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向学(中篇)

2013-12-29 00:00:00血色
山花 2013年5期

老品抬脚正要跨出门,右眼突地跳了一下。老品很激动。老品相信,但凡眼皮跳,总会有事,俗话说“左跳财,右跳灾”。老品刚好反过来,他是“左跳灾,右跳财”,屡屡应验。今天有财发了,老品咧嘴正想笑,眼皮突地又跳了一下。这一下,老品糊涂了。他拿捏不准,到底是右眼继续跳,还是左眼跳。若是左眼跳,岂不是有灾了?这么一想,老品顿时心惊肉跳,赶紧返回屋里,拉开电灯。

墙上挂着一个正方形镜子。镜框是粉红塑料,镜下边有一个可张可合的褶子。褶子上放一把梳子,一瓶大宝正合适。这镜子是老品上门收破烂时,东家见他憨厚老实,额外送给他的。当时老品想,这镜子还有五成新嘛,怎么就送人了呢?他回家后,在墙上打了一根钉子,把镜子挂了上去。

老品将脸贴到镜子前。他想,眼皮跳,怎么可能才跳一两下呢?只要再跳,到底是左眼跳,还是右眼跳,就可探个究竟了。究竟还没探到,被窝里头的彩梅就骂了:“开什么灯?没看到我还在睡觉么?神经病!”

彩梅上夜班,天快亮时才回来。老品开灯刺激她了,当然是老品的不对了。老品连声说“对不起”,心里还是涌出了一丝不满。这个彩梅,来到城里,什么都还没有学会,城里人骂人的“神经病”倒是整天挂到了嘴上,一天不骂他几次“神经病”,就不舒服似的,搞得他有时也觉得自己真的得了神经病。

老品正想关灯,眼皮突地又跳了一下。

这一下,老品搞清了,是右眼皮跳。这一跳,势大力沉,连眉毛都抖了几抖。

老品的心惊肉跳和对彩梅的那丝不满顿时灰飞烟灭。老品咧嘴,嘿嘿笑出了声,自言自语道:“好事哩,好事哩!”

“好事个屁!”彩梅不明白老品笑什么,睁眼骂了一声,朝里睡去。末了,她又嘟嚷一声:“神经病!”

老品懒得理睬彩梅,关了灯,乐颠颠出了门。

门外大亮,要不是东边有几栋高入云端的大楼,太阳早就照过来了。

老品轻轻掩了门,来到屋檐下,推出单车。这单车半旧半新,这是他到深圳第一天朱伟送给他的。朱伟送给他时,单车后架上就扎了一个架子,架子一左一右,各挂一个蛇皮袋。朱伟告诉他,蛇皮袋是装破烂用的。老品想,不用说,他也知道。单车把手中间,挂了一个钢丝编织的篮子。篮子很大,能搁置一台电脑。朱伟说,破电脑不容易天天收到,收不到时,就装水。后来,这篮子果然大部分时间装水。

装水的瓶子也是朱伟给的。瓶子很大,是原来装桔子汁的塑料瓶。一满瓶水有四斤重。冬天,一天一瓶喝不完;夏天,一天一瓶有时还不够。朱伟说,你以后生娃崽了,娃崽可以装到里头,带他去兜风。那天朱伟说到这里时,嘿嘿地皮笑肉不笑。老品知道,朱伟以前想彩梅想疯了,不料彩梅成了他的未婚妻。老品当时有点尴尬,也嘿嘿笑了笑,也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一推朱伟送的单车,老品往往就想这些事。一想这些事,跟着就会想到彩梅,老品心里就会有一丝甜蜜,也有一丝苦涩和不安。

彩梅和老品、朱伟同乡不同村。乡里赶街的日子,他们偶尔见一面,不过,都是擦肩而过,话都没有一句。上了初中,他们从不同的村集中到乡中学,还同一个班。初中那几年,差不多天天都见面。朱伟和老品好得差点同穿一条裤子,有什么话藏不住,掖不住。初中快毕业时,一天朱伟对老品说:“有一个人我可以为她去死!”老品问:“谁?”朱伟说:“彩梅。”老品瞠目结舌,旋即仰天大笑,他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朱伟紧握双拳,脸红脖子粗,说:“你等着瞧!”

老品说朱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有说错。朱伟又黑又瘦,又矮又丑。怎么个丑法,老品不好形容。总之,獠牙凸暴,鼻孔朝天,两眼歪斜,是明摆着的。朱伟说“你等着瞧”时,脸上那种坚毅的,甚至有点凶狠的神情,又让老品大吃一惊。他心中莫名其妙地隐隐不安。彩梅是校花,暗恋她的何止朱伟一人。他老品也是其中之一,老品摆出长朱伟半岁的架子,循循善诱,告诫朱伟说:“莫想荒唐事!好好复习,考高中,上大学吧。”

朱伟“哼”了一声,“做梦!”

不幸言中。考高中,朱伟没有考上,就连老品也没有考上。老品学习成绩一直排在班里前五名,许多老师,包括老品自己都认为他考上县高中是三个手指捡田螺十拿九稳的事。可人算不如天算,中考那几天,他感冒发烧,吃新康泰克吃得昏头昏脑,稀里糊涂地连题目做完没有都忘了。老品灰头土脸回村,朱伟则趾高气扬直奔深圳。

朱伟一去不回头,杳无音讯。

这些年,老品几乎一天也没闲着,家里的十多亩田地被他拾掇得一年四季,季季有收成。桂西那块土地,山水好,田地肥沃,只要人不懒,收获绝对不赖。

老品收获的不仅仅是田地里的那几担粮食。初中毕业后第三年,一个赶街天,老品在赶街的人流里见到了彩梅。

彩梅也没考上高中。毕业聚餐那晚,她开怀大喝,哭得梨花带雨,然后,就从老品的视线中消失了。开始时,她的样子还会从老品眼里闪过,后来,就渐渐没了。直到他们的目光再次碰到一起,稍一愣怔,彼此脱口而出:“呀,是你呀!”

过了几年,老品和彩梅该到谈婚论嫁时,老品突然发现情况不妙。

“结婚?”彩梅瞪大了眼,一副茫然状,“房子呢?”

老品吃惊,不解道:“我家那几间房,不是房?”

“你家那几间又黑又矮的破平房也算房?”彩梅黯然神伤,“那样的房,人家现在都只用来养牛养猪了。”

“你看人家的!”彩梅挥手在半空中乱指了一下。

老品心里清楚,彩梅说的“人家的”,指的是朱伟家的三层小洋楼。在村里,它鹤立鸡群,令人艳羡。也有妒嫉的,妒嫉的人说:“狗日的猪尾巴,在深圳捡垃圾发财了。”老品不艳羡,也不妒嫉,只是在心里想,捡垃圾也能发财?哄鬼哩。可是,朱伟不是捡垃圾发的财,又是靠什么发的财呢?这个问题,他想过几次。每想一次,头痛一次。他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不想。他闷头干田里的活,只想一点一点积攒,将来也盖小洋楼。

这个想法,老品几次和彩梅说过,每说一次,彩梅的回应都是“做梦”。老品不管,又一次说了自己的想法。

“我的帅哥呀!”彩梅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你干死干活,一年到头,也积不了一千块钱!要盖楼房,等到哪个猴年马月?你能不能想点办法呀?”

老品一时语塞,哼哧哼哧喘了几口粗气,说:“我也想学朱伟,出去闯荡,挣钱回来盖楼房娶你,生一群娃崽。可是,我婆瘫在床上,要人服侍;我爹有哮喘,干不了重活;我下面还有弟妹在读书。我一走,我娘一个人怎么管得了这个家?”

“正因为这样,你才更要出去挣钱!”彩梅咬牙切齿地说。

腊月二十五,一个大晴天,年猪被杀的尖锐惨叫此起彼伏。过年的氛围愈来愈浓了。这时候,正是拔菠菜、扯茼蒿去乡里卖的大好时机。老品在菜地里忙了半天,装了满满两箩筐菜,一口气没歇,挑菜到乡里卖。他打算赶一赶路,晌午赶回来,然后,和爹一起把年猪杀了。

老品低头弯腰,正要挑担子,突然看到眼前出现了一双锃亮的皮鞋,沿着皮鞋往上看,是一条瓦蓝的牛仔裤,一件咖啡色皮大衣。最后,他看到了朱伟那张脸。

“叭”,老品腰还没伸直,肩上就挨了朱伟重重一巴掌。

“想死我了!”朱伟说毕,一把搂过老品,在他背上拍了又拍。

以这样的方式表示亲热,老品没有尝试过。他有点拘束,老半天才笨拙地在朱伟背上拍了拍,感慨万千地说:“一去七八年,怎么不想到回来看一看?”

朱伟松开老品,感慨万千地说:“天天想!”

“天天想,怎么楼房都盖了,也不回来一次?”

“这不是回来了吗?”

老品搓着老茧厚厚的双手,嘿嘿傻笑,说:“是哩是哩,回来了哩。”末了,老品问:“回来了还去么?”

“怎么不去了呢?”朱伟又一巴掌拍到老品的肩上,爽朗笑道,“这次去,带你一起去。”

三月,深圳的阳光有了火热的感觉。老品想,这时候在家乡,要穿毛线衣,在深圳,穿一件T恤就足够了。

朱伟回家过年那次,酒桌上,他手舞足蹈,唾沫四溅,将深圳描绘得遍地黄金,就像跌个狗啃屎,也能捡到钱一样。到了深圳,老品才知道什么叫信口开河,什么叫扯鸡巴淡。

不过,到深圳还不到一年,老品就三番五次给彩梅写信了。他告诉彩梅,家乡确实与深圳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无法相提并论。他虽然干的是捡垃圾收破烂的活,但一两个月的收入,就抵得上在家种田一年的收入了。臭是臭一点,脏是脏一点,有时还得看别人的白眼,但自由自在,信马由缰,哪像干农活,累个半死还看不到尽头。老品恳求彩梅,来吧来吧,你答应来的话,猪尾巴说给我一个单独的房呢。信的末尾,老品写道:“你来的话,绝对不是干我这种活。你可以进工厂当工人,到酒店当服务员,一个月,起码也有一千块钱以上呢。”

彩梅能不动心么?她撺掇老品出来,难道自己却要死守在家?两年后,她也来深圳了。

朱伟没有食言,彩梅还没有到深圳,他就给了老品单独一间房。

房在一栋烂尾楼里。这栋烂尾楼所在的地方叫朗厦。朗厦是一个城中村。城中村里的楼叫握手楼,也叫亲嘴楼。叫握手楼好懂,不就楼与楼之间太近了,差点靠在一起了吗?亲嘴楼呢?亲嘴楼是什么意思?老品想了半天,想不清楚,便问朱伟他们。结果,惹来朱伟他们一帮人嘿嘿笑,浪浪的,有点暧昧。老品觉得莫名其妙,不懂他们为何这样笑。有一天,老品捡垃圾捡晚了,半夜三更才回来。在万籁俱寂,灯影昏暗,偶尔有猫叫春的晚上,他看到一栋楼三楼的窗开着,一个男的探身抻颈。一会儿后,边上那栋楼三楼的窗也开了,一个一头秀发的女子也探身抻颈了出来。眨眼间,他们亲嘴的叭咂声,传到老品耳朵里。这男子和女子的家,老品都上门收过破烂,知道他们各自都有自己的老公和老婆。老品像朱伟那伙人一样,也捂嘴浪浪地笑了。笑过后,他忽然觉得胸口一阵堵塞,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从心头一掠而过。过了好一会儿,老品才在心里“嘁”了一声。心想,人家偷情,关你卵事。

老品就穿行在这片城中村的亲嘴楼之间,久不久抻脖子喊一声:“收废品哩。”

“老品,这里来。”老品路经“美得来”美容店门口时,老板娘阿霞朝他唤了一声。

阿霞披头散发,穿一身花花点点的绸缎睡衣。她伸着慵困的懒腰,风情万种,挪步到门口。见老品胆怯迟疑地望着她,奇怪道:“老品,你怕什么?我又不是老虎!快来呀,今天我那堆破烂,保证让你能赚十几二十块钱。”

关于阿霞,别人东一句西一句,她的身世,老品就略知一二了。据说,她二十来岁时是一个香港人的二奶。三十来岁时,那个香港人觉得她人老珠黄,给她一笔钱,让她搞点小生意,转身又去包另一个二奶了。阿霞开的这家“美得来”很黄。他好几次从阿霞卖给他的破烂里翻出了臭哄哄的避孕套,搞得他一天吃不下饭。但不知为什么,老品对阿霞讨厌不起来。她每次招他来收破烂的声音,总是那么悦耳动听。后来,情况有了变化。有个夏天的中午,他蹲在她面前数空啤酒瓶,阿霞突然说:“你收个啥子破烂哟,老娘我介绍你去当‘鸭’,你舒服了,钱还哗哗来,数都数不及。”老品抱头鼠窜,好像他已经干了什么对不起彩梅的坏事。那羞愧,直到晚上见着了彩梅,心还怦怦跳。很长一段时间,老品绕开“美得来”走,眼不见为净。时间一长,老品又不以为然了。这一片城中村,何止“美得来”黄,星罗棋布的这店那店,黄的多了去了。

十几二十块钱对老品来说,是不小的诱惑。一天中,有几次一次赚十几二十块钱的呢?

难怪早上右眼皮跳!发财了哩!

老品不再犹疑,他随阿霞走进“美得来”。

“美得来”昨晚大概开了派对。空啤酒瓶、空饮料罐丢得满地皆是。打包的塑料盒流油淌汁,一桌狼藉。往常摆在电视柜上的电视机,四分五裂碎在一边,有点触目惊心。老品想,昨晚是什么人来这里搞派对呢?派对一词,老品原来不知什么意思,来深圳久了,也就知道了,不就一帮男女通宵达旦,喝酒抽烟唱歌做爱么?到深圳不久,朱伟带他去玩,他不明就里,去了。结果,有个喝得醉醺醺的小姐搂住他,话没说两句,伸手就拉他的裤链。吓得他捂住裤链,连声“不要不要”。朱伟喝住他说,这是派对,人家给你干,是白干,不要钱,你也不干?朱伟当时的眼神,分明在说,你是世界上最笨的笨卵。

那时候,彩梅还没有来。彩梅几乎每封来信都告诫老品,不准干对不起她的事。老品每封回信都说,干了对不起她的事,他就是在床上睡觉,也遭雷劈。以后,老品不再跟朱伟去搞什么派对了。

“老品,你帮我收拾。”阿霞指了指地上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能卖的,我全白给你了。”

娘哩!老品在心里呼了一声,心想,不说这些瓶瓶罐罐,光说这台破烂电视,卖个四五十块钱,恐怕没问题。

老品心里高兴,差点叫阿霞“姑奶奶”,嘴上却谦让:“不行不行,这太让你吃亏了。”

“啰嗦!”阿霞眼一瞪,“快收拾,不然等下她们起床了,你眼睛没得地方放。”

阿霞说的“她们”,指的是“美得来”的那几个小姐。那几个小姐,有一个是老品的广西老乡,叫阿丽。阿丽是有名的“大波妹”,她的衣服,几乎每件都是低胸的,白花花的大胸脯,只差没露出奶头。每次见到阿丽,老品的眼光就不知道怎么放才好。想看不敢看;看了,又一脸臊红。惹得几个小姐一见老品,就嘻嘻哈哈叫阿丽:“阿丽,阿丽,快来呀,你那个广西老乡来了。”

老品脸红心跳,落荒而逃。老远了,仍能听见“嘻嘻哈哈”的笑声追逐而来。

“我不在这里收破烂了。”被小姐们惹了几次,老品来找朱伟交涉。

朱伟不认识老品似的,瞪眼看了他半天,骂道:“日你娘的,为了让你在这里做,老子请龙哥花了三千多块钱,你知道不知道?”

龙哥是垃圾王,盘踞着不知多少个朗厦这样的地方。他手下的干将,据说有数十人。这数十人,每个人手下又有数十人。老品是朱伟的下一层。朱伟与龙哥之间,还隔着陈痞子这一层。一层又一层,龙哥是纲,陈癞子、朱伟、老品这帮人是目。关于这个问题,开始时,老品表示难理解。朱伟“哎呀呀”抱怨几声,说,纲是网上的大绳子,目是网上的眼,提起大绳子来,一个个网不就都张开了吗?见老品云里雾里,似懂非懂的样子,朱伟耐心地说,我收你一个空啤酒瓶,你赚多少钱?老品说两毛。朱伟说,龙哥收我一个,我也能赚两毛。总之,最后集中到龙哥那儿,他统一给啤酒厂回收,一个他赚一块。老品目瞪口呆!他中考失败回乡后,偶尔看看《知音》那样的杂志,但一天也没少与数字打交道。他在肚里粗略一算,每天集中到龙哥那儿的空啤酒瓶至少有三万个。天哩,光啤酒瓶,龙哥一天赚的就有三万块钱。他们这帮“网眼”,每天乖乖送到他那里的垃圾,何止空啤酒瓶?难怪龙哥的车,据说单单宝马、法拉利、保时捷那样的名牌,就有十多辆!至于赌博,龙哥一次输赢数十上百万,也是小事一桩。

朱伟如何只花三千,就请到大名鼎鼎,如雷贯耳的龙哥吃饭?老品不得而知。老品一听到这个价,腿就软了。他嗫嚅说:“我何时才能还得了你?”朱伟不屑道:“谁要你还了?老老实实在朗厦收,一个钉子不少交到我这里就行。”

朗厦很大。日出到日落,老品一圈也没走完。这里简直像市场,熙熙攘攘,人来人往。长期住的有;住几个月,甚至一两个月的更多。如梭的人们,留下的废品太多了。拾荒者谁不想跻身这里,占一地之利。但龙哥有严厉的“家规”,哪个地盘,哪个区域,安排几个人,是哪几个人,毫不含糊。违规者,轻则棍棒驱逐,断你生计;重则挑筋剔骨,废你一生。内幕重重,终有看清一日。一旦看清了,老品便噤若寒蝉,不敢再造次。

当然,这也是以前的事了。现在,老品早已是这里的老油条,像一条泥鳅,整日游荡在朗厦小街胡同里。

从“美得来”出来,老品跨上单车,紧踩慢踩,向朗厦这一区域废品集中点飞奔而去。

老品单车穿街走巷,出了朗厦,高高的烟墩山横亘在眼前,山麓有一眼望不到边的荔枝林。老品在荔枝林间的蜿蜒小路上七拐八拐,一会儿,一栋三层小洋楼赫然出现。老品不会忘了,他到深圳不几天,朱伟带他去所谓的派对,地点就在这栋小洋楼里。小洋楼外观并不豪华,朱伟在家乡盖的那栋楼,气势甚至比这栋楼还胜一筹。但里面的装修,硬是叫老品想到了玉皇大帝住的天宫。他想,天宫里,不外乎也这般摆设。以老品这样的身份,难于涉足小洋楼里面。那次以后,老品再也没得到过“邀请”。老品想,那一次,不过是猪尾巴在他面前显摆,让他看一看,今日之猪尾巴,绝非昔日之猪尾巴罢。

进不了小洋楼,小洋楼这地方几乎每天都要来。像今天,才半天,就收到了满满两蛇皮袋,中午来一次,说不定天黑前,还要来一次。

小洋楼左右不远处,各有一问很大的油毛毡房。房里分门别类,堆放着各种废品。这些废品堆积到一定程度,就会有大货车轰隆开来,把它们运走。废品运到哪里,就不是老品这拨人费心思去想的了。老品曾想,还把他想出来的想法和朱伟说了,想不到招来朱伟一顿喝斥,说他笨卵,笨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老品脸上诺诺,心里却骂,日你娘猪尾巴,老子捡到的垃圾,直接卖给龙哥,有何错?白白给你猪尾巴中间盘剥,那才叫笨卵!当然,这也是以前的想法了。现在,他早断了这念想。他是亲眼见过,有这念想,甚至付诸行动的人,是如何被挑筋剔骨,废了一生的。

离小洋楼还远,几声低沉的“汪汪”狂吠声传来。老品清楚,叫的这狗,是条土狗。叫狗不凶,凶狗不叫。那条土狗,只会虚张声势,老品只要愿意,一脚能踢它到几米开外的地方。然而,这条土狗的身后,还有一条不叫的狗。不但不叫,还是狼狗。据说是德国种,名叫老狼。除了主人,谁进到围着小洋楼的铁丝网里了,老狼那一双骇人的眼,一刻不离你的喉咙。你敢图谋不轨,它箭一般跃上来,张口就是致命一击。就是对熟客,也不含糊。朱伟的表弟,往时来这里如入无人之境。一次,他看中了废品中的一块磁铁,想拿回去给儿子玩,不经朱伟同意,就放进了口袋。要不是他抬手快了一点,喉管早被咬断,一命呜呼了。不过,他手臂上被扯下来的肉,足足有半斤。

老品是这里的常客。这些年来,一旦来到这里,他还是敛气屏息,小心翼翼,自觉不自觉,先抬手摆摆,主动和老狼打招呼。时间一长,老狼知道他不是好事者,对他不闻不问,偶尔还对他客气地摆一摆尾。这种礼遇实属难得。倒是那条土狗,明明看到是老品了,还吠。惹得老品肚里冒火,破口骂一句。

老品的骂声未落,朱伟从小洋楼里走出来。朱伟和阿霞那帮青楼女子差不多,皆为夜出昼伏的人物。现在,太阳眼看正中了,朱伟才起床。朱伟伸着懒腰,一个哈欠连一个哈欠,一副睡意未尽的样子。那条土狗见到主人,一扭三摆,迎上去舔朱伟的脚,想讨欢心。不料,朱伟一脚踢了过去,帮老品骂道:“见到老品还叫,你他娘的白眼狼,养不熟!”

朱伟这个人,老品有几个看不清。他一别七八年,第一次回家过年那次,老品就暗暗吃惊,难道深圳的山,深圳的水,深圳的空气,还有深圳吃的,都比家乡的好么?不然,八年前,又黑又矮,又瘦又丑的猪尾巴,缘何变得高高大大,壮壮实实,人模人样了呢?虽说黑和丑依旧,却黑得光亮,丑得有款有型,搞得一村的大姑娘小媳妇,跟在他的后面咋咋呼呼,就像欣赏银幕里走下来的电影明星。在确证猪尾巴靠捡垃圾发财后,老品如坠雾里,越想越糊涂。老品跟朱伟来到深圳后,知道他不但家乡盖了楼房,有小轿车开着回家乡,在深圳荔枝林里,还有装修像天宫的小洋楼,还有像他这样几十个“垃圾佬”在给他卖命,说难听一点,是给他盘剥。可是,明知受他盘剥,却还有不知多少人,千方百计求爷爷告奶奶,想来到他手下,心甘情愿让他盘剥。后来,老品明白为何有那么多“笨卵”了。明白了,老品却舒畅不起来,反倒常常在心里哀叹连连:这世道,真是太黑了,或者说,太不可思议了。老品想通了一个困惑,却又被另一个困惑,困惑住了。

老品不是一个喜欢钻牛角尖的人,就是钻进去,也会掉转身,钻出来。譬如说,他想,为什么朱伟回到家乡,张三不带,李四不带,偏偏就带他老品一个人到深圳呢?再譬如,朱伟为何三番五次鼓动他,叫他写信给彩梅,叫彩梅也来深圳呢?甚至拍胸口,保证彩梅一来,就给他单独的一间房呢?

现在,见到打着哈欠向他走来的猪尾巴,老品的心,忽然又一阵绞痛。心绞痛不是一次两次痛了,痛多了,就有些麻木了。

“老品,碰彩了?”朱伟放下伸懒腰的双手,一边揉胸,一边说,“才半天功夫,就收到两袋了呀。”

在朱伟面前,老品虽然心里骂“狗日的猪尾巴”,脸上却自觉不自觉就堆上了笑。笑容谄媚?说不上。老品见过一些和他一样收废品的人,在朱伟面前,谄媚之态,令人齿冷。讪讪的笑,更说不上。他对他,有什么难为情的呢?老品常想,弄不好,应该是他猪尾巴对他难为情才对。感恩戴德?也说不上。不错,是朱伟将他带到了深圳,使他吃饭时不再考虑是不是吃多了,让婆、爹娘、弟妹少吃了。这也使爹看病时,不再不敢吃好药,专吃那种治不好病的便宜药了。他每天收捡来的废品呢?给他赚去多少?常常这样一想,老品就在心里说,狗日的猪尾巴,是老子养着你哩。然而,不论怎么想,老品脸上的笑,总挂在那里。

老品在他面前老笑,朱伟早已留意到了。一旦留意,朱伟就觉得老品的笑,似笑非笑,怪怪的,叫他莫名其妙打寒噤。

“老品,你笑什么卵?”一旦说起话,朱伟的寒噤自然而然消失,一股底气油然而生。

见老品反应迟钝,朱伟提高了声调:“问你哩!”

朱伟底气十足,老品则轻声细语:“早晨出门,眼皮跳,果然碰彩,发了一点小财。”

“收到什么东西了?”朱伟见老品挂在单车后架上的两个蛇皮袋鼓鼓囊囊的,走过来,抬腿踢了踢,好奇地问道。

“破电视。”老品痛心道,“哪个狗日的作孽,好好的电视,摔得四分五裂。”

朱伟扯袋口一看,哈哈笑道:“是不是在阿霞那里收到的?”

老品吃惊道:“你怎么知道?”

“老子喝醉了,怎么摔了她的电视,都忘了。”朱伟轻描淡写,不当一回事。

“我的娘哩!”老品惊叫起来,他像看到了昨晚电视摔碎的情景似的,战战兢兢,“那头母老虎,她不要你赔?”

“怎么不赔?”朱伟不值一提道,“她要我赔三千,老子给了她五千。”

老品滋滋地吸冷气,哎唷唷几声,说:“就是给三千,她也赚了。你看看这台电视,什么牌子?老掉牙的康佳,卖两千都没人买!”

“老子怎么会给她白赚?”朱伟浪荡地笑道,“昨晚老子日她,一口气日了五次!”

见老品一副不相信的样子,朱伟又说,“你日彩梅,一晚日不了五次?”

在家乡时,彩梅对老品热情,亲嘴亲得叭叭响,裤腰带却一次也没有松过。到了深圳,彩梅进到那间低矮昏暗的房里,见到躺一个人都嫌窄的铁床,叹一口气,心想她跑不了了。那晚,她抓裤腰带的手,似紧非紧,你拉我扯几下,便任由老品脱了去,干柴浇油,烈火差点将被子烧着了。铁架子床嘎嘎吱吱一直响到天亮,老品干到第五次时,彩梅躲到了洗手间,在里面顶住门,任凭老品如何哀求,死活也不肯让老品干完第五次。直到老品对天发誓,说他再干是狗,彩梅才咬紧牙忍住痛,扶门慢慢挪回床上。

虽然完全可以干五次,但老品也以为干四次是多么了不起的事了。没料到猪尾巴竟然可以干五次。这种事,最好不要认输。老品嘿嘿一笑,说:“和你差不多。”

朱伟嘴角咧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冷笑。他张开双手,用力拍打胸口,极力掩饰、抑制内心的怨恨与狂燥。

到深圳这些年,老品学得最精的是察言观色。人的脸上,再深藏不露,总会露出点蛛丝马迹。现在,老品捕捉到了朱伟情绪的细小变化。他心里一惊,就像看到一朵诡谲不祥的云向他飘来。

老品善于察言观色。朱伟呢,闭着眼用鼻子嗅,也能嗅出别人心怀什么鬼胎。他在心里说,日你娘老品,你一晚日彩梅五次是不是,老子总有一天,一晚日她六次,八次!

这么一想,朱伟就像看到了他日彩梅时的情景,心里一乐,笑了。现在,他要做的,首先是安抚老品。凡事依序而进,小不忍则乱大谋。这点道理,朱伟懂。

“左跳财,右跳灾。”朱伟亲热地拍了拍老品的肩,说,“你早上出门时,果真右眼跳?”

诡谲不祥的浮云暂时飘去。老品见朱伟笑容可掬,拍他肩的举动亲热,挂在他脸上的笑,大概也不似传说中的四不像怪物了。老品想说,他的眼皮跳与众不同,别人的是“左跳财,右跳灾”,他的呢?是“左跳灾,右跳财”。老品话到嘴边了,他懒得说了,只是点点头,说:“是哩,跳了三次,果然碰彩了呢!”

朱伟掏出两张百元大钞,拍到老品手上,豪爽道:“既然碰彩,就碰大一点。这两袋东西,我不赚你一分钱。两百块,包了。”

老品吓了一跳,掂掂手上的两张百元大钞,迟疑道:“这两包东西,你不赚一分钱,也最多值一百块,这……这……这多出的一百块……”

“啧啧,还跟读书时一样,就会婆婆妈妈。”朱伟手一挥,“给你,你收好了就是。”

读书时,自己婆婆妈妈了吗?老品想,或许,对他猪尾巴是婆婆妈妈过。谁叫他学习总跟不上呢?一道数学题,老师教一遍了,不会,他再教一遍,还不会。他不免苦口婆心,甚至吹胡子瞪眼睛。

唉,世道变了。好事颠倒过来成坏事了。不过,多给一百块,并不是坏事。这样一想,老品就有些感动。一感动,就脱口而出:“晚上我请你吃饭。”

“嘁——才两百块,够请?”朱伟不屑道,“你忘了上次?”

上次是两年前的事了。

那一次,老品真情实意对朱伟说:“晚上我请你吃海鲜。”

“嘁——”朱伟吹一口气,“我请你差不多。”

老品说:“来到深圳,你不知请我多少次了,就让我请你一次吧!”

老品好说歹说,将朱伟说动了。

那天,老品早早收工,还不到吃饭时间,就到四通海鲜大排档占了位。他喝着茶,左等右等,等到天擦黑,华灯齐放,才看到朱伟的身影出现。见到朱伟,老品傻了眼,朱伟的身后,男男女女,还跟着七八个人。那群人,有的老品面熟,有的陌生,反正都是朱伟圈子里吃喝嫖赌那伙人。其中和朱伟勾肩搭背、嘻嘻哈哈的是人称“老含”的城管执法队队长。老含队长见老品这类人,黑一张脸;见朱伟这种人,笑一张脸。老品这类人见他点头哈腰,只盼他们的那点收入,不要被他又敲去一点。朱伟这种人不同,表面上十分乐意被他敲,背后却将人家骂得一文不值。老品也想骂,但哪里敢。老品下意识地摸摸腰包,钱包硬硬地还在,可包里面,只有五百块钱!

老品如坐针毡,屁股挪来挪去坐不稳。他想,完了完了,这帮人,五百块钱怎么够他们吃喝哟!

果然,朱伟他们一坐上来,虾蟹螺蚌点了满满一桌。啤酒、白酒、红酒,中国酒、洋酒,谁爱喝什么,大呼小叫,想什么,点什么。老品满脸堆笑,招呼大家吃,可他端酒的手在打哆嗦,抖得杯里的啤酒一荡一漾地洒出来。不说别的,光说那瓶洋酒,他听说过的,没有几千也有几百。就说几百,也把他的五百弄光了。这下脸可丢大了。老品想,这时候去取钱,黑灯瞎火的,银行的门还开着等他么?况且,他存折里的那点钱,是他一分掰成两分花,省吃俭用,积攒起来的,盖房用的。那点钱,离够盖楼房相去甚远。他盖不了楼房,就娶不到彩梅。尽快娶到彩梅,是他最大的心愿呀!想是这样想,老品还是决定,找人借去。

人活争口气,这点道理老品懂。

一想到借钱,老品马上想到了“大波妹”阿丽。阿丽家在桂北猫儿山漓江源头的河岸边,与他桂西的家相去遥远。在深圳,但凡广西人,皆称老乡。阿丽老乡,是个好人,人家叫他“老品”,她却在“老品”后面加个“哥”。老品哥老品哥的叫得甜,一点没有瞧不起他这个“垃圾佬”。一想到要找阿丽借钱,老品的心头颤了几颤,那可是阿丽的卖身钱呀。唉,危难时刻,也不管这钱干净还是脏了。

老品借口“上厕所”,起身就走。走了几步,朱伟在后面喊;“老品,你上什么厕所?厕所在你后面。”老品跟朱伟来过四通几次,厕所在哪个方向他能不知道?待他真的上了厕所,返回来,想从一边溜走时,朱伟眼尖,一眼看到他,喊:“老品,我们在这里。”末了,朱伟骂道:“日你娘的,你是不是得了老年痴呆症?刚刚在哪桌吃饭,就忘了?”一桌的人嘿嘿嘿咯咯笑起来。老品讪讪回来,朱伟一把揽住肩,左一杯右一杯,一杯一杯灌老品。

深圳的月亮不像家乡的月亮,家乡的月亮明亮洁净,是挂在树梢上的。深圳的呢,暗淡无光,像没洗干净的柿饼,托在高高的楼顶尖。深圳的晚风也不像家乡的晚风,家乡的晚风是香的,清甜的,丝丝缕缕都叫人心旷神怡。深圳的呢,处处弥漫污浊馊臭的恶劣气息。那条叫深圳河的河是什么河哟,老品暗地里叫它臭屎河。那股屎臭,你跑得再远,也会把你追来,叫你无时不刻不嗅到它恶心的气味。那一刻,老品想家乡了,想婆、爹娘、弟妹了,更想彩梅了。一想到彩梅,老品就想到了盖楼房。想到盖楼房,就要有钱。钱!钱!钱!老品想,深圳真是个好地方,若不是有深圳这么个地方,他在家乡,拼死拼活一辈子,也挣不够盖一栋楼的钱。想到彩梅,想到楼房,想到钱,老品呜呜哭出了声。他泪流满面,端起一杯酒摇摇晃晃站起来,大舌头结结巴巴说:“喝……喝……喝了这……这一杯。”

老品一仰头,满满一杯啤酒被他一口灌进了嘴里。他张大手掌抹了抹溢出嘴角的啤酒泡沫,大声呼道:“服务员,再上十支啤酒。”说毕,他一个趔趄,差点摔了一跤。

众人皆笑。

“醉了醉了。”朱伟将老品扯回座位上,“老品,你狗日的醉了。”

喝到最后,朦胧醉眼中,老品看到服务员拿来了价单。

“两千八。”服务员说。

老品醉了,仍然眼明手快,他一把夺过价单,看也不看一眼,就摸出了五百块钱,拍到服务员手上,豪爽道:“我买单!”

服务员数了数钱,说:“只有五百块。”

“只有五百块么?”老品站起来,一个口袋一个口袋摸了一遍,没再能掏出一分钱,却提高了声调,“我买单。”

嘻嘻哈哈,众人又皆笑。这次笑,有了嘲讽的味道。

“笑什么?”朱伟喝一声,从服务员手上拿回五百块,塞回到老品钱包里,说,“别说两千八了,就五百,你也他娘的心疼几天呢。”

说罢,朱伟给他的一个马仔使了使眼色,马仔心领神会,赶紧掏出了钱包……

两年前的事,历历在目,仍就像昨天。

老品嘿嘿地尴尬一笑,说:“那就叫彩梅炒几个家乡菜,在屋里头请。”

话一出口,老品马上有些担心,怕朱伟嫌他的屋又矮又黑又窄不肯去。不料,朱伟满脸堆笑,一口就应承了下来。

到老品住的地方走走,彩梅来之后,朱伟常常这样想。

对彩梅,朱伟读书时有过非分之想,有过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单相思。老品说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后,他拉泡尿照照自己,深感老品说的没错。他虽然发过誓,说“你等着瞧”,但到了深圳,美女如云。像阿霞,当香港人的二奶时,高傲自大,看他都是睥睨的样子。不料,他钱包鼓鼓涨了起来后,她俯首就擒,只会在他身下嗷嗷叫唤。他以为,对彩梅的贪恋,最终埋在心底,不可能泛活了。

从家乡来的人说,里下村的余彩梅女大十八变,变成了十里八乡的头号美女。那人还说,日他娘娘的,杨胜品那狗日的,只会种田,却被余彩梅看中了。咦呀呀,都敢牵着手在乡里逛街了,叫人羡煞死了。

彩梅怎么是十八岁后才变漂亮的呢?在初中时,她才十五六岁,就凹凸有致,鲜艳照人了。

朱伟想彩梅了。由此,他还想老品。想老品不是想他们孩提的友情,而是想他是如何横刀夺爱的。想这些事情,朱伟有时想得走火入魔,恨得牙根发酸。

那时候,朱伟的身份和现在的老品一样,是个走街穿巷,吆喝“收废品”的穷小子。以他这样的身份,他连家乡都不愿意回去一趟,何况从老品手里,把彩梅夺回来了。

朱伟清楚,他所有的愿望,只有通过一个途径来实现,那就是钱!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叫老品俯首称臣。有钱后,他将彩梅揽入怀里,轻而易举!朱伟想钱想疯了,他干起了江洋大盗的勾当。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他推着一架破板车,将一条新建马路的五十多个井水盖风卷残云,悉数盗走,其“壮举”震惊了垃圾界。

“垃圾王”龙哥背后有公安、政府部门的头头当保护伞。他们有恃无恐,胆大包天。当然更喜欢胆大包天的人。有胆大包天的人替他胆大包天,他就少一些风险,何乐而不为?朱伟走上了“仕”途,被龙哥破格提拔,担任了朗厦一带收废品头目。朱伟财源由此滚滚而来,年把工夫,房子、车子、票子、女人,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老品彩梅这对鸳鸯,被他活活拆散了。在家乡拆散了,让他们在深圳相聚,是朱伟的谋略。想想看,姿色出众,聪明过人的彩梅,到了花花世界深圳,怎还守得住阵脚?

老品何等的精明。彩梅还没到深圳,他就给她找到了工作,在一家电子厂的流水线上上班,一天三班倒。彩梅不是上白班,就是上夜班。工厂老板心黑,工人上厕所都要一路小跑。一个班下来,彩梅身心交瘁,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倒在床上,蒙头大睡。深圳精彩在何处?彩梅浑然不知。一时间,对机器人一样的彩梅,朱伟竟然像一只趴在鸡蛋上的苍蝇,东蹭西蹿,左顾右盼,找不到一条裂开的缝钻进去。老品像是嗅到了空气中不对劲的气味,或者是看到地上掠过了一只老鹰的黑影,老母鸡般将彩梅护在腋下,就怕别人碰了,摸了,抢去了。

朱伟有耐心。他不相信机会等不来。

老品对朱伟严防死守,没看出他有欺男霸女的异常举动。时间一长,警惕松弛了。

告别朱伟,老品将单车踩得飞快。离家门口还远,他就看见彩梅在晒衣服,望着她一步三摇的婀娜曲线,时常掠过他心头的那丝不安又冒了出来。老品单车越踩越慢,直至一脚踮地,停了下来。他的脑袋瓜子塞进了一个词:引狼入室。

这种事会不会出现?老品像问自己,又像问别人。他想,是不是返回去,告诉朱伟,彩梅上夜班,炒不了家乡菜啦,还是到四通去吧。要是去四通,跟在猪尾巴屁股后的人何止一两个?老品犹豫不决,举棋不定,正在左右为难,彩梅见到了他。她见到老品,高高举起湿漉漉的手,兴高采烈道:“老品,我换班,明天可以休息一天,说吧,想吃什么,我买去。”

老品不再犹豫。他踮地的脚用力一撑,单车又飞快地朝前冲去。

这栋烂尾楼,一层超过了一百平方米,水泥柱子已经浇灌到了三楼,其中一二楼四周砌了红砖,三楼裸露的水泥柱子扎着许多粗粗细细的钢筋。天长日久,日晒雨淋,钢筋锈迹斑斑。锈水沿水泥柱而下,留下了一道道蚯蚓似的痕迹,诉说着这栋楼的某些隐秘。

这种想象力老品没有,彩梅到深圳后说的。彩梅发挥想象,说:“这人建楼建到一半,突然碰到天灾人祸,死了。”末了,彩梅一脸狐疑道,“可是,他以前为什么不和家人说一说,这里盖一栋楼呢?不然,我们住进来,怎么就没人问一下呢?”

彩梅这么一说,也引发了老品的想象。他想,这栋楼八九不离十是一个有钱人瞒着家人偷偷摸摸建的,专门用来包养二奶的。后来的结果,与彩梅的想象差不多,这有钱人遭遇飞来的横祸,死了。建筑工人见房主十天半月不露面,拿不到工钱,全撤了。烂尾楼就这样形成了。老品想是这样想,却不能说,说了,彩梅会刨根问底,从什么是二奶一路追问下去。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老品不愿和彩梅说。说了,怕污染她的思想。不过,老品又想,到了深圳,不用几天,谁又不知道呢?像他,刚来时,听朱伟他们整天二奶二奶的,还以为是说女人的两个奶子呢。招来一顿哈哈大笑后,他就知道了。他还知道,朗厦是深圳有名的二奶村,满大街走来走去的女人,有一半是二奶。有个晚报漂亮女记者,浑身是胆,在这里卧底数月,写出轰动一时的有关深圳二奶问题的长篇报道。有关这个女记者,老品后来还陆陆续续听到一些传闻,说她和一个二奶成了朋友。这个二奶成了记者家的常客后,趁女记者外出采访,邀请情人上女记者家幽会。不知何事,男情人将二奶肢解塞进冰箱,溜之大吉。女记者纵然有千张嘴,也逃脱不了干系,最后,失魂落魄远走他乡。这些骇人听闻的事,更不能与彩梅说。说了,怕她晚上会做恶梦。就是有关她的烂尾楼主人殒命的想象,他表面上也不能苟同。否则,这栋烂尾楼在她心里就成了鬼楼,岂不是要她活在阴影里?他对彩梅说:“这楼的主人,大概一时资金不到位,停建了。”彩梅说:“为何不见他来看一看呢?”老品说:“我们见不到,猪尾巴见到了。”老品耐心解释说:“猪尾巴和人家肯定有合约,不然,他怎么就敢把人家的楼隔成这么多问,让我们住进来呢?”彩梅释然道:“是这样呀。”末了,还说:“猪尾巴真有本事,在深圳混得人模狗样了。”

这话似褒非褒,又似贬非贬,老品觉得彩梅说的言辞有点含混不清。不过,他还是咧嘴嘿嘿一笑。

彩梅深知深圳住房租金厉害。她通情达理,安安心心和老品蜗居在这间房里。时间一长,她还真喜欢上了这里。这里远离令人窒息的高楼大厦;远离大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甚至还远离朗厦污浊喧嚣的气息,远离如蚁般来去匆匆的人群。这栋烂尾楼在朗厦,但它在朗厦最偏僻的角落里。这里没有任何遮挡,就看到荔枝树。荔枝树成林,密匝匝一直延伸到远远的山麓下。门口到荔枝林边,还有一块大的空地。老品想讨彩梅的欢心,种了月季、夜来香、白玉兰、茉莉、玫瑰、海棠之类的花上去,还种了一棵木瓜。木瓜长得还没彩梅高,就开始结瓜了。喜得彩梅常常巴咂嘴,说这里鸟语花香,还真有家乡田园风光的味道。

傍晚,朱伟驾车如期而至。

彩梅搞点浪漫情调,她把饭桌摆到了花丛中、木瓜下。三月里,正是荔枝花、夜来香、茉莉花怒放的时节,空气中到处弥漫浓郁的花香,吸一下,心旷神怡。一地银色月光,清凉、静谧。

“人间仙境!”朱伟赞不绝口。

“嘁,”老品说,“你在荔枝林里有别墅,那才叫人间仙境。”

彩梅端起酒杯,岔开他们的话头,说:“猪尾巴,我家老品不枉交了你这个朋友。且不说你如何引导他来深圳,光说在深圳,这些年,你一路帮他。这一杯,感谢你!”

老品在一旁白了彩梅一眼,不满道:“看你看你,人家朱伟现在是大老板,你怎么还叫他小时候的外号?”

朱伟哈哈大笑,说:“老品你就不知道了,叫外号多亲切。多少如烟往事,电影一样,一幕一幕闪到眼前了呢。”

“哟哟哟!”彩梅叫起来,“不可同日而语,猪尾巴,不错嘛,出口成章了。”

月挂树梢。草丛里,虫子们高鸣低吟。偶有几声“呱呱”的蛙叫。布谷鸟也不甘示弱,一声“布谷——”辽远空灵,余音袅袅,久久不散。

酒过三巡,彩梅面红耳赤,娇柔欲滴。朱伟则心驰神往,想入非非。老品呢,“引狼入室”又塞进他脑子里。

“真地道!”朱伟赞叹,没话找话,“许久没吃这么地道的家乡菜了。”

“想吃就经常来,我给你炒。”彩梅的脸上写满真诚。

“哎,彩梅,你在工厂打工,一个月多少工资?”朱伟换aaef0662624ed8ea09da51cc1da1525c了一个话题。

朱伟话中有话,明摆着诱导彩梅,让她跟着他,钻进他圈套里。别看彩梅聪明绝顶,这种绕圈子的话,最容易将她绕进去。

“能有多少,累死累活,不过千把块。”彩梅叹了口气,“猪尾巴,有什么好点的工作,不妨介绍……”彩梅果然中招了。

“她那工作好。”彩梅话没说完,被老品打断了,“现在找工作,多难啊。”

“老品,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朱伟仰起脖,一口干了手上一直把玩着的酒,放下杯子,说,“工作好不好,只有彩梅最清楚,她说累死累活,你难道不相信,不心痛啊?”

“这……这……”老品想说,你狗日的猪尾巴,别心怀鬼胎。他还想到一句词:子系中山狼,得志太猖狂。但他竟然语塞,不知如何才能将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

彩梅托腮思忖,看一眼朱伟,又看一眼老品,痛下决心地说道:“就是!”

朱伟暗中窃喜,脸上却一潭死水。他不动声色道:“我那里缺一个厨师,就是你了。”

老品霍地站了起来,抻着颈,涌到嗓门的“不行”两个字怎么也吐不出来。彩梅怔怔地望着他,眼神分明在说:“老品,有什么不妥吗?”

是呀,这有什么不妥呢?他能说出什么不妥吗?她常常三更半夜,夜游神一样摸回来,倒床就睡,那一副累得不行的样子,他看着,真的不心痛?不心痛是鬼话!不知多少次,他想,如果自己能白天去收废品,晚上去替彩梅站流水线,那多好!自己累死,在所不辞。可心痛不心痛彩梅的话,由猪尾巴来说,味道就变了。他似乎嗅到了骚臭味,看到了猪尾巴险恶的嘴脸。

话已至此,老品纵有锦囊妙计,也晚矣。

“好。”彩梅说,“但丑话说在前头,我一个月工资多少?还有,国家规定的节假日上班的话,有没有加班费?”

“包吃,月工资两千,加班费照国家规定的发。”朱伟兀自嘿嘿一笑,眨巴几下眼,说,“就是你和老品生崽,产假工资也照发。”

“嘁——”彩梅吐了一口气,含义不清。

天上掉馅饼了!老品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狐疑的目光在彩梅和朱伟之间游移。他想说点什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要说猪尾巴十恶不赦,可人家末了,还想到他和彩梅生崽。单说这一点,他怎么能伸手打笑脸人?

这一点,是朱伟的神来之笔。他怎么希望彩梅和老品生崽呢?他恨不得此刻就搂住彩梅,了却他多年来的恋想。然后和她一个崽一个女连着生,生够一个班,带他们浩浩荡荡回家乡,吓死那帮过去老叫他“猪尾巴”的同学。突如其来的那一说,不过是权宜之计,安抚好老品那颗狂躁的心。待彩梅进到了他铁丝包裹的别墅里,天下之大,任他纵横矣。

“工资月头发。”朱伟掏出钱包,数出两千块,拍到饭桌上,“明天你就去上班,这是这个月的工资。”

说完,朱伟站起来,说:“我还有下一场,先走了。”

望着摇摇晃晃而去的朱伟,老品和彩梅大眼瞪小眼,一时无语。

月悬天中央,又大又圆又亮。老品醉眼朦胧望上去,心想,今晚这月亮,不和彼时一般,脏兮兮罢了。

彩梅和朱伟有染,是半个月后的事。也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那天中午,彩梅收拾好厨房,正想进她中午临时休息的房间,朱伟从后面搂住了她。

彩梅站着一动不动,也没吭一声。朱伟一时有点发怵,不知彩梅是默许,还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沉寂。悄一愣怔,第一个念头占了上风。朱伟气壮山河,一双手从彩梅的外衣下摆直插进乳罩里,手背一翘,掀开乳罩,一手扣一个,牢牢捏着了那两团滚烫的乳房。

“慢。”彩梅低声一喝,双手插进来,指甲深深掐进了朱伟的手背里,她一字一句说,“你这样做,对得起老品么?”

朱伟大口大口地吞噬着唾液,说:“我在初中时就爱上了你。老品背后下手,是他对不起我。”

“骗人!”说这话时,彩梅感到朱伟身上坚挺的东西隔着裤子,在她的身后拼命地摩挲着,她下身潮热翻涌,身子在一寸一寸地酥软下去,她作最后的抵抗,“不然,你那时怎么不向我表白呢?”

“我怎么敢?你那时是校花,我是猪尾巴。”朱伟愤愤然的样子,“我还只是偷偷和老品说,就被他一顿抢白,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逼得我远走他乡。不过,我暗暗发誓,一定赚到大把大把的钱,回来娶你。”

“你现在赚到大把大把的钱了,可还有用吗?我已经是老品的未婚妻了。”

彩梅掐着朱伟手背的指甲松弛了。

言不由衷!这话的潜台词,朱伟能不明白,他用力一扳,将软成一团的彩梅扳了过来。

从天黑到天亮,老品才四次。朱伟呢,一个下午就三次。本来第四次也已开始,在冲击波一波高过一波时,外面传来了车的喇叭声。朱伟一听,从彩梅身上弹了起来,他一边慌里慌张穿衣裤,一边说:“快起来,龙哥来了。”

龙哥闲来无事,找朱伟打麻将。无意问搅合了朱伟和彩梅的好事。

老品从早到晚,心神不宁,在惴惴不安中比往时提早回到了家。

家中空无一人,冷冷清清。老品清楚,彩梅还没到回家的时间。老品还是莫名地生出一丝难过。

这半个月,彩梅每天差不多都是晚上七点半到八点之间回来。此刻,刚过七点,老品就搬张椅子,搁到门口,坐上去,眼巴巴望着彩梅回来的路。这条路穿过荔枝林,没几步,就湮没到了林子里。路那头,连着朱伟的别墅。老品呆呆地想,别墅里,有十多间房,常常有妖冶的女子成群结队去到那里,住进去。

老品捏了自己的大腿一把,在心里骂一声“日你娘”,骂谁?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正在这时,荔枝林里传出一串叮叮当当的单车铃声,彩梅出现在了小路上。老品傻呵呵地望着彩梅跳下单车,一步步来到他面前。

“喂,你干嘛这样看人呀,吓死人!”彩梅搡了老品一把,取下挂在单车把手上的塑料袋,递给老品,“给,冬笋炒腊肉,你最爱吃的。”

老品接过袋子,顺手就把彩梅搂住了,说:“幻觉幻觉,咿呀我的娘哩,好吓人的幻觉。”

“什么幻觉?”彩梅一惊,推开老品道。

“我好像看到你被毒蛇吃了。”老品惊魂未定。

“什么乱七八糟的,疑神疑鬼。”

彩梅又是一惊,脸蓦地通红。夜幕遮掩了她内心的惊恐。她嘴上硬气十足,嗔得老品唯唯诺诺,心里却一个劲地呼叫,娘哩娘哩,丑事像被他看到了一样。

羞惭兀地涌来,彩梅努力平静了一下心绪,从老品手中接过了袋子,说:“今天打包回来的,还有虾、烤鹅呢。我热一热,和你喝一杯。”

彩梅一阵风似地忙里忙外,一会儿后,饭桌就摆了上来。

“来,碰一下。”彩梅笑吟吟说。

这一刻,老品觉得彩梅是多么的温柔体贴呀,她好,比什么时候都要好!可刚才他呢,却正如彩梅所说,疑神疑鬼。有什么神什么鬼好疑的呢?真的是杞人忧天了。老品倏然问好像自己冤枉了天底下最好的好人似的,以酒自责,一杯又一杯,直至醉眼朦胧,将彩梅看成了沉鱼落雁的下凡仙女,浑身躁动,难忍难耐。

最后一杯酒下肚,彩梅起身正要收拾饭桌,老品从身后突然紧紧抱着了她。她马上感到了他坚硬如钢钎的东西,似乎像马上要穿破她的裤子了,跟中午时,猪尾巴猴急猴急一模一样。

“看你急的,像几年没碰过女人。”彩梅努力掰开老品箍她的双手,“先洗澡,上床再说。”

“不行不行,现在就要!”老品酒后胆壮,陡生野蛮,他又一把抱住彩梅,不由分说,一拥就一起拥到了床上。

彩梅浑身瘫软,娇喘嘘嘘,呻吟不绝。老品呢,骑在彩梅的身上,像饿昏时扒地里的红苕。扒了衣服扒裤子。扒裤子时,老品嘿嘿笑,说:“还说我急,看你自己,水都流到大腿根了。”

彩梅不语,自顾去老品的裤裆里捞出他的东西,猛地攥住,就要往自己的身体里戳。就在这一刻,彩梅突然发现,老品粗长滚烫的东西顷刻间像龟头,缩得只剩下皮馕。他气壮如牛的喘息越来越猛烈,就像滚雷从天边而来,越滚声越响,最后是一声地动山摇的炸雷:

“这条短裤,是谁的?”老品提着从彩梅身上扒下的短裤,在她眼前晃了晃,又吼:“说!”

彩梅吓得脖子一缩,旋即又瞪圆了眼,跟着脑袋轰一声炸。她傻了眼:短裤竟然是一条男式的!

龙哥的突然造访,不仅朱伟手忙脚乱,彩梅也手忙脚乱。手忙脚乱中,他们竟然穿错了短裤。难怪这半天来,彩梅总觉得身上有哪个地方不对劲,原来是穿了朱伟的短裤。

事情明摆着,任何辩解皆徒劳。彩梅沉默无语。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闷后,“叭”,彩梅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

“你不说,我替你说!”老品咬牙切齿,“是不是猪尾巴的?”

彩梅捂住火辣辣的半边脸,目光惊恐,死死盯住老品。她不敢置信,骂都不会骂她一句的老品,现在怎么会动手打她?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强忍着,硬是不让它流出来。面对疯了的老品,她仍一声不吭,顽强对抗。

终于明白了,这些年,心为何堵得慌;为何常常无来由地惶惑不安;为何总担心灾祸从天而降——原来是这一天,自己的女人给朱伟霸占了。老品霍地跳下床,三下五下穿好衣裤,然后操起案台上的菜刀,怒火冲天,破门而出。

“你别干傻事。”彩梅赤身裸体跳下床,扑过去,从后面死死抱住老品,将他拖回房间,顺带一脚又关上了门,“杀人偿命,难道你不知道?”

老品浑身哆嗦。良久,菜刀哐当掉到了地上。

“要打,你就打我吧。”

仅仅半个月,彩梅就彻底弄明白,猪尾巴和龙哥这伙人,欺行霸市,横行市井,像老品这样老实的人物,在他们眼里,不过蚂蚁,一捏一踩,即成齑粉。和人拼命,不过找死。

“老品,我对不起你!”彩梅说。

“我再也不敢了。”彩梅继续说。

“我们忍辱负重,赚够了盖楼房的钱,就回家。”彩梅说着说着,柔情似水,“回了家,我们就像《天仙配》里唱的那样,我织布,你挑担,不不不,我也挑担……”

老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呜呜哭了。

第二天饭后,朱伟如法炮制,昨日一般,从后面一把搂住了彩梅。

“放开我!”彩梅奋力推搡,“我们不能再做对不起老品的事。”

朱伟“嘁”一声,说:“昨天我不是说了吗?是老品对不起我!”

“那……是你对不起我。”彩梅语无伦次,推搡朱伟的手变得有气无力,“你……你……害苦了我!”

朱伟怒道:“老品打你了?”

“没有。”彩梅矢口否认。

“这个笨卵。”朱伟嘻嘻笑出了声。

“你什么意思?”彩梅一头雾水道。

“我的短裤呢?”朱伟一手插进彩梅的裤腰里,摸着她的短裤头说。

彩梅恍然大悟,随即怒火中烧。她推开朱伟,指着他的鼻尖,一字一句说:“猪尾巴,想不到你这么险恶!”

朱伟嘻皮笑脸。笑毕,他一本正经道:“我这样做,就是要告诉老品,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了。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的一切也都是我的,他别想再染指你。”

这一天,老品又是整天心神不宁,惴惴不安。他甚至感觉,连太阳都是昏暗无光。他像无头的苍蝇,推着单车,在朗厦的亲嘴楼间乱蹿。蹿到“美得来”门口时,看到阿丽躺在门口的懒人椅上。阿丽穿着超短裙,劈叉大腿,里面的红底裤触目惊心。如此招揽嫖客,真不要脸!老品蹙眉一想,低头就要从阿丽面前匆匆而过。

“喂喂喂。”阿丽抬屁股坐正,“老品哥,三过家门而不入呀。”

老品斜眼一望,正望到阿丽几乎敞露的胸口,臊得脸通红,说,“有什么事?”

“你不收废品啦?”

“收呀。”

“收呀你跑什么?”阿丽嗔道。

老品心烦意乱,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但听到有废品,他的脚步马上停下了。架好单车,他怔怔地望着阿丽,等她开口。

“跟我来吧。”阿丽站起来,懒洋洋地说。

房子角落有几十个空啤酒瓶,阿丽抬脚踢了踢,说:“权当帮我清垃圾,不要钱,拿走吧。”

将啤酒瓶装进蛇皮袋里,老品拍拍手,掏出二十块钱,说:“老白要你们的东西,多不好意思呀。”

阿丽推开老品伸过来的手,下巴朝楼上翘了翘,说:“上去随便推捏一下,也比这多十倍。怎么样,上不上去?”

屋里几个小姐,半躺半坐在长沙发上,皆冲老品挤眉弄眼嘻嘻笑着。

“老品,你敢上去,你家彩梅拿刀劈你哩。”一个小姐说。

“老品,你家彩梅到了伟哥那里……”一个小姐说了一半话,没说另一半话,末了,嘻嘻一声。

老品丢下二十块钱,逃也似地跑了。

深圳四月的太阳,火辣辣烤人,老品脸上的汗珠,刚刚抹去一层,另一层密匝匝又涌了上来。他又想到了坐落在桂西云贵高原山麓的家乡。家乡的风,先掠过布柳河,再穿过岑王老山的树林,带着河水的清凉、木叶的芳香,温情地拂到人脸上,是多惬意的风啊。整个炎炎夏季,又有哪一天,像这天一样,热得绝望呢?

老品又像昨日一样,提早收工,呆呆地坐在门口。他揣一颗惶恐不安的心,眼巴巴望着荔枝林里的小路,竖耳捕捉林里哪怕一只虫豸的鸣叫,等待彩梅的出现。

夜幕降临。灯红酒绿,歌舞升平,深圳的夜生活开始了。

彩梅仍没回来。

房里灶台冰凉,无一丝人气,空荡,冷清。老品中午吃了一个五块钱的盒饭,早饥肠辘辘,但他没有一点吃的心思。

找彩梅去,找彩梅去!老品在心里反复念叨,站了起来。

脚像灌了铅,沉重,脑子里像塞满草,乱糟糟的,理不清头绪。这段本来二十来分钟就能走完的路,老品像走在漫漫长夜里,总是走不到尽头。他痛苦悲愤地想,见了那对狗男女,他该说什么呢?采取什么行动呢?他有点后悔,出门时,为何不揣一把刀子。

别墅四周黑魃魃。别墅里则灯火通明,轻歌曼舞。大概朱伟又在搞什么派对。

守大门的曹老头见到老品,喝道:“这么晚了,谁收废品啊?回去回去,明天再来。”

老品说:“我是来找朱老板的。”

曹老头仔细一看,见老品空手空脚,“哦”了一声。他依稀记得,老品和朱伟是老乡,关系还不错。他一边开门,一边说:“朱总今晚也请你喝酒?”

老品闪烁其词,不置可否,径直朝别墅走去。

白天见了老品也乱吠几声的土狗,这时却老实。它趴在门卫室边,不哼不哈,眼睁睁看老品往里走。白天见老品还算客气的老狼如临大敌,老品离别墅大门口还有十来步时,从天而降,横在了老品的面前,阴森森泛绿的两道凶光死死盯着老品的喉咙。老品“嗷”一声,连退三步。他强忍着要飙出来的尿,哆哆嗦嗦抬手摆了摆,齿语不清道:“忘了?我们是朋友呢!”老狼领情,破齿一笑,四腿纹丝不动,一副随时一跃而上的架势。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此念甫起,旋即被老品否定。他想,以其之力,赤手空拳,与这条站起来比他还高的老狼搏斗,不用两个回合,定能让他喉管断裂,血肉四溅,死无葬身之地。

老狼何等厉害,它竟然看出了老品肚子里想什么。它再次破齿一笑。这一回,笑里藏刀。它鼻翼抽搐,髭须乱抖,低沉地哼了一声,抬一支前爪在水泥地上刮了几刮,唰唰响。它目光冷冷,分明在说:来呀,来呀,来试一试呀。

尿终于憋不住,滋滋飙了两注出来。老品双膝酸软,逃不是,不逃也不是,绝望中,他呼叫了一声:“彩梅——”

朱伟从监控摄像里早看到老品摸了进来。他把彩梅叫过来,指了指画面,说,你快出去看看,老狼要咬老品了。

老品带哭腔的“彩梅”声没落,彩梅出现在了大门口。

彩梅爱老品,这是真的。彩梅心高气傲,一心想过人上人的生活,也是真的。熊掌和鱼只能取一时,彩梅选择了熊掌。彩梅走过去,喝了一声“老狼”,老狼顿时偃旗息鼓,无声无息退到了黑暗处。

老品惊魂甫定,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朝老狼隐没的黑暗处吐了一口唾沫,骂了一句“日你娘”。老品本来还想跟彩梅说,你真行啊,来这里不过半个月,老狼就把你当主子了。这话还没说,一股强烈的悲愤汹涌而至。他扬了扬手,想把手掌当斧头,一斧头劈了彩梅。他还没劈下,手却先无力地瘫软下去。刚刚的一腔悲愤,还不容他骂一声“婊子”,就已变成了可怜巴巴的哀求:“彩梅,我们回家吧。”

空气中滚动着嘤嘤嗡嗡的声音。老品觉得自己整个人就悬浮在这令人窒息的嘤嘤嗡嗡声中。他甚至感觉,彩梅也悬浮起来了。他和她手牵着手,簇拥着不知飘向何方。

“老品,来了?”不知何时,朱伟站到了大门口。他对彩梅说,“彩梅,请老品进来喝口茶嘛。”

幻想与幻觉戛然而止。老品突然觉得自己不知是掉入了万丈深渊,还是从万丈深渊回到了现实。他嗫嗫嚅嚅,欲言又止。

“老品,你还是回去吧。”彩梅回头望了一眼朱伟,又回头推了老品一把,“以后,不要来了。”

“嗷”一声,老品突然问爆发了。他弯腰到地上胡乱抓了一件什么东西,随着一声“狗日的”,猛地向朱伟砸去。

东西没有砸中朱伟,砸在了朱伟身边的一个破油桶上,丁零当啷一阵乱响。

老品又想去地上摸东西,被彩梅拦住了。拦住老品的还有老狼。老狼一口咬在老品的小腿肚上,只等主人一声令下,它双牙一并拢,头一甩,就能咬下老品的一块肉。

“娘哩——”老品鬼哭狼嚎,不争气的鸡巴,滋滋又飙了两注尿出来。

朱伟仰天大笑。笑毕,他喝一声“老狼”。老狼松口退到一边。朱伟过来,塞一包东西到老品怀里,说:“老品,什么是现实?这就是现实,想开一点。”说毕,朱伟转身而去。

“日你娘!”老品骂一声,举起朱伟塞给他的东西,欲砸过去。

彩梅搡了老品一把,说:“还不快走,你看老狼。”

老狼呜呜低鸣着,跃跃欲试。

老品将自己反扣在屋子里,想了三天三夜,终于想通了。他自言自语说:“不就一个女人吗?世上女人多了去,再找一个不就得了。”他甚至想得有点肮脏:彩梅的处女是他破的,猪尾巴不过是捡了个二手货。嘻嘻,捡二手货的笨卵猪尾巴!

朱伟塞给老品的那包东西是五万块钱。老品曾想,他一定学习电视里的某些人,将钱摔回去,还说一句:“谁要你的臭钱?”摔钱的动作,他躲在屋里演练了数次。最终,他将五万块钱存进银行里。他想得还是有点肮脏:这五万块钱,是老子卖老婆的钱哩。

推上朱伟送的单车,老品收破烂去了。朗厦的大街小巷,又时不时响起老品“收废品哩”的吆喝声。然而,情况似乎有点不同。

阿丽最先发现不同。她对阿霞说:“霞姐,几天不见,老品哥的叫声怎么那么沙哑?”

“中气不足了。”阿霞说。

“嘻嘻。”一个小姐笑了几声说,“大概给彩梅掏空了。”

“彩梅?”阿霞嘴一撇,“彩梅哪里还是他的。”

“成谁的了?”阿丽和几个小姐异口同声问。

“伟哥。”

“啊!”众人一声叹。

“难怪老品哥有气无力,原来老婆给人霸占了。大概大病了一场。”阿丽说毕,长叹一声。

“嘁——有什么好病的?”阿霞见怪不怪,“这种事,多了去了。”

“可老品哥,”阿丽疑惑道,“对彩梅一往情深啊。”

“所以呀,”一个小姐笑道,“我们的阿丽对老品百般挑逗,都不得手呢。”

“多嘴多舌。”阿丽杏眼一瞪。

“现在机会来了。”阿霞巴眨几下眼,面露狡黠。

阿霞卖关子,在众小姐急切的目光下,良久,她才继续说:“伟哥给了他五万块钱。”

“啊。”众人又是一声叹。

“阿丽,老品现在腰缠万贯,叫他晚上请吃宵夜。”阿霞说。

稍一犹豫,阿丽跑到门口,抻着脖子叫道:“老品哥,我们这里有废品。”

“美得来”对面,就是一家叫“如意”的大排档。午夜一过,众小姐的“生意”大都结束,没有结束的也已到收尾阶段。难得老品这么大方,他大包大揽说,吃什么就点什么。这里的东西无非田螺、鸭舌、烤鸡翅等等,点得再多,众小姐一个一个吃得满到喉咙,加起来的价钱,也比不上“四通”的一条老鼠斑的价格贵。只是啤酒,喝得有点叫老品心疼。这帮小姐,个个都是能喝的货,咿呀呀,一杯一口,气都不喘一喘。七八个人,七八瓶酒,转眼工夫就喝光。上酒的服务生被吆喝得团团转。老品心疼,也只是开始时有点心疼。喝到后来,老品吆喝上酒的声音比谁都大。

老品醉了。醉眼朦胧中,他将搀扶他回家的阿丽看成是彩梅。上了床,搂着阿丽,还是一口一个彩梅,阿丽恼羞成怒,对老品又咬又抠,直抠得老品的背上有几十道血印,肩头和手臂的齿痕更是一个连一个,青淤成了一片。

彩梅的音容笑貌,如何能说消失就消失呢?老品仍然想她,惦记她,仍然搂着阿丽时宁愿挨抠挨咬,也一口一个“彩梅”叫。

以前,老品收来的废品,都是先拿回家,堆了一大堆后,分门别类,再送到朱伟的废品收购站去。现在,老品每天都去,甚至只收到半袋旧报纸,他也专门跑去一趟。这一切,只为能见一见彩梅。

彩梅肯定就在别墅里。老品见不到她。彩梅不愿再见到老品是一回事,老狼蹲在那儿虎视眈眈盯着他,更是一回事。别墅近在咫尺,却如隔了千山万水。老品徒有仰天长叹。长叹过后,更是迫切地想见一见彩梅。

彩梅消失了。

彩梅消失,老品最先从老狼那儿知道。那天,老狼对老品不虎视眈眈了,还摆了摆尾,略显出一点亲热。老品觉得不可思议,他在心里呼唤了一声“彩梅”,就直奔别墅而去。老狼趴在地上,下巴抵在双爪上,乐呵呵的样子,根本没点拦他的意思。

给老品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妇女。中年妇女手背上还贴着几片芹菜叶,她正在择菜。

对老品的询问,中年妇女一问三不知:“彩梅?没听说过,去了哪儿,更不知道。”

中年妇女的坦诚,在脸上一览无遗。老品叹一口气,悲伤又痛苦地退下。

消失的不仅仅是彩梅,阿丽也消失了。

老品失魂落魄,六神无主。这时,沉寂多时的眼皮,不合时宜地突突跳了起来。跳起来不仅右眼皮,左眼皮也跳。左右轮流跳,让老品惊慌失措,惶惶不可终日。他知道,不论是坏事,还是好事,总之,大事即将降临了。

几天过去,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这种无形的折磨,叫老品变得形销骨立,人不人,鬼不鬼。这时候,老品担心的仍然是彩梅和阿丽。她们去了哪儿?是谁带走她们的?想来想去,绕来绕去,朱伟渐渐浮出了水面。她俩的消失,肯定与他有关系。然而,就连朱伟也消失了。他像个泡沫,咕咕噜噜,在深圳这个大海里,时隐时现,飘忽不定,如泥牛人海。老品纵有孙悟空七十二变的本领,又能去哪儿找到他呢?找不到他,也就找不到彩梅和阿丽,找不到彩梅和阿丽,他就找不到自己的灵魂。灵魂都丢了,还成人吗?

阿霞看老品这个样子,心疼了。她说:“老品,你不要这样没日没夜找了。”末了,她肯定地说:“这样找,永远找不到。”

老品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把抓住阿霞的手,连呼“姑奶奶”,哀求阿霞,将她所知道的统统告诉他。

“咨询费。”阿霞说。

“咨询费?”老品云山雾罩,一时弄不清阿霞说什么。

“笨蛋。”阿霞伸出右手,大拇指与食指搓了搓。

这是数钱的动作,鬼都知道。老品咧嘴,惭愧地一笑,转身跑了。

朱伟给老品的五万块钱,阿丽连哄带骗,加上吃吃喝喝,早就花去了七七八八。这点阿霞心里最清楚。拿着老品跑得满头大汗取来的两千块钱,阿霞陡生愧疚,心想,要敲也应该去敲龙哥伟哥他们的呀!敲老品,算什么呢?阿霞良心发现,又将两千块钱递了回去。

老品吃一惊,须臾,牙一咬,说:“我再去取两千。”说完,转身又想跑。

阿霞将老品拉回来,说,“一分不要,全告诉你。”

事情很简单。龙哥要在自己的山庄操办一次同学会。他的同学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大部分偷渡逃港,深圳日子好过了,陆陆续续回来了一批。不论留在香港的,还是回了深圳的,腰缠万贯,财富首屈一指的是龙哥。龙哥独霸一隅,威震四方,他手下的马仔拍马溜须,大操大办自不在话下。朱伟还拿出了杀手锏,使出了与众不同的一绝:性享受。

听到这里,老品似乎什么都明白了。他狐疑道:“怎么可能?朱伟不是口口声声说马上娶彩梅做老婆的吗?”

“嘁——”阿霞吐一口气,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子道:“伟哥和龙哥他们有福共享,有难同担。说来你不相信,彩梅被伟哥得手第三天,龙哥就上了。以后,陈癞子,牛二等等,谁不睡过她?”

一腔血冲顶而上。老品眼前,倏忽间血光一片。他目眩耳鸣,欲倒不倒。

阿霞赶紧端来一杯水递给老品,见老品喝下,气顺畅了一些,说:“那帮淫棍,见了彩梅、阿丽这样的绝世佳人,还能轻易罢手?听说阿丽跟一个香港佬跑到东南亚旅游去了。彩梅呢,一个村姑,也不知她怎么会有那么大的魅力,被龙哥留在他山庄里做压寨夫人,不肯放回来了。”

老品脑子一片空白,摇摇晃晃走出“美得来”。

下午炽烈的阳光从大楼缝隙里透过来,照在老品的脸上。他眯缝着眼,四下里环顾,也不知在看什么。一大一小的龙卷风在巷子里追逐,尘土、脏兮兮的纸屑,一红一黑两个塑料袋,在龙卷风里起舞。接着,是纷纷杂杂的脚步声,叽叽喳喳的喊叫声,喊叫声里似乎有一句“下雨啦”。这怎么可能呢?晴空万里,哪来的雨?不一会,豆子大的雨,裹在风里,噼噼啪啪砸下来。不远处,不知什么东西被风吹到了地上,“嘭”一声响,有一个瓷盘在地上翻滚。

老品清醒了。老品清醒后的第一个念头是杀了朱伟。

豆子大的雨,裹在风里,噼噼啪啪砸在了巷对面“如意”小馆子的。去小暑那天,朱伟露面了。朱伟主动邀老品。他说好久没和老品喝一杯了。老品问:“去‘四通’吗?”朱伟说不,说就在他别墅里。末了,他说:“今晚请你这个。”“这个”朱伟用手表示:他伸一手,用手指做了一个圆圈,另一手,伸直食指,插到了圆圈里来回搓了几下。老品当然明白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他咧嘴笑了笑。

回到家里,老品早没了笑的念头。他平静地从床底下拖出了一个箱子。箱子里装有炸药、雷管和导火线。为买这些东西,老品四处托人,费了好大的劲,花了五千块钱才买到。五千块钱是朱伟给他的五万块钱最后剩下的。老品心疼得半死,和人家讨价还价,争得脸红脖子粗。卖给他炸药的是个枪贩子。这人干的是随时掉脑袋的事,心狠手辣,老品怎么争得过他。最后,枪贩子说多少,他给了多少。

晚上,老品洗了澡,穿戴整齐,来到朱伟别墅。

老品进到大门时,老狼吸吸鼻子,疑窦顿生,警觉地盯着老品,似乎觉得哪儿不对劲。老品吓得小腿肚抽筋,心想完了,这条狗日的狗,难道能嗅出他系在腰间的火药味?正在这时,朱伟在别墅门口出现了,他吆喝一声“老狼”,老狼才障悻地退到了一边。

别墅里面,一帮男女围在餐桌边开始吃喝,见老品和朱伟进来,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子站起来,嗲声嗲气说:“这里来,这里来。”女子身边有一个空位。老品不客气,一屁股坐了下去,伸手抓来了一块白切鸡腿,一口咬去大半。老品早就想好,要死,也不能做个“饿死鬼”。

朱伟在老品身边坐下,手指捅了捅老品的腰,耳语道:“先吃,这小姐是你的。”

老品不理睬朱伟说什么,一心大快朵颐,直到打了几个饱嗝,才故作惊讶状,问朱伟:“彩梅呢?”

朱伟说:“你我都见不到她了。”

老品说:“你把彩梅归还我,我就饶了你。”

朱伟吃了一惊,反问道:“饶我什么?”问毕,朱伟马上意识到了老品的意思,稍一愣怔,旋即仰天大笑。

就在朱伟仰天大笑时,老品点燃了系在腰带上的炸药。

导火线滋滋喷烟,朱伟闻到火药味,惊骇,弹起来欲逃,但被老品拦腰死死抱住。朱伟一边拼命去掰老品的手,一边大叫老狼。在场的人争先恐后夺路逃命,老狼冲了上来,第一口咬下了老品屁股上的一块肉,第二口生生撕掉了老品的半边脸皮。老品一声又一声惨叫,他箍朱伟的手丝毫没有放松。

老狼第三口咬住老品的喉管时,老品的惨叫变成了一声含混不清的“唔”,随即,紧箍朱伟的手松了。

朱伟抱头鼠窜,一头扑到墙角时,一声巨响,炸药爆炸了。

老狼肝脑涂地,一命呜呼。

老品血肉模糊,四肢抽搐。待硝烟散尽,围着他看的一群人皆惊呼:“他还活着!”

“快叫救护车!”朱伟喊毕,蹲到老品身边,心痛万分地说:“老品,你狗日的,为了一个女人,连我的命也要要!结果,你看,咦呀,惨哩!”

老品说不了话了,眼珠转了转,泛出了一丝谁也说不清的意思。

老品死了,在救护车到来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