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敛之:《大公报》及吕氏姐妹

2013-12-29 00:00:00秦燕春
书屋 2013年10期

光绪二十九年三月二十三日(1904年5月8日),因前此一日欲与其舅(严朗轩)署秘书方小舟夫人同赴津门探访女学却为舅骂阻,吕碧城负气逃登火车来津。这才有她向正寓居《大公报》报馆的方夫人“驰函畅诉”,而信为报馆总理英君敛之所见,“大加叹赏,亲谒,邀与方夫人同居,且委襄编辑”的传奇经历。这在英敛之日记中同样有载:

晡,接得吕兰清女史一柬,予随至同升栈邀其去戏园,候有时,同赴园。予遂回馆。少秋来。晚请吕女史移住馆中,与方夫人同居,予宿楼上。

可以确定的是,假如不是遇见英敛之这个新派人物、遇见天津《大公报》这样一个生逢其时的舞台,深闺少女吕碧城的“出位”是无法想像的。一如历史所经见,吕碧城身上同样有着浓郁的“时势造英雄”的意味。

英敛之(1867—1926)名华,别号安骞斋主,满姓为赫佳氏,正红旗,虽是出身贫寒——“仆家世微寒,先代无达者,生长陋巷,耳目所逮,罔非俗物”;确是热血儿男——“迨弱冠前后,交结多穷苦无聊辈,酒酣耳热,相与扺掌谈天下事”。英著《也是集·自序》自称:

仆一介武夫,不屑于雕虫刻篆。顽石可掇三百斤,弓能挽十二力,马步之射十中其九。每借此自豪。然此等伎俩,见遗于社会,无补于身家,遂弃之。弱冠后知耽文学,则又以泛滥百家,流览稗史侈渊博,甚至穷两月之目力,读《四库提要》一周,以足见其涉猎之荒矣。

光绪十四年(1888)英敛之皈依天主教,年方廿二。因素性喜好新学,1898年维新方兴,英氏亦曾抗言高论《论兴利必先除弊》,变法失败后则未免名列党籍。1899年在《知新报》将此段记忆发为《党祸余言》。主持天津《大公报》前,英敛之漂泊南北、出武入文,亦属谋生不易。

1901年4月英敛之伫足天津,受天津紫竹林天主堂主管柴敷霖邀托筹任报务。曾在北洋水师学堂任教的严复——吕碧城日后另一个大善缘,此刻也是出资办报股东之一。1902年6月17日《大公报》正式面世。

留在近代报刊社研究上的英敛之口碑不错。其主张“保皇立宪”的政治立场、伸张民权反对专制的大胆言论、倡导社会改革的实际努力(具体包括开工厂、筑铁路、办学校、用白话、反缠足、宣扬科学、反对“迷信”等),均符合一时潮流所向,至今也是历史研究不敢轻易否定的趋向。当时尤其更以敢于顶撞大官僚例如袁世凯(包括“后党”其他要员)著名,严复在《大公报》创刊十年赠联“能使荆棘化堂宇,下视官爵如泥沙”即为此意——这当然与英之教会背景也颇有关,大树底下好乘凉,且英主持报务期间,馆址不是设在法租界就是设在日租界。报纸创刊后很长时间英敛之本人都是经理、撰述、编辑一担挑,宗揽言论与经营全权。《大公报》创刊号英敛之署名发表《大公报序》,明确办报宗旨:“岁辛丑(1901),同人拟创《大公报》于津门,至壬寅(1902)夏五而经营始成,推都门英华氏董其事。报之宗旨,在开风气,牖民智;挹彼欧西学术,启我同胞聪明。”第二天登出《大公报出版弁言》则公布了办报方法:“本报但循泰西报馆公例,知无不言。以大公之心,发折衷之论;可替否,扬正抑邪,非以携私携嫌为事;知我罪我,在所不计。”

此番胸襟气魄,活脱脱正是少女吕碧城之“同志”。开风气,牖民智、哲理新知、民权旧俗……英敛之关切时局、胸怀大志无疑,同时他的理想价值无疑也是指向西方文明的,尽管很多方面他并不排斥旧学。以宗教言,“以宗教救中国”曾是《大公报》社论主调:“莫如我全国国民同认文明教化为一己应有之教化,全国大力教会,各省遍立教堂。”不过,英敛之却始终并非所谓“吃洋教饭”者流,他曾在1912年与马相伯一起上书罗马教皇,指控洋教士不学无术、“专欲惑民”。历史学家陈垣先生尝谓:“敛之以一个忠诚的天主教徒,发愤著书,提倡爱国,受到外籍教士的种种恐吓威胁而无一点惧心,真可谓‘豪杰之士’了!”

最初为《大公报》“白话附件”分类印文结集作序的南开鼻祖范孙先生严修(1860—1929)同样对英氏评价不低:“君之为人,纯而理,强固而慈惠,不喜张新学,徵志而真有爱国之诚,故其发之於言深切而平实无过高过激之论。”1907年严复为《也是集》作序同样以“义士”相称英敛之:“盖种族国土之重,受赋上宰,不可自绝。热诚发中,则声泪俱竭,文之美丑精粗不具论,乃若其情,亦至可念已!而涂听者,方以为好讦而鸣高也。悠悠苍天,彼何人哉!”

坊间传言,英、吕缔缘之后,“英敛之对碧城极为倾倒,爱慕之心油然而生,因而引起英夫人不快”,英夫人并因此“益发奋力学,一度有进京读书之意”。这类传言自非空穴来风,英氏日记中确有若干说法让人难免“误会”。又据说这一时期英敛之或为吕碧城谋读书机会、或为其筹兴办女学,大小事项无不日夕奔走、用心极力非同小可。例如英氏日记1904年夏历九月十五:

此次办女学堂,因无着力人帮忙,故事多掣肘;又兼三弟姻事在迩,必须内人同去上海,故愈形忙迫。学校亦有头绪,而严朗轩忽从中辞总办职,他人因皆裹足,而予益复着忙矣。惠如、碧城因予夫妇至沪,惘惘若有所失,因失依倚也,虽经予托方药雨、傅润沅格外照料,亦恐不能及予之周到也。

尽管英敛之比吕碧城年长十六岁,彼时却只有三十七八岁,有点血气与动荡,就人之常情,亦未可责之太甚。至少他敢于在日记中如此记载,这个人是很真实的:

五点起,信笔拟填:

稽首慈云,洗心法水,乞发慈悲一声。秋水伊人,春风春草,悱恻风情惯写,但无限悃款意,总托诗篇泄。莫误作,浪蝶狂蜂相游冶。叹千载一时,人乎天也。旷世秀群,姿期有德,传闻名下。罗袂琅琅剩愁怀,清泪盈把空一般。

怨艾颠倒,心猿意马。午后,内人、碧城等在楼上写字。……内人闲谈近两点,伊欲进京读书。(日记1904年5月13日)

此时英敛之与吕碧城相识只有短短五天。血气之躯,性情男女,激赏若此,“心猿意马”倒是生命深处的真实,只是现世社会与个人处境时时需要现实的人“发乎情、止乎礼仪”。

如前所言,这一时段《大公报》对吕碧城的“包装”与“打造”近乎成就一个“文化超女”。5月10日即吕碧城来津第三天,《大公报》刊登吕碧城词作《满江红》:

晦黯神州,欣曙光一线遥射。问何人,女权高唱,若安达克?雪浪千寻悲业海,风潮廿纪看东亚。听青闺挥涕发狂言,君休讶。幽与闭,长如夜,羁与绊,无休歇。叩帝阍不见,愤怀难泄。遍地离魂招未得,一腔热血无从洒,叹蛙居井底愿频违,情空惹。

若安即罗兰夫人(1754—1793),达克即圣女贞德(1412—1431),关于她们在近代中国的“被接受史”学界不乏精审研究。此际吕碧城非常“摩登”。双十少女幽处深闺偏又父兄双亡无倚无靠,她的热血沸腾与浪漫天真,情绪饱满的“文学青年”声口,都不为过。凡物不平则鸣,清末民初中国社会从上到下的激烈与戾气也是积业所至。此“文明古国”数千年来并非如花似玉绝无流弊。

此词为吕碧城与英敛之夫妇初相见时所录旧作(而非某些资料所称初题)。发表时英敛之并以夫人“洁清女史”名义附跋语于后:

历来所传闺阁笔墨,或托名游戏,或捉刀代笔者,盍往往然也。昨蒙碧城女史辱临,以敝萐索书,对客挥毫,极淋漓慷慨之致,夫女中豪杰也。女史悲中国学术之未兴,女权之不振,亟思从事西学,力挽颓风,且思想极新,志趣颇壮,不徒吟风弄月,摛藻扬芬已也。裙钗伴中得未曾有。予何幸获此良友,而启予愚昧也。钦佩之余,忻识数语,希邀附骥之荣云。

次日《大公报》不仅再刊登吕碧城诗作《舟过渤海偶成》,更在代表报社立场宗旨的“论说”栏中发表了《读碧城女史诗词有感》。5月20、21日《大公报》连载其《论提倡女学之宗旨》,24日登载其《敬告中国女同胞》。

1904年11月7日,吕碧城“逃”到津门仅仅半年之后,“天津公立女学堂”(经傅增湘夫人建议定名“北洋女子公学”)在河北二马路正式开学。次日《大公报》有相关报道:“昨日午后二点钟,由总教习吕碧城女师率同学三十人,行谒孔子礼。观礼女宾日本驻津总领事官伊集院夫人……男宾二十余位。诸生即于是日上学。”在此基础上的北洋女子师范学堂成立于1906年,吕碧城任学堂监督,至1909年第一期师范科卒业,毕业生中有日后民国总统冯国璋的夫人周砥,尽管这段联姻难称幸福。

吕氏三姐妹均曾与英氏过往密切。就吕美荪《葂丽园随笔》记载看,她与英氏夫妇的友好关系似乎维系更为久长,甚至吕美荪与英敛之结缘都更早于吕碧城。1901年英敛之筹办《大公报》伊始去上海采买印刷机器,于朱致尧家即结识美荪。三年之后,1904年10月吕美荪从上海来津门参与女学创办,也是由英敛之亲自带回。

吕氏长姊惠如亦于1904年5月24日即碧城来津不久即赴津会晤英敛之。英敛之对惠如印象同样极好,称为“极端庄浑厚,可敬之至”。日后更极称其“颇显一种清贵气象”。之后惠如即同在津门襄办女学,并与英夫人淑仲一见如故,7月10日缔结金兰。

不可否认的是,英敛之日记的确证明,在吕美荪来津之后,他与二姐的关系趋于和谐、对三妹的欣赏每况愈下。1905年正月初八(2月11日),英氏日记中第一次出现了对吕碧城不满之语:“晡,至女学堂,闻碧城诸不通语,甚烦闷。”十二日“灯下写致碧城一函,甚长”。1905年二月初四美荪南下,英敛之亲送至塘沽、且与夫人“相痛哭良久”。1906年七月初三(8月22日)美荪遭遇车祸左腕骨折,英敛之频频探视,每天多达两三次,至有夜间陪护至天明的纪录(初四日记“守视梅生,直至天明”)。即使在异性交往已经相当开放的今天,这都不能说不是非同凡响的亲密关系。其对姊姊的好感与对妹妹的恶感这一期间经常联袂出现,例如八月十一日“晚饭后至医院,与碧城数语,觉其虚骄浅薄之状,甚可恶!辞归”。十二日“九点后至医院,与梅妹闲话极久,受其和婉之劝勉,心为之大快,伊不愿我与碧城显此龌龊冷淡之情状也云云”。然九月初十又是“至医院,碧城在,觉其虚骄刻薄之态,极可鄙,大不快,漠漠良久”。

1907年英敛之诗集《也是集》出版,吕美荪(时在奉天女子师范学校)为之作序称道“敛之之为人,不特富於国家思想,而於友朋尤挚”、“夫人淑仲女士,学问澄渊,品性敦厚,为我女界之杰出,而与清扬尤称莫逆者也”——三吕当中与英关系最为紧致者,确为美荪。鄙意以为,美荪旅津时期对神佛之说极为排斥、甚至不惜狂悖以踢翻母亲供奉之香炉相要,除饱览西学新书的必然影响外,英敛之这位天主教徒好兄长的淫浸应该值得考虑。否则你很难想象这位骨子里的女儒生如何在《女国民歌》中写出“颅圆趾方灵万汇,拜谢耶和华厚赐”这样奇怪的信仰。

1907年吕美荪下嫁朱翰章。稍显诧异的是这一纯属正常的缔姻吕美荪居然瞒着英敛之进行,至于引发不快,但很快又言归于好。1906、1907年之交吕氏三姊妹似皆与英氏有龌龊,“年前梅生、碧城皆极冷漠,惠如由奉天来信,亦大怒,颇有绝交神情。元宵节后,梅生颇有从中劝解,后亦屡来,情款如初。一日,梅生复送玻璃金彩花瓶一对,屡嘱不可再有气怒云云”——此证吕美荪性格中善于回旋的一面。日记五月二十三日“接眉生一函,疑予前信有意讥刺,作怨愤语,予极愤其不情,不欲与辩。既而思之,不表明此意,则彼永无悟时。灯下书数百言,作冷隽语,绝不俯首,视其动否?”英氏之情感丰富性格热烈,跃然纸上。

只是碧城终究不成。1907年六月二十六日英敛之曾与“与碧城辩理”。七月初三日“昨午后碧城来,因得梅生函,告予以闻外间谤毁事,来探问,并痛哭良久,留晚饭去”。是年十一月十二日英敛之进京,十二月初二返津,二十二日再至汤山,二十三日却记“闻予等去后,碧城搜索箱箧,如鼠窃状,可鄙可恶之至!”1908年八月十三日“碧城因《大公报》白话登有劝女教习不当妖艳招摇一段,疑为讥彼,旋於津报登有驳文,强词夺理,极为可笑。数日后复来信,洋洋千言分辩,予乃答书,亦千余言。此后遂不来馆”。

吕氏姊妹到底是宦家小姐出身,吕父去世之时美荪与碧城都已是髫龄少女、所谓基本人格足以定型。“在昔朱门子,端严自矜商。今作白屋人,悲啸独俯仰”——生平于物质生活较为素朴的吕美荪尚自视如此,何况那注定要一生习于奢华的吕碧城。她们与出身低微且皈依天主教势必要节制个人生活的英敛之交往,或难免细节摩擦?1907年六月二十八日英敛之送吕美荪赴奉天,不是特意“嘱其此后当极检点、朴素等事”?十年之后更在据说就是写给吕碧城的《复某女士书》中直言“凡夫乐于放纵自恣者无不以造物主为虚诞,以神魂不灭为狂然,然凡抱此等观念者,其效果或近而显,或远而晦,皆无美善可言”。参以1908年五月十六日记“梅生忽至,神思大不如前,冷漠已极,不知何以忽翻变如此。未饭去”,吕氏姊妹个性似均有些特殊之处?

吕氏姊妹,或初以宣尼之徒自居后却也出入释教(美荪)、或终于皈依佛门(碧城),几乎很难想像她们与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的友谊能够善终。

《蹇斋剩墨》是英敛之晚年病废(戊午即1918年始)口授之作,逝后付梓。耐人寻味的是,此亦算其生平遗稿中,他精心录入吕惠如诸多诗作、《致英淑仲夫人书》、《与淑仲二姊定盟书》,却只字不提本与他相交更深的美荪、碧城。当然,如此或为当时(甲子年,即1926年)美荪、碧城均尚在世且诗名甚藉,惠如却在此前一年即1925年撒手人寰。英氏此录,底本即为光绪乙巳春(1905年)他代为出力刊刻的《吕氏三姊妹集》。悠悠二十年中事,尽在明堂一梦中,人之将死,触动皆然,英先生一定重睹了当年他为三姊妹集所作序,尽管此际文中他只字不提。那是一份“以吕碧城为中心”的长序,极尽揄扬称美之能事:

吕碧城女士为前山西学政瑞田公之季女。甲辰(1904)暮春,为游学计,至津,住予家。四月中,其长姊惠如复由塘沽任所来津,时相过从,与内子淑仲一见即针芥相投,苔芩契合,遂盟为姐妹,矢以永好。予因得读两君诗暨词。惠如则典瞻风华,匠心独运;碧城则清新俊逸,生面别开;乃摘其尤佳者,登《大公报》中。一时中外名流,投诗词鸣钦佩者,纷纷不绝。诚以我国女学废绝已久,間有能披阅史书,从事吟哦者,即目为硕果晨星,群相惊讶。

况碧城能辟新思想,思破旧痼蔽,欲拯二万万女同胞,出之幽闭羁绊黑暗地狱,复其完全独立自由人格,与男子相竞争于天演界中。尝谓:“自立即所以平权之基,平权即所以强种之本,强种即所以保国,而不致见侵于外人,做永世之奴隶。”嗟乎!世之峨高冠、拖长绅者,尚多未此,而出之弱龄女子,岂非祥麟威凤不世见乎?

惠如诗词,缠绵悱恻,怨而不怒,深合古风人之旨,其命意之高,琢句之雅,足征其蕴蓄之所存。彼世之号称通人学子,扢雅扬风,葩藻雕绘者,未见果优于此也。

予久蓄兴女学之志,唯苦于师范无人,不克开办,今得此天假之便,乃奔走组织,获诸君子之力,为天津公立女学堂。是年秋,予偕内子赴沪,值碧城姊眉生适欲游津,乃相与遍历沪上女学堂及各名胜。嗣眉生偕航海北上,与淑仲共朝夕者数旬,暇时评议古今,讨论学问,乃叹其家学渊源,有由来矣。眉生性豪爽,有古侠士风,言吐慷慨,气度光昌,素不屑弄笔词翰,然落笔清灵,极挥洒之致,亦颇与乃姐乃妹并驾齐驱,各树一帜。何天地灵淑之气独钟于吕氏一门乎?予夫妇既以获交三姊妹为荣幸,乃各录其稿若干,刊以行世,俾我国女界中。得所观感兴起,并以识予夫妇交游之幸,钦佩之诚。因为述其梗概如此。

英敛之一生极度痛恨中国政治生活的积习:

中外政治之异点,于根源处迥不相谋。一则用人行政,量才称能,顾惜舆论,自不得不以国利民福为目的;一则用人行政,情面贿赂,不恤人言,量资本之多寡,视情面之轻重,以为相当之补偿。……呜呼!一国而演成此鬼域世界,人人自私,同群相贼,欲竟胜列强,生存大地,得乎?

而他欣赏备至的吕氏姊妹,似均与官场中人颇有友善来往,吕碧城“受知袁项城”且一生感恩固不待言,吕美荪诗文唱和之对手难道不是多逊清遗老?袁世凯总督直隶时对吕氏姊妹皆不薄,美荪发生车祸时,袁世凯甚为重视,不仅报销药费,且派日后的“干殿下”段芝贵、“皇二子”袁克文前往医院“走视”——吕氏姐妹当时名动京津之状况可见。怎怪袁世凯去世之后吕美荪当即挽之以诗,“私义岂不感,功罪非所论”,此正合“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的《论语》教化。诗中虽不满袁氏帝制自为、对自己初来津门袁氏种种照拂还是深表感激:“折臂在车下,华扁续其肱。贫无千金费,大惠赖公仁。遣使且存问,慰此羁旅情。十载曾几日,凶来涕纵横。”

《大公报》创刊伊始英敛之豪言“十年以后当思我”,十年之后1912年2月23日改版竟成中华民国年号、总统还正是他深恶痛绝的袁世凯。英氏之伤心可想。难怪当天起《大公报》即刊登“告白”:“本馆总理英敛之外出,凡赐信者俟归时再行答复。”一连登载十二天,此正为“撂挑子”前兆。

1912年之后英敛之因不满新政府作为,隐居香山静宜园潜心从事宗教、慈善、教育等方面工作,先后创办静宜女学、辅仁社,为学生讲课传道。1916年将《大公报》正式卖掉。之后他和马相伯一起上书罗马教廷,呼吁在中国兴办教会大学,此即1925创立之公教大学、为“辅仁大学”前身。因为与法国教会冲突,至于惊动罗马教廷,英敛之个性之强烈于此更加可见一斑。1926年1月10日英敛之病逝于北京?

人类与生俱来有天长地久的渴望、期待并愿拥有,这是美好的憧憬。例如英敛之与吕碧城,难道他们的友谊不可以恢复或维系?尤其吕碧城,对待当年的“恩人”是否太过绝情?然而人生的实相只能是缘生而聚、缘尽而散,“相忘于江湖”很多时候确是一种更冷静、客观、智慧的态度。考虑到如上这两个人太多截然相反的趋向,甚至包括《大公报》对白话文的揄扬而吕碧城一生坚持文言文写作……几乎不要再掺杂其他情感分歧,疏远与客气或许真是这两个毕竟都性情饱满又皆锋芒毕露人的最好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