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黑未黑之际,视线最是模模糊糊的。外面的景物,尤其是那些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走走停停的行人,都跟老电影中的慢镜头相仿,渐渐变得恍惚而苍茫起来。
此刻,驾车的人一时还惦记不起来该打灯光,好像完全没有那种意识,只凭着自己的两只眼珠子,尽量瞪得溜圆,灯泡似的一眨不眨地照着前方的路。可万一驾驶员心里装点什么烦心事儿,一心二用,老前思后想犹犹豫豫的。或者,猛不丁接听一个电话,精力稍不集中,方向打得迟了一点儿,再不得要领地猛来一脚刹车,保不准就跟什么东西撞到一起,或被别的车咣当一声追了尾。
今天要怪就怪单位下午的那场破会,简直开起来没玩没了,以至于到了五点四十五分,领导才迟迟在台上做了最后的总结性发言。本来领导是有现成稿子的,念一念也是很快的,充其量十来分钟了事,反正都是走个形式嘛。可人家今天偏偏心血来潮,并不照本宣科,也许是为了表现自己超人的智慧和口才,竞脱开稿子,一路东拉西扯自由发挥起来。时间分秒而逝,樊理简直如坐针毡。妻子五点刚过就发来一条短信,说单位临时要加班,不能按时回家。言外之意是,晚饭只好让他们爷俩自行解决。他仅仅回复了一个字:知。多年的夫妻很难再像小情侣们那样,缠缠绵绵没完没了地互发短信了。他心里盘算着开完会就去接女儿,然后在外面随便对付点吃的再回家。
通常,这类会议在五点半下班以前都能顺利结束。可今天传达完上级的文件精神以后,偏偏多出了那么几个急欲发言表态的跳梁小丑,生怕失去了一次在大庭广众捞表现的难得时机,一个个口若悬河信誓旦旦。等他们稀里哗啦讲完了,也许是迫于当前的形势,大领导还得像模像样地梳理和归纳一通,无非是评评这个,再夸夸那个,竞又花去了小半个钟头,自然就严重超时了。
深秋季节本来昼短,等樊理从会场一路小跑出来,赶到停车场发动汽车时,暮色早已变得昏昏沉沉。西边的天空镀上了厚厚一层铁锈色,看起来有几分阴郁之气。
路上,忽然接到一个陌生来电。起先,他是不愿意接的,这种讨厌的陌生来电已见多不怪,最好不接为妙,否则到处都是陷阱,省得被白白套取了话费上当受骗。可电话一直固执地在响,一个人开着车,这种单调的声音就显得很突兀又极刺耳。后来终于断开了,可马上又恼羞成怒地重拨过来,还是相同的号码,叫个不休。他犹豫片刻还是接了。竟是樊晓打来的!女儿的言语完全不似往常那样柔声慢气娇滴滴的公主样子,变得有些磕磕巴巴的,跟患了很严重的口吃一般。作为父亲他当然能听出来女儿的气息紧张异常,感觉她头顶的天要塌下一大方似的。
樊理知道今天接女儿晚得太厉害了,孩子必然等不及,就先好言安抚她。晓晓,爸正在去学校的路上,先别着急,我马上就到,宝贝乖要听话啊,待会儿爸给你买好吃的。说吧,今天想吃什么,薯片还是蛋挞?可是,女儿跟没听见似的,声气依旧短促而仓皇,她身边大概还有别的同学,电话听筒里传来很噪杂的一片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也许,女儿想极力掩饰自己内心的某种恐惧,可最终还是只叫了他一声爸,就呜地一声哭了起来。他着实吓了一跳,隐隐感觉到一种不祥,一再而三地询问女儿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是不是谁欺负她了。
原来在下午放学当口,樊晓所在的小学校发生了一场可怕的骚乱。一名陌生男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校园,趁大伙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从衣襟下面抽出一把刀子冲进队伍里,见了学生只顾疯撵狂追。一时间尖叫声呼救声此起彼伏,学生们像惊恐的羊群,满操场四散奔逃;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师也着实吓得惊慌失措了;校保卫室的一名上了年纪的值班老头上前制止,身上也都挂了彩。原先在操场上整好队准备回家的学生,全都纷纷逃回到班里,他们在老师的布置下迅速紧锁门窗,整个校园气氛异常严峻。老师们说在险情没有解除之前,谁都不许走出教室半步,否则,一切后果将自负。
晓晓就是在慌慌张张逃回教室以后,借了同桌的手机给樊理拨通了电话。女儿是这个秋天刚上三年级的,早就嚷嚷着想让大人买手机了,倒不是舍不得那千把块钱,如今只要去办理那种预存话费业务,那些商家就可以把手机白送给你的——其实还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的勾当。他们总觉得给那么点儿小姑娘带个手机,并不是什么好事,不过是为了互相攀比显摆而已,最怕的是孩子没事了总跟同学聊天、上课互发短信或者用手机上网,反倒影响了学习,所以就一直没有答应孩子。此刻,樊理脑子嗡地一声,女儿通过电话结结巴巴诉说给他的情况,简直如五雷轰顶。谢天谢地!阿弥陀佛!!好在女儿相对平安地跑回了教室,万一刚才被歹徒伤着,那可怎么得了?所以,他在电话里一再叮嘱,让女儿哪都别去,千千万万要呆在教室里等他。
为了尽快赶往女儿的学校,樊理恨不得给汽车插上一双翅膀,一下子飞过去。但正值下班高峰期,马路上几乎爬满了大小车辆,摆得跟一条条龙舟似的;骑电动车、摩托车和自行车的人流更是拼了命地涌向每一条大街小巷;红灯似乎也跟着凑起了热闹,樊理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一个可以直接通行的绿灯,每个路口总得等那么两三次,才能勉勉强强挨过去。
在这种时候,汽车除了无奈地发出一连串滴滴声外,也只能望路兴叹,别无良策。车简直不像是四个轮子在路上跑,而是由一群筋疲力尽的蚂蚁慢吞吞地扛着它,艰难地一下一下往前爬行。所有的成年人都被关在一只只涂着五颜六色油漆的铁皮壳子里,透过一扇扇小玻璃窗,彼此相对,却又无言,汽车让人们变得前所未有的隔膜。很多人都把头伸到窗外,嘴里骂骂咧咧的,喇叭摁得山响,以此发泄着自己的满腔愤怒,这种时候完全看不到一丝驾驶的乐趣。没车的时候拼了命都想买车,等有了车路上却跟下饺子似的,你挨我挤,谁也跑不动,一个个像极了搁浅在陆地上的小船奄奄一息无动于衷。
放下电话后,樊理简直陇心如焚。他估摸了一下时间,照此进度下去,恐怕还得小半个钟头,如果可以的话,他恨不得当即撂下汽车,一口气狂奔到女儿身边去,那样总比不痛不痒地趴在这该死的马路上强些。他简直有些茫然,城里的车什么时候开始多到了令人震惊的地步,这个曾以自行车为主要代步工具的小城彷佛一夜之间被安装上了四个轮子。
以前,似乎从未感觉到车会堵得如此厉害。他是几年前加入私家车行列的。那时他们的房贷已经还完了,手头也略有些积蓄,女儿正在幼儿园上大班,并且陆续开始参加绘画、小主持人和钢琴之类的课外兴趣班了,两口子经常得东奔西跑地接送孩子。买车的想法也就那时应运而生了。他和妻子都属于能想得开的人,甚至都有点超前消费的意识,有时说寅吃卯粮似乎也不为过。他们认为挣来的钱就是用来改善生活的,家里有了车不光接送孩子出行方便,更重要的是,那也是一个家庭生活质量明显提高的象征。把钱放在银行里,不过是一串秘密数字,况且,近年来利率一再下调,还得上冤枉税,存钱是很不划算的买卖。
当时的道路状况好像也没这么糟。记得去提车那天,他和妻子把新车从郊区的4S店谨小慎微地开回来,因为头次开那么崭新的汽车,加上自己又是新手上路,一路上紧张得几乎有些心惊肉跳。妻子就坐在他右手边,跟垂帘听政的皇太后老佛爷似的,一个劲叮嘱他慢点开慢点开小心小心,好像在指挥一个毛头小孩子。他觉得自己已经开得够慢了,再慢的话那还不如下来用手推着走呢。没想到两三年后的今天,开车的速度真的跟推车没多大区别了。
好不容易又熬过一个漫长恼人的红灯,他也是忽然想到一条捷径的,因为此前他曾为赶时间送女儿打那里绕过一次。如果从这个主干道拐进旁边的一条窄巷,进去后再兜两个圈子,就能很容易绕到女儿学校后门了,这样至少可以少等三五次红绿灯呢。想到这,他当机立断开启转向灯,瞅中空挡,迅速朝左打了两把方向,汽车便有些蛮横地一头扎进他预想的街道。
由于变道变得太突然了,后面的车几乎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好在对方嘎吱来了个急刹,才不至于跟他追尾。一颗愤怒的脑袋黑乎乎地窜出窗外,活像一只大号的拳击手套,正冲着他远去的方向破口大骂,不依不饶。他什么也没听清,到处都是焦躁不安的喇叭声,嘀嘀嘀失控了似的鸣叫不休。
他只是从后视镜依稀瞥见那司机的怒不可遏火冒三丈的模样,挨谁都一样,本来就堵得一塌糊涂,又平空遭遇了一次险情。他心里却多少宽松了一些,甚至有一丝诡诞的庆幸。现在,汽车终于可以按照既定路线往前跑了。
一
女儿的学校被团团包围在一个比较庞杂的老社区里,除了正门前有一条还算像样的沥青小道可通往正街,其余三面均为高矮新旧不齐的家属楼。片区的孩子基本上都在这所小学读书。该校已有五十余年建校史了,几乎年年都被教育系统评为先进教学单位,师资力量也不可小觑,光特级教师就有好几名,而应届毕业生十之八九可以顺利考取市里的一、二、九等重点中学。这样一来,那些根本不属于片区的适龄孩子的家长老早就得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他们不惜血本绞尽脑汁,就算挤破了头也要想方设法把儿女送进来。
樊理他们也不例外。当初为了晓晓,可以说磨破了嘴皮跑断鞋底,到处托熟人寻门路,两万块的赞助自然一分不少。可光有钱根本不够,最主要得有很硬的关系,才能方方面面疏通下来。请客、送礼、登门答谢,再加上那笔不小的赞助款,三万块根本就打不住。事在人为,好事多磨,他们硬是爬过了这条千人同上的独木桥,最终把晓晓办了进去,尽管这里离家是远了点儿。每天上下学来回四趟子,总共花在路上的时间至少得两个钟头,若是在家门边就近上学,根本无需开车接送,孩子自己步行五分钟就能到校了。当时为此也曾纠结过,夫妇俩确实有些嘀咕和摇摆,可转念一合计,只要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舍近求远算得了什么,每天辛苦些少睡个把钟头懒觉,又能算得了什么呢。再说了,家里不是有现成的汽车嘛,也就是一踩油门的事,一定要让孩子上最好的学校,有关起跑线问题那是毋庸置疑的。
看来,刚才临时选择走这条道是没错的,尽管这阵子街巷里也是人来人往杂沓不堪的样子。可听见汽车喇叭声,人们还是赶忙往路边躲一躲,如此一路七扭八拐,几乎就要绕到女儿学校后面了。
此时,天色已近乎于黑暗,路边铺面和橱窗也开始零零星星闪起了灯光。按理说,樊理早该打开大灯,可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车上,眼前总有一把血淋淋的刀子闪来晃去。王八蛋!有种去找大兵找警察闹去,干嘛跟一群无辜的小孩子过不去,狗日的,简直没有人性……一边开车一边自言自语,好像要借此打消内心那愈来愈浓的忧虑。现在,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痛恨开会、痛恨那些没玩没了的发言者,要不是他们洛里啰嗦耽误了时间,自己老早就赶到学校了,哪像此刻急得如坐针毡。
事实上,这种时候开“黑车”极具危险性,没有灯光的汽车如同一条黑色的鲸鱼在昏暗的巷道中穿梭。车里的人因为有了暗适应的过程,所以根本就意识不到;而外面的行人走着走着,猛不丁迎面窜出个庞然大物,通常会吓得心惊肉跳血脉贲张手足无措。再往前穿过一个十字交叉巷口往左拐,便能看见女儿学校的后围墙了,也就在这一刻,猛然问听见什么重物咚隆一下,正撞在汽车的左侧门上。随即,又是稀里哗啦一片杂响。他虽紧急制动,但为时已晚,撞车了。
等他满头虚汗惊弓之鸟样地从车厢里钻出来,车外早影影绰绰围上一大圈路人,仿佛凭空长出的一地黑压压的高粱。大伙指指戳戳煞有介事地嚷嚷着什么,前后左右又有行人不断往十字巷口汇聚,原本逼仄缓慢的交通状况顿时瘫痪了。
——怎么开的车?长不长眼睛呀,这里又不是马路!——到底会不会开车,黑灯瞎火的,连个灯也不打,有没有驾照怕都是个问题。——驾照?那能管啥用,没听人说如今驾校专门培养马路杀手么!嘿嘿嘿……报上还说那些狗日的司机杀起人来个个不眨眼,要是一下子没把人撞死,他们还会把车倒回来,再狠狠碾上两下,直到躺在路上的人咽了气才罢休!
樊理根本无心顾及这些闲言碎语,他有些胆怯地擦着一排围观者的身体,慌忙绕到车的左侧仔细察看。果然,他的车门上有个拳头大小的凹坑,以及一组白猫胡须般的横向划痕,由深而浅朝车尾蔓延开去。这实在让他心疼不已,开车几个年头偶尔磕碰一下在所难免,那大多是倒车或停车时不慎,跟某个固定物体轻轻蹭刮一下而已,可像今天这样人车相撞的情形还是头一回。
此外,一股很浓烈的汽油味正源源不断地钻进他鼻孔里,他忙顺着气味传来的方向放眼望过去,在靠近他车尾不远的路边上,正隐隐闪动着一堆类似玻璃碎片的光芒。一个头发苍白的老者趴伏在地上,有辆暗红色的重庆50,就是老头们常骑的那种款式的摩托车,正斜压住对方一条大腿,身下是正在不断溢出并扩大的汽油的斑驳湿痕。伤者发出微弱的哼哼哟哟声,看来情况有些严重,人已动弹不得了。
他强压住内心的万分恐惧,亦步亦趋地走向伤者。出事不由人,倒霉,真是倒八辈子霉了,妈的坏事情偏偏赶到一块来了!
哪知,他刚蹲下身伸手要搀扶地上的老者,对方却像逃避毒蛇似地奋力躲闪开身子。同时,嘴里胡乱嘟囔起来,别碰,给我滚开,哎哟哟……你这该挨千刀的杀人犯!我快要死了,你小子倒好,先消消停停去瞧你的破车,老子的命不如你的车当紧啊……妈的你不好好开你的车,就顾着打手机了,对不对?
对方的目光突然死灰复燃一般,猛地紧盯住了樊理手里的电话。老师傅,我可没打电话,你不能随随便便冤枉人啊。哼?我冤枉你,你让大伙都瞧瞧,你手里不正抓着电话吗,要是没打你拿着它干球啥,鬼信你的话!你他妈要是不打电话,眼睛又没塞在裤裆里,好端端地能往活人身上撞?哎哟——疼死我了!
樊理简直懵了。伤者的骂骂咧咧很快引起了围观者的同情或共鸣,大伙也跟着你一言我一语讨伐起肇事者来。——没错没错他肯定在打电话!——就是么,人重要还是车重要?——开车就了不起呀,啥玩意,不就有俩臭钱烧的么?—看他也不像个好东西,怕是无照驾驶,喝了酒了吧,黑咕隆咚钻进巷子躲警察呢……让他把证件拿出来瞧瞧!几乎所有的声音都是冲他来的,有口难辨,无法沟通。
他尽量稳住心神,暗自思谋着,反正车是买过保险的,撞坏了大不了送去修,当下最好赶快息事宁人,因为接下来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等着自己呢。老师傅,您能不能先听我说一句,我真的是急着赶时间,女儿还在学校等着我去接呢,您要是哪里不舒服的话,我现在就送您去附近的医院看看,我有驾照,有单位,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发誓,刚才确实怪我分心了,没看到老师傅您。
说着,他试探着想把压在对方大腿上的摩托车把移开,这样伤者会好受一些。老头见状却一把抓住了它,摆出一副誓与阵地共存亡的顽抗架势。别动我的摩托,谁也不能动它,咱们就等警察来了再说。旁边的人也跟着瞎起哄,对对对,要保护好现场呢,要不然到时候,你老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可不能便宜了他!
老人家,您这样一直趴在地上身子凉,也不安全,您的摩托车的汽油撒了一地,万一着火怎么得了?您看这样行不,我能不能先搀您站起来,这样我也好把车靠到路边,您可以坐到我车里来歇着,有啥条件咱慢慢说好不好?他多少有些战战兢兢地再度靠近老者身边,想心平气和地寻求解决的途径。
这时,他却猛然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已摸索出一部手机,正用似乎沾染了血迹的乌黑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搜寻着号码,屏幕发出幽蓝幽蓝的光亮,看着有些刺目惊心,而手机按键正不时嘟嘟嘟叫着,让人越发心慌意乱。他刚想劝阻,已来不及了。看来电话通了,老者微微仰起头,那张愤怒的老脸大概刚才蹭到了地面上,灰突突的,一边的颧骨尤其显得高凸,那里应该是摔伤了,有点发青。接着,他就听到对方哑着嗓子像条可怜的老狗似的,呜里哇啦地跟电话诉起苦来,感觉就要哭了,说什么自己去接孙子的路上,被汽车撞了,疼得动不了窝,叫他们赶紧来,以及出事地点等。
郁闷。祸不单行。蛮不讲理。僵持难下。群起而围攻。简直欲哭无泪……
樊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深刻地意识到,开车竟是一桩能够轻而易举激起民愤的大坏事。这一刻,他多少有些绝望,即便浑身长满了嘴巴也说不清楚,根本没人会听他的,有的仅仅是无休止的谩骂、冷嘲热讽和莫名其妙的仇恨,简直类似于两个阶级之间的矛盾,一触即发,水火不能相容。况且,伤者分明已向自己的亲人求援了,相信很快会有更多张恶毒的嘴巴喋喋不休加入进来,到那时候情况会更糟,弄不好他会被可怕的唾沫活活淹死的。
秀才遇上兵了,干脆报警吧,除此之外,他已别无良策。当然,还得立刻通知保险公司来查看现场,以便日后索赔事宜。
想到这,樊理忙从手机里调出先前晓晓同学的那个号码,反拨过去,焦急地等待,半晌也无人接,听到的仅仅是电脑话务员的一串中英文提示。紧接着,又给妻子单位去电话,办公室电话根本无人接听,该死!再打手机,可恶!居然呼叫转移了。
但愿女儿没事了吧,也许校园里的险情已经解除。这种时候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三
交警在电话里跟审疑犯似地,一再询问有没有重大人员伤亡,有没有生命危险,他说当时车速还不足30迈,只是将对方碰倒在地而已。交警的口气马上舒缓下来,有些漫不经心地回复他问题不大,让他注意保护现场,耐心等办案人员到来。
保险公司倒是很快就派人来勘察现场了。二话不说,例行公事,啪啪啪地给汽车受损部位拍了照,也给地上的摩托车和伤者拍了一通,又象征性地问了问老者的伤情,然后要了他的驾照和行车证件,径自钻进路边一辆白色捷达轿车里开始填单。
樊理也乖乖地跟了过去。现场勘查员主动跟他说,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则这里是生活区街巷,非机动车道;二来最怕对方以后这疼那痒没完没了地讹诈。樊理这才想起来裤兜还有烟,忙摸出一根递过去,对方摇头表示不吸,但经不住他一再劝让,还是装样子似地接过去夹在一只耳朵后面。樊先生,奉劝你速战速决,大不了多赔些医药费给他,破财消灾!这种事我们见多了,如今只要是机动车撞到行人,不管你占没占理,交警过来都向着对方的,毕竟人家处于弱势么,关键是你还跑“黑车”连大灯光也不开!说话间,单子已龙飞凤舞地填好,递过来叫樊理在上面签了名字。
可问题是,人家哪肯听我的呀,根本就搭不上话,要不麻烦师傅过去跟他说说?算我求您了,我女儿学校出了大乱子,歹徒拿着刀闯进校园里滋事,我正急着赶去接她呢,偏又摊上这种破事……求求您帮帮忙好不好?
经不住再三央求,现场勘查员才勉勉强强下了车,慢吞吞地往伤者方向走去。也许,他是在思索该如何晓之以理说服对方。试试看吧,按理说这不是我们的工作范畴。樊理连连点头称谢,一直目送对方走到伤者跟前。
那人在伤者前很亲和地弯下腰身,双手比比画画了好半天,像在演哑剧。老者依旧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唯一的变化是,他终于可以盘着腿坐在那了,因为勘察员乘机帮他挪开了压在腿上的车把,他既没躲闪也未拒绝。浓烈的汽油味像妓女身上廉价的香水一样,在黑乎乎的巷道里一股股肆意招摇,好像巴不得谁来一把火将它们点燃才好。樊理忽然有种独自一人站在悬崖峭壁边的悚惧,不由地连打了两个寒噤。
现场勘查员走回来时对他摇摇头说,解铃还须解铃人,我只能做这么多,他一口咬定你不关心人家的死活,开车还打手机。毕竟他是老年人,像个孩子耍耍赖罢了,你还是多说软和话为妙,千万别再激化矛盾,这样对你很不利的。
临上车前,勘查员又嘱咐道,刚才我跟老头说过,你会负责给他修车看病的,他好像也没再说什么,你别担心,毕竟有我们保险公司呢,记住,这种事当断不断反受其害。对方说的保险倒是句大实话,每年光汽车保险费就在三四千元左右,假如一直不出险的话,那等于是把白花花的银子大大方方送给别人花去了。这样一想,心里多少变得坦然些了。
勘查员前脚刚走没一分钟,便有两三个人影风风火火由巷口踢踢踏踏飞奔而来。很快,他们就径直围到伤者身边,一个年轻些的女人连声喊着老爹老爹;另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妇人也蹲在地上,天哪地哪失声叫唤起来;还有个跟樊理年龄不相上下的男子,正伏下身去准备搀起地上的老头。
年轻女人突然瞪着眼睛厉声喝道,笨蛋,还没搞清三七二十一呢,你先别乱动行不行……老爹你到底哪摔坏了呀,疼得厉害不?老头见了亲人,似乎愈发地虚弱难当,边呻唤着边喃喃地说,哎哟,都快疼死我了……这半天工夫,咋才来啊你们?上岁数的妇人早掏出几片纸巾,上上下下地给老头擦拭脸上的灰尘,蘸着手上的丝丝血迹。
年轻女人忽然抬起头,目光冷冰冰地扫着站在旁边的樊理,同时狠叨叨地质问,就是你撞的我老爹?眼睛瞎了是不是,咋能往人身上开!樊理忙说实在对不起,都怪我没看清楚……话未说完,对方便打断他,说,长眼睛是出气的呀,没看清楚你又没瞎,怎么没撞到墙上!说得倒轻巧,啥叫对不起?一句对不起顶屁用,都把人撞坏了,你就这么无动于衷死站着啊,我说你到底还有没有良心?!
就是嘛,你这人太差劲了,出了事总先想着救人要紧么,都这老半天工夫了,咋还让我老伴款款趴在这路上,亏你能做得出来,这到底算啥世道啊……上岁数的妇人也不停抱怨起来。
樊理忙不迭地解释,说不是自己不想施救的,而是伤者根本不让他碰一指头,不信的话可以问问路人。那个男子因为一时插不上什么手,又无端地挨了年轻女人的数落,此刻便起身虎视眈眈地瞅着樊理,一副怒不可遏,随时会大打出手的样子。
屁话!老人不让你碰那是因为他疼得厉害么,你当时为啥不赶紧打120急救电话?男子说着说着突然激动起来,竞一把薅住了樊理的夹克衫领子,像是要把对方撕碎才肯罢休。我看你小子就是欠揍,十有八九不想负这个责任吧,你说是不是?!今天不说出个一二三,我跟你没完!
同志,请你先松开手行不,咱们有话好好说,难道我愿意出这种事?难道我疯了想撞车啊……樊理的脖子已憋得粗红粗红的,感觉都喘不上气来了。要是不想负责,我早就开上车跑了,还能等到现在……他说着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年轻女人见状忙抢过话头,跟他废什么话?你现在快打报警电话,让警察来拘留他!让他蹲监狱去!男子这才不依不饶地撒开了手,同时掏出手机准备拨号。
见对方根本不讲道理,樊理也只好实话实说,说他已报过警了,可到现在也没见着警察的人影儿。旁边一个尖嘴猴腮的围观者也阴阳怪气地搭讪,说如今的警察才没那么听话呢,除非你们闹出了人命,要不他们才懒得搭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呢。
这时,老妇人忽然想起什么,便忐忑不安地问了声,喂,老头子,咋不见咱们的小孙孙,你接的人呢?一句话顿时提醒了另外两个人,他们如梦方醒,都用目光四处搜寻起来,好像旁边真的有个调皮的小男孩藏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或者,也不幸被车撞着了。
老头这时才恍然大悟。或许,刚才事情来得太突然,把他吓懵了。他沮丧地一个劲嘟哝着,不是在电话里说过,人还没到学校,就出了事吗……老妇人一听,马上诧异起来,声音忽地挑高了八度。你个老不死的,肯定又去打麻将,忘了接孩子的时间了吧。
——妈,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咋还有心思唠叨那些咸淡?学校不就在跟前么,我这就去接孩子,你们俩守在这,千万别让这个人溜掉了。年轻女人显得很有主意的样子。
樊理闻声脑子忽然一动,看来自己也完全被事情搅糊涂了,先前老头给家人打电话时好像是提过接孙子的事,可他当时一点儿也没往心上去。想到这他急忙插话说,你们恐怕还不知道具体情况吧,放学的时候学校闯进一个亡命徒,说是拿刀乱刺伤了学生,估计师生们都被困在教室里呢!我也是赶着去接女儿的,不然也不会把车开进这巷子里。
此言一出,不啻于在原地引燃了一枚重磅炸弹,包括伤者在内的几个人全都被震得大惊失色哑口无言了。
年轻女人大概尖叫了一嗓子,我的天哪!继而,就转过身去顺着巷道拼了命奔跑起来,两瓣屁股扭得晃人眼目;那个男子也大张着嘴巴,仿佛喉咙被什么硬物给噎住了,旋即也撒开腿脚,一路跟着疯跑起来。
两人的脚步声在渐浓的夜色中显得仓皇而又笨拙。
惟独老妇人唉声叹气地几乎哭了起来,你说说这叫个啥事么,让你去接个孩子吧,也接不安生,你成天除了惦记着打麻将,到底还能干些啥呢……女儿女婿白天都忙得要死,这不是添乱吗——你呀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老头这时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他勉强挣扎着撑住老伴的身子,终于颤颤巍巍从地上站了起来。腿子大概压麻了,跟金鸡独立似的,一只脚抽抽缩缩悬在半空中,好大一会儿也踩不到地面上。
眼见那夫妇俩一前一后赶去接自己的孩子了,樊理的忍耐度似乎也达到了极限,人总是这样,永远不希望在孩子问题上比人家落了后。所以,他必须豁出去,现在已管不了那么多了,天要下雨娘要嫁,爱咋咋地。他迅速掏出钱夹,取出驾照和身份证,又将所有的钱拿出来胡乱点了一下,总共是一千两百来块。
接下来,他一股脑地将钱证统统递到那个老妇人手里。不等对方做出任何反应,便撂下一句话,阿姨,证件和钱都压给您,我得先去接女儿了,有啥事咱们回头再说。他一面转身往学校方向跑,一面又回头大声说,放心吧,我跑不了的,汽车就撂在这。
四
警车是在接到校方和部分家长的报警电话后才赶赴现场的。
据几位目击者说,当时歹徒大概是听到了呜啊呜啊的警笛声——真奇怪这种愚蠢的声音究竟是为了震慑群众,还是有意替罪犯通风报信?估计那家伙一时之间狗急跳墙,慌乱中劫持了一名刚刚从厕所里跑出来的男生,用刀子死死搭在对方的前脖子上。男生连疼带吓,自始至终哇啦哇啦哭爹叫娘。歹徒更是歇斯底里地冲校门口叫嚣,说谁要是敢过去,他就让这学生的脖子一刀两断。局面就此僵持住了。
天色已晚,视线又极差。歹徒劫住学生后,便径自钻进操场东南角的教工自行车棚里不肯出来了。那间车棚本来就很低矮,又覆盖着青灰色的瓦顶,黑咕隆冬的,目标几乎完全被隐匿了起来,给营救造成很大的困难。警方正在想方设法接近车棚,同时跟歹徒进行必要的交涉。最初逃回教室的学生,已在老师和家长的配合疏导下,陆陆续续离校了;受了伤的学生也被及时送往附近的医院包扎治疗。此时的校园仿佛正处于黎明前的黑暗中,安静得有些诡秘。
樊理也是赶到校门口才打听清楚,被歹徒当做人质的男生正是被他撞倒的老者的外孙子,事情就是这么寸。那对夫妇正跟困兽似的急得团团转,一看到樊理,简直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恨不能当下生吞活剥了他。男子再次用双手死死揪住樊理的衣服领子,几乎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年轻女人哭得跟泪人似的,扑上来连抠带抓带骂,口口声声要他把儿子还给他们。幸好旁边的警务人员及时过来劝阻,夫妇俩才不依不饶罢了手。
晓晓自打见到樊理后,始终战战兢兢地瑟缩在他身后,背上那只鼓鼓囊囊的书包像一座山包,压得孩子喘气似乎都有些困难。他一直紧紧攥着晓晓的一只手,父女俩手心都湿乎乎的,大手和小手紧黏在一块了。
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从放学到现在,女儿受了一次又一次惊吓,她辛辛苦苦上了一整天学,晚上回到家还得点灯熬油对付一大堆作业。可此刻已过七点钟光景了,却还回不了家,肚子肯定饿得咕咕叫呢。而他也只能一遍遍地安慰孩子,晓晓不要怕,有爸爸在呢,咱们这就回家去。
晓晓依旧惊恐地眨着黑黑的眼睛,像一只好不容易从暗无天日的陷阱中爬出来的小兔子,带着胆怯无助的颤音低低地说,爸爸,我饿死了,想吃东西。他很内疚地看着女儿,自己口袋已无分文,钱和证件都押给别人了。黑暗中他觉得女儿才那么小一点儿,真的太无辜了,这个该死的下午对孩子来说实在是残酷至极。他只是用手臂更紧地揽护住孩子,怕她再受一点伤害。
就在这时,那被车撞倒的老头也由自己的老伴搀着,一瘸一颠蹒跚着赶过来了。他们一家四口在校门外重新聚合,彼此情绪很激动地吵吵了一阵。很快,他们就围住了正准备离开的樊理父女。
事情没完,你不能走!
年轻女人又开始大呼小叫。
你们别紧张,我是想先把孩子送回家去,她肚子饿,再说作业……
哼!想得美,你只顾自己的女儿,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孩子咋办?难道我儿子是铁打的,肚子就不饿啊,他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这事都怪你,你要负全部责任!!
我不是把证件都压下了吗,请你们放心,送下孩子我马上赶回来,你们看病修车的费用我绝无二话。
少在这花言巧语了,压下证件有屁用,你早是干啥吃的?现在说这些黄花菜都凉了!
我说的可都是真心话……
鬼才知道呢,反正你就是哪也不能去!
这俩人夫唱妇随的,得理不饶人,根本不给樊理任何解释的机会。站在一旁的老夫妇愁容满面,他们不时面面相觑着,似乎也想发表些自己的意见,可一时又插不上嘴。
两人又转过身彼此小声嘀咕着什么,过了一会儿,老妇人丢下老头朝校门附近的一家商店走去。很快又回来了,手里拎着一只鼓鼓的塑料袋。
老人默默走到晓晓跟前,从袋子里拿出一瓶酸奶和一块独立包装的小蛋糕塞给她,说,小姑娘饿坏了,快吃吧。
樊理一时愣住。老人的口气听着很温和,甚至有些慈祥的味道,这让他始料不及,竞又莫名地勾起他心间的一段往事。
晓晓刚上幼儿园那阵子,确实搞得夫妻俩成天焦头烂额的。思前想后樊理就把自己的母亲从老家接了过来,好平日里帮他们照看接送孩子。可是,好景不长,母亲只待了不到一年光景,就待不住了。一来,当时樊理的小弟家正好新添了孩子,不止一次打电话来想争取母亲的帮助;再有,母亲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她的亲朋好友都在老家那边,老人到樊理这就成了孤家寡人;他们小两口平时又都忙各自的工作,跟母亲交流太少,时间长了,母亲便自觉孤单难耐,后来终于还是被小弟跑来软磨硬泡地接回去了。后来樊理他们一合计,手心手背都是肉,母亲的心思也是能理解的,也就不好跟小弟争夺什么,只好自己多辛苦些。
妈——你脑子是不是吓出毛病了,还巴巴地给他们买吃的,我们孩子的死活,他问过一声没有?!
年轻女人凶巴巴地盯着晓晓手里的食物,好像随时会伸手一把叼过去似的。
咱们对这种人可不能心慈手软!男子也随声附和。
你俩快别那么说,她还不过是个小姑娘,能懂些啥呢。
老妇人忍不住回了一句。
妈!都什么时候了,你咋还胳膊肘子往外拐——向着外人呢?
气氛异常紧张,晓晓一准是害怕极了,一个劲往爸爸怀里黏贴。同时,把自己小手里刚刚得到的东西又悄悄推给樊理。
冤有头债有主么,他开车撞了你爸不假,可人家又没有绑架咱的孩子。
妈——!
你妈说得在理呢……
老头这时终于鼓足所有勇气嘟哝了一句,声音虽然不大,但包括樊理在内的几个人都听清楚了。
樊理不由地回头望了一眼,他们的目光正好碰到一起。老人一改先前那副恼羞成怒而又蛮横的嘴脸,目光中分明流露出某种忐忑不安的歉意,那感觉像是在对他说,年轻人,出事都不由我们啊。
时间一秒一秒地滑过去,里面的交涉依旧没有取得实质性进展。歹徒似乎已被逼到了悬崖边上,估计只要一狠心一跺脚,什么蠢事都能做得出来。隐隐约约从车棚那边传来一句话,你们别过来,千万别过来……我手里的刀子可不认人。被劫持的男孩早已不像先前那样放声号啕了,他的声音渐次低弱下去,像极了一只刚刚满月的猫娃子,隔一会儿才呜呜那么两声,显得有气无力。
这边一家老少眼看都急疯了,热锅蚂蚁样在原地转过来转过去,都恨不得立刻闯进学校里去救可怜的孩子。老妇人手里一直哆哆嗦嗦拎着那个小塑料袋,刚才她一准是买了两份食物,先给了晓晓一份,还给自己孙子留着一份呢。此刻,她一个劲冲警察嚷嚷着,孩子肯定饿坏了,能不能先给送点吃的喝的也好啊。一面央求着,一面打算将食品袋递给对方。可两名干警始终死死把守着学校大门,根本不允许她这样做。被她啰嗦得实在没有办法了,干警才冷冷地劝解道,现在情况十分危急,我们的人正在积极想办法,为了不伤害到里面的人质,请你们一定冷静,配合警察工作。
想办法想办法!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你们到底想出啥好法子啦?真是一群没用的窝囊废!我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们没完!
年轻女人犹如一只被点燃的炮仗,忽然跺着脚冲警察发起火来。
你们算哪门子民警,这么一点事情都解决不了,纯粹是吃白饭的吧!
这种时候警察倒是表现得相当冷静,既不搭讪也不再做任何解释,任由这个泼辣的女人气急败坏骂骂咧咧。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领导模样的中年警察由校园里快步走到门口,他隔着栅栏压低嗓音问谁是被劫学生的家长。那四个人闻声顿时飞扑到大门跟前,彷佛见到了大救星似的,嘴里不停地嚷着我是我是我是。四张惶恐不安的脸都紧紧趴贴在钢筋门栏上,由于太过急切一张张脸面都变了形。樊理也下意识地拽着晓晓往前靠了靠,他只是满心希望事件赶快有个眉目,也好尽快带上女儿回家。
领导模样的警察说,我们跟嫌犯基本上谈妥了,他答应不会伤害孩子,不过,提的条件是要一辆车直接开进学校车棚那边,他要带着孩子一起上车,让司机把他送到他想去的地方,然后他就放人。不过,这家伙也很狡猾,说不要警车,这个也好办,我们可以随便找个别的什么车拉上他。问题是,嫌犯还提出最关键的一条,他要孩子的妈妈必须呆在车上,这样他才能放心。
话说到这,警察职业性的目光已自然而然地落到年轻女人的脸上。对方像是没听明白似的,随即,有些神经质地接连打了两个激灵。可怜的孩子啊,你让妈妈可咋办呀……如火车拉响汽笛一般,女人悲痛欲绝的哭声在黑暗中蔓延。
五
也许是先前刚撞过一次车的缘故,总觉着汽车的哪个部位有些不太对头,好比人生了病后腰来腿不来的。问或,车内还有奇怪的响动以及叫人作呕的异味,具体在哪一时又没有什么头绪。开了好几年车,也算是老手了,但直到现在他好像才真正意识到,那种身处绝境无处不在的恐惧,正片刻不歇地洗劫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以至于手心出汗,脚底冰凉,两只眼睛简直不够用,像个笨手笨脚的初学者,一路上如履薄冰。
年轻女人跟木鸡似地坐在他的右手边上。先前的一通哭闹之后,她已目光呆滞,神情凄苦不堪,此刻别无选择地上了这辆车。她一路不时地回头眼巴巴地望一下后座上的孩子,马上又无可奈何地缩回脑袋,生怕惹怒了那个歹徒。最初的那副骂骂咧咧的泼妇相已不复存在,好像这辆汽车随时要把他们母子扔进前面某个巨大的深渊里,从此万劫不复,她却只能听天由命。估摸此刻,她除了在心里不停念佛祈祷之外,只剩下哆哆嗦嗦抹眼泪的份了。
歹徒跟男孩双双坐在后排座上,通过前挡风玻璃上方的那面倒车镜,樊理能时不时看到对方。一张老气横秋的脸,胡子拉碴很久没有刮过的样子,下巴尖削,额头上尽是枯焦黝黑的褶子,除了一双焦虑泛红的眼睛,还有一只通红通红的酒糟鼻子,此外头发粗而短,毛奓奓的,两鬓已染上霜灰,看起来像只老刺猬。
孩子毕竟是孩子,当饥饿完全占据了上风,加上他妈妈又在车上,他一旦吃起东西来便忘乎一切。好像仅仅是从一场噩梦中醒来,糊里糊涂哭闹过一阵之后,忽然发现了自己最心爱的食物,就只顾一味地狼吞虎咽起来。上车前,还是老妇人把食品袋和行车证件都悄悄塞还给了樊理,并央求他说别忘了给孩子吃啊。他满口答应,同时也将晓晓托付给了对方。通过刚才的观察,他知道这是个可以叫他信任的善良老人。
在汽车发动的一瞬间,樊理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奔涌至喉咙问,热甜热甜的发腥,几乎叫人想吐。他做梦也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勇气,或者,只是为了尽快从整个事件中解脱出来,他竟然有些自告奋勇。警察同志,我有车。领导模样的警察盯着他的脸看了数秒,然后只问了一句,是私家车吧?他急忙点头。好,你只管开车,嫌犯让你去哪就去哪,切记,千万不要跟他多说一句话,不要发生任何争执,我们的人会一路跟着你的车,见机行事。没有承诺,没有安全保证,甚至都没有问他叫什么名字。更不要说像美国大片里那样周密计划,出发前先往他头发丛里安装一枚小小的纽扣式卫星跟踪器或塞上一只耳机。警察倒是将孩子的妈妈叫到一旁,循循善诱地劝慰一番,最后在她耳边很神秘地嘀咕着什么。趁此工夫,他受命一路小跑去把自己的车从巷道里开了过来,警察才让女人上了车。
怎么说呢,第一眼看到这个歹徒时,樊理并没有觉得他有什么过人之处,换句话说,他脑子里关于罪犯的种种印象,并没有在对方的相貌和举止上过多地显现出来。恰恰相反,直觉告诉他歹徒其实再平常不过,跟平日所能见到的形形色色的民工无二,木讷,寡言,愁苦而落魄。如果他手里没有咋咋呼呼攥着把半尺来长的匕首的话,他根本不会把这个人跟罪犯联系到一起。还记得刚才上车时的一个细节,歹徒居然是从身后搂抱着男孩双双钻进车厢里的,这个愚蠢的动作非常危险,如果当时警察从后面冲上来,冷不丁给他一击,这家伙恐怕早就完蛋了。
现在,那把刀子并没有架在男孩的脖子上,歹徒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司机身上。锋利的刀尖大概就顶在樊理座椅后脖子那个位置,那里似乎阴风阵阵,叫他不由地倒吸凉气。往前开,一直往前开……到下个红绿灯左拐,不,不对,该朝右拐!歹徒的命令干巴巴的,也许因为内心的巨大惶恐,言语缺乏必要的精确度。拐啊,你快拐啊——发啥愣呢,一直朝右拐下去。
樊理趁机抬眼向后视镜瞥去,对方似乎有些急不可耐,嘴角尽是白兮兮的唾沫渣儿,嘴唇干得起皮了。从下午到此刻,这家伙在学校耗了好几个钟头,也够他受的了,肯定又饥又渴吧。
也是忽然记起来,车门下方杂物槽里备有两瓶矿泉水。于是,他脚下略微松了松油门,一面腾出左手去摸门槽里的水瓶子,一面不无谨慎地说,我这里有水,给你来一瓶吧……话音未落,他立刻感觉到一股可怕的坚硬突然顶在后脖子上。
别乱动,我啥也不要,只管开好你的车!对方闷声闷气地发出了严厉警告。刚刚抓住矿泉水瓶的左手吓得弹了回来。汗珠子猛地盖满额头,这种被人用刀子胁迫的恐惧感,有生以来还是头一回。他只好悄无声息地按对方要求继续开车。
男孩的妈妈忽然扭头狠狠扫了他一眼,他也迅速地看向对方。这女人的脸色煞白煞白的,感觉她有话要说,但迫于恐惧她不得不强压住怒火。但她的眼神分明带着深深的责备,好像在说:妈的,你疯了吧,真是没事找事。
樊理不敢吭声了,无味地咽了咽唾沫。也许只有他最清楚,汽车正在夜色中惊心动魄地行驶着。这种感觉绝对前所未有,不知道前往何处,更不知道何时才能结束这该死的一切,每前进一步似乎都有可能出现意想不到的情况。他开始有些后悔,无论如何刚才做出这一决定,是有些荒唐和太过冒险的,但那一刻仿佛有谁在背后指使,使劲推搡着他往前,他的嘴巴跑得比脑子快。难道昏头了,想当英雄了吗?他一遍遍问自己,答案是否定的,英雄?这辈子他想都没有想过,生活压力这么大,好好活着已经不容易了,见义勇为还是等下辈子吧!如果说形势所迫,再加上自己撞倒那个老头,良心上多少有些不安,或许还能勉强说得过去。至于心血来潮想给歹徒一瓶水喝,完全是想借此打破车上这种可怕的死寂,也许稍微沟通一下,对彼此都有好处,可问题是那家伙根本不领情,这种人真是该死,没药可救了。
离市中心渐渐远了。这一路上汽车经过一片又一片建筑工地,黑色的塔吊如高大的杨树林一般不时矗立在道路两侧。其间夹杂着拆了一多半的旧楼,只剩下一面墙体的老式平房,断壁残垣尚存,可那些房屋的窗户和门全都不翼而飞,留下张牙舞爪的钢筋从待拆的楼体四周伸展出来,看上去鬼影幢幢叫人感到莫名的紧张,到处都显现着兵荒马乱的痕迹。按照歹徒的指挥再往前开,车便出了城,关门闭户的路边小店显得诡异十足,还有闪着鬼火一样的军用帐篷,那是专为看管新工地临时搭建起来的。堆积成山丘状的生活垃圾起起伏伏,一直延伸至更远处。
九十年代一开初,他大学刚毕业就被分配到这里参加工作,近二十年的生活让他对此地有了较深的感情。他知道这个地处偏远的西北城市经过两三代人流血流汗才建成今天这个样子,眼前那些将要被拆除的旧楼和平房都很有年头了,有的甚至比他的年纪还大。这些年城市人口与日剧增,外来者成天在大街小巷摩肩接踵,房子就越来越不够人住的了,经历了最初的福利分房到统一参加房改,再到后来房子彻底变成一种昂贵的商品,这一切政策终于压得原先的老城区气喘吁吁。城市外围也像暴发户的腰围不断往外扩张,几乎每年都有大片大片农民的土地被房地产公司侵吞掉,昔日的田园风光消失殆尽。旧东西总要垮下去的,只是个时间问题,接下来就会有一幢幢新楼拔地而起,像盛开的花朵招蜂引蝶般吸引周边更多的有钱人纷纷进城来置业,而买不起房的人依旧口袋瘪瘪的靠边站着,他们不得不租用廉价简陋的房屋过日子。那些曾建于八、九十年代甚至更久远的砖混结构的楼房,一度也是那么崭新发亮欣欣向荣,可好像没过多久,它们全都显得老旧不堪,几乎一眼就能看出来,粗糙的墙皮和裸露的砖缝,无不透出已经过去的那些时代的苍老陈腐的气息。也正是这类旧楼老屋,在一定程度上缓解着可怕的住房压力,使很多进城来的人不至于露宿街头无家可归。他有时真的感到惶惑,现在的人不知是怎么了,似乎越来越不懂得恋旧,恨不得一夜之间就让这个小城市赶上遥远的纽约或巴黎,有人想方设法不择手段征拿土地,大张旗鼓开发楼盘,好像世上仅剩下这一件事情值得人们乐此不疲。还有就是满大街下饺子样的汽车了,这个情况是在他自己买了车以后才逐渐意识到的。各类4s店仿佛雨后春笋,从奔驰、宝马、本田、丰田、现代、别克、大众,到国产的吉利、奇瑞以及被戏称为易拉罐的比亚迪,原先田园肥沃景色秀丽的郊区,一下子变成了购车者的天堂。据说,每天都有二三百辆车从这里欢天喜地开进城里。汽车确实给人们的出行带来了极大的方便,可只有当事故发生时,你就会发现,这个城市对于毫无节制暴增的私家车还没有做好必要的准备,一方面是拥挤狭窄的道路,更重要的是缺乏那种城市文明的协调关系,一种人和人或者人与车之间最起码的沟通和尊重,一旦出了事那就等于捅了马蜂窝,吃不了得兜着走。这些年给他印象最深的好像是,房子越盖越不够用,汽车越跑路越窄,人心变得像沙漠一样荒凉,过去内地人时常拿沙漠来比喻香港,现在似乎轮到自己头上了。
真想问问后座上的那个家伙,干嘛要跟那些孩子过不去,干嘛非要选择这条不归路,难道这种极端的方式,就能替他解决实际问题吗?那么,这家伙到底摊上什么倒霉事了,非得铤而走险持刀绑架小学生。也许,正是满脑子的疑团才促使樊理下定决心的。尽管,歹徒劫持的是别人的孩子,可从傍晚到现在他内心所经受的焦虑和恐惧,并不比坐在他旁边的女人差多少。如果没有这档子破事,或许他根本不会急火火地选择绕道行驶,那样的话怎么可能偏就撞车呢。唉,真应了老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啊!
突然听到咣啷一下,汽车跟受惊的老虎似的猛然颠跳起来,接着底盘就被路面的什么硬物死死硌住了,发动机呜呜怪吼着,车轮却只在原地上空转。那一刻,车里人的身体都往前猛栽而去,女人吓得顿时失声尖叫起来,歹徒的脑门也重撞在座椅靠背上,惟独孩子一点反应也没有,吃过东西后小家伙大概是有些迷糊了。
咋开的车?歹徒没好气地咕哝着。樊理忙不迭地解释,该死,这里连个路灯都没有,也怪我视力不太好。说着,他迅速挂好空挡,准备下车去查看查看。歹徒很不满地问道,真就一点儿挪不动了么?樊理点头,又转过脸说,估计够呛,要不这样,你跟我一起下车去看看?
对方分明已从座位上站起来,因为空间狭窄,他不得不佝偻着腰身缩短脖子,正不无狐疑地盯着樊理的眼睛。然后,口气生硬地对副驾座位上的年轻女人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坐着别乱动。说完,慢吞吞地打开了靠近他的那扇车门,但又觉得不妥,最终还是犹犹豫豫地又拉上车门,他让樊理一个人下去查看。
果然,这段路比想象中更糟,都是让那些过往的大型卡车碾坏的,到处坑坑洼洼,石头土块丢得东一摊西一摊的。不用猜肯定是那些家伙为了城里建房子搞绿化,把乡下好好的沙石土料一车车运进城里,再把堆山填海般的废物垃圾运到这里掩埋。汽车被搁在一个很大很深的坑里,一时进退维艰。
真是祸不单行!樊理简直心疼得要滴血了。如果说刚才跟老头碰了一下只能算个皮外伤的话,那么这次可就没那么幸运了,弄不好发动机和油箱都要大受损失了。他气急败坏地踢了一下车轮,由于用力太猛,脚尖钻心地痛,他跳着脚几乎流了泪。他强忍疼痛和满腔怒火,又把头伸进车窗,要想过去的话,得有人帮我推车!事实上,这话当然是说给那个家伙听的,因为女人和孩子根本指望不上,他们没有力气。歹徒听后将那颗刺猬头伸出车窗外,来回张望了半天,显然,这种时候离开汽车对他来说意味着巨大的冒险。
还是你去推车,我给你开,歹徒突发灵感似的冒出一句,生怕对方不相信他的话,紧接着又补充道,过去在村上,咱也摆弄过两天四轮拖拉机。不等樊理做出应答,他便自作主张从后座的过桥处一跨腿,像愚笨的狗熊玩杂耍竞翻爬到前驾驶座上来了。
这一刻,樊理心里忽然有种难以遏制的厌恶与憎恨,尤其是一想到自己的车将要被对方当做狗屁拖拉机来折腾,这感觉简直叫他既懊恼又悔恨不已,世上竞还有这种粗人,真他妈的该死,可事已至此又别无良策。何况,对方手里自始至终都抓着那把沾了血迹的刀子呢,他现在只好由着对方任意摆布了。
发动机倔强地哼哧了老半天。樊理几乎用上了吃奶的力气。那个家伙只知道在车上拼命轰踩油门,好像那些汽油根本不要钱似的。一股股浓烟争先恐后地从排气筒往外窜,呛得推车的人狂咳不停。好在,汽车终于嗷嗷叫着爬出了倒霉的坑壕。然而,它却跟头疯牛似的径直往前冲出去,刹车器似乎完全失灵了。一眨眼工夫樊理已被远远地甩在车后的烟尘中了。
在某个瞬间,他确实有种极不好的预感:完了,车让歹徒抢跑了!自己竞稀里糊涂中了狗日的圈套,像只猴一样被坏蛋给耍了。
六
只要想起刚才那一幕,樊理依然会感到心有余悸。
当时,的确有种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的孤立无援感。他拼命朝四周张望连声呼喊,除了看到几辆趁着夜色超载疯跑的大货车,附近根本没有一辆警车的影子,鬼才知道他们关键时候跑到哪去了,哪怕是呜呜地闪一闪警灯也算个安慰啊。但也就在他几近绝望的时候,汽车居然在前面猛地调了个头,又原封不动地开了回来,这确实让他始料不及。
对方将车歪歪斜斜停下来,照旧那么笨手笨脚地又翻爬回后座上去了。等樊理重新钻进驾驶室,歹徒忽然不无兴奋地开口说话了。这是个啥车,真娘的窜,乖乖,一给油门,就一下子飞出那么老远去。他像在自言自语,甚至还有些艳羡地咂了咂嘴皮。
樊理心里忽地掠过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在一分钟前,可以说他已绝望透顶,假如车真的被抢走了,对于他来说不单单是种巨大的经济损失,那简直就是此生的奇耻大辱,堂堂国家公务员,大学本科生,一个九岁女孩的父亲,那么轻而易举地就被坏人给忽悠了,说出去简直能活活丢死人。好在,车里的人并没有听到他那一通歇斯底里的鬼哭狼嚎,我的车我的车,快来人啊,抢劫啦……所以,此刻一旦物归原主,他反倒觉得很难为情,毕竟对方没有那么做,或者说,人家压根没有那么想过,只不过是拖拉机和小轿车的驾驶感觉太不同了,对方实在是没有控制好油门,才让车飞窜出去的,仅此而已。
我要尿尿,憋不住了憋不住了,妈妈尿……汽车刚一开动,男孩突然一连声地叫唤起来,那种迫切感好像他已经尿到裤子上了。樊理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这才明白一直萦绕在车里的那股异味,十之八九是孩子的尿臊味,遇到这种事情,孩子不被吓得尿裤子才怪。
别急别急,叔叔这就停下让你尿。女人听樊理这么说,也忙扭过头去安慰孩子,别着急,好儿子,再忍一忍啊,妈妈马上陪你下车尿啊。
不——准——停——车!后座的那个家伙几乎冲着樊理的脑袋咆哮起来,生怕司机听不清楚他发出的指令。
好好开你的车——他想尿就尿车上!
樊理隐隐觉得后脑勺的头皮一阵阵发麻,刚刚舒缓的下来的油门马上又绷紧了,汽车不得不继续向前飞驰。正前方那一片被车灯照亮的路面以及夜色显得苍白而又鬼魅十足。虽说已是深秋,可还是会有些夜游的昆虫躁动不安地撞向车头或挡风玻璃上,霎时间粉身碎骨,发出砰砰的闷响。女人又紧张又难过,却始终泪流满面无话可说。孩子挤牙膏似的弄出呜呜的抽泣声,好像就坐在一只正要发威的大老虎身旁,也许他早已经尿了,该死,肯定尿到车坐垫上了。樊理心里忽然有种即将崩溃前的冲动,感觉来自浑身上下的血液全部汇聚到额头,脑门子生疼,手脚都不由地有些痉挛了。
这位老兄,你看能不能商量商量,这到底是要去哪?咱们这样黑灯瞎火乱跑下去总不是个事啊……你想上哪我倒都没意见,可不可以让这娘俩先下车去,我保证把你平平安安地送到目的地,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看这样好不好?樊理几乎是一股脑说出这些话的,他已经完全不在乎出发前警察叮嘱过什么了,他只是不想这样毫无作为地干耗下去。某一刻,他甚至就差跟对方说那句老话了:悬崖勒马为时不晚。但也许是迫于形势,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整个傍晚到现在,迟到、撞车、挨骂、遭白眼,还差点被人卡住脖子一顿扭打。最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莫名其妙地上了这条“贼船”!——都怪一时意气用事,竟然要用自己的车护送歹徒和人质,真他娘的见鬼了!警察又没死绝,他干嘛要充大瓣蒜呢。如果再这样不明不白地憋受下去,他觉得自己迟早要发疯了。车是自己的不假,开车的也是他自己,可惟独前途一片黑暗,车似乎走在悬崖边上,随时都会车毁人亡的。这感觉太突兀太惊险了。
事实上,多少年来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一直时隐时现,比如单位评高级职称,大概有那么两次他都因为几票之差而落选。个中缘由他心里清楚得很,领导们总是要搞平衡的,而那些评委最是吃人不吐骨头,这种事过去也就是吃桌餐饭,现今光吃饭根本没用,关键时刻得动真格的,说白了得送钱送礼给人家。再有他的职务,从大学毕业到现今,一晃已人到中年,可还是一名小科长,而且还是个副手。他人生的方向盘其实一直都让别人掌控着,他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或者仅仅是屁股下面的四只轮子,只能默默地低头拉车,永远也无法选择前行的方向。难怪单位人事上流传着一句顺口溜:男人要进步就送票子,女人想升迁得撩裙子。事情明摆着,适者生存,你要学会见怪不怪和忍气吞声,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商量?跟你有啥好商量的,谁也管不了我的事啊。对方一边冷冷地嘟哝着,一边无聊地用刀子的手柄末端像锤子一样,咚咚地在樊理座椅靠背后方敲击着,而每敲一声他的心都会跟着使劲扑腾一下。
你们都觉得我是个苕子(傻子)吧,我也觉着自己苕得快没个人样了。像咱这样的人,天生就该受苦受累,不像你们城里人,成天吃香的穿光的,出门就坐车,冬天冻不着,夏天晒不着,可咱一年到头,哪有一天轻省日子,得不停地下力气干活啊,庄稼人就这命,没啥好抱怨的。说来,咱村原先在郊区也算数一数二的,地肥,灌渠也通畅,庄稼收成年年都不赖,离城边又不算太远,出去卖个粮、卖个菜也算方便,那阵年年都有个好盼头……可后来突然要搞开发,要建个啥大型工业园区,还要修几条八车道的柏油路,这样一来,咱们原先的地就被陆陆续续征掉了。当初上头明明说好的,一分地能补几千几千,大伙还都偷着乐呢,这下可好了,熬出头了,等手里有了钱,再不受那地里的罪了……谁曾想,地是真的都没了,再没啥农活可做,可钱只给了个零头,说是资金还不到位,等到位了一准补清……这眼看三四年光景了,为了讨要那些钱,成天求爷爷告奶奶,村上推乡上,乡上又推给郊区政府,郊区说这事他们也管不了,说那项目都是市里统一征地筹建的。咱平头百姓一个,上市里两眼一抹黑,找谁说理去……唉,你说说这叫啥世道,你要是资金不到位,为啥还要急火火地把咱的地都征了去,害得人当老讨吃,东奔西走去要钱……唉,要是真能把钱要回来,咱就想买辆时风农用车,好进城做个啥买卖,往后安安稳稳过日子……今年一开春,大伙又都吵吵起来,说当年那些钱确实拨到各乡各村上了,哪知头头们瞒着大伙,把截留下的款子投给工业园区入了什么股份,说是等着以后好分红……大伙就去找村长说理,才知道春节前人家就悄悄搬到城里住小洋楼去了……后来不知是听哪个说的,有人亲眼看见村长家那个调皮捣蛋的宝贝娃子就在城里的这所学校念书……我这些天在学校门口转悠来转悠去,那里的学生娃娃赶上一大草滩羊多了,狗日的村长真是鬼精鬼精的,把娃子藏在这里,谁能找得着啊……那些钱啊,怕是这辈子也要不回来了……庄稼人活该这个命,跟谁诉苦去哟……呜……呜!
哭声苍老且哀痛,来得叫人猝不及防。
樊理觉得这一定是自己有生以来听到的最难听的声音,甚至有些摧枯拉朽撕心裂肺。他的心忽然开始往下沉,刚才鼓起要跟对方来个鱼死网破的那股莽撞勇气,一下子便销声匿迹了。难怪当初晓晓入学那么困难,看来只要肯花钱,就连郊区一个小小村长的儿子也能办得进来。他又想起自己同事的孩子,学习成绩本来糟得一塌糊涂,可这位同事后来偏要费九牛二虎之力把孩子由原先一个三流小学转到晓晓所在的重点学校。大伙都说孩子学习那么差,在哪上还不都一个样。可这位同事却振振有词,他说这个你们就不懂了,我家孩子学习成绩固然不好,可要是转进一流学校,他长大以后人脉关系一定会很旺很旺,因为好学校优秀生必然多,将来这批优秀人才读完名牌大学参加工作,一个个可都是社会的中流砥柱,到那时候他家孩子打着同学的旗号,想办个事托个关系还不容易,说白了他给孩子转学图的就是这个。同事这番奇谈怪论简直叫人无言以对。
此刻,后座上的男人抽泣得像条受尽委屈的老狗,呜呜咽咽,涕泗横流。孩子和女人也都惶惶地屏住了呼吸,彼此面面相觑,一声都不吭,生怕再弄出一点儿动静会火上浇油,惹火上身。这时,樊理的电话有些暴躁地叫了起来,老婆打来的,劈头盖脸质问他们爷俩到底怎么回事,都疯到这时候了,还不赶紧回家来。他本想实话实说的,可话到嘴边又急忙止住,只是模棱两可地支吾了几声就匆匆挂断。
心里的那股怨气已渐渐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难以摆脱的现实感,说不上是感慨还是怜悯,这一切正沉甸甸地堆积在胸口,郁结得几乎叫人要窒息了。樊理不清楚是对方的那一通无比纠结的诉说,还是悲恸无助而又苍凉的哭声,总之,他仿佛被裹挟到另外一种情景里,这里既陌生又熟悉,没完没了的劳碌奔波,永无尽头的曲折之路,还有一张张冷漠无情的面孔。所有一切都像这深秋的夜色,越来越阴冷,也越来越僵硬。这绝对不是他一个人的错,尽管他做了自己不该做的蠢事,错就错在他不应该不计后果闯进小学校对无辜的孩子歹毒出手,可除此之外,他又能做些什么、还能做些什么呢?他的地被人家征掉了,他的活命钱几乎打了水漂,他要找的人又像是从人间蒸发了,没有钱也没有地可种了,他成了名副其实的无业游民,孤魂野鬼般,整天到处流窜,变得处心积虑。其实,他的目的再单纯不过了,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他不就是想要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吗?难道说忍气吞声郁郁而终才是他唯一的出路!
樊理心里如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可不管怎样,他真的再也恨不起来了。他竞又莫名地想起那年单位评职称的事,明明自己都被公示过的,可最终又被莫名其妙地刷下来,理由是论文篇数虽然够了,可所发表的刊物非核心类。关于发表论文一事,他确实没有像别的同事那样,私下里花一两千块买几个版面应付了事,他是点灯熬油一个字一个字在电脑上敲出来的,后来文章相继登在一些专业杂志上,反响很不错。牵扯到个人利益,他实在觉得忍无可忍,才硬着头皮找上面据理力争。领导摆出一贯的慢条斯理和事佬的样子说,这事得从长计较,毕竟你还年轻,往后有的是机会;至于别的同志是不是花钱买版面,你又没有什么铁证,反正送审的论文得上核心,这是人事部门的明文规定。后来他终于想通了,去他的吧,等到下次评审前他也如法炮制,不就是花俩钱嘛,干嘛跟自己过不去呢。一切都不过是场游戏,是游戏总得讲讲规则,哪怕那些规则本身就非常荒谬非常可笑,不堪一击。
远处依稀闪烁起朦朦胧胧的灯光,低矮的房屋轮廓在夜色笼罩下影影绰绰的,透过车窗缝隙灌进来的风,带着一股潮湿清冷的乡村烟火气。路面越来越窄了,且坑坑洼洼的,看来汽车已经开到离城很远的地方了。樊理暗自寻思,这个倒霉的人十有八九是住在附近吧。也许,他离开家有些日子了,只是想回来看一眼自己的老婆和孩子,眼下他做下这种事,往后恐怕也不太容易见到亲人了。
师傅,给停停车吧,再往前开路不好走,我该下来了。说话声显得异常平静,他本人好像已经忘记了劫持人质这件事了,好像只是很平常地搭了辆顺路车而已。停到这就行了,你也好调头回去。
樊理犹犹豫豫地用脚尖点了点刹车器,伴随着一团浓浓的尘烟,汽车终于慢慢地停靠在土路边。这一路啊,给师傅添了不少麻烦。对方客气得有些叫人不太习惯了,毕竟他是以那样一种令人惊恐的决绝方式钻进这辆汽车的,一路上虽没做出特别出格的事,可他还是让车上的人饱受了煎熬和恐惧。或者说,是他让这个原本平常的傍晚变得陌生而又冰冷。他用一只手摸摸索索去开车门,也许临时惦记起什么来,就在推开车门的一刹那,他忽然回过头去,冲那个歪歪斜斜斜躺在座位上男孩看了一眼。此时,樊理跟那个女人早不约而同地扭过头去,密切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两个人的呼吸都快凝滞了,惟独发动机发出低沉持续的哼鸣声。
借着车里的昏黄的灯光,他们发现这个倒霉的家伙竟然用一只手摸了一下男孩睡得昏昏沉沉的小脑袋,嘴角嗫嚅着什么,好像在同孩子做最后道别,睡吧,小家伙,不用害怕了。或者,仅仅是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他什么也没有说。
那一刻,樊理心间浮动着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对方已完全不再是先前穷凶极恶晃着刀子的模样了,那个有些狰狞的劫犯形象似乎仅仅是在电影电视中才有的情景,或者,此前的那个他仅仅是噩梦中被什么鬼魂附了体。尤其是,当他的手指颤颤巍巍抚过男孩毛茸茸的小脑壳时,樊理脑子里一直绷着的那根弦突然就松弛了下来。他如释重负地在座位上舒了口气——虽然不知道这个人能好到哪去,但他似乎也坏不到哪去。
在此之前,对事情的结局樊理确实有过无数种猜测:对方会不会言而无信,会不会狗急跳墙,会不会对男孩再下毒手,或者,孤注一掷地挟持人质趁夜黑继续逃窜。最终什么也没有发生,几乎风平浪静的,他一路战战兢兢开着车把对方送达了目的地。但是,接下来的一幕他却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
无异于神兵天降,一名年轻干警居然出其不意地从樊理汽车的后备厢里蹿出来——鬼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钻进里面埋伏好的——猎豹一般准确无误地将刚刚钻出车厢的倒霉蛋扑倒在地。一时间,警察威武的厉声呵斥,冰冷的手铐哗啦作响,那个倒霉蛋趴在路上死命挣扎苦苦哀嚎。与此同时,大小几辆警车也风驰电掣般驶来并迅速包围了现场,刺人眼目的红蓝两色警灯不停闪烁着,将原本沉寂的黑夜撕出无数道触目惊心的裂缝。
就这号蠢狲也敢出来闹事,长他妈几个脑袋,死有余辜,带走!—那个干部模样的警察一面气狠狠地发号命令,一面径直走到樊理跟前,伸出手很有力地跟他握了一握。同志,辛苦辛苦,任务完成得很出色。
樊理有些受宠若惊,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跟警察握手,或者说被警察握住。他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也许这个结局来得太突然了,他分明还沉浸在先前的种种焦虑与恐慌中难以自拔。干部模样的警察早已拉开车门,探身进去慰问车上的受害者。那母子俩正紧紧搂抱成一团,大人嚎孩子哭,简直跟生离死别过一般。警察根本插不进话,便回头嘱咐樊理先跟他们一起回趟局子,还需要做笔录协助调查。
警车呜呜地在前面鸣笛开道,樊理满心茫然地驾车相随。原先绷着的神经倒是松懈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落寞感。身后座位上的母子俩哭声渐止,一旦险情解除,女人又沉浸到絮絮叨叨中去,不停地问询孩子这里疼不疼,那里难受不难受。男孩的回答哼哼唧唧的,多少也有些不耐烦的样子,好像眼皮重得就快合上了。汽车发动机显得沉闷又压抑,女人和孩子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沙哑和飘渺,仿佛都是一场梦境里不小心溢出来的,听起来令人多少有些犯困。
七
派出所所长:(嘴角叼着半截烟卷,缕缕青烟罩着有些铁森森的脸)樊先生,请你再好好想一想,你的证词对这案子的调查和定性都很关键,一定要实事求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要知道法律是最讲事实和证据的,可不能感情用事啊!
女人:(始终斗鸡样咬牙切齿喋喋不休)你们千万别听这姓樊的在这瞎摆乎,明明是他先开车撞伤了我老父亲,我们家人不过多说了他两句,他就怀恨在心,想趁机报复。他刚才的证词分明都是在替罪犯开脱,我看他打一开始就没安啥好心眼!那个恶魔哪有一点儿人性,伤了几个人不说,还险些要了我儿子的命。先前在车上,他还拿刀子逼着我儿子不许尿尿呢,可怜我的孩子差点没让尿憋死……要是把牛牛憋坏了,往后可怎么做人?
樊理:事情根本不像她说的那样,人家只是不让我停车,并没有说不许孩子尿尿,不信你们可以问问埋伏在后备厢里的警察。
年轻干警:(站姿笔直、挺胸抬头、目不斜视)报告所长,后备厢里又窄又闷,基本上听不太清楚他们说什么,不过,孩子确实哭闹过一阵子,好像很着急。
老妇人:(一直怀抱着男孩,双手不停地抚摩着孩子幼小的身体)只要咱孩子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谁都有走错路的时候。
女人:妈——你到底胡说些什么,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劫犯:(上身被捆成粽子样,耷拉着脑袋,老老实实蹲在地上)我该死,我罪有应得,我不是人……还不都是让那些钱逼的,要不咋会——唉!
樊理:凡事总得有个前因后果吧,我相信他是确确实实碰到了难事,是天大的难事,否则他不会那么胡来的。
劫犯:谁说不是啊,但凡能有一点点法子,咱也不会走这条路啊……一家老小还都指望着要回那些钱过日子呢。
派出所所长:妈的,犯了法还要强词夺理,有困难解决困难,人人都像你这样,我们的社会还不乱了套!
劫犯:是是是……我有罪我有罪啊……
樊理:别的我不太清楚,至少在我开车送他的路上,他真的没有再伤害过我们谁。我再提醒一点,刚才我的车被卡在路上,还是他帮我开的车,我下去推车的工夫,他完全可以驾车逃之夭夭,可他没有,还是把车开了回来交还给我,这说明了什么?警察同志,请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要是换了另外一个真正的凶犯,情况又会怎样呢。
女人:哼,刚好了伤疤你就忘了疼啊!当时明明是你想让他帮你下去推车的,可这家伙太狡猾了,死活不乐意去,才把你指使下去推车。现在你反倒惦记起这个坏蛋的好处来了,我看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简直胡话连篇!
樊理:我清醒得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他做了蠢事不假,可那也得分清盐从哪咸、醋从哪酸,不能不分三七二十一就将他一棍子打死吧。警察同志,请别光急着审问他、定他的罪,你们也该下去了解一下实际情况,那些家伙拖欠他的钱好些年了,为什么至今也不肯给个说法?害得他一个农民有地不能种,有家不能回,这不是明摆着要把人往绝路上逼吗?
女人:哈哈,我总算听明白了,你果然跟他穿着一条裤子,你就是他的帮凶!
派出所所长:冷静冷静!不要动不动就上纲上线的,现今可是法治社会,我们不能随便冤枉一个好人,可也绝不轻易放过一个坏人。
女人:所长同志真英明!难怪我越想这事越觉得蹊跷,按理说姓樊的应该痛恨这个歹徒才对,毕竟他拿刀子胁迫他开车,可他非但不积极告发,反倒处处向着歹徒说话,他俩不是一伙才见鬼呢!
樊理:诬陷,这纯粹是诬陷!
派出所所长:大家都不要激动,怀疑也要有证据嘛。
女人:证据我当然有,姓樊的半路上突然提出来,说是让我们娘俩下车去,当时黑灯瞎火的,亏他怎么想出来的,万一我们下去遭遇了不测算谁的?再有,他一个普通人,怎么胆子那么大,放着自己的孩子不送、家不回,偏偏又搭时间又搭汽油的,他是想学雷锋当英雄,还是监守自盗,这些怕是还两说呢!
樊理:(忍无可忍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你……你这女人简直不可理喻……你……你血口喷人!
女人:谁不可理喻谁心里最清楚!说我血口喷人,那你为啥偏要站在罪犯的立场上?你不是跟他有亲戚,就是你自己心里有鬼吧,难怪在路上你还贱不喽嗖给那坏蛋水喝,你怎么那么好心?你说呀你——怎么不说了,你哑巴了,还是心虚了?
老妇人:闺女啊,咱做事不能昧了良心,今天多亏人家樊同志不顾危险肯出车帮咱们,不然的话,孩子现在真不知咋样呢……你咋能由着嘴胡说八道呀?
女人:妈!你什么也不明白,就说少两句吧,反正这里没啥事了,你先带孩子回家,老爹受了伤需要人照顾。
老妇人:你爸没事了,在家歇着呢,我们就是不放心你。
女人:我又不是三岁孩子,有啥不放心的!
八
凌晨两点四十分。
他依旧烙饼似的翻来覆去睡不着,耳朵里始终是无休无止的吵闹声。妻子和女儿已睡得很沉很沉了。接女儿回来他只简单地跟妻子讲了学校里的事,至于自己撞车以及后来的那些复杂过程暂先保密,主要是说了也无益,还要惹她着急上火不停唠叨,况且,他早被折腾得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直到上床前,晓晓的作业也没能完成,孩子困得东倒西歪,本来事出有因,怪不得孩子。是他主动提出不让女儿做了,说要是明天老师问起就说是家长同意的。尽管这样,晓晓还是有些提心吊胆,生怕明天当众挨批评,后来她实在挡不住困意来袭,才哭哭啼啼睡下的。
他感到身心疲惫,但就是没有丝毫睡意,大脑中控制睡眠的那根神经像是被谁很阴险地掐断了。索性蹑手蹑脚爬起来,一个人悄悄猫在书房里猛吸了两根烟。后来又打开电脑上网,在百度搜索引擎随便输入了几个关键词:持刀、歹徒、学校。屏幕上立刻呈现出叫他难以置信的五花八门的相关链接。
某年某月某日,一名男子闯入吉林省磐石市明城镇中心小学,用刀将正在上课的12名小学生砍伤。
某年某月某日,山东莒县第一实验小学发生一起恶性事件,一名男子手持菜刀砍伤25名小学生。
湖南临武县广宜乡中心小学教师刘红文突然精神失常,在校园内持菜刀当场砍死学生2名,砍伤学生11名。
近日,在北京北大医院幼儿园里,一名看门的临时工持刀将园内15名儿童和3名老师砍伤。
甘肃宕昌县秦峪乡羊骨堆村小学发生一起恶性事件,一名本村成年男子双手各持一把菜刀冲进教室,将15名学生以及两名当地农民砍成重伤。
江苏泰兴市泰兴镇中心幼儿园发生一起伤人事件,一名男子持刀冲入校园,砍伤31人,包括28名幼儿、2名教师、1名保安,其中5人伤势较重,有生命危险,受伤者已被送往医院抢救。持刀男子被当场制服。据初步了解,持刀男子为当地人,47岁,原因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上海最近发生首例校园劫持事件。一名歹徒闯进位于上海市普陀区宜昌路的江宁学校,进入A栋二楼一年级4班教室,持刀劫持了一名一年级男生。警方与歹徒经过两个小时的周旋,于当日中午12点35分将歹徒制服,人质及同班学生安全脱险,一名干警受轻伤。
他默默滚动鼠标一页页往下浏览,屏幕上荧光格外刺眼,那些或黄或蓝的关键词条犹如一道道划破午夜的闪电令人触目惊心。他几乎没有勇气看下去了。险象环生的校园变得叫人异常恐惧,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每天不是把孩子送到学校,而是很不负责地丢到悬崖边上,然后孩子的一切都听天由命。妈的,这到底算啥世道,连最最纯洁美好的校园也成了一触即发的雷区。往后还能不能继续送女儿去上学,还是干脆让她待在家里,花钱雇个家教上门辅导,可万一家教本身就是个隐藏很深的恐怖分子呢?稀奇古怪的念头层出不穷,似乎并没有哪一条路更可靠。滚动在眼前的那些铺天盖地的文字和图片当中,总算还有一条让他忍不住多扫了一眼:
某年某月某日,一名可疑男子强行闯入东北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校园,执勤保安上前拦截,该男子不听劝阻,并掏出随身携带的菜刀向学生冲去,路上的行人吓得四处乱跑。学校门卫立即报警,与此同时保安员迅速上前追赶并与持刀歹徒对峙。接警后保卫处立即启动应急预案,组织其他保安员携带防暴工具迅速赶到现场,用防暴棍、防暴钢叉、防暴盾牌一起围追堵截持刀男子,仅用几分钟时间就把凶狠的持刀歹徒制服,路上的行人依旧惊魂未定。原来,以上情景是该院保卫处组织保安员开展的一场惊心动魄的防暴演练活动……
真叫人啼笑皆非!是道高一尺,还是魔高一丈?到底是东北人,什么事都敢忽悠啊,竞堂而皇之地搞起了什么防暴演练!难道这些真的管用?万一凶狠残忍的真歹徒不期而至,学校也会像演练中那样从容应对克敌制胜?恐怕一切还是个未知数吧。不过由此至少可以断定,天底下的学校早已是谈虎色变草木皆兵的样子了。想一想这种状况多像当年的“非典”时期,病毒肆意蔓延,人人岌岌可危。最不可思议的是,歹徒的作案方式都跟得了某种传染病似的,简直就是在扎堆跟风竞相效仿,狗日的全都冲着学校和学生!
樊理的单位是专门搞行业发展调查研究的,他很容易就从网上林林总总的案例和数据中得到了一个惊人的结果:即今年仅头十个月内,全国平均每个礼拜都有一所学校发生此类恶性案件,平均每两天会有一名无辜学生遇害!早在傍晚接到女儿电话的一刻,或者说,一路开车前往学校的途中,他还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最倒霉的家长,没想到他还算是顶幸运的那一个。最起码,现在自己的宝贝女儿正毫发无损地躺在床上。
可是,此刻一旦居安思危,反倒让他感到无比的惶恐,就像昏迷中被谁注射了一剂大麻,现在人忽然清醒了,看着胳膊上莫名发红的针孔,再联想到随时将要发作的毒瘾,简直毛骨悚然,惶惶不能自已。不行,得抓紧时间给晓晓配部手机,最好明天一大早就去买,刻不容缓,这样他们就能随时同孩子保持联络了;同时,还要去书店买一些安全防范方面的专业书籍,必须让孩子从现在开始树立自我保护意识,遇到险情首先懂得保护好自己;再有,每天早中晚的接送务必按时按点,尤其是他们没来之前,晓晓绝对不能离开校园半步,最好是待在教室里耐心等爸妈的电话。可问题是,现在的学校根本不是什么叫人安心的避风港,网上不是说连学校的老师和临时工都会对学生下毒手吗,那么,谁又能保证孩子待在教室里就一定安全呢?这就好比每天开车上路,总会有这样那样的交通事故发生,一句话你不去撞别人,可难保别人不来撞你!
九
夜里实在回来太晚,汽车未能正常开进小区停车场。尖嘴猴腮的保安一再拒绝说里面车位已满,连个扎锥的地方也没有,他后来只得将车随便停在小区门外的马路边上。
一早去送晓晓上学时,竞赫然发现车的引擎盖上又被狠狠地划了几道,看着那些弯曲而又歹毒的划痕,樊理忽然觉得像是谁在后背上猛地刺了他两下,虽不致命,可那痛感却来得着实钻心。昨天的撞痕尚待修理,怎奈一夜之间又添了许多新伤。值夜班的保安早已下班回家了,而前来接早班的人一副刚刚睡醒的样子,樊理过去跟他理论,对方很无辜地冲他摇头摆手,说这事他一点儿不知情。
你们他妈的全都是死人!算什么保安,要你们有屁用,都是他妈的聋子耳朵!樊理狠狠地骂了几句,便扭头忿忿离开了。
经过彻夜的胡思乱想,横竖也没拿不出一个万全之策来好好保护女儿。此刻,乍一看到汽车被毁容后龌龊模样,他简直怒火中烧,恨不能立刻逮住那个卑鄙无耻的破坏者,并将对方生吞活剥了才好解气。这种状况简直无可奈何,只要联想到自己生活的城市,就会发现烦心的事情总是接二连三,有时连最起码的一点儿安全感也得不到保证。汽车越来越多,停车位却少得可怜,每天晚上八点以后小区的停车场便车满为患,就像联欢会上的抢椅子游戏,人数永远比椅子多,要想抢到一个有利位置,你必须绞尽脑汁身体力行,否则,乖乖靠边站吧。
距离校门口十步开外处,已圈定了崭新的警戒线,还新增了两名年轻力壮身着黑蓝色制服的安保,手持黑橡胶棍,盖世太保似的一哼一哈戳在那里。他们毫无表情地不停吆喝着,家长一律不准越过黄色警戒线半步!学校还临时通知大家,所有学生家长每人必须交两张二寸相片及十元工本费,本周将统一办理学生接送胸卡。也就是说,以后不佩戴胸卡的家长是不能随便从学校领走学生的。
种种迹象都表明,校方正在积极采取一些亡羊补牢的措施。这似乎没有什么不妥,可这又促使他不得不思考表面与现实的问题。为什么人们都喜爱做事后诸葛亮呢?事先学校从来没有这么要求过,难道非要等到见了棺材才落泪吗?昨天的情况并非首例,国内那么多学校不都纷纷上演了此类悲剧吗,难道唯独这所学校的领导耳聋眼瞎从没听说过?!起码,教育部门早八辈子就该在全系统内传达、学习(这样的会议不是每天都在开个没完没了吗?至少他本人昨天下午就因参加类似扯淡的洗脑会而接孩子严重迟到了)和加强整改了,若是没有昨天的突发事件,看来这所学校根本不会当回事的,麻痹大意成为习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未雨绸缪的情形永远可望而不可及,事情没轮到他们自己头上,干吗大动干戈?说到底,即便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在有些人看来不过是多围一圈警戒线,再添两名装模作样的保安而已,一切就是这么简单!——问题是如此简单的举措,却总是要以更大更惨痛的代价才能付诸实现。
一旦想到这一点,很多困惑也就迎刃而解了。现在,他脑子里忽然就有种很奇怪的闪念,那就是真该好好感谢一下昨晚那位倒霉蛋老兄(此时想起对方失魂落魄的样子,还有哀痛无助的号啕大哭,他的心顿时像被谁揪了一把),若非那么一闹,往后学校还不知道会出多大乱子呢,真是不幸中万幸。很多时候,好像越是采取极端野蛮的方式,就越能导致某些实际问题立竿见影地得以解决。
开车去单位沿途所经过的几家中小学校,门口几乎都设置了必要的围栏或警戒线,安保人员也都摩拳擦掌严阵以待,看来全市的学校都被“武装”起来了。这种印象也是带有传染病色彩的,好比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一家有难八方动员,最起码也得各扫自家门前雪才对。尽管都在第一时间采取了相应的防范措施,可还是让他觉得这很滑稽,就像小丑在舞台上穿得西装革履的,可骨子里还是往外透着那种叫人忍俊不禁的怪诞气息。他不知道这种做法到底能持续多久,一周、一个月,一学期……或者形成一种永远不变的保卫制度?反正,就算装样子也比没有强些吧,毕竟学校都在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表明这里是安全的。
现在,他心情郁闷地开着被摩托车拦腰撞过、又被游手好闲者夜间划过的汽车,内心也像布满划痕一般乱七八糟的。他感到眼皮子死沉死沉,稍不留意它们就会耷拉下来挡住视线。上午八点钟正是交通最高峰,路上的车跟下饺子似的挤成堆了,滴滴的喇叭声汇聚成浩瀚的噪声之海,淹没了所有的路人。而每个待在车里的人,都恨不能从前面的车顶上呼啦一下飞过去,但那不现实,除非你被一辆野蛮的汽车猛地给撞飞。现实就是这样,你必须老老实实窝在车里,跟蜗牛似的慢慢慢慢往前爬,此外别无良策。
电话响了,恰好在千钧一发间粉碎了一个沉闷的短盹儿,好险啊!他竞差点儿就睡了过去,那感觉就像整个人将要一头栽进黑咕隆咚的万丈悬崖中,又猛不丁被谁一把拽住。他正满头虚汗惊魂未定,那个女人的声音便怒不可遏地直逼进耳膜中来:姓樊的,你最好马上到人民医院来一趟,我家老爷子头晕心悸,高压都快上两百了,都是让你撞坏的……老人家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一刻,他忽然莫名其妙地来了个急刹车,就像是非要停下车来好好跟那个女人理论一番,对方的无理蛮横跋扈到了叫他忍无可忍的地步。他清晰地听到了汽车防抱死系统发出的一串刺耳的咯啷声。与此同时,整个车身撞上冰山似的往前跳了起来,他的下巴和鼻梁结结实实撞在方向盘上,鼻孔喷出两道鲜血,方才知道后面的车已跟他追尾,而他几乎恶狠狠地撞瘪了前方的车屁股。一时间,马路上所有汽车的喇叭声咆哮成巨大无比的愤怒的漩涡,瞬间将他和他的车完全吞没。他只是用一只软弱的手掌下意识地捂着鼻子,好让血不要流得那么快,内心有种毁灭前的兴奋与动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