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域思维与学术归位

2013-12-29 00:00:00叶隽
书屋 2013年10期

钱钟书先生有言:“大抵学问是荒村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或许过于疏离于主流社会的价值标准,但这却深契德国学术精神的寂寞要义。对世界现代学术之发展了然于胸的钱氏,在寂寞生命的生涯之中,完成了《谈艺录》的精深与《管锥篇》的博大,这都是符合学术伦理的基本规则的。这种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人和事,其实提醒我们要走出自己的道路,并非无轨迹可循。

有学者提出“学者的人间情怀”的概念,痛快淋漓地表态:“不是去当‘国师’,不是‘不出如苍生何’,不是因为真有治国方略才议政;而只是‘有情’、‘不忍’,基于道德良心不能不开口”(陈平原语)。这些都是见道之语,给我们后来者留下了理解学者、学术和社会的开门之匙。学风建设说到底是学术伦理的基本归位和思考,一方面我们要承认,现实社会乃至学术社会都有非常现实乃至功利的一面,我们不可能脱离这样的语境而生存,但另一方面我们毕竟是学术人,是人类社会生活中最应具备理想情怀的那一小撮人,我们不应忘记自己的理想主义坚守的位置,哪怕是在现今时代显得极为空洞的。蔡元培那代大转型时期的知识精英高度重视伦理学的重要,他们引进西方(主要是德国)的伦理学,强调“西洋伦理学,则自培根以后,日月进步,及今已崭然独立而为一科学,学说竞优”,要处理的正是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基本关系问题。作为人类社会灯塔的大学与学术也不例外,没有学术伦理的基本维度,我们很难在学术史考镜源流、辨证学术的脉络中实现作为学人的真正价值。而这一点,是古今不易、中外部分的。所以我们就很可以理解钱锺书先生“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之言不虚也。

西学之来也,非袭之而不能御与驭。此中国学术至现代后之一大变局,必须高度重视。一方面,“利玛窦等之来也,一以传西方之宗教,一以传西方之学术。既供地志、时钟,兼自述其制器现象之能,明其不徒恃传教为生也”。另一方面,是王韬所言:“天之聚数十西国于一中国,非欲弱中国,正欲强中国,非欲祸中国,正欲福中国。”所谓“磨砺我中国英雄智奇之士”当非虚语。在这双重考验中,我们最需要学习的,是西学的学术精神,伦理精神。这一点德国学者给我们做出了最好的榜样,1789年5月26日晚六点,在耶拿大学,年及而立的席勒进行他为人师者的首次演说,题为:“何为普遍历史及普遍历史何为?”有关“普遍历史”的概念涉及到整个现代世界形成过程中的“德国理念”,关系重大,这且按下不论。此处特别需要强调的是,在这场演讲中,席勒提出了针锋相对的一组概念:“利禄学者”(Brotgelehrter)与“哲学之士”(philosophischer Kopf)。1803年,谢林在耶拿大学开设了《关于学术研究型学习方法》的课程,延续席勒的思路,在学理上总结“利禄之学”(Brotwissenschaften)的概念,并摒斥之。所针对的,都是其时甚嚣尘上的、渗透到大学肌体中的实用主义思维。费希特的“知识学”体系,则不仅是德国古典哲学过渡的一个桥梁或组成的有机部分,而且还具有为德国学术在理论上“正名”的意义。或者,进一步地说,“知识学”就是学术哲学(Wissenschaftsphilosophie),费希特具有自觉的阐释与建构“学术哲学”的主观意识。这点,从其命名就可以看出来,所谓“Wissenschaft-slehre”就是以所有的Wissenschaften为其关注的对象。从《全部知识学的基础》开始到《以知识学为原则的伦理学体系》,费希特的哲学建构基本可以概括为“知识学”。而后者之中对学者使命的追问,则尤其迫切而具现实维度。学术伦理学的命题在知识学的整体背景下日益彰显,应该说,这是具有为“现代学术立心魄”(Seele dermodernen Wissenschaften)的枢纽性追问,而且具备鲜明的德国“形而上”特征。从《学者的使命》到《以学术为业》,德国学术有其内在的精神凝聚所在。这正是德国学术为何能后来居上,在很短暂的时间里为世人所瞩目,并形成大规模留德潮流的重要原因。不仅能有学术进步的突飞猛进,更具备学术精神之风骨独标,这才是德国学术对于现代世界学术的重大贡献,或曰引领风尚之意义。

我曾提出“韬光养晦-休养生息”的二元结构,并希望其达致“和谐社会”的三维可能。在世界范围,或许也正可能形成一种制约西方现代性无限扩张的另类方案。这表现在学术伦理层面其实也是如此。在现代中国的权力与资本逐渐合流的语境里,我们普遍采用“知识生产”的概念,这或许是某种基本事实,但从价值理念上来说,恰恰是精英人物必须反抗的东西。否则,精英的灯塔意义竟又何在呢?福柯、布迪厄的理论很现实,也很好用,但他们最糟糕的是,没有为人类文明史的走向点燃明亮的灯盏,哪怕是一盏温馨的小桔灯也好呢?然而不,他们或许是坚持求真的学人,在一往无前的求知路上执着前行、风雨无阻;但他们忘记了,人是需要方向的,茫茫大众就更是如此。

在如此风雨如晦的年代里,我们是否需要回到一个伦理秩序井然的时代里?重温故往,我们不仅可以获得美丽或悲伤的记忆,也可以获得宝贵而难得的经验,这正可为我们重启征程提供资源。

诚然,我们还是要在学论学,我想最重要的还是学术归位,我们自身就处于一种选择的过程之中:“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学术有其自身发展的规律,不会依照任何外在的强力意志而更改。作为学术中人,我们只有认识并尊重这种基本规律,才可能在漫漫学术路上坚守本位、祈福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