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心眼的妈七十大寿
我跟许娜回到老家时,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大盘大碗的美味满溢着家的温暖。
嫂子捶了捶伏在灶台上的腰,乐呵呵地说:“我算计着这个点儿你们该到了,坐半天车,早就饿了吧!”
许娜踢掉脚上的鞋子,大声嚷道:“嫂子,真是饿死了,有辣椒炒田螺吗?”
嫂子一迭声地应:“有,有,娜子爱吃的辣椒炒田螺、小弟爱吃的清蒸鱼、妈爱吃的四喜丸子……都有。我做最后一个菜。你们把妈扶出来,叫你哥先放鞭炮,咱妈这是七十大寿呢!”
“咱妈呢,妈在里屋吗?”许娜问。嫂子用手指了指。我接过嫂子手里的盘子,转身便看见冲进里屋的许娜已经迫不及待地把给妈买的礼物拿出来,比划来比划去。老太太喜滋滋地看着她,嘘寒问暖,眼神儿对谁也没这么亮过。
我这老妈,哪儿都好,就是心眼儿偏得厉害。
哥比我大9岁,本来妈就偏心我这个小儿子,再加上我老婆许娜嘴甜,妈长妈短,把个老太太哄得,逢人就说小媳妇的好。
从爸去世,妈的身子骨就弱下来,三天两头生病,今天喘得厉害,明天血糖又高起来,心脏也不好,早年落下的风湿病,还闹得她腿脚不灵便。
我跟许娜住在城里,离得远,妈又不肯离开老家。其实这么多年,妈看病住院吃的用的,一直是哥里外操持。妈的生活,也全仗嫂子身前身后照应。可是,妈对嫂子的意见可多呢!比如妈觉得萝卜馅包子好吃,嫂子却包了白菜馅,又比如妈的衣服嫂子给洗了,妈要穿的时候找不到,再比如嫂子教训孩子,惹妈不高兴……妈不念着嫂子伺候她的辛苦,反倒横挑鼻子竖挑眼,就是对嫂子不满意。
嫂子年初买的小鸡,几个月后养得又肥又壮,刚开始下蛋。妈拐棍一指,两只鸡就归她了。她老人家自己吃着嫂子的鸡蛋不说,还把这两只鸡下的蛋攒下来,每次我们回去,就捧出来:“我的鸡,吃青菜吃粮食,生的鸡蛋比外头卖的香上一百倍,有营养,给俺娜子吃。”天知道,她老人家,没有力气种一棵菜,没有能耐打一粒粮。这鸡,怎么能是她养的呢?幸亏嫂子心眼儿宽敞,总是随着她老人家的性儿,从不跟妈计较。
没多大工夫,许娜便把妈扶了出来。她随手关门,腕上的银镯碰在门把手上,镯子闪着老银特有的温润光泽,发出缓慢厚重的声响。嫂子回头,看到许娜手腕上镯子的一刹那,手里的勺子“哐当”一下,掉在了灶台上。我连忙叫了句:“嫂子!”
嫂子应着,慢慢捡起勺子,声音有一点抖:“娜子,扶妈坐下。孩子们呢?都过来,开饭啦!”
我狠狠地剜了一眼许娜。
这对龙凤银镯,是奶奶临死前,当着全家人的面交给妈的。奶奶叮嘱:“这东西,传媳妇不传女儿,传老大不传老二,传孝顺的不传惹气的。虽然不值多少钱,可是咱祖上好几辈留下来的。”
按说,论长幼,论孝顺,说哪条,这对镯子也该归嫂子。可上次回来,妈竟毫无原则地把它们给了许娜,而许娜,在我再三地干涉之下,仍然不懂事地接受不说,竟然还在妈生日这天公然戴出来,这可让嫂子情以何堪!
哪个妈不疼小的
许娜坐在妈身边,挑妈爱吃的菜,把老人家眼前的碟子堆得满满的。两个孩子被许娜逗着,变着花样儿说着妈喜欢听的话儿。我与哥哥嫂子也举杯祝贺妈的寿辰。妈一高兴,话多起来,跟我们聊起从前的事儿。
许娜声音甜滋滋的:“妈,您是奶奶的大儿媳妇,您给说说,奶奶五个儿媳,是不是最疼您?”
妈嘴一撇:“哪有,你奶奶呀,最疼你小叔小婶。”
许娜惊讶地嚷:“真的?我不太认得小婶子呢!嫂子说,奶奶病的时候,都是您照顾奶奶,跟女儿一样。”转而又若有所思的样子:“妈,那奶奶还偏心,要是换成我,我才不对她那么好。”
妈慢吞吞地回答:“那怎么行,你爸是老大,你以为弟妹们白叫我大嫂啊。长嫂如母,老大的担子要比小的重。你做什么,弟妹都在看着。”妈缓了口气:“再说,祖祖辈辈,哪个妈不疼小的。你小叔是你爸的亲弟。别说你奶奶,就是我,也疼他。他是老小嘛。想当年,我在娘家也是老小,我娘也最疼我。”说完,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许娜坏坏地笑:“看,妈言不由衷,叹气呢。”
妈也笑,但有点勉强,她捶了捶胸口:“这丫头,我说实话。我这里,闷。”
许娜还想说什么,嫂子急切地叫:“娜子,妈不对!妈,您是不是心口窝不舒服?”
妈没言语,轻轻地把头一点,身体往椅子靠背上仰过去。嫂子冲过来,一把扶住了妈,一迭声地叫:“速效救心丸,快!快!”
许娜呆立在那里:“啊,什么?”
这瞬间的功夫,嫂子把许娜拽过来扶住妈,自己风一样地冲进里屋,出来时已经把药倒在手上。她迅速把药粒放在妈舌下,紧张地念叨:“妈,别吓我,您别吓我……”
听医生说,多亏及时服用急救药物,妈并无大碍,只需住几天院观察一下的时候,嫂子使劲攥着妈衣襟的手终于松懈下来。许娜把头伏在嫂子肩上,很无助的样子。
嫂子转头对我:“小弟,我跟娜子守着妈,你回家把妈平常用的东西拿过来。”
我摇头:“嫂子,都拿什么?”
嫂子边说边比划:“妈屋里橱柜右边中间的抽屉里,有妈的内衣,妈喜欢穿领口低的,高了妈嫌憋闷;那几条藏青色的裤子随便拿一条,藏青色的裆长,好穿;最下面抽屉里有袜子,别拿蓝色的,袜口有点紧;有双黑碎花的棉拖鞋在靠窗户那边的床下;毛巾拿洗手间里那条纯白色的……”
我往外走着,嫂子后面喊:“小弟,记得妈的拐杖和风湿药,还有外套,要大红花的那件!”
你的好,我心里知道
妈出院那天,许娜先回家,做了满满一桌子菜。她热了些牛奶,挨个儿倒上,非要跟大家碰个杯。
许娜举起酒杯:“妈,这回多亏嫂子,您现在才能在这儿平平安安地坐着,是吧?”
妈点头。
“妈,您说实话,我跟嫂子,谁最孝顺?”许娜歪着头,挺严肃。
妈笑:“真要我说?那我就说。我两个媳妇,都孝顺!别看我嘴上嫌你嫂子,可你嫂子懂事,有当老大的样儿!俺娜子,是我贴身的小棉袄,更孝顺!”
许娜跟妈撒起了娇:“妈,您偏心!本来我以为自己还挺孝顺,这回您住院,我才知道,嫂子最孝顺。我都被您给惯坏啦,嫂子知道您喜欢穿哪双袜子,我就不知道。”
嫂子直摆手:“娜子,俺老早嫁过来,守着妈年岁长,不知道就不应该了!再说,俺就是学着妈当年的样儿,比妈还差得远呢。”
许娜眼圈儿一红,声音低低的:“嫂子你别说了。妈把奶奶留下的那对镯子给了我,我喜欢老银,又想自己也蛮孝顺的,就起了私心,想留下来。嫂子,你小弟狠狠地骂我,说我不懂事。”许娜看了我一眼,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对银镯子来:“我手上戴的,是被他骂得没辙,瞒着他,照这样子仿做的。这对儿,想着还给妈,可心里,又不情愿。妈,您住院这几天,嫂子让我心服口服地知道,我真的不配拿这副镯子。这镯子,应该是嫂子的。”
我瞪大眼睛看着许娜。
妈没言语。她笑眯眯地起身,拄着拐棍儿进了里屋。大家面面相觑时,妈拿出一个红绸子布包,打开,又是一对龙凤银镯!
等我缓过神来,妈已经把这对镯子塞到了嫂子手里。转身,她嗔怪地点着许娜的额头:“我小儿子傻,你也傻。给你的是一对小的。你嫂子像对亲妈一样对我,还宠着你们,我都看在眼里。我对你们偏心一点,这也是实情,谁叫你们离得远,又是老小。这对小点的镯子,是我从娘家带过来,我姥姥留下的!你们,还真以为我糊涂了?”
许娜张大的嘴还没合拢,妈接着把拐棍儿一点:“娜子,既然你又打了一对儿,干脆分一个给你嫂子戴上,你嫂子也算没白疼你。等将来,你嫂子老了,传给我大孙媳妇,讲给她听,当年哪,你婶子起了私心……”
许娜“扑哧”一声笑出来,跺着脚:“妈,您看您,您坏着哪!”
给嫂子戴上新镯子的时候,嫂子笑:“娜子,还真把妈的玩笑当真啊!”许娜也笑:“嫂子,这回你别客气,以后啊,你还当老大伺候妈,我还当老小受宠,一点也不跟你客气的!”说着,许娜揽住嫂子的腰,伏在嫂子耳边:“嫂子,你的好,我心里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