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文章曾被删

2013-12-29 00:00:00五味子
书屋 2013年10期

鲁迅一生因其坚韧不拔地对黑暗势力的攻击而独立于世,为人景仰,但也因之而不见容于当局。尤其是在其后期,随着国民党独裁专制政权的稳固,对思想和文字的箝制升级,更是使他的文字处于被“明诛暗杀”的围剿之中,文章总被删、改、禁。有趣的是,鲁迅在后来结集时,将被删改的地方以黑点或黑杠重新标注,为我们保存了“中国文网史上极有价值的故实”,也使我们有幸取得了一个可以互相对比的版本,藉此重温历史,看到如鲁迅所说的当时的“黑暗”和自己的“挣扎”以及国民党“党老爷的蹄痕”。

这些被删改的文字大多出现在1934—1935年间,被鲁迅收入到《伪自由书》、《准风月谈》、《花边文学》、《且介亭杂文》和《且介亭杂文二集》中。当时的时代背景是,1933年,国民政府教育部颁布《查禁普罗文艺密令》并附有查处作家的名单,对普罗文艺的禁锢越来越严密。1934年2月,国民党宣传部突然下令,查禁了在上海出版的一百四十九种文艺图书,包括鲁迅、茅盾、巴金、郭沫若等人的作品,当时的上海是全国出版业最发达最集中的地区,出版的图书占到全国的三分之二以上,这种禁令无疑是对出版业毁灭性的打击。但如鲁迅所说,“出版界不过是借书籍以贸利的人们”,出版商出于利益的考虑,便商量了一个办法,建议由官方事先审查原稿,得到许可,才予付印,避免印出来反遭查禁。于是,一个官办机构——中国国民党中央宣传委员会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1934年5月正式成立,并颁布了《图书杂志审查办法》,规定所有图书杂志必须于付印前送审,否则即“予以处分”。这样一来,对文字的审查便被“合法化”了。

实际上,在这个机构和“办法”出来之前,鲁迅的文章已经不是那么可以顺畅地发表、著作也不是那么可以顺利地出版的了。1932年10月,鲁迅的《二心集》由上海合众书店出版,不久就被国民党政府禁止,后由合众书店送交国民党图书审查机关审查,三十七篇作品被删得只剩十六篇,改名为《拾零集》,于1934年10月出版,但即使如此,在杭州还是被禁。1933年1月,鲁迅开始给《申报·自由谈》投稿,到了5月,他的文章便“接连的不能发表”了,其主要原因:一是国民党对于报刊的压迫日甚;二是“其时讳言时事”而鲁迅的文章却“时有对于时局的愤言”。等到有了这个“办法”和机构之后,其对言论的摧残更加有恃无恐,如鲁迅所说“这么说不可以,那么说又不成功,而且删掉的地方,还不许留下空隙,要接起来,使作者自己来负吞吞吐吐,不知所云的责任”。即使鲁迅不断变换笔名,请人誊抄稿件,以免认出手迹,但他的文章还是难免被禁止、删改和抽去的命运。而握有删杀大权的人大约有四种情形:一是报刊编辑,因怕“挨到木棍,撕去照会”,即为报刊生存计,“改点句子,去些忌讳”,但他们还会照顾到文章的衔接;二是检查官,他们“看文字不用视觉,专664d4d9b4d4288e32eda856ba6fd1555靠嗅觉”,“胡乱删削,不管文气的接不接,语意的完不完”;三是做不成作家却来做检查官的一些人,“他们是很熟悉文坛情形的,头脑没有纯粹官僚的糊涂,一点讽刺,一句反语,他们都比较的懂得所含的意义”,毫不留情地删去;四是混迹于检查队伍的莫名其妙的人,比如几年都找不到工作的高中生、大专生、“高跟鞋、电烫发的小姐”等,这些人大概是凡见忌讳的词语便都不予通过,非删即禁。这可以从林语堂先生的经历中得到旁证。1936年林先生赴美定居后,写了《中国新闻舆论史》这部著作,说起他在国内办刊的见闻:“有一次,一位作者写了篇谈春节的文章,中国的新年类似于英国的圣诞节,既是孩子的节日,也是老年人的节日。这篇文章提到了爱的影响,如同托尔斯泰一再鼓吹的。检查官删掉了用斜体字标出的这一句。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有一天清晨,我躺在床上吸纸烟,突然灵光一闪,我那迟钝的脑瓜才开了窍:托尔斯泰是俄国人,因此必然是个布尔什维克!真让人哭笑不得。在上海福州路的书店里,由于书名中有‘马克思’三个字,真正的反马克思主义的书被禁了。四川还有一度禁过一本古文文法书,作者是位姓马的先生,书的名字就叫做《马氏文通》,卡尔·马克思在中文里也正好‘姓’马,于是乎被当做一家人了。”(见林语堂《中国新闻舆论史》)鲁迅在给朋友的通信中一再说到:“大约凡是主张改革的文章,现在几乎不能发表,甚至还带累刊物。所以在报上,我已经没有发表的地方……黑暗之极,无理可说,我自有生以来,第一次遇见。”“他们的嘴就是法律,无理可说。所以,凡是较进步的期刊,较有骨气的编辑,都非常困苦。今年(1935年—笔者注)恐怕要更坏,一切刊物,除胡说八道的官办东西和帮闲凑趣的‘文学’杂志而外,较好的都要压迫得奄奄无生气的。”1936年,又说“官老爷痛恨我的一切,只见名字,不管内容”,“权力者的砍杀我,确是费尽心力,而且他们有叭儿狗,所以比北洋军阀更周密,更厉害”。这就是鲁迅当年所处的境遇。

先看《准风月谈》。《准风月谈》收入的是鲁迅1933年6月至11月间在《申报·自由谈》上发表的杂文六十四篇,其中有五篇在发表时被删改,分别是:一、《踢》。是年8月,三个中国漆匠在法租界黄埔滩太古码头纳凉,适另有数人在左近聚赌,巡警上前驱逐,两名漆匠落水,一名淹死,巡捕说是“自行失足落水”。但据漆匠说,是被巡捕踢入水中。鲁迅据此写了《踢》,但发表时,文中这样一段话:“如果大家来相帮,那就有‘反帝’的嫌疑了,‘反帝’原未为中国所禁止的,然而要预防‘反动分子趁机捣乱’,所以结果还是免不了‘踢’和‘推’,也就是终于是落水。”因有“反帝”字样和讽刺当局禁止人民反抗常用的借口——预防“反动分子趁机捣乱”,而被删去,文章的现实针对性被削弱。二、《帮闲法发隐》。在这篇文章中,鲁迅揭示和批判了帮闲们在消解正义、分散大家注意力、替主子解围等方面的种种伎俩,其中这样一段话:“帮闲,在忙的时候就是帮忙,倘若主子忙于行凶作恶,那自然也就是帮凶。但他的帮法,是在血案中而没有血迹,也没有血腥气的。”在发表时被从“倘若主子忙于行凶作恶”这句开始全部删去。于是,这段带有警句式的深刻剖析就消失于无形了。三、《新秋杂识(二)》。这篇文章由上海市民放爆竹从天狗嘴里救月亮说起,批评国人于眼前的危机不管,而操心那些毫不相干的事,同时批评国民党当局压制言论。文中有这样一段话:“别的不必说,就在这不到两整年中,大则四省,小则九岛,都已变了旗色了,不久还有八岛。不但救不胜救,即使想要救罢,一开口,说不定自己就危险。所以最妥当是救月亮,哪怕爆竹放得震天价响,天狗决不至于来咬,月亮里的酋长(假如有酋长的话)也不会出来禁止,目为反动的。”被删去了“不久还有八岛”和“目为反动的”。其中的“一开口,说不定自己就危险”这两句,被改成“于势也有所未能”。而文章结尾的一段“现在的侵略者和压制者,还有像古代的暴君一样,竟连奴才们的发昏和做梦也不准的么?……”也被删掉了。四,《同意和解释》。这篇是说强权要欺压弱小,总要制造一点理论根据来显示他的正确,并宣告这理论是世界的公律,以打消弱者反抗的念头(弱肉强食,鲁迅称之为“动物主义”)。该文最后两段的文字是:“据说现在的世界潮流,正是庞大权力的政府的出现,这是十九世纪人士所梦想不到的。意大利和德意志不用说了;就是英国的国民政府,‘它的实权也完全属于保守党一党’。‘美国新总统所取得的措置经济复兴的权力,比战争和戒严时期还要大得多’(这是当时国民党政府财政部长宋子文出席世界经济会议归国后说的话。他宣传西方各国政府的“权力之大”,要中国效法这种“好榜样”——笔者注)。大家做动物,使上司不必征求什么同意,这正是世界的潮流。懿欤盛哉,这样的好榜样,哪能不学?”“不过,我这种解释还有点美中不足:中国自己的秦始皇帝焚书坑儒,中国自己的韩退之等说:‘民不出米粟麻丝以事其上则诛’。这原是国货,何苦违背着民族主义,引用外国的学说和事实——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呢?”因为抨击了专制,全部被删。五,《外国也有》。这是一篇狠批“只要外国有,哪怕是丑恶现象,中国存在也就合理”这样论调的文章。文中和文末被删去两段。文中一段,是鲁迅根据古巴前总统等因贪腐而被现政府逮捕并扣押财产这一消息所作的评论:“这已足为我们的‘上峰’雪耻。不过我还希望他们在外国买有地皮,在外国银行里另有存款,那么,我们和外人折冲樽俎的时候,就更加振振有辞了。”因观照国内现实而被删去。文末是鲁迅的愤慨之言:“即使连中国都不见了(指亡国了——笔者注),也何必大惊小怪呢,君不闻迦勒底与马基顿乎?——外国也有的!”这里,鲁迅引用了历史上两个被异族灭掉的国家——新巴比伦王国(即迦勒底,为波斯人所灭)和马其顿(即马基顿,被罗马帝国吞并),大概又因与中国面临亡国灭种的现实联系太紧密而被删去。

再看《花边文学》。这是鲁迅1934年1月到11月所作的六十一篇杂文的集结,其中有三篇被删改。一是《过年》。这是鲁迅从过旧历年引发的感想。文中说到:“中国的可哀的纪念太多了,这照例至少应该沉默;可喜的纪念也不算少,然而又怕有‘反动分子乘机捣乱’,所以大家的高兴也不能发扬。”这段话中,“反动分子”被删掉,可见也是敏感词。而另外一段:“古埃及的奴隶们,有时也会冷然一笑。这是蔑视一切的笑。不懂得这笑的意义者,只有主子和自安于奴才生活,而劳作较少,并且失了悲愤的奴才。”也被删,估计是怕把没有意识到自己处境的沉睡的奴隶们唤醒吧!二是《论秦理斋夫人事》。秦理斋为《申报》馆英文译员,在上海病逝后,住在无锡的秦的父亲要他的夫人龚尹霞回乡,但龚为了子女在沪读书等原因不能回去,在受到秦父多次严厉催迫后,她和女儿、儿子四人一同服毒自杀。事发后,众多评论者纷纷谴责秦夫人,认为自杀就是偷安、不负人生的责任等。鲁迅针对这些言论,给予了反击,认为论者忽视迫人自杀的社会环境因素,而一味责备自杀的弱者。在文章结尾处鲁迅指出:“倘使对于黑暗的主力,不置一辞,不发一矢,而但向‘弱者’唠叨不已,则纵使他如何义形于色,我也不能不说——我真也忍不住了——他其实乃是杀人者的帮凶而已。”但这段话在发表时被删掉了。大概是因为此话挑起了向不良社会和恶劣环境——“黑暗的主力”——斗争的意思,而被认为有碍于稳定的缘故吧。三是《迎神和咬人》。这篇文章是鲁迅对余姚农民迎神求雨而引起争执并咬死一人而发的感慨。认为民国以来,农民并没有接受到新的有益的东西,头脑中还是过去的迷信和讹传。文中有这样一段话被删去:“因为怨恨而至于咬,则被咬者之恶,也就可想而知了。”为什么会删掉这段话,请看鲁迅在文章发表当天的附记:“是总编辑,还是检查官的斧削,虽然不得而知,但在自己记得原稿的作者,却觉得非常有趣。他们的意思,大约是以为乡下人的意思——虽然是妄信——还不如不给大家知道,要不然,怕会发生流弊,有许多喉管也要危险的。”

再来看《且介亭杂文》。该集收入作者1934年的杂文三十六篇,有七篇被删改,一篇未能发表。被删改的文章:一《买〈小学大全〉记》。鲁迅由一本线装书《小学大全》的编篡者尹嘉铨的遭遇说起,谈到清代的文化箝制和文字狱,在文章的后半部分,他对清代的文字狱有一个总体的评价,其中有这样一段话:“清的康熙、雍正和乾隆三个,尤其是后两个皇帝,对于‘文艺政策’或说得较大一点的‘文化统制’,却真尽了很大的努力的。”因为“文化统制”正是国民党当时实行的反动的文化政策,此话有影射之嫌,因此发表时被删去。二,《门外文谈》。这是鲁迅谈语文改革的一篇文章。共十二节。其中谈到中国的文字原先不普及,除了方块字本身的“难”以外,还有统治阶级的有意阻隔,即不愿大众掌握文字,以利于其统治。在第十节“不必恐慌”的第一、二自然段和第三段的开头,鲁迅接着第九节的话题,继续写道:“但是,这还不必实做,只要一说,就又使另一些人发生恐慌了。”“首先是说提倡大众语文的,乃是‘文艺的政治宣传员如宋阳之流’本意在于造反。给带上一顶有色帽,是极简单的反对法。不过一面也就是说,为了自己的太平,宁可中国有百分之八十的文盲。那么,倘使口头宣传呢,就应该使中国有百分之八十的聋子了。但这不属于‘谈文’的范围,这里也无须多说。”“专为着文学发愁的,我现在看见有两种。一种是怕大众如果都会读,写,就大家都变成文学家了。这真是怕天掉下来的好人。”在发表时全被删掉,其原因应当是抨击了“愚民政策”的缘故吧!三,《不知肉味和不知水味》。这篇文章中,鲁迅用发生于同一天的两宗新闻作比较,一是在上海举行的孔诞纪念会上奏韶乐的盛况,一是浙江余姚因干旱引起居民争水以致发生流血事件,向人们揭示出一边是歌舞升平、一边是为最基本生存而斗争的两个世界的不同与对立,进而评论道:“闻韶,是一个世界,口渴,是一个世界。食肉而不知味,是一个世界,口渴而争水,又是一个世界。自然,这中间大有君子小人之分,但‘非小人无以养君子’,到底还不可任凭他们互相打死,渴死的。”这段话,因无情地揭露了现实的对立,发表时被删去。同时被删去的还有最后一段的这样几句:“但余姚的实例却未免有点怕人,所以我们除食肉者听了而知肉味的‘韶乐’之外,还要不知水味者听了而不想水喝的‘韶乐’。”以至文章刊出后,有人曾当面问鲁迅:“你在说什么呀?”四,《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在这篇文章中鲁迅尖锐批评了政府和国人过去自夸“地大物博”,后来又希望国联(国际联盟——笔者注)来制止日本侵略,发现国联也靠不住,便转过头来求神拜佛的现象,驳斥了“中国人失掉自信力”的论调,认为中国人过去有过“他信力”——信“地”信“物”信“国联”,而现在失去了“他信力”反而又发展起“自欺力”即求神拜佛的迷信,唯独没有想到依靠自己。这番言论,针对的是当时一些大城市以“祈祷国难”为名而举办的“时轮金刚法会”和“仁王护国法会”等,文中所说的“改为一味求神拜佛,怀古伤今了”和“一到求神拜佛,可就玄虚之至了,有益或是有害,一时就找不出分明的结果来,它可以令人更长久的麻醉着自己。”这几句被删去。鲁迅后来谈起时说:“可见这时我们的‘上峰’正在主张求神拜佛。”五,《脸谱臆测》。这篇是当时鲁迅写给《生生月刊》的,但被检查官责令不准发表。鲁迅在《附记》中特记一笔曰:“我当初很觉得奇怪,待到领回原稿,看见用红铅笔打着杠子的处所,才明白原来是因为得罪了‘第三种人’老爷们了。”所谓“第三种人”,指胡秋原、苏汶(杜衡)等人在三十年代初自称是居于反动文艺和左翼文艺两个阵营之外的“自由人”,“第三种人”。而鲁迅认为,“第三种人”打着超党派的幌子,实际上是右派。所以总是在不同的场合予以揭露。这篇文章被检查官打了红杠子的文字如下:“在实际上,忠勇的人思想较为简单,不会神经衰弱,面皮也容易发红,倘使他要永远中立,自称‘第三种人’,精神上就不免时时痛苦,脸上一块青,一块白,终于显出白鼻子来了。黑表威猛,更是极平常的事,整年在战场上驰驱,脸孔怎会不黑,擦着雪花膏的公子,是一定不肯自己出面去战斗的。”六,《病后杂谈》。这是一篇较长的杂文,共四节。鲁迅从生病和病中读书说起,说病中读了一些明末清初的野史、笔记之类,谈及张献忠祸蜀时杀人剥皮和明代的酷刑剥皮揎草,谈到清代的禁书和文字狱,谈对残酷现实的逃避办法:一是浮光掠影的看,并随时忘却,不去较真,一是蔽聪塞明,麻木冷静,还有就是彼此说谎,自欺欺人(即鲁迅一直说的“瞒和骗”)。并通过考证,指出历史上永乐帝赦铁铉二女出教坊嫁士人,实际上是后人编出的谎言,这些人不但歌颂升平,而且粉饰黑暗。该文深刻揭示了中国历史上的黑暗,同时又对照了现实,因此在《文学》月刊发表时,后三节都被检察官删去,只留下第一节,而第一节只是从生病谈起的一个引子,还未切入上述的正题。鲁迅在该集《附记》中谈到这篇文章时,无奈地写道:“后有一位作家,根据了这一段评论我道:鲁迅是赞成生病的。他竟毫不想到检查官的删削。可见文艺上的暗杀政策,有时也还有一些效力的。”七,《病后杂谈之余——关于“舒愤懑”》。也是较长的一篇杂文,分为四节。鲁迅仍然从读野史和笔记入手,继续揭露历代统治者对人民的奴隶、敲掠、刑辱、压迫,以及篡改历史,掩藏真相,实行愚民政策。但这篇发表时却颇费周折,鲁迅在《附记》中记道:“《病后杂谈之余》也是向《文学》的投稿,但不知道为什么,检查官这回却古里古怪了,不说不准登,也不说可登,也不动贵手删削,就是一个支支吾吾。发行人没有法,来找我自己删改了一些,然而听说还是不行,终于由发行人执笔,检查官动口,再删一通,这才能在四卷三号上登出。题目必须改为《病后余谈》,小注‘关于舒愤懑’这一句也不准有;改动的两处,我都注在本文之下,删掉的五处,则仍以黑点为记,读者试一想这些讳忌,是会觉得很有趣的。只有不准说‘言行一致’云云,也许莫明其妙,现在我应该指明,这是因为又触犯了‘第三种人’了。”这篇文章,如果算上标题和副题的改动,被删被改的地方就达九处之多。我们来看看删掉的都是什么吧。第二节开首一段是这样说的:“但俞正燮的歌颂清朝功德,却不能不说是当然的事。他生于乾隆四十年,到他壮年以至晚年的时候,文字狱的血迹已经消失,满洲人的凶焰已经缓和,愚民政策早已集了大成,剩下的就只有‘功德’了。那时的禁书,我想他都未必看见。现在不说别的,单看雍正、乾隆两朝的对于中国人著作的手段,就足够令人惊心动魄。全毁,抽毁,剜去之类也且不说,最阴险的是删改了古书的内容。乾隆朝的纂修《四库全书》,是许多人颂为一代之盛业的,但他们却不但捣乱了古书的格式,还修改了古人的文章;不但藏之内廷,还颁之文风较盛之处,使天下士子阅读,永不会觉得我们中国的作者里面,也曾经有过很有些骨气的人。”在这段里,删去了“文字狱的血迹已经消失”,“愚民政策早已集了大成,剩下的就只有‘功德’了”,“全毁,抽毁,剜去之类也且不说”这样的文字,而最后这两句:“永不会觉得我们中国的作者里面,也曾经有过很有些骨气的人。”奉官命被改为“永远看不出底细来”了。在第三节里,也删去了“文字狱的事情却一向没有听说过”一句。以上这些,大概都是因为文字狱、愚民政策、全毁、抽毁、剜去、删改之类,也正是当局当时的做法,对检查者来说,都属忌讳(敏感词),所以统统删掉。而那句改动的话,极有可能是因为“有些骨气”也犯了忌讳。第三节里,还有一处被改动的地方,是谈到清代的辫子时,鲁迅说后来终于对它有了恶感,也是人之常情,“不必指为拿了什么地方的东西,迷了什么斯基的理论的。”引号里的这两句,在发表时奉官谕改为“不足怪的。”这两句为什么要改?是当时国民党常常诬蔑进步人士拿了俄国人的卢布,信奉俄国人的学说(“斯基”为俄国常见姓氏的词尾),鲁迅顺便在这里给予讽刺,因此而遭删改。另外被删掉的一段文字是在谈到剪辫子时说的:“‘言行一致’,当然是很有价值的,现在之所谓文学家里,也还有人以这一点自豪,但他们却不知道他们一剪辫子,价值就会集中在脑袋上。轩亭口离绍兴中学并不远,就是秋瑾小姐就义之处,他们常走,然而忘却了。”这段话中说以言行一致自豪的所谓文学家指的是施蛰存,触犯了“第三种人”。还有两段被删的,一是第三节的末尾:“假如有人要我颂革命功德,以‘舒愤懑’,那么,我首先要说的就是剪辫子。”二是第四节的末尾即全文的结尾:“那么,我的‘舒愤懑’,恐怕也很难传给别人,令人一样的愤激,感慨,欢喜,忧愁的罢。”这两段之被删,从该文副标题“关于舒愤懑”被干掉看,可能就是因为有“舒愤懑”三个字吧。八,《阿金》。这也是一篇在收入集子之前未能发表的文章。且看鲁迅的记载:“《阿金》是写给《漫画生活》的;然而不但不准登载,听说还送到南京中央宣传会里去了。这真是不过一篇漫谈,毫无深意,怎么会惹出这样大问题来的呢,自己总是参不透。后来索回原稿,先看见第一页上有两颗紫色印,一大一小,文曰‘抽去’,大约小的是上海印,大的是首都印,然则必须‘抽去’,已无疑义了。再看下去,就又发见了许多红杠子……”“看了杠子,有几处是可以悟出道理来的。例如‘主子是外国人’,‘炸弹’,‘巷战’之类,自然也以不提为是。但是我总不懂为什么不能说我死了‘未必能够弄到开起同乡会’的缘由,莫非官意是以为我死了会开同乡会的么?”这里不妨把打了红杠子的句子罗列如下:“但我们也得想一想她的主子是外国人”,“打电报也都没有用的,——况且我想,我也未必能够弄到开起同乡会”,“以后总要少管闲事,要炼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炸弹落于侧而身不移!……”“这一场巷战就算这样的结束”,“人间世的纠纷又并不能解决”,“一场巷战很神速”,“所以观战者也不多,胜败两军,各自走散,世界又从此暂时和平了”,“所谓‘和平’,不过是两次战争之间的时日”,“保不定什么时候又会发生巷战”。看看这些似乎颇让检查官忌讳的句子,仔细琢磨一下,也许就是鲁迅悟出的那样,这些词语比较惊心怵目,不利于稳定吧。

最后来看《且介亭杂文二集》。鲁迅在该书的《后记》中说:“凡在刊物上发表之作,上半年也都经过官厅的检查,大约总不免有些删削。”“只要看过前一本,就可以明白犯官忌的是那些话。”只是在编这个集子时,鲁迅先生已“懒于一一校对,加上黑点为记了”。所以我们也无从知道具体那些文字被删改过。但在这个集子里,也仍能看到压迫的痕迹——集子里收入了被全篇禁止的两篇文章,“一篇是《什么是讽刺》,为文学社的《文学百题》而作,印出来时,变了一个‘缺’字;一篇是《从帮忙到扯淡》,为《文学论坛》而作,至今无踪无影,连‘缺’字也没有了。”《什么是讽刺》这篇,讲的是讽刺的概念、作用、内涵和外延,什么是讽刺,什么不是,全在文艺的范畴,无涉政治与社会,真不明白为什么被禁。而另一篇《从帮忙到扯淡》,按鲁迅的说法,“原在指那些倡导什么儿童年,妇女年,读经救国,敬老正俗,中国本位文化,第三种人文艺等等的一大批政客豪商,文人学士,从已经不会帮忙,只能扯淡这方面看起来,确也应该禁止的,因为实在看得太明,说得太透。”在鲁迅看来,“检查官之“爱护”“第三种人”,却似乎是真的”,因为凡是批评“第三种人”的文章,都被删被禁了。

我们不厌其烦地把鲁迅先生被删、改、禁的文章从他的文集中钩稽、罗列、对比、引用,正可以从这一案例中看到国民党对进步文艺、对言论自由的剿杀和压迫,同时也看到自由对专制的艰难抗争。知晓鲁迅当年写作的困难处境:既要考虑文章通过检查,还要替报社和编辑着想,不要因他的文章贾祸,因此他不惜常用曲笔、反语,甚至常常自己先“抽去几根骨头”,正所谓“带着枷锁的跳舞”。由此也更加理解为什么鲁迅有些文章看起来会晦涩难懂,也明白了他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笔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