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这生最好的写作环境,我的终极书房;我盼望,我写着写着,在书桌上死去。”柏杨说:“马革裹尸,战士在战场死得其所。”一个毕生爬格子的人(一辈子写三千多万字的人),在写作当中死去,美丽极了。“我们这年纪最怕病床生了褥疮,没有痛苦地枕在我的格子上离去,多么幸运!”
新店花园新城揽翠大厦,柏杨书房窗景有满山的绿意。书房房门标志数字297,是柏杨在绿岛当良心犯的编号。有十年柏杨消失了,改叫297,到今天他对这数字还有莫名的亲切。
绿岛时期二十名犯人一间房,那时——我的膝盖就是我的书房!利用早餐剩余的稀饭糊报纸,一天糊一层,等八天纸板够硬了,按在膝盖上就当书桌写字,重要著作像《中国人史纲》就这样写出来。
有297的记忆对照,柏杨说,这是我这一生最好的写作环境,我的终极书房,复印机、传真机、电话,一应俱全。复印机是二十年前柏杨写《资治通鉴》,远流出版老板王荣文送来的,只说,“你会用得上”;数年后,诗人妻子张香华的计算机安置在另一间工作房,让铅字排版时代的作家领略科技进步书房的大好处。
但是他很快发现科技发达的缺点。
读书的乐趣是甚么?“你们年轻一代不会懂得”。硬壳的精装书不及平装本,平装不如线装书。他704d41ef4b5063b9b6fc6d94de29d7e8想解释儿时习惯枕上读书、年轻时被窝里拿手电筒读小说得经验——神游小说情境,折卷起来的线装书有股香气入鼻。古人形容女子“温香软玉”,柏杨说,用来形容枕上的线装书,是非常恰当的。
能折成滚动条样,易翻好折,平装书也是好的;精装书要规矩坐在桌前,那是另外一种读法。近年来他发现所有书籍的印制都在赶着一种诅咒读者眼睛的流行,米黄色的书页消失了,荧光剂多到叫人眼睛散光的白纸,先是怀疑自己的视力,再忙把太太助理找来读,原来真有这种不锈钢似的、铁一般冰凉的白纸。接下来几年朋友晚辈寄来的书,不管是哪一款平装书,双手忙乱合力拗,怎么都折不起来,摁在书桌上,要使出一股暴力,像警察制服歹徒似的,一本书才能服服贴贴的张开来。
难道这些纸不是木头做的,纤维成分在哪里?开卷有益,却失去了手掌触握着书籍的温暖、和平。柏杨渐渐懂了,现在的书籍恐怕是黄金叶子印成的,够酷,够炫。“读书”乐趣不会被科技取代,但是书籍本身也像人,像明星,像政客,都要做秀才有市场,才能销售;却可怜了读者的眼睛,不独独像柏杨这样桌上几副老花眼镜替代着用的老年读者,觉得书籍不温柔了,年轻的孩子还没来得及感受书的可亲,就被混合各种添加料剂、铁打一般的书籍击溃了心灵。
他喜欢阅读新的著作、新的想法。书房电话响了,又是远方殷切托请他写序,“真想挂起免战牌!”但他偶也读到让人振奋的新书,是这般年纪接收新知的来源。书房里现在多半是人权工作的剪报数据,除了《二十五史》与几部重要工具书典籍,他的等身著作与大量藏书皆已出清,送给住同一栋楼的历史学者刘季伦。而那些让柏杨温润抱怀的《资治通鉴》留有手迹眉批,刘季伦透露,读来挺过瘾。柏杨有他独特藏书印,刻写:“借书不还天打雷劈。”
——有此护法,昭显人书一世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