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02年2月起,我着手撰写《寻找理性的足迹》一书。我这个十二岁离开母亲,十五岁进入社会的少年,因为家庭的变故,早年独立处事,养成了遇事终想寻根索源的思考习惯。到了老年,放下各项事务,一个心愿就是把思考社会的结果整理出来,经历了十年琢磨,终于把自己认为的“耄耋之悟”奉献给了读者(2012年社科文献出版社出版),吐露了自己对亲历的政治运动和当前一些社会重大问题的想法。
2002年3月,我的母亲金志新在加拿大温哥华逝世。和她朝夕相处的幼时往事呈现眼前,犹如昨日。母亲是我童年的唯一依靠。她性格温和,对我既不溺爱,也极少叱斥。不管她经历多大情感沧桑,从不迁怪于我。她对人友善柔弱,但遇大事总是独立承受,坚定地寻找出路,从不依赖外力。在遭受几乎不能承受的经济压力面前,她从不出现要我弃学的念头,即使不得已把我托养人家,也要以我能继续上学为首要条件。她的期盼鼓励着我直面社会,直面人生。不算长的十二年和母亲的共同生活是我奋力立足社会的基石,也是我真诚思考社会动力的源泉。在她离去之际,我决心要记载下我们的母子情缘,但初稿写出后,自己并不满意,直到2010年我随中旅总社首个个人旅行团到温哥华给母亲扫墓回来,才完成《迟到的祭奠》一稿。
1947年,我和母亲相依为命的生活出现了重大变化。有亲戚介绍母亲到上海袁仰安先生家去做专带孩子的保姆。母亲决定把我寄养在四舅父家,只身前往上海。父亲得知此事后,和他一起在南京做事的四姑父来信,内容如下:
志新舅嫂妆次:
久未见面谅定安好,根据雍伯兄来称嫂有函至彼处,云及以生活关系拟赴他处就事,小儿亦拟寄养人家,彼以自身力量不足,亦未便阻止,惟望将行止告知,小儿寄置何处,彼意能稍得意当再函告知,又房中钥匙交十梓街,因雍伯稍空即拟返家一行,其意设非高尚职业切勿去做。设生活实有问题将鸿仪寄养他家,尽可来京住,大家苦吃苦过,亦不致有严重问题,且终有绒线可结亦不无小补,还望考虑,勿负多年对程氏之苦心,专此盼复即请
妆安
董复始九月二十五日
估计此信由父亲授意四姑父写成,口气婉转并有邀母亲去南京的意思,实质是试图阻止母亲赴沪独立谋生。回忆往事我要佩服母亲这个弱女子在关键时刻作出的决定,摆脱对不可靠丈夫的依附,毅然赴沪就职,她的生活揭开了新的一页。
1948年寒假前,舅母称需回娘家办事,要我白己设法到别的亲戚家里去过年,我着了急,给妈妈写了一封信:
母亲大人:
前奉一函想已收到,儿体尚健勿念。现离大考仅有二日之余。近因舅母之弟有病,因此舅母至他家照顾小孩,家中无人煮饭,所以舅父叫我即日往伯伯家中,但伯伯亦不肯。近因儿之餐宿已发生问题,望大人接到此函即速速返苏切勿延误为要,特此备函以奉告。
敬祝
安康
儿:鸿仪上 元月十八日
1949年初袁先生一家去了香港,辞退了多名佣人,唯带照顾他幼女经怡的我母亲同去。母亲临走时和我谈话:时局动荡,其他亲戚自身难保,帮不了我们,即使有人收留我们母子,但不可能供我上学。袁先生答应他们承担费用,由其在上海的亲戚照顾我,还供我读书,也只能走这条路了。
时常想念母亲,多次写信到香港。母亲也有信来,但只是简单数语,她说久不写字,提笔很吃力。
时光流逝,再见母亲是在三十六年以后。母亲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在香港与姚李忠先生成家,六十年代初,全家移民加拿大温哥华,与我失去联系。八十年代初,香港的袁太太托人找到我,帮我们母子恢复了通信。1985年母亲和姚先生参加旅游团来大陆,我们全家三人到广西桂林和他们相聚。母亲问我:“你小时候是怎么过来的?”我的回答是:“没有生大病,没有交坏朋友。”我体会到了妈妈对我数十年的牵挂。
1989年春,母亲和姚先生曾到武汉我家小住。看到继父对母亲十分体贴,很感宽慰。庆幸妈妈的后半生摆脱了年轻时代的噩梦,终于找回了应该属于白己的幸福生活。和母亲两次相见,我们谈了一些往事,但言犹未尽,不知她是因为旧事记忆淡忘,还是不想重提。而我是童年记忆清晰,却怕再说伤心事,打搅了她平静的现实生活。离别以后,终还想向她诉说,但再也没有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