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继明

2013-12-29 00:00:00威戎
山花 2013年5期

1

威戎,这名字挺吓人的,他心里难免有些起畏。他不敢离开巴士站半步,呆坐在丢满了瓜子皮、花生壳的石座上,后悔自己没有坚持坐到终点。三块钱的车票,可以坐到终点,也可以在中途任意一站下车。他原计划要前往终点的,不知为什么,却不知不觉地随着一男一女在此处下车了。那一男一女一下车就是回到自家地盘的样子。他呢,只好一动不动坐在这儿,和自己怄着气。

怄气的过程里也大略看清了面前的景物。街道很宽,双向八车道,路中央的铁栅栏。油漆还是新的。左前方有个十字路口,红灯始终在闪,闪得很快,上气不接下气,无疑是坏掉了,而且坏了不止一日两日,车和人都是半争半让,忽而乱作一团,忽而又有条不紊,若干次的混乱之间必有一次秩序井然。街两旁的楼房,楼和楼之间往往只够走一只狗,他知道,这种建筑被称作握手楼。有握手楼的地方,几年前大凡是农村,或者目前还是,这可能正是他要下车的原因。一楼统统是铺面,二楼以上多半住人,阳台上挂满了长长短短的衣服,从衣服的款式可以看出,很多人还保留着老旧的打扮。更远处有一辆小型货车,恰好停在自行车道和人行道之间的空档里,狭窄的车厢内站着一头瘦毛驴,屁股冲着大街,尾巴夹得极紧,可能有点恐高,顺着毛驴的脑袋看去,是一张直接支在人行道上的大案板,两个人正用富有表演意味的动作挥刀剁肉,毛驴的哀叫声突然凌空而起,把车厢里外的一群麻雀吓飞了,他心里也是惊得不得了,错把驴叫听成了乡音……

站台很漂亮,有仿古的顶棚和挑檐,中央隆起,两侧走低,底下是又长又宽的石座,六根圆圆的柱子把石座隔成五格,他坐在靠近十字路口的这一格里,始终是一个人。有人先是笔直地向他走来,旋即又神经质地滑出一个半圆,去了另一边,有人则是直接去了人多的一侧。渐渐就形成一轻一重的格局:他一个人独享一格空间,紧挨着他的那一格,也是空无一人,另三格里则挤满了人。他把双脚伸出去,搭在街边。那是一双纯黑的李宁牌跑鞋,由于脚大鞋小,鞋的样子有些变形。两只大手斜向身后,撑住石座后缘。身体大幅度地绷长、后仰,下巴微微扬起,脸上落满下午的阳光。

人们不能不再三地打量他,越打量疑虑越多。他的胡子又长又密,遮住了大半张脸,如同猛兽,令人胆寒。脸色和胡子一样黑,区别只是胡子的黑是硬梆梆的黑,脸色的黑稍稍有些发灰,也有些弹性,一看就知道此人不是黑人,但肤色绝不逊于黑人。身旁立着两个油腻腻的蛇皮袋,仍然保留着被他挑在担头的样子。地上扔着一截白桦木的粗棍子,一米长,是担子,更是防身的工具。上身是一件长袖的连帽黑色T恤,胸前印着adidas的英文字母,而两边的裤腿上各有一块大补疤,裤子是灰色的,补疤是蓝色的。他的形象如此粗猛,坐姿如此放任,眼神却完全相反,看人的时候,两个眼珠子像两颗熟透的葡萄,热热的,纯纯的,热得毫无道理,纯得一厢情愿,和大街上的大部分目光迥然有别,几乎含着一丝不自量力的挑衅。人们很难通过他的穿戴和举止对他做出准确的判断:是疯?是傻?是乞丐?是无赖?是流浪汉?是亡命徒?七十岁还是三十岁?

如果有人不嫌弃我,愿意坐在我旁边,我就在威戎至少呆三个月!他在心里说。接下来他开始等。五分钟后就有人坐在他身边了。是一个拄着拐棍的老太婆,身上有淡淡的果香。她坐下后才发现了他的异样,眼神乱了一下,想离开却只是挪了挪屁股。由于她的存在,稍后又有一个中年男子过来,坐在她旁边。

于是他决定留下来了。

2

天黑了,宽敞的站台上只剩下他一个人。头顶同时亮着五盏灯,中间还有白光四射的广告灯箱,广告语简单明了:面海豪庭,底价出售,均价八千。他站起来,想关掉四盏灯,留下一盏,转来转去没找到开关,但总算由坐改为站了,总算做了到达威戎之后的第二件事情。回过身,看见了那两个矮人一般的蛇皮袋,便走向它们,把其中一个解开,从中接连取出许多东西:一个一尺高的柴火炉子,一个黑黑的有些歪扭的小铝锅,一只大号的矿泉水瓶子(里面有少半瓶水),一个白净的不锈钢碗和一个同样白净的不锈钢碟子,一把勺子,一双筷子,一塑料袋青菜,一瓶辣椒酱……

他蹲在圆柱旁边,把上述东西摆在石座底下的空隙里,如同放进自家的柜子里,有等闲视之的味道,但明显含着拘谨和做作。旋即他一鼓作气把另一个蛇皮袋也解开,先从里面取出一个方方正正的黑色背包,搁在石座上,再抽出一床富有弹性的突然变大了的被胎,站起来,把它哗啦抖开,直接铺在石座前方的砖地上,然后立即脱掉鞋走上去,并顺势坐下来,有一种要一劳永逸的味道。不久,他把一半被胎折过来,盖住双脚,是因为他闻到呛鼻的臭味了。现在,他背对大街,面向自己的黑色背包。他略略停顿了一会儿,便取来黑包,拉开拉链,从里面取出一个布质的熊猫状的小钱包,拉开钱包的拉链,取出一面小小的圆镜子,颇为专注地看了看自己的脸,又放回去,拉好拉链。之后又取出另几样东西:一只用棕色的小药瓶改装的烟斗,一盒烟丝,一把火机。

他回过身,面向街道。

他吸进去一口烟,再吐出来。

吸第三口烟的时候,他的目光和先前略有不同了,仍旧是热热的,纯纯的,但多了一些余韵。他吸着烟,重新端详着左侧的十字路口以及对面的街道。红灯一刻不停地在闪,只是车和人少了八九成,用不着争先恐后了。当初站驴的地方已经摆上了七八张大圆桌,桌子挨桌子,每张桌子周围的吃客似乎都是特意搭配而成的,男女老少,各有若干。浓浓的乡土气十足的肉味随风飘来,令他的肚子一时咕噜咕噜乱叫。他连续吸了五口烟,便站起来,扔下自己的家,向十字路口走去。他穿过十字路口,打算继续向左侧走去,便不得不在那些支在路上的圆桌问穿过去。人们纷纷抬头看他,有人还发出了夸张的尖叫。一个老板娘模样的女人急忙向他跑来,从身后强行拽走了他。

“祖宗,在这儿等着。”老板娘把他摁在一个角落里。他知道,老板娘回来的时候,肯定端着剩菜剩饭。没错,她回来了,手上的盘子里有肉有菜,香气弥漫,他急忙摆手,老板娘说:“快吃,不要钱的。”他仍然摆手,态度坚决,“嫌弃是不是?”老板娘问,他一边摆手一边后退,然后向站台的正面走去。

他看见楼房后面有山,绿油油的,他想知道山有多远,便从窄窄的楼房间穿过去,再一次听见肚子在叫,但他不理会它,心想,我一天只吃一顿饭,在天亮之前就吃了,然后一整天不再进食,这个规矩不能变。用了五六分钟就到山脚下了,山在城市的中央,山顶有个亭子,有一条小路通向山顶。他抬头看了看亭子,然后返身急急地往回走。他突然不放心自己的家了,如同突然想起家门忘了上锁。

当然,家里好好的。灯光下,家在恭恭敬敬地等他回来。他脱下鞋,跨前一步,算是上床了。他坐下来,把其中一个蛇皮袋放倒,床上就有了枕头。他脱去袜子,面向街道侧身而卧,把被子斜斜地拉在肚子上,享乐的表情近于妩媚。他轻轻闭上眼睛,打算睡着。他总是早睡早起的。他很快就真的睡着了。

半夜,他醒了。看表,还不到两点。这是一只女款手表,指甲盖一样的小表盘,陶瓷的粉红表带,脂粉气很重,戴在他的手腕上,倒有一种离奇的和谐感。他翻起身,打算去路边撒尿,突然却定住了,是因为不想踩坏眼前的宁静。他盘腿坐稳,凝视着深夜的街景,仿佛看见了一只鸽子,几乎想伸手去摸了——没有风、没有车、没有人,城市不是城市,街道不是街道,而是一只刚刚落下来的小鸽子。

后来又睡着了,是扫地的声音再一次把他吵醒的。他坐起来,看见十米之外有一个人,个不高,戴口罩,穿着橙色的工服,手上有一把大扫帚。那人看见他坐起来了,停下活,直起腰,凝神看着他,口罩上方的眼睛显然是女人的眼睛,冰冷里透着秀气。“睡了个好地方!”她厉声说。他迎视着她,有点紧张。“不怕得病呀?!”她这么一说,他的心落下来了,向她摇摇头。她重新开始埋头扫街,哗啦哗啦的声音,单调无奇之中暗含抑扬顿挫。灰尘越来越重,他重新睡下,把整个身体,连同脑袋,一并缩进被筒,准备等扫街的女人离开了,没灰尘了,就起床做饭,开始一天的生活。他听见她把站台内外认认真真扫了一遍,显然,她正在借机大胆观察着他的家。他想,她可能会踢他一脚,恶声恶气地要求他走人。但是,她没说一句话,继续向十字路口那边扫过去了。

他把被胎叠起来,放在圆柱底下的石座上,开始点炉子做饭。他的蛇皮袋里还剩着一些木柴,够烧两三次的。他把木柴支好,塞些报纸进去,很容易就点着了。放上锅,添上水,准备下面。一年四季只吃面,吃法也只有这么一种:下面的时候,放些菜叶子(如果有),再加些盐,加些醋和辣椒酱,就可以直接端着锅吃了。如果愿意讲究一点,就舀在不锈钢碗里吃。一天就吃这一顿,绝不吃第二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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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天也亮了。

新的一天开始了。

3

转眼已是第五天,没有任何人前来驱赶他,哪怕是客客气气地提醒他:最好换个地方呆着去,别把宫殿一样的巴士站当成自己家了。他心里也明白,自己这种样子,赖在巴士站上是十分没眼色的行为,从早到晚生活在别人的目光下也不见得好受,但是,他又很难让自己自动离开,就像一泡牛粪很难自己移走。

几天来,他其实什么也没做,大部分时间都定定地坐在东侧的格子里,靠着圆圆的柱子,盯着街上的车辆和行人。盯着盯着就把自己盯成了观众,把自己的眼睛盯成了看戏的眼睛。眼前的一切都成了演出,太阳早晨出来,是演出。太阳晚上落山,是演出。太阳一整天都不露面,是演出。一切都是最好的演出。十字路口,红灯闪个不停,绿灯不闪一下,是演出。天刚亮,一对夫妻各背着一个蛇皮袋子,用虎口夺食的速度逐个翻找街边的垃圾桶,拣走其中的易拉罐、塑料瓶、啤酒瓶、牛奶盒,是演出。中午时分,几个年轻女子穿着睡衣打着哈欠走进一家不起眼的美容店,进去的时候是美女,出来的时候是仙女,是演出。下午三四点,总有两头毛驴被拉来,再被宰掉,是演出。最稀有的演出当然在深夜,没有风,没有车,没有人,没有任何动静时,深夜中的城市就不单是城市,不单是大而无当的天和地,而是一只刚刚落在地上的鸽子,可以抱在怀里抚摸的。

一切都是演出,演给他一个人。

他是唯一的唯一的观众。

这天下午,一个女人骑着车子从十字路口过来,直接来到他面前,捏住闸,一只脚踩在地上,从车框里取出一袋东西,递给他,说:“给你的!”他正在看一份乘客扔在石座上的报纸,突然抬起头,看见有人递东西,急忙摆手,摆手幅度不大,却显然不是客气,女人声调柔软地说:“不是吃剩的!”他还是一味摆手,站台上的七八双眼睛齐刷刷盯着他,看他到底会不会收下?那女人却直接把东西丢在他面前,负气地走了。接下来,人们依旧盯着他,想知道袋子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又将如何处理?但他根本不理它,重新低头看手中的报纸,神态平常,丝毫没有装模作样的意思。

天黑后他打开看了,塑料袋里摞着两个餐盒,一盒米饭一盒菜,菜是牛肉、丸子和豆腐,看上去的确不像剩菜,丸子和豆腐都是没碰过筷子的样子,他涎水横溢,但他打算留在第二天的早晨再吃,那才是他吃东西的时间。

次日凌晨,扫街的声音隐隐响起时,他急忙坐了起来。那个橙色的身影还有点远,他看了看她,又看看石座底下的塑料袋。他相信,昨天送东西给他的女人一定就是这个清洁工了。身材和眼睛都很像她,只是声音不太像。

虽然还没有尝过一口,但是,他准备告诉她,她给的菜很好吃。他等着她慢慢靠近。十分钟后,她提着扫帚走上站台,发现站台很干净,“我已经扫过了。”他说,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吱声,他准备说“菜好吃”的话,也就没说出口,他突然又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和昨天那个女人有很大区别。她继续扫街,他站起来,去附近走了走。回来的时候,只剩下干干净净的大街了,只剩下他的鸽子了。

4

半个月过去了,他仍然留在站台上。他对威戎这个地方有了更多了解。威戎是一个不算小的镇子,是一个盛产茶叶的古镇,握手楼的后面藏着一条名叫锦巷的巷子,青石路面,老旧的房子,从巷头到巷尾,一律是茶叶店。真正的威戎,其实是锦巷。北边的握手楼是最近这七八年建起来的,虽然更繁华,更像一座城市,却是以不声不响的锦巷为依托的。他找到了一种茶叶,粗大的叶片,加上一些没筛拣干净的茶梗,介于可扔可留之间,一斤不过四五块钱,他花两块钱买了半斤,准备喝罐罐茶。罐罐茶是他老家的喝法,要的就是粗茶,经得住再三的熬——把茶叶放在小小的罐罐里,加上水,放在小火上(最好是炭火)一遍遍熬。他已经有柴火炉子,再找一个可以充当罐罐的东西就可以。在街上转来转去没找到,但碰到了一家铁匠铺,花三块钱定做了一个。于是,每天晚上睡觉前必喝一顿茶。站台上剩下他一个人时,清清静静地煮茶喝茶,对威戎两个字的体会才算是入木三分了。他觉得,茶叶在沸水中纷纷舒展开来时,就像无数张小嘴,用半懂不懂的威戎口音向他问好,其中一个声音很像那个永远戴着口罩的清洁工的声音:“早上好!”没错,近几日,她每次靠近他的时候都会问一声:“早上好!”声音比先前柔和些了。

5

他陆续发现了镇政府大院,还有派出所、综合治理办公室等办事机构,而且,派出所距离站台不足三百米,派出所的三轮摩托车从他面前经过了无数次,可是,始终没有任何人对他的存在提出过任何形式的非议,连一丝暗示都没有。就好像他是镇长家的远房亲戚,而这层特殊的关系,全镇的人都心知肚明。既然如此,他也就不把自己当外人了。白天,他大大方方把家留在人来人往的站台上,爬上建有亭子的那座小山,采回几样草药——比如,金银花、霸王花、鸡骨草、五指毛头、九龙根,然后把它们晒在阳光下。他还特意买了几个自带双面胶的塑料吊钩,粘在最东侧的这根圆柱上,把干了或者待晒的草药挂上去。有人问他:“这草药卖吗?”他点头。问起价钱,他则说:“不值钱,随便给吧。”暗暗关注他的人这才明白,他为什么不讨要,也不接受施舍。

就这样,他和他的家不知不觉成了威戎一景,很多人专门跑来,只是为了看他一眼,有好事者还会故意给他钱,给他剩饭剩菜,给他旧衣服,看他到底收不收。他一概不收,有人会不高兴,会骂他不识抬举,会把东西强行搁下。他只好把这些东西送给一个老乞丐,老乞丐就和他成了朋友,用悄悄话告诉他,城外有个鸡窝,妓女有点老,但很便宜,干一次十块钱,会把手伸进你裤裆试试,不起来就不让你干,免得花冤枉钱。有电视台的记者来采访他,问他:“你幸福吗?”还有很多人用手机或照相机给他拍照,有人还把照片洗出来赠送给他。前来给他拍照的人,还包括那个天天凌晨见面的清洁工,也就是先前给他送过饭菜的那个女人,她戴口罩穿橙色工服的时候,给人的印象是一个字:冷,不戴口罩不服橙色工服的时候,就陡然变成了另一个字:憨……

她显示出老熟人的样子,举着一个傻瓜相机给他拍照,离他很近,半跪在路上,含着忍俊不禁的笑意,连续拍了好几张。

“拜拜!”她向他招手。

他向她点头,微笑。

三天后的凌晨四点,他准时起床了。他看见,她拉着扫帚快步来到他面前,轻轻拉下口罩,揭开了那个原本不是秘密的秘密,尽管如此,这个动作仍然有很强的煽动力,煽得他一时情欲昂然。她递给他一张大大的软纸照片,是他自己的脸,黑头大脑,目光怪异,像通缉犯,像黑猩猩,把他自己都吓着了。

“够威风吧?”她问。

“像鬼!”他说。

“不像鬼,像驱鬼的!”她调皮地跟了一句。

他不恼,冲她一笑。

6

夏天到了,台风将至。台风名叫海棠,可能超过八级。全镇的人都知道,他也知道。扔在站台上的报纸会告诉他很多消息。

“明天有台风。”她告诉他。

“我听说了。”他说。

“你应该找地方躲一躲。”她说。

他没说话,在发愣。

“你干脆去我家躲一躲吧?”

他看着她,坚定地摇头。

“你肯定没见过台风。”

“见过,见过几次。”

他抬头看天,阴云密布,邋遢兮兮,但安静极了,安静的深处的确有预兆,人人能看懂的预兆,甚至连那些握手楼也看懂了。

“我请你去我家,是请你帮个忙的。”

他静静地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我家里没男人,只有三个女人,我,我妈,还有我女儿,刮台风的时候,好吓人的,我倒没事,我妈和我女儿胆小如鼠。”

他神思恍惚一下,欲言又止。

“快收拾一下,走吧。”她竟然给他抛了个媚眼。

这样一来,他变得更木了。

她停下车子走过来,拉了他一把。

他就真的动手收拾起来,把石座上下和圆柱周围的东西,一并收拢,分门别类收进两个蛇皮袋里,像变魔术一样干净利索。

“来,放我车子上。”她说。

“我自己来。”他说。

他已经用粗棍子把两个蛇皮袋挑在肩上,自顾自向十字路口走去了,就好像他知道她家就在那个方向。她推着车子跟了过去。过了只有红灯在闪的十字路口,她超过他给他带路,绕过那个有亭子的小山,继续向前走。

“我家挺远的。”

“远不怕,走走路。”

“你走路的样子,像小伙子。”

“我五十岁了。”

“五十正年轻呢,为什么不找份活干?”

“我懒,我是个大懒虫。”

“有那么懒吗?”

“真的懒。”

“你是靠什么生活的?”

“简单,我一年最多花五百块钱。”

“五百块钱也是钱呀。”

“五百块钱好挣,采些药,拣些破烂,就够了。”

“我看你整天坐着不动。”

“挣够五百就不挣了,多了没用。”

“你家里不花钱吗?”

“我没家。”

“没老婆?”

“没有。”

“没爸爸妈妈?”

“没有。”

“没地?”

“现在没人种地,人都出去打工了。”

“你怎么不打打工?”

“我不是懒嘛!”

一路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到家了。这是一个依山而建的村子,半是楼房半是瓦房,房前屋后堆满垃圾,大狗小狗都冲他乱叫。

到了她家,一抬头,看见了自己的照片,正是她给过他一份的那张照片,不等他开口,她笑着说:“对不起,把你当门神了。”

进了院子,看见一个极胖的老婆子坐在台阶上,老婆子急忙要站起来,却差点摔倒。她跑过去扶住,说:“我妈腿不好。”

他问:“腿怎么了?”

她说:“风湿性关节炎。”

他轻轻哎哟了一声。

她说:“你看,每天吃激素,全身浮肿。”

他问:“多少年了?”

她说:“最少十年了。”

他说:“我开个方子你试试。”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撇了撇嘴。

他放下担子,打开其中一个蛇皮袋,取出那个黑包,从黑包里取出一个本子、一支圆珠笔,马上就坐在台阶上写起了药方:

血竭12克,沉香9克,丝瓜络12克,防风9克,木瓜9克,首乌6克,熟地6克,泽兰9克,续断12克,骨碎补12克,元胡9克,艾叶9克,红花6克,姜黄9克,莪术9克,木通12克,马钱子9克,白附子9克,附子9克,破骨纸9克,砂仁9克,威灵仙9克,淫羊藿9克,菟丝子16克,香附12克,木香12克,茴香9克,萆解9克,鸡血藤12克,茯苓9克,甘草9克,伸筋草12克,王不留行9克,雄黄6克,香樟根9克。

他把开好的药方撕下来,递给她,说:“你把这些药买回来,泡在酒里,最少泡一个星期,最好是六十度以上的高度白酒,泡好后,每天睡觉前喝一小盅子,同时还要外用,把酒温热,在患处擦,每天最少擦上五六次。”

他看得出来,她和她妈妈根本不信。一是不信类风湿有药可治,二是不信他这样一个人,能开出什么像样的药方。她草草把药方收起来,进屋里抱出一堆衣服,塞给他,说:“你快去冲个澡吧。”他捧着那堆衣服进了浴室,上上下下好好洗了一通,打了很多的淋浴露,出来的时候,却仍然穿上了自己的衣服,香味和臭味混和起来,像某种苔藓类植物,在一瞬间里成倍地滋长蔓延,比单纯的臭味更加可怕。

“你怎么没换衣服?”她问。

“不用换了。”他跺着脚说。

“那不是白洗了吗?”她妈妈用手捂住嘴。

“洗了还是舒服。”他说。

“你还是把衣服换了吧!”她的口气稍稍变硬了。

“不用了不用了。”他说。

“换下洗一洗。”她说。

“不用了。”他说。

“你自己不嫌脏,别人也不嫌呀?”她大声问。

他心里一凉,想起了最初的她。

“你把衣服换下,我好帮你洗洗嘛。”她急忙换了口气。

他坐在较远的台阶上一动不动。

7

当晚他并没有住在她家。后来她女儿放学回来了,她女儿和妈妈都毫不掩饰地表示了对他的嫌弃甚至厌恶,当着他的面让她马上打发他走人。他挑起担子要走,她没有挽留,把他送到村口。他笑着向她招招手,转身离去。

台风是后半夜开始刮的,光威戎一个镇子就死了五个人,满眼都是刮倒的房屋和树木,地里面的庄稼和蔬菜,遭到无情的损毁。

隔了一天,凌晨三点,她骑着车子从家里出来,赶到街上,首先就去站台上找他,却不见他的影子,也看不到他的任何东西。

她不知道,那五个人里面有没有他?

十天后她妈妈突然念起那个方子,她到处找不见,后来想起在裤兜里,裤子已经洗过了,那张纸已经变成纸团,一点点拨开,字迹似有若无,勉强可以辨认,有些字是请药店的人猜出来的。用他开的方子泡出的药酒竟然起作用了,她妈妈的病情有了明显减轻,不用人扶,可以拄着拐棍直立行走了,坚持口服和外用,又隔了半月,她妈妈连拐棍都可以扔掉了,虽然不能行走如飞,但已然是一个奇迹。

妈妈说:“这方子能赚大钱!”

她说:“赚大钱也该人家赚,跟咱们有狗屁关系!”

妈妈说:“如果他真的死了呢?”

她凛然地看了妈妈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