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英山四十五岁那年失去了儿子。儿子二十一岁,死于一场交通事故。接到校方电话时,他正在洗脚房边洗脚边与小妹聊天。小妹长得挺靓,挺顺他的眼,他想和人家好。胡英山对小妹说,我开了个厂,厂不大,就几十号人,一年有一百来万的利润,有小车,有货车,在深圳也有两套房子,资产加起来也有上千万,如果你愿意,我愿意把你包起来,一年六万块,比你在这儿上班强。你不是想开个服装店吗,跟我两年你就有资本了,当然喽,如果你愿意和我合伙,愿意长期和我好,三个月内我就可以帮你开个服装店,我有位朋友,在龙华开了个服装城,我一句话的事,你就可以到那儿实现你的梦想了。
南方四季长青,人也显得年轻。胡英山看上去不像是四十五,顶多也就三十五六的样子,他戴着一副金边眼镜,有些瘦,容长脸,白白净净,说话声音挺好听,显得斯文,不太像个老板,倒像个文化人,因此小妹也有些动心。小妹说,你在家有老婆的吧?
胡英山说,这个我不能骗你,我是有老婆,但我和她没有感情,如果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会真心对你好。怎么说呢,我可以把你当成我的一个小妹妹,将来你还可以处男朋友,看上了以后你们也可以结婚,就当我们俩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小妹说,让我考虑考虑吧。
胡英山说,还考虑什么?我知道来你们这儿洗脚的,也有不少大老板,但你要相信,我对你是动了真心的。你今年二十二岁,跟我两年才二十四岁,到时你有了自己的店,再学会车开,你也就当老板了。不然你在这儿洗脚,除去吃花,一个月二三千块,一年顶多也就三万块,什么时候才能开成店,能有什么前途?
小妹说,即使我现在能开店,我家里人也会怀疑我哪里来的钱开店,如果我不开店,我又能干什么呢?我只读过一年高中,因为我父亲生病就出来打工了,说起来只有初中学历,也只能进工厂。在工厂里我干过一年多,每天重复做几个动作,像机器人一样,累不说,钱也赚得不多,一个月不到二千块,除去吃用,能落下一千块就不错了。我原来在工厂里的好几个姐妹,都干我这一行了,我也是别人带出来的。这辈子我再也不想进厂了。
胡英山说,你在这儿干有意思吗?天天摸人家的臭脚,你看你的手都起了茧子。再说这儿多复杂啊,像你这么漂亮的,我估计有不少男人打你主意吧?
小妹说,干什么有意思呢?比起在工厂,在这儿还是比较有意思的,在这儿客人可以和你天南地北地聊天啊,挺能长见识的。我来这儿一年多,思想观念都有了很大的变化。以前我在工厂谈过一个男朋友,挺帅的,还会开车,在一起的时候山盟海誓的,结果呢,他在工厂里受不了那份罪,有了一个机会,被一个女老板给包养了。当时我想不通,那女的大他二十多岁,也不漂亮,但是她有钱啊。我现在算是看透了,你们男人哪有不花心的,所谓的理想和爱情,也是建立在经济基础之上的。
胡英山说,深圳这个城市,会改变很多人的思想观念。有一些人变了,也不能说他们错了。如果说你男朋友错了,怎么样活才是对的呢?他知道在工厂里打工是没有前途的。在城市里,没有钱,差不多就等于没有未来。人生不能假设,我相信,如果他是真心爱你的话,他有可能赚到钱会再回头找你。正是因为不能假设,也没办法重来,所以,你们分手了,只好各走各的路。
是,他是很爱我的,他说过,跟着那个女老板过几年,一年有十多万,等他有钱了,他还愿意和我好。但是我说,不可能了——如果我不知道,还有可能,但问题是我知道了,我的眼里揉不进沙子。我们当时租了一个房子,那个女人经常深更半夜给他打电话,他总是背着我出去接,我心里就清楚他有问题了,后来我查了他的手机,才明白他被人给包养了。他不想和我分手,但是我当时没有办法去接受他这种背叛——如果换到今天,我就有可能接受他,顶多让他不要再去那个女人那里了。
胡英山叹了口气说,真感情总是会被现实蹂躏得面目全非,但生活是丰富多彩的,人也是可以选择自己的道路的。我的原则是,做一个好人,不做坏人,做点好事,没有办法的时候也做点坏事,但不要犯大错误。要多赚钱,适当的享受生活。人这一辈子,还能怎么样呢?我以前也是有过理想的,我的理想是当一名教师,但是大学没考上,这个理想也就破灭了。想一想我现在混得也不错,比起很多人都强。每个人的人生都不是那么完美的,就像你男朋友,我相信他也不愿意跟别人当情人。就像我,我也不愿意开什么工厂,每天周旋在客户中间,请客送礼,吃吃喝喝,除了赚到的钱有些意思,还真没有什么意义。我相信你,也不愿意跟人家洗脚吧,如果你有条件自己开店的话?
小妹说,是啊,其实以前我学习挺好的,要不是我父亲生病,我也不会那么早出来打工。我以前的理想是当一个医生,那时候多单纯啊。
胡英山问,有没有客人给你买过钟?
小妹说,有啊,不过,我也不是乱跟人家出去的,也看人来。有的客人为我买钟,是为了让我陪着他们吃饭,打牌或者见什么客户,也不一定是非要去开房什么的。我们每个月都有任务的,如果上的钟少,钱就少。
胡英山说,那你有没有过跟人家上过床?
小妹说,没有,有个客人给我出二千块,我都没同意。
胡英山说,如果人家给你出一万呢?
小妹说,除非我对他有感觉,才会考虑。
胡英山说,哪你对我有感觉吗?
小妹说,有那么一点点吧,我觉得你这人不坏。
胡英山说,算你有眼光,我还真不是什么能坏得起来的人。我在深圳打拼二十多年了,最初也是在工厂给人打工,一步一步的,白手起家,才有了今天。我跟你说真的,你跟着我绝对正确,你知道吗,我老婆还不知道我现在在深圳混这么好,她还一直以为我在给人家厂子里做管理,一个月五六千块钱
小妹笑了,说,大哥,你这还不坏,自己都开了厂做了老板,有了几套房子,几辆车了,还骗老婆说自己是个打工的?
胡英山说,你不明白,我是包办的婚姻——当年我高考落榜,复了一年课,准备再考的时候,有媒人找到我家,说大队支书的女儿对我有意思,如果我同意了,他父亲可以在县城里给我安排一份工作。本来那一年我很有可能考上大学的,被这事一闹,也没有考上。我父母是势利眼,看上人家是大队支书的女儿,就逼着我同意了这门婚事。说真的,我老婆人是不错的,贤惠持家,但是我对她产生不了感情。人是感情的动物,没有感情的婚姻,怎么幸福?人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力,对吧?再说,我们那里,很多男人都是长年在外打工的,每年只回家一两次,我差不多每年也会回家,也会把钱寄给家里,现在在我们那个村子里,起了三层楼,楼房是最漂亮的,也不能说我对家庭没有贡献对吧?
小妹说,你没有想过和你老婆离婚吗?你现在的条件那么好,人长得也挺帅,想找什么样的找不到?
胡英山说,想过啊,我老婆就是一个乡下妇女,没有见过世面,很传统的,她自然不会同意。说真的,如果她同意跟我离婚,我宁愿给她一百万。头几年过年回家,我跟她提过一次,结果你猜怎么样?她用头撞墙,撞得满脸是血,年都是在医院过的,不好离啊。所以,小妹,人的这一生,选择很重要,选择错了,一辈子都不会幸福。就像你现在吧,如果找一个在厂里打工的,或者是在公司上班的,一个月两三千块钱,你们什么时候能在城里买上房子车子,过上城里人的生活?即使你们不想在城里呆,再回到乡下去,你问一问自己,你还能适应吗?在城市里见了世面,再回去就会觉得没有意思。人活得总要有点理想,有点追求对吧,要实现理想,哪个人不妥协?现在大好的机会就摆在你面前,你选择了我,我敢保证,你的人生就会有一个大大的转折,你离自己的理想也就不远了。再说,我也不是那种很花心的人,你跟了我,我就会和你好,因为你年轻,我也不敢奢望和你过一辈子,但是我真的渴望你能真心实意地和我过上两年。我和你好,说得坦白点,不是因为你年轻漂亮,我看过你的手相了,你的手上有一条执着线,感情线也很丰富,还有一条事业线,是那种会认真对待感情,将来也会成功的人。
小妹说,你能保证在跟我好的时候不跟别人好吗?
胡英山心里一喜,说,我保证。
小妹犹豫着说,一年六万块也太少了点吧……你别误会,我不是太在意钱的多少,我是觉得,现在货价那么高,六万块也做不成什么事,如果开店的话,租个店面,再装修一下,少说也得十多万。
胡英山说,你要是真心实意愿意跟我好,我可以为你开个服装店,花十万、二十万都没问题。
小妹说,我跟我姐商量一下到时再给你答复,你能给我一张你的名片吗?
胡英山说,好,你和你姐商量好了给我电话——但是你不要跟她说你跟我好了,就对她说我是你的一个大哥,愿意和你合伙做服装生意。我还没问呢,你叫什么名字?
小妹说,我姓李,李娜……到钟了,你还想加钟吗?
胡英山说,还加什么钟,今天你就跟我走吧,这儿的工作咱们不要了。
李娜说,这个月快发工资了,如果现在走了,肯定老板不愿意,等发了工资我再走还不行吗?
胡英山说,也好,这毕竟是你辛辛苦苦赚的钱,我再加个钟吧,反正今天也没有什么大事,我们再详细聊聊开店的事。
学校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来的,接完电话,胡英山欢悦兴奋的心突然一下子沉了下去。他在电话里说,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这不是真的吧?对方的答复是肯定的,当胡英山确信这事不会有人去骗他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很想痛哭一场。想哭的感觉仿佛不是因为儿子没有了这个事实,而是因为他亏欠儿子太多了。
胡英山二十年来仅仅是在春节的时候才回家,与儿子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超过半年,因此他与儿子和妻子的感情谈不上深。他在深圳有自己的事业和生活,那个在乡下的家,仅仅是他的根,他偶尔的念想。他觉得自己是没有办法的,他没有办法对妻子和儿子好一些。以前儿子小的时候,他的事业刚刚起步,没有条件,当他有条件的时候,他又不想让妻子来深圳,因此也没有办法让儿子在自己的身边。以至于到后来,那种对妻子和儿子的愧疚感,也渐渐的淡了,在他的感觉里,他甚至认为自己仍然是单身的,是有权力去追求自己的自由和幸福的。
胡英山是一个需要感情,渴望感情的人,在深圳的二十多年来,除去忙事业,他也从来没有停止过追求爱。对女人的爱,总是一段一段的,也有过女人觉得他人不错,又有钱,愿意死心蹋地的跟他,但最终还是因为他在乡下有个家,没有结果。也有过一个女人为他怀过孩子,愿意一辈子跟着他,做他的情人,但他没有勇气让那个女人把孩子生下来,尽管他心里很想,后来他给了那个女人二十万,让她走了,现在也不知道那个女人在哪里,孩子有没有生下来。
挂了电话,胡英山发了一会呆,然后结账走人,打电话让厂里的文员帮他订了飞机票,拿到票就去了西安。在飞机上,他望着窗外大团大团的白云,突然觉得自己活得很失败。他想,即使有钱又怎么样?现在儿子没有了——这个事实让他觉得自己还是错了,尽管他仍然会觉得自己错得有些无辜。如果人生能假设的话,妻子儿子都在自己身边,那么在西安上学的儿子或许就不会在西安上学,而是在北京或上海,或者中山大学,自然也就不会离开他们。当然,谁都有可能发生意外,但是,至少不会像他现在这样,对于儿子的死,竟然没有做为父亲的那种应该有的悲伤和难过。他有些恨自己,恨自己因为对儿子没有负起应有的责任,以至于他的悲伤和难过竟是显得有些虚假。
坐在飞机上的胡英山不清楚自己在想些什么。在他的脑海中闪现的,一会儿是儿子小时候调皮可爱的模样,一会儿是妻子充满忧愁的眼神,一会儿是工业区里灰色的厂房,一会儿是年轻漂亮的情人。有一瞬间,胡英山甚至想到要与妻子再生一个孩子,当然他的这个想法有点莫明其妙。妻子张素青大他两岁,现在已经四十七岁,不太可能再和他生养一个。即使可能,他也不会再与妻子生,但那样的念头的产生,使他觉得自己对妻子还是有感情的,只是这种感情被他以没有感情为由,硬生生地否认了。他为自己的那些缥缈的想法感到有丝恼羞成怒,最终,他还是感到自己活得太失败了。
在飞机落地之后,胡英山从机场出来,抽了根烟,看着机场里的人来人往,那个时候,他特别想走进人流里,就那么一直走下去。那时,如果他能够逃走,能够不去面对死去的儿子的话,他甚至也想要逃走。逃走,从此和家里人断绝关系,做一个没心没肺的人,无情无义,无牵无挂的人,多好!但最终胡英山还是坐上了出租车,从车窗外看外面的楼,看灰蒙蒙的天,有一瞬,他在脑海里做过一个假设,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儿子还能在这个人世上的话,他可以去出家做和尚,甚至也可以和自己的妻子天天生活在一起,过他不想过的生活。他的心情是沉郁沮丧的,而且他脑中闪的过那些念头让他最终觉得自己活得是极其失败的。
在深圳的二十多年来,他和十来个女孩同居过,平均一两年换一个。那些女孩有公司白领,有工厂的打工妹,有商场的售货员。他结识的女孩,个个都不差,都在积极向上地生活,她们都想在城市里生存和发展得更好一些,心地也都挺善良,哪一个都可以和他结婚生子,可以和他白头到老,但是他不能。和那些女孩子在一起的时候,除了给她们一些物质上的东西,他也的确是实心实意地帮助她们,给她们以自己真实的感情爱她们。那种爱不能说深,但至少不假。他错了吗,错在什么地方呢?他是的的确确不愿意和自己的老婆过生活啊——如果说他错了,还是错在最终自己没有顶住家里的压力,和不喜欢的人结婚了,而且又有了孩子。父母的主张,逼他结婚这件事,使他一直在心里对父母有很大的意见,因此,除了给他们一些钱,他在感情上也已经早就和他们疏远了。他清楚自己这样是不对的,而且自己那样做有时心里也难过——那种难过使他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亲近的人,但是他又没有办法对父母更好一些。是深圳这个酒绿灯红的城市改换了他的血液,他的思想和情感,他所以还因为一些事痛苦纠结,那是因为他还是一个好人,一个本质上善良的人,从骨子里没法把一切都抛弃!
妻子从郑州坐飞机赶到西安时,两个人见了面。妻子张素青头发都已经花白了,灰头土脸的,眼角满是皱纹,已经很显老了。胡英山看到妻子,觉得她就是自己的一个陌生人,想亲近都没办法亲近得来。
妻子是一路流着眼泪来的,见到胡英山反而不哭了。这个时候的胡英山觉得自己特别想抱一抱妻子,给她一个安慰,但最终也没敢,他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资格。他带着妻子去医院太平间,让他看儿子最后一眼。他也想看看妻子的反应,因为他见到儿子时是没有哭的。他在心里责备自己为什么不哭,其实他也心痛儿子年纪轻轻的就离开了他们,但他就是哭不出来。他看着儿子英俊的脸,觉得那就是年轻时的自己。当时他想,人生无常啊,人都有自己的命,人早晚都会走的,早走也挺好的,不必变得那么复杂,经历那么多世事。肇事司机因为是酒驾,被抓起来了,如果司机在他面前,他想自己会怎么样对他呢?他会与他拼命吗,他觉得自己也可能不会,事到如今,拼命又能解决什么问题?胡英山甚至为那个他没有见过面的司机感到惋惜,为什么喝了酒还开车啊,不知道那是犯罪吗?现在好了,你在监狱里待着去吧。胡英山很奇怪自己有那么多一闪而过的念头,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是那么样的一个人。他觉得自己有些不正常,因为感觉到这一点,他多次去洗手间,一次次地洗脸,想让自己清醒些,正常些。以前,他觉得自己不是这样的,他很正常,待人接物很有分寸,也很会来事,不会像现在这样怪异得他自己心里都没有谱。
妻子看到儿子的脸,顿时泣不成声。她的脸伏在儿子的脸上,泪水把儿子的脸都打湿了。她是爱着儿子的,胡英山想,这不容质疑。但是,这种爱又能怎么样呢,儿子都没有了。胡英山感受到妻子对儿子的那种发自肺腑的爱,觉得自己活得就不像是个人,他又开始恨自己,恨自己,又莫明地委屈。他也是爱的,也多想爱啊。后来胡英山也流泪了,泪流出来,他舒服了一些,怕妻子哭死过去,用手去拉她。拉开了,妻子瞪着发红的眼望着他,像望着敌人。胡英山怕她,又觉得她那样看自己是不对的,儿子没有了,也不是他的错,或者说是他的错,他也不愿意在妻子面前承认,因此想用眼神与她对视,但是,撑了不到三秒,他就低下了头。
把儿子火化后,妻子带着胡英山回老家。胡英山要抱儿子的骨灰,妻子死死地抱在怀里不给他。在胡英山的感觉中,妻子是恨他的——他突然想到,这么多年来,妻子也许未必不知道他在深圳的事,为了儿子,只是她不愿意揭露他,不愿意与他撕开脸。当然她或许也不稀罕他的成功,他的钱,她也是想要过自己的生活罢。但是现在儿子没有了,她等于是一无所有了,感情也没有什么寄托了,情况就要发生变化了。
在回去的路上,妻子一句话也不对胡英山说。
胡英山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其实他心里想问一问妻子今后有什么打算。
两个人坐车来到村口时,胡英山望着熟悉的村子,觉得自己再也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了,尽管他在精神层面,在心底非常愿意这个村子认他,接纳他,但他觉得自己已经被这个村子抛弃了,或者说他自己抛弃了这个村子。这是必须的,他想,既然他选择了深圳,不管对与错,他都无法再像小时候那样属于那个村子了。只是村子里还有他的父母,他们都老了,他不能扔下他们不管。他想把他们接到深圳去,但妻子怎么办呢?他甚至也想把妻子接到深圳去,哪怕和她在一起自己并不情愿,他也想要让步了。他想对她有一些补偿。
但是,妻子在村口站住了,对他说:我们离婚吧!
这句话,他等了二十多年,没想到在妻子抱着儿子的骨灰时,说出了这句话。
胡英山沉吟了半晌,说,离了你怎么办呢?
妻子说,不用你操心了,离了,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
胡英山说,素青,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这些年,你对我的心早就冷了——现在明明也不在了,你以后怎么办?要不,你跟我回深圳吧!
妻子说,我不稀罕!
胡英山说,你真想和我离?
妻子说,是。
胡英山说,你提条件,我尽量满足你。
妻子说,你离开这个村子,再也不要回来了。
胡英山说,我父母还在这儿呢,我怎么能够不回来呢?
妻子说,你回来也行,不要让我看见你。
胡英山说,咱明明虽然没了,但他还埋在咱们村子里啊。
妻子恨恨地说,我真希望我也死了。说着,眼泪又流下来。
胡英山又说,你跟我回深圳吧,你一个人以后也不好过。
妻子说,我哪里都不想去,你走吧,你去过你的好日子,我真后悔当初看上了你,还托人到你家提亲。你记着,你这一辈子辜负了我。
胡英山在妻子面前,再也说不出什么,他说什么,都是错的。他也想要离开了,离开妻子,离开村子,回到深圳。但是他若离开,他的良心会不安。但是他也想过,不安又能如何?妻子既然不想跟他回深圳,他也不可能从深圳再回到乡下。
在家的几天,胡英山与妻子离了婚,他让会计朝他的卡上打了三十万,取出来有一大包,堆在妻子面前。他说,素青,我对不起你,这些钱你以后用,不够到时再跟我说,我们夫妻一场,我欠你太多。我知道这些钱也不能偿还万分之一,但是,你以后还要生活下去,这些钱以后会有用。你知道,我不是一个坏人,一个没有良心的人,但是我也有我的难处,我自私,我总是想着自己的生活,明明没了以后,我觉得我是一个失败的男人,说实话,想死的心都有,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弥补你,我想我这辈子是没办法弥补你了。说着,胡英山的眼泪流了下来,他说,我给你跪下吧。
胡英山扑通跪在了妻子面前。
妻子坐在沙发上,看着胡英山跪在自己面前,多少有点意外。但她那时说不出什么话来,也流不出泪了,她的泪为儿子流光了,但她真的很想哭。她用手捂着自己的脸,心里一阵一阵地痛。跪在她面前的,正是她心里爱着的男人啊。当年胡英山去县里上学,每次经过她的家门,她的目光都跟随着他,直到他走远了。结婚的时候,她也知道他不太情愿,但是她以为他能慢慢地改变,但是,她怀上明明不久,他就离开她去外面打工了。距离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时间慢慢磨平了她心中对他的那份爱意。
胡英山这一跪,使张素青多少有了一些欣慰,她甚至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正像她的另一个儿子。她在心里,有些原谅了他。儿子都没了,还有什么可以让她再介意的。她觉得自己的命苦,在胡英山走后,她恨不得想一把火把那钱给烧掉。她想过寻死,一了百了,但她还是没有去死,她仍然想知道胡英山的消息,恨的时候,她希望胡英山被车撞死,爱的时候,希望胡英山能够生活得幸福。
虽说离了婚,但是张素青还是住在胡英山的村子里。他们离婚的事,村子里的人也没有人知晓。
胡英山回到深圳,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给洗脚妹李娜打了个电话,两个人约在一个咖啡店见了面。
胡英山对李娜说了自己儿子没有了的事,然后说,我离婚了,如果你愿意,可以嫁给我。如果你不愿意,还是照以前说的,我帮你开个店,我们就好上两年,然后各过各的生活。
李娜说,我们先处着吧,到时候再决定要不要嫁给你。
一年后,李娜怀上了胡英山的孩子,两个人结婚了。结婚不久,孩子出生了,是个儿子,取名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