝对没有。那是喝了酒后说的,刚好有短信来,我就胡说了。”

“这话能信吗?说出来你自己都不信,还叫我信!”

我只好继续说。

在打洛镇,当地朋友请我和小李吃饭。吃饭就少不了酒。喝多了,有一个女的短信来了。就是第一个,她问我在版纳好玩吗?我说好玩。说到傣家妹子。其实是说勐景来的玉光。对了,傣族人男的一般姓刀,女的叫玉什么。玉光是勐景来镇一个傣族妇女,两个孩子的妈妈。人长得漂亮,皮肤黑,但很有味道,是那种不羁的、张扬和质朴如初的美。我和小李去过他们家。

5

勐景来号称中缅第一寨,旅游区。进门,看到巨大的寺庙。金色遍地,榕树或菩提树下有一尊,身披黄纱,满面苦难。我走近,悲悯气息凭空而来。佛陀,即智慧者。佛家穷其一生不是要修炼成仙,而是要坐地成佛。沿着草木整洁的小道信步,一座座木楼,一户户人家,头顶和身边是参天大树,婆娑绿叶似乎长在木楼上。见到一些男人女人,有的穿汉族服装,有的则是民族服饰,在井边杀鱼或者洗菜。有些,还背着、挑着一些粮食或火龙果、西番莲、木瓜、柚子(剖果)从田里来。就要到打洛江边时,有一座木楼,下面放着一些农具,上面住人。小李说,这家的男人是上海知青,当年,同来的知青大都返城,而他却留了下来。

我对小李说:“一个人,若是能在这里住一辈子也是好事。读书,写字,于天籁之中享受人间烟火,在边远之地与爱人相伴一生,肯定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美好。”

至河边,对岸即是缅甸,山上草木葳蕤,不见寸土。有一条可行卡车的马路似乎一条弯曲的蟒蛇,将不高的山峦拦腰斩断。江水不急不缓,浑浊而清澈。有一个人男人光着脚和双腿,在河里做了一个鱼饵,然后在日渐薄暮的流水里濯足抽烟。我看着滔滔江水,想到人生迅疾,世事苍茫等大而空、不切灵魂的词语。

返回时,走到寨子外围,只见乌云凝重,冲着眉心直压而来。小李让我看乌云之中的一道状似弯月的金光。我惊叹,云霓奇诡,果真有着给人以惊艳的非凡造化。随即,大雨瓢泼。小李说,他认识这里的一个傣族女子,叫玉光。奔了几步,就到了她家。我跟着上楼,见到两三个妇女。两个在暴打的雨水中剥龙眼,还有柚子。一个在厨房里忙碌。还有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光着上身和脚丫由卧室进进出出。他们让我尝尝,说这龙眼和柚子是野生的。我剥了一颗,放在舌头上,立马升起一股甜丝丝的凛冽感。吃柚子,略微酸一点,但吃起来又韧又脆。不一会儿,一个女子从屋里出来,光着脚丫,脸略黑,眉毛高挑而眼睛明净。

小李说这是玉光,平时做导游,单位有重要客人来到,也请她。玉光冲我笑笑,满脸的笑,眉毛还一弹一跳的,牙齿整齐洁白,舌头不时会闪出来,让我想到蛇信子,还有白玉雕刻。玉光说汉话也非常周正流利,说傣话让我摸不着头脑。再后来,先前的两个妇女起身告别,我才知道那是邻居。目送他们下楼,面前却多了两个小孩。长得非眉清目秀可以形容,简直是神仙一样的精心制作。眼睛里闪着一种傣族人特有的光亮,就像汉族传说中的金童玉女,且给人一种佛的神情与灵秀。

玉光坐在长条桌子另一端,我在这一边。因为不熟悉,小李和她说得多。我只是听和看。我发现,在雨水下的灯光里,蚊虫围绕,壁虎迂回。玉光愈发黑了。手臂,小腿,还有脸颊,黑得发出一种热烈而文静的光亮,让人沉浸而又激越,慌乱而又沉静。即使是她的那双脚,十个脚趾匀称、略黑,但毫不奇崛,且给人一种自然舒展,又略带调皮与随心所欲之感。浑然不觉问,载我们的车来了,雨还在下。玉光借给我们两把伞。接伞时,我有些犹豫,看了一下小李,想他能懂我的心思。可惜,他转身就下了木楼。我在后面,看了一下起身相送的玉光,伸出手,和她握了一下。

我不否认,在勐景来,我见到了玉光,一个只知道名字,闲聊过几句的傣族女子。在车上,小李告诉我,玉光确实已婚,那两个孩子就是她的。可惜,她丈夫想一下子多赚些钱,贩毒被捕,判了十五年。我唏嘘,沉默。到打洛镇洗澡休息,夜色如铅。雨停了,四处无声。躺在床上,忽然想,来景洪第一晚,梦中那个女子是不是玉光呢?只不过,玉光皮肤黑了些,但模样和举止,乃至在我心里的感觉高度一致。

想到这里,暗叫一声不好,这样想,是不是有点意淫的嫌疑呢?忽然翻身坐起,打开电视,里面正在播放“中国好声音”。好像是大家热炒的吉克隽逸和梁博。热烈的,激烈的,野性的,自由的,让我心神激荡。可一看到有点野性的吉克隽逸,另一个人就蝴蝶一样飞了出来。

“那就是玉光了?”老婆说。

“是的。”

我低下头。沉默一会儿,又仰头说:“老婆哎,我给你说的都是实话。没一点点点的隐瞒。”老婆哼一声说:“那给你发短信的那个人,就是玉光了?”

“不是的,绝对不是。我没玉光电话,她也不会有我的。是另一个人。她现在北京昌平,和我从没一面之缘。就是认识而已。那个短信,是我和小李离开打洛镇那天正午,当地朋友赵德江请吃饭,还是在曾老板店里。我开始不想喝酒,但在打洛镇,人家盛情,我却推脱,总觉得不够朋友,就喝了一些。开始没事,坐在车上,有点发晕就睡了一会。醒来习惯性翻看手机,有一条短信,问我在西双版纳玩得好不。我说好,又问对方说你咋不来呢?对方说没空。让我好好享受。我又说,傣族女子真是很漂亮,要是做爱的话,肯定很好。她短信哈哈笑,让我好好玩,再没有啥。”

6

“仅仅认识你们就这样说话?”“还有一个女的是谁?喝了酒那个?”

“你听我说嘛,老婆!”

回到景洪市,已是下午,安顿好,再洗澡,出来吃饭,天近黄昏,夕阳把这一座热带城市斜挂在澜沧江之上,云彩美得让人觉得生命沉重,万事空无。街灯亮起的时候,迅速干燥的街道因为车辆和行人而腾起尘土,落在身上,黏糊糊的。在勐海的刘经理来了,见面就说:“杨总你第一次来西双版纳没陪你好好玩,没尽到地主之谊。”

车子就拐进一家名叫乾宫娱乐的夜总会。

我说:“我不喜欢这个地方。”

刘经理说:“劳累了几天,唱唱歌消遣一下也好嘛。”

这家夜总会装饰豪华,到处金碧辉煌。服务生态度也蛮好。到包厢,倒酒,音乐跟着响起。他们要我唱。我选了腾格尔的《天堂》和《蒙古人》。这两首歌曲,是我最喜欢的也是最拿手的。在西北巴丹吉林沙漠多年,蒙古、突厥、西域、胡风等与沙尘、干旱、烈日和荒凉等外在特征早就灌入身体、浸染灵魂。我一直觉得,腾格尔的歌曲有一种悲怆的刀子一般的力量与深度,若是蒙语演唱的话,那种感觉更甚。我唱完,零星的几只巴掌让我觉得人生真是太过寥落,也觉得一种被恭维且难以言明的不自在。

红酒是我喜欢的,啤酒和白酒我早就厌倦了。和刘经理小李他们喝了几杯,觉得全身畅达,自觉也高大、雍容起来。正在唱姜育恒《再回首》时,门开了,呼啦啦进来一群女孩子,一字排开,站在我们面前。刘经理点头问我,我摇摇头。他再示意,我再使劲摇摇头。他点了站在中间的三个女孩子。其他鱼贯而出。我放下话筒。一个女孩子靠着我坐下来。我有点不自在。这么多年,这样的场合我一次都没出入过,顶多几个朋友去KTV吼叫一顿,喝点小酒,然后趁夜分道扬镳。

挨着我坐的那个女孩子叫什么琴,纳西族,二十一岁。一个劲儿和我碰杯,还和我玩骰子。我也不会。每次都是我喝酒。我叫小李和她掷骰子,她非要粘着我。我说我确实不会,不耽误你们玩。她说没事的,喝多喝少都没关系。我看了看刘经理,他站在中间连唱几首歌曲,脸色红紫,表情兴奋。到十一点半,我说困了,该休息了。刘经理说:“多耍耍再回好不?”我只好点点头。坐在沙发上吃水果。那几个女孩子也开始唱歌了,声音好比尖刺,每个音符都在我耳朵里狠扎一下。我走又不好走,只好斜躺在沙发上假寐,似乎过了很久,刘经理叫我,起身出门时,小李在后面说杨总你手机。我一看,不知何时把手机放在茶几下面了。

这一夜,是我在景洪最沉醉的,什么都没发生,梦也在酒意中分崩离析。凌晨,口渴难忍,猛灌一顿,想起手机没有充电,掏出后,插上电源就又睡下了。早上,还是小李来叫我吃饭。中午他说他私人请客,去一个名叫春木瓜的傣味餐厅。

上午的景洪行人寥落,阳光把众多的树木缩成大小不一的阴影。春木瓜不过一个市郊小店,几个木质亭子坐落在一面阔大的院子里。长有数棵棕榈、芭蕉和木瓜树,外面是一片香蕉树叶茂密的田地。小李点了一大桌子菜。我说:“两个人怎么吃这么多?”他嘿嘿笑了一下说:“等一会还有人来。”

正午了,春木瓜餐馆外,车辆稀少,日光把景洪照得懒散,似乎一个刚刚睡醒的壮年妇女,给人一种暗中蓬勃的欲望。确实有人来了,是三个女孩子。走近,我才认出昨晚和我喝酒那位纳西族姑娘。小李说,这是我们杨总,昨晚没喝好,今天继续喝。说着,又叫了一瓶当地产的玉米酒。我说我再也不能喝了。小李说,猜拳喝酒,没得事,喝多少算多少。喝了一口,我赶紧吃菜。最喜欢的,还是菠萝米饭、手撕干牛肉,还有生薄荷、木瓜丝。他们喝酒,以扑克赌输赢,我连喝几杯。吃完饭后,已是下午三点多了。三个姑娘要回住处,小李说我们跟着去看看。

打车穿过景洪市区,过澜沧江,我斜着眼睛看了一眼。心里有一些类似蜜蜂的诗意及想象。对于这条江,我久闻其名,这一次是平生第一次亲近。现在水位不高,表面浑浊且平静。我想,在这条江边,沿途一定盛开了许多生命和它们的花朵,有众多的人以不同风习和语言与它交谈、拥抱,甚至冲突、爱恨交加。到河对面,也即往热带雨林谷和野象谷方向走的路口停下,三个姑娘进了一家门面陈旧的小旅馆。我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小李,小李说去看看,体验一下她们的生活。

楼梯很窄,容不得俩人并行。梯子下面是店主的厨房。一个肥胖的妇女正在炒青笋红肉。一个脸孔白皙的男子抱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在过道沙发上嬉闹。进了他们的房间,竟然小得连身子都转不过来。我要走。小李说再等等。三个姑娘倒也热情,拿出一瓶廉价的白酒,说我们一起打牌喝酒吧!一个说了,另两个也一起把脸伸向我,眼珠忽闪,脸上飘着一些狐疑的期待。

7

打完牌,已经傍晚了。景洪的夜裹着大批的水雾,从澜沧江乃至四边的山岗上包抄偷袭。小李说她们一起吃饭,然后去迪厅。小李说正好他在观光酒店下的飞龙迪厅存了一些啤酒。几个人沿着崎岖的街道走,她们在前,我和小李在后。路过一家卖米粉的小店,都说吃。我要了一碗米干。到飞龙迪厅外,行人三三俩俩,抱腰或者散开。迪厅大致是九点钟开业。如前所言,对这种地方,我总觉得自己过了那个年龄。在强音乐声中,啤酒被一口口喝下肚子,香烟从男女嘴巴里烟囱一样呼呼向外冒,把整个空间弄得如硝烟弥漫的战场。

她们摇啊跳啊,头和身子像蛇,就连白昼黝黑的皮肤也在彩灯下变得洁白。我在旁边看着,屁股下坐着高脚椅。再看四周,人越来越多。有些特别美的女子满身风骚,腰肢和表情完全与街道上甚至办公室、商场里迥然不同。我想,这可能是所有人的另一面,在忽明忽暗的空间里,人可能会把自己最隐秘和本真的一面自觉释放出来。邻座有几个男女扎堆而坐。一个大约二十多岁的女子刚进来时脸色周正,一脸矜持。不到几分钟,就释放出一些沉迷、陶醉、快感、欲求等多种动作和表情。有一个脱发男士,与我年纪差不多的样子,戴眼镜,几乎每一支曲子他都站在座位边,上身晃悠,两腿如弹簧。

我几次呛得满口生烟,跑出来几次。已是十二点左右,街上人还是很多。对面卖小商品的市场仍旧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回到迪厅,我掏出手机,想以短信形式提醒小李早点回。却发现有几条短信。“我喝酒多了。你陪我回去?”“她们想再玩会。”“到底行不行?”我诧异,抬头看那三个女的。其中一个汉名叫什么琴的眼睛看着我,好像有征询的意思。可是我还是不敢确定。只好拨打电话。果真是她接了。我纳闷,她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呢?我走到她跟前,对着她长发后面的耳朵大声问。她呵呵笑说,那晚在乾宫娱乐用你手机拨打了我电话。

琴是一个纳西族女孩子,二十岁出头。圆脸,丰腴,嘴唇时常绷着,脸上也总是挂着不满意或者不如意。我走到小李跟前,用手机打了“回吧”两个字。他也用手机回我说“好的。”我立即大声说,不早了,回吧。其他两个有点恋恋不舍,其中一个嘟着嘴说再玩会嘛,这么早回去睡不着。我离开吧台,小李把剩下的啤酒存下,尾随而出。

街上有点凉,偶尔有点风似乎从地面升起,或者从数棵大榕树上抖落下来。我耸了一下脖子。出租车来了,小李却说,我们把她们送回去再回来吧。我哦了一声。坐在副驾位置,他和那三个女的挤在后座上。

到三个女子住处,我却意外发现,她们不是住在一个房间,而是一人一问。我随着叫琴的那个女子进了她房间,还没进门,就见单人床另一端摆着两只男人的光脚丫子。我急忙退出。小李还在另一间房里。我叫他出来,说:“回去休息了。”小李有点不情愿地跟我下了楼。打上出租车,我才说了。小李也讶异说:“不可能吧?她跟我说没有对象。下午来时就见她们屋里有个男的,但她说是一个地方来的,没事一起打牌喝酒,再没啥的。”

宾馆在白云街,一条河流的旁边。据说旁边就是孔雀湖。景洪以前有个神话般的王国就叫孔雀国,现在连一点遗迹都找不到了。小李说:“孔雀湖在八九十年代当地和外地人都知道,每天有很多女子在那里‘站街’,意思就是风尘女子‘招嫖’。”

回房间,我说:“小李和我一起住吧,两张床。”他说:“换地方就睡不着。”

我送他出门,洗掉一身烟味、酒味。躺下来,听到房后有一种类似夜枭的声音,一声一声,乍然让我觉得似乎置身荒野,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中午一点五十分的航班。小李起得比我早,带我去小摊上吃米干。米干我统共吃了两次,觉得比米粉好,宽一点,糙一点,很合口。我想给老婆带点东西。问她要不要银手镯。她说:“我有好几只呢,不要。”我知道老婆脾气,她不喜欢的,买回去也闲着,还说我乱花钱。我想带点水果回去。和小李到一个市场买了柚子还有几种我从没见过的水果。

当我离开酒店,往机场走时,却发现了自己的伤感。说不出来的,只是看着逐渐后退的景洪和它的一切,心里觉得有什么东西没如愿或者落在这里了,心惴惴的、悬悬的。飞机起飞,我紧贴舷窗往下看,景洪越来越小,而周边山峦愈加清晰。我似乎看到了去过的勐海和它的打洛镇,忽然想知道勐景来具体该在哪个位置,以及纳西、傈僳、哈尼、傣、基诺、刻木等民族住在什么地方。可惜,浓烈的云彩在机身下遮蔽了我俯望的目光,把头靠在座椅上,忽然感觉很空,对于景洪、勐海、打洛镇、勐景来等等,似乎是一个个巨大而空虚的梦境,一切都不着痕迹,都原封不动,只是生命向前。

回到成都,工作单位、家、老婆孩子身边,才发现一切还如原来般真实、尖锐、不可回避,也充满了庸常而简单的快乐号陇虑。或许,西双版纳于我这一次只是一次来到和离开的过程,就像这世上此时此刻的诸多人事物,总是令人身临其境而又恍惚不已。正如开头所述的那个梦,里面的人事物,一个都不确切,唯一可信的,是我确确实实做了那样一个梦,尽管它也是稍纵即逝、永不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