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轶事琐记
1976年7月28日凌晨3时42分,唐山市突发强烈地震。地层深处突然释放出巨大的能量,“地光闪射,地声轰鸣,房屋倒塌,地裂山崩……”。
“唐山抗震纪念碑”碑文记载了地震给唐山人民造成的灾难:“数秒之内,百年城市建设夷为墟土,二十四万城乡居民殁于瓦砾,十六万多人顿成伤残,七千多家庭断门绝烟。”
唐山大地震曾波及榆次,其时,不论机关、厂矿、团体、学校,还是农村,都将防震作为当前的第一大事。
看守所对我们的衣物经常检查,并经常调换囚室,7月上旬,我和陈×贵从7号囚室调往1号囚室,除我俩外,该室还有白信、张虎才两人。一日,魏所长打开一号囚室的铁门,对我们说:“现在全县人民都在防震,我们对你们的防震很重视,你们虽犯了罪,可是犯人也是人,犯人的生命也是生命。所里对防震工作很重视,你们晚上睡觉不要脱衣服……”魏所长还在1号囚室的土炕上放了一个酒瓶,在酒瓶上面放了一个小酒盅,嘱咐我们“时时刻刻注意那个小酒盅,酒盅一旦掉到炕上,就是发生地震了。”说完后,把铁门一锁走了。
看守所对防震工作是“重视”的,不过,1至8号的8个囚室日夜24个小时仍锁着大铁锁。
一日深夜,1号囚室的张虎才突然肚疼,陈×贵遵照“有急事向卫兵报告”的规定,高声大喊“报告”并陈述报告原因。卫兵听到“报告”后转告所值班干部,值班干部将睡在看守所外院的囚犯组长叫醒,令其打开1号囚室的铁门,了解张虎才的疾病情况。当囚犯组长赶到1号囚室时,距该室囚犯向卫兵喊“报告”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不仅如此,更使张虎才难耐的是,他肚子疼得在炕上滚来滚去,把守铁门的“铁将军”却丝毫不动。又过了一大阵儿后,囚犯组长才发现“铁将军”不动的原因是钥匙与铁锁不配套——钥匙拿错了。
又过了一阵儿后,囚犯组长才拿来1号囚室铁锁的钥匙,将铁锁打开。此时,张虎才的病情已转重了。
我在1号囚室住了不到一个月,又调入4号囚室,8月份又回到7号囚室。不久,7号囚室来了一位军人装束的人,年约50岁左右。后来得知他姓张,原来是解放军军官,原籍河北省,转业后定居榆次东长凝村。
一日夜间,张×突感腰间巨痛,同室狱友心急如焚。经“报告”后,所方令囚犯组长赵×星了解张×病情。大约一个钟头后,赵×星拿来几片白色药片令张服下。不料张×服药后,腰部疼痛反而加巨。开始时,张×的喊声很高,几十分钟后,喊声由高而低,由低而微,由微而止。小王喊“报告”后,所方令赵×星叫来一位医生“诊断”。医生看了看张×放大的瞳孔,摸了摸张×没有脉搏的手腕后说:“没救了!”赵×星报告所领导后,所方令赵将张×的尸体背出了7号囚室。
张×的尸体被背走后,入监不及一月的许四货对同室囚犯说:“张×未经医生诊断,随便吃了几片药,那几片白药片到底是什么药?恐怕没吃对药吧!”
听了许四货所言后,李×高反驳道:“你追问这些是什么意思?人已经死了,你能叫他活了吗?我看你是想加刑呢!”
李×高在多年的住监生涯中,积累了丰富的汇报经验,尽管他的汇报是弄虚作假,却常骗得所方信任,使众囚犯受害不浅。因此,囚室人员谈李色变,没有人敢反对他的意见。唯有年龄不到20岁的小王敢顶撞他。小王听了李×高反驳许四货的论调后说:“你也积极的有点过火了,许四货关进来还不到一个月,加什么刑呢?他判刑了吗?判了几年?”
大家面面相觑,一言未发,李×高也像泥塑木雕一样,不动不语。
为了囚犯们“好好学习,改造思想”,所方为囚犯们订了一份《山西日报》,供大家阅读。阅读的次序是:当日的报纸先由女犯阅读。次日传至1号囚室,然后依次传阅,每室一日。当报纸传到8号囚室时,该室囚犯只能看到8天以前的报纸,报纸上所登的新闻已成历史了,因此大家称读报为“读史”。因为除了这份《山西日报》外,再无别的可读之物了,因而大家见到一周以前的《山西日报》时,真的像读珍贵的史料那样争相阅读,连广告都一字不漏地读个遍。
“犯人也是人”,可是,犯人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戴手铐是家常便饭。唐山大地震后一日的下午,4号囚室的郑有恒和张虎才两人对《山西日报》的一篇文章观点不同发生争执,卫兵听到后将两人从囚室叫出,一个头顶簸箕,一个头顶扫帚,在烈日下暴晒两小时,直至两人大汗淋漓、站立不稳为止。
二十七、苦度中秋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中秋节到来之际,众囚犯的思乡、思亲感更为强烈。中秋节是中华民族流传几千年的传统节日,每当想到“团圆”二字以及以往全家老少欢聚一堂共吃团圆饭、共赏明月的情景时,我心里感到特别酸楚。中秋节前夕,不仅家在本地的囚犯收到家里送来的月饼和各种水果,家属远在南方的刘××,也收到妻子送来的食品,我的家与看守所近在咫尺,却不见家里送来任何东西,我的心中不由得焦急起来——是妻子患病了,还是家里发生什么事?在一家人本该团圆而未能团圆的日子,家里是一番什么景象?四个未成年的孩子,在邻里街坊的歧视与一些顽皮孩童的凌辱下,他们幼小而脆弱的心灵能否承受得住?我的心绪,简直是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乱麻!
突然,我猛醒了——不是妻子不给我送中秋节的食品,而是她没有买月饼的钱。我在家时,辛辛苦苦劳动一年,所挣工分与一个女劳力相差无几,生产队年终分红时,别人家分钱,我家欠款,治保主任邓长青,非把我家里唯一的一件值钱的家具——缝纫机抬走顶口粮钱不可,家里连秤盐打醋的钱都是没有,哪里有买月饼的钱呢?
突然,囚室的铁门打开了,来人是刘干事,他把一只小梨狠狠地扔在炕上道:“是你通知家里给你送月饼、送水果吗?”
“一年只有一个中秋节,我切实想让妻子给我送点月饼来,不过这只是我的‘想法’,我住的囚室,除了铁门、铁窗、铁锁外,窗户外面又钉了纸板,涂了黑漆,我连月亮都看不到,怎能‘通知家里’送东西呢?”我壮了壮胆子说。
刘干事一听就火了,咬牙切齿地训斥我道:“你家里给你送来许多东西,除了月饼外,还有桃、梨、葡萄和红枣。你配吃这些东西吗?你想一想,你是什么人?你是反革命中的重点之重,把你关在这里是叫你受罪的,不是像坐了月子的妇女,来吃好吃的享福的。”稍停片刻后,刘干事又接着说:“我把所有的东西都退回去了,这里一天九两粮足够你吃,分给你一只小梨过过中秋节吧!”
刘干事走后,陈×贵对我说:“刘干事把你家里送来的东西全部退回,只‘分’给你一只小梨,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无非是不让我吃中秋节的食品吧!能有什么别的意思?”我说。
陈×贵微微一笑道:“可惜你是个文化人啦,连这都不懂!刘干事分给你一只梨的寓意是:‘分梨’就是‘分离’。即让你在中秋之日尝尝与家人分离之苦呢!懂吗?”
“啊!原来如此。你说得在理,猜测得准确,我没有你那样复杂的头脑。”我说
中秋节,是各族人民共同欢庆的节日,诗人吟月,雅人赏月,闲人玩月,痴情人拜月,失意人叹月……不同的人以不同的心情,度过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我们这些无权赏月的囚犯,心情异常复杂:家有亲人者,对亲人的思念撕心裂肺般的难受;妻离子散者,百无聊赖地躺在自己的铺位上与寂寞为伍,宛如一截倒地的朽木;有罪的刑事犯渴望判刑时能够从轻处理;喊冤的政治犯对于法律被践踏和宝贵时光的浪费倍感痛心……
那年的中秋节,我是在饱尝骨肉分离之痛的熬煎下度过的。
二十八、欢度国庆
国庆节一周前,各室囚犯互换铺位,7号囚室新来了3人,李×高调走了。新来3人中的刘××已年逾六旬,江苏省人,职业是汽车司机,为高级干部开车多年。他见多识广,对各地民间故事、逸闻轶事以及部分党政要人私生活隐秘知之甚多,经常将他的所见所闻向我们讲述,他讲的故事有时竟使我们忘记了囚室严禁欢声笑语,不由得笑出声来。为了避免李×高作假汇报,刘××到来之前,7号囚室囚犯个个如同哑巴,整日沉默不语。李×高调走后,大家的精神面貌“由阴转晴”,大变样了。
中秋节过后,陈×贵即提议国庆节到来后,囚室举办一次默默的庆祝晚会。往年,中秋、国庆两节紧相连,过了中秋节没几天,国庆节就到了。1976年(农历)闰八月,国庆节来的迟缓,直至中秋节20多天以后的闰八月初八,我们才等来了久已盼望的国庆节。
9月30日夜晚,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27周年的小型晚会在7号囚室秘密召开了。我们将庆祝晚会定在国庆节前夕举行,具有既象征黎明即将到来,又不容易被囚犯组长发觉的双重意义。
夜幕降临了,全室囚犯焦急地等待着囚犯组长“睡觉啦”的喊声。不久,我们就寝的时间到了。看守所外面山旮旯里的秋虫不断地发出叫声,我们听到了“睡觉啦”的喊声,我们的小型庆祝晚会就在此时开始了。我们规定:会议中,无论唱歌、发言、表演节目,声音必须比“低八度”更低,以防窗外有耳。
会议开始后,第一项议程是唱《国际歌》。因为大家都知道《国际歌》的歌词,所以唱歌时,只见大家的嘴唇启合,却听不到歌声。
小王的父亲是某单位的政工干部,熟知国内形势与社会状况,可以随时进监探望小王,这是除小王而外,全监未决犯无权享受的“特权”。因此,会议的第二项议程是由消息灵通的小王介绍监外情况。
会议的第二项议程是“表演节目”。第一个节目是温文尔雅的山西大学体育系毕业生、体育教师马××的诗歌朗诵。所谓朗诵,实则是用极其微弱的声音默念。马××从口袋里摸出一块豆腐干大的纸片,“朗诵”着写在小纸片上的一首新诗——《庆国庆》。我们就像参加诗歌朗诵会一样聚精会神地听着这位文武兼备的体育教师所写的新诗。
《庆国庆》朗诵结束后,大家要我朗读一首我自己作的诗。我原本是个诗盲,入监后,覆盆之苦难忍,只有“食肠齐亦苦,强歌声无欢”(孟郊:《赠崔纯亮》)之苦,而无吟诗作赋之兴,哪里有什么诗作可读呢!我只好将文天祥的《正气歌》、《过零丁洋》和谭嗣同的《狱中题壁》以极低的声音“朗诵”一遍。
见多识广的刘××所出的节目是讲故事,当他讲到毛泽东在延安时全神贯注地观看京剧《苏三起解》,手中的烟烧到手指竟不知时,小陈和小王情不自禁地“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我急忙伸出拳头,一人给以一拳,用武力制止了两人的笑声。
会议的最后一项议程是读报。大家从一周以前的《山西日报》上选择了一篇与当前形势有关的《社论》,推选张虎才低声宣读后,庆祝晚会即宣告结束。此时,残月已经西沉,山间秋虫的哀鸣声一阵儿比一阵儿低落,一声比一声凄惨了!庆祝会上没有出节目的冯×昌一本正经地说:“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天啦!”不知是谁“嘘”了一声,大家才没有笑出声来。
我们的庆祝晚会是在“刀尖”上召开的,会议开得隆重而富有意义。荷枪实弹的卫兵在囚室的屋顶上监视着我们,随时和我们“对着干”呢!他们哪里晓得,热爱祖国的炎黄子孙,虽然身在缧绁之中,却和祖国人民心连心地庆祝哺育他们成长的伟大祖国的生日呢!
死的恐怖,决不能扑灭人间的浩然正气,列宁说过,“历史的真相总要大白于天下”。
20多天前的中秋节,我是在无权“举头望明月”,只能“低头思故乡”的月圆人不圆之时度过的;20多天后的国庆节,我是和囚室狱友在欢声笑语中度过的。
其时,监内虽然仍是漆黑一团,可是,整个大地已经吹起了和煦的风,不久,即唤醒了冻结的大地,迎来了百花盛开的春天。
二十九、痛斥“四人帮”
欢度国庆节后10日,我们所渴望的云散日出、海晏河清的日子就来到了,“四人帮”被一举粉碎的消息,各级党报均有报道。所方为了封锁“四人帮”被粉碎的消息,将刊有“四人帮”被粉碎那日的《山西日报》扣压,不让我们阅读,其实,我们早已知道了。
看守所不仅不让我们知道“四人帮”被粉碎的消息,而且严禁我们谈论有关“四人帮”的问题,唯有江苏籍的刘××,对禁令不屑一顾,时不时地向我们说一些江青私生活方面的话题。一日,刘干事突然打开7号囚室的铁门,进去训斥我道:“郭思俊!你又放什么毒了?”
刘干事对我的训斥,使我如坠云里雾中。粉碎“四人帮”以后,我从未说过与此有关的话题,怎么称我“放毒”了?于是,我壮着胆子向刘干事说:“这两天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呀!”
刘干事一听就火了:“什么话也没说?江青如何如何是不是你说的?”
此时此刻,我才知道刘干事是刘冠郭戴,将刘××所说的话安在我头上了。可是,我只能称我没有说过与江青有关的话,而不能说刘××说什么道什么,我从来没有汇报过任何一个人。
刘××心中明白:有关江青的话题出自他口,是绝不会有什么事的。于是,他向刘干事坦白:“有关江青私生活的话是我说的,不是郭思俊说的。”
刘干事想,有关江青的话题,究竟是谁说的呢?刘××之言是真?还是有意包庇我呢?为了弄清事实,刘干事对囚室人员一一询问。大家见刘××已说出实情了,便异口同声,都说“的确是刘××说的”。
听了刘××本人自述和大家的证言后,刘干事的面色“由阴转晴”:“要是刘××说的,问题就不大了。”
继粉碎“四人帮”消息的报道后,出现于天安门广场的革命诗词屡见报端。有深切悼念周总理的,有笔伐“四人帮”的。1976年1月8日周恩来总理逝世后,“四人帮”虽已处于彻底覆灭前夕,但是,处于回光返照时刻的妖魔仍然狗急跳墙,进行垂死挣扎。其时,“祖国的天空,妖雾弥漫;大地,动荡不安;噩耗,接连不断;人民,泪如泉涌”。在此严峻时刻去天安门广场张贴诗词、祭文,勇气令人敬佩和折服。因此,我们每次从报纸上见到《天安门诗抄》时,都要认真阅读,有的人还将其中《周总理永垂不朽》、《斩河妖》、《愤讨》等诗背得滚瓜烂熟。此外,有的人还执笔赋诗填词纪念周总理,痛斥“四人帮”倒行逆施、祸国殃民的罪行。我这个不懂诗词的诗盲也不怕出丑,填了两阕不成词的草根词,抒发自己的心情:
虞美人
王张江姚全完了,
罪恶知多少?
神州昨夜舞东风,
祖国处处歌舞庆升平。
狂风迷雾已不在,
江山容颜改。
芙蓉国里无人愁,
滚滚潮水皆往农田流。
《忆江南》·恨
恨!恨!恨!
最恨奸当道。
祸国殃民搞倒退,
篡党夺权迷了窍。
能不恨魔妖!
恨!恨!恨!
最恨“四人帮”。
拆我长城毁山河,
专制复辟野心狂。
能不恨豺狼!
恨!恨!恨!
狗头军师张。
本是文恬武嬉辈,
勾结奸贼害忠良。
岂有好下场!
恨!恨!恨!
不做贤良妻。
大槐安国南柯梦,
醒来原是睡穴蚁。
画饼难充饥!
恨!恨!恨!
恶棍姚腐儒。
舞文弄墨乱天下,
文字牢狱空千古。
罪恶罄竹书!
恨!恨!恨!
死党小爪牙。
张牙舞爪把人伤,
小蛇妄想吞大象。
可笑不自量!
笑!笑!笑!
粉碎“四人帮”。
春回大地万木苏,
枯木逢春发新芽。
万民皆欢畅!
三十、县委代书记说话算数
李天保对我酷刑用尽,却始终未对《李天保传》中揭发的问题提出异议。
我被关押看守所后,李达副所长对我书写《李天保传》事审问过两次,此后一年间的几十次审讯,无论哪位法官主审,都是威逼我承认书写所谓“反标”的,再未提过《李天保传》。
《李天保传》揭发的事实无人提异议,“反标”又安不到我头上,我认为自己没事了,日日夜夜所盼望的是四个字——无罪释放。
1977年3月下旬的一日,中共榆次县委代书记王家忠到看守所对我进行审讯,目的是要我承认“反革命罪”。
王书记开门见山地说:“你已经被关押一年了,至今仍不认罪,这样,对你没有好处,还是老老实实认罪,争取从轻处理吧!”
“‘反标’没有安在我的头上,我还有什么罪呢?”我问王书记。
“你写的反党黑小说《李天保传》就是反革命的铁证。”王书记说。
“《李天保传》是一份揭发材料,既不是红小说,更不是黑小说,材料针对的是李天保,而不是革命。”我辩解道。
“李天保是生产大队党支部书记,你反对他就是反对党,就是反革命。”王书记的话虽不多,却颇具“逻辑性”:李天保就是共产党,李天保三字是革命二字的同义辞,反对他就等于反对共产党,反对共产党就是反革命。
我也学过逻辑学,可是,将一个农村干部和共产党划等号的逻辑,我却是闻所未闻的。我对王书记说:“共产党是政党组织,李天保是农村干部,不能混为一谈吧!”
王书记听得不耐烦了:“你别啰嗦啦!对你的‘反革命罪’已定,现在就看你认罪不认,你如认罪,可以从轻处理。”
“没有事实的罪名我不能接受!”我说。
接着,王书记一再动员我“认罪”,要我“认清形势”,“考虑自己的妻子、儿女”,“争取从轻处理”等等。我则坚持“李天保不等于共产党”的意见。
王书记虽然说服不了我,威逼我“认罪”的目的未能达到,可他是县委代书记,他的话就是法律,谁敢不执行?他突然从坐位上站了起来,拍了一下桌子道:“好!你不认罪,我判处你重刑!我向来说话是算数的!”我还想进行申辩,王书记已离开了审讯室。
旧社会的县衙门只有几十人,县令审案是不可推卸的责任。新中国成立后,公安、司法机构一应俱全,各司其职,县委书记越俎代庖审讯之举,堪称审讯史的“典范”和司法史的创举。
看守所每个囚室的墙角都放着一个大马桶,囚犯除每天起床后上一次厕所外,其余时间解手时都使用马桶。
1977年5月16日早饭后,囚犯组长赵×星突然在院中高喊“解手啦!”。
“起床后已上过厕所,为什么饭后又喊‘解手’?”颇感奇怪的我问同室的一名“二进宫”囚犯。
“今天开判刑大会啦!”“二进宫”答道。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
“凭经验呗!”他凭着多年的住监经验,深知饭后解手是召开判刑大会的信号。
果然,解手后十来分钟,10余名囚犯即被从各个囚室提出来,除一女犯是“意思意思”外,所有男犯都被卫兵紧紧捆绑,并在每人脖颈上分别挂上了写有姓名和罪名的牌子。
捆绑、挂牌结束后,众囚犯奉命排成纵队,准备乘车赴会。那名女囚犯是杀人犯,奉命站在队首,我居第二。那名“二进宫”低声对我说:“站队的次序即刑期长短的标志。”我问他:“你怎么知道呢?”他的答复还是那句话:“凭经验呗!”
须臾,一辆大汽车开进看守所大院,我们被载往宣判大会——北田公社的剧场等待宣判。宣判时,女杀人犯被判无期徒刑,我被判刑十年。县委代书记王家忠的话,确实算数。
大会结束后已到中午一点,众囚犯在北田公社会议室吃午饭时,有几名囚犯低声议论:“×××是因反对‘四人帮’的爪牙而获罪的,现在‘四人帮’已粉碎七八个月,理应平反的他反被判刑,这是什么原因?”我简单地向他们讲述了“灰烬仍存”和回光返照的规律。这时,一名囚犯朝着我“嘘”了一声,我抬头一看,一名卫兵正向我走来,幸而他没有听见我的讲述,看了我一眼后没有说话。
下午,我们到小赵、巩村等村庄游街时,男女观众虽然很多,但是大家对政治犯早已司空见惯,不加理睬;汽车上一名61岁的强奸犯和一名69岁的强奸幼女犯,成了大家指指点点和纷纷议论的目标。
从判刑次日起,领刑囚犯每日被大汽车载往各村游街示众。每日上午游5个村,下午游5个村,10天之间游遍了全县10个公社的百十个村庄。
为时10天的游街生涯,囚犯们虽然人格受到侮辱,可是每天能享受日光沐浴;中午能饱吃一顿玉米窝头就咸菜。这在看守所是万万享受不到的。
游街结束后一个月,我被押往太原东太堡“学习”,为时一年又两个月的非人生活结束了。
三十一、入监采煤
山西省公安厅劳动局(1983年7月1日后隶属省司法厅)规定,全省各地判处徒刑的囚犯,一律集中太原市东太堡的囚犯“学习”班学习,学习一个月后,押往监狱服刑。
1977年6月15日,我和榆次看守所的十余名囚犯,被押至东太堡进行“学习”,从此告别了酷刑威逼认罪和每餐吃不到3两粮的苦难生涯。
东太堡“学习班”的“学习”内容是“交余罪”,即交代从未交代、交代不彻底和判刑后重犯的罪行。主持“学习”的负责人姓姬,中等个头,年约五十余岁。他第一次给我们讲话的神态以及讲话内容,我至今记忆犹新。他的原话是这样说的:“今天你们来到这里学习,必须老老实实地交代自己的罪行,把自己所犯的罪恶事实交代清楚,不交代是过不了关的。我姓姬,‘姬鹏飞’(山西省临猗县人,长征干部。曾任驻外国大使、外交部部长、国务院副总理等职)的‘姬’,你们必须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交代。如果不把‘余罪’交代清楚,我一定狠狠地收拾你们……”姬某在讲话中将“我”与“你们”的界限分得特别清楚。
一周后我们得知:在我们面前骄横跋扈的姬某,是一名身负重案、被判处重刑的囚犯。关于他负责东太堡囚犯“学习”之由来,众说纷纭,最为普遍的说法是劳改局用他“以‘毒’攻‘毒’”,不知确否。
姬某讲话次日,大家即开始“交余罪”,有“余罪”者可向“领导”直接交代,也可在“交余罪”大会上交代。有“余罪”不交,被别人检举揭发后,要在大会上受到严厉批判。
“除了沙漠,凡有人类居住的地方,都有左、中、右三派,一万年以后仍是这样。”(《毛主席语录》),东太堡学习班概莫能外。我们“学习”期间,几乎每天要召开一次“交余罪”大会,每次召开大会时,急于表现自己的左派对拒交“余罪”的囚犯恨的咬牙切齿,大批而特批;既无“余罪”可交,也不愿表现自己的中派则视批判大会如天上浮云,与已无关,像旁观者似地坐在椅子上静心养神,若无其事。我即这类人中的典型:“人不批斗我,我不批斗人。甘心当中派,日夜皆轻松。”为期一个月的“学习”,我就是这样度过的。
东太堡“学习”结束后,我被押往设于阳泉市荫营镇老虎沟的山西省第二劳动改造管教支队服刑。
荫营是上营村和下营村的合称,距阳泉市20华里。据传,系因韩信在此扎营屯兵而得名,是1947年解放的老解放区。除在榆次看守所一年零一个月和东太堡“学习”一个月外,我将在这里度过漫长的3230个日日夜夜。
有资料记载:“阳泉是我国无烟煤的生产基地之一。它开采穿沁水煤田东北部,包括阳泉、盂县、平定、昔阳在内有一千六百一十五平方公里面积。共有煤十六层,可采煤四至六层,总厚度八至十点三米,地质储量为九十一亿二千万吨。”
山西省第二劳动改造管教支队的前身,“是一个横遭阎锡山官僚资本和日伪顽政权百般蹂躏、被横挖竖掘的千疮百孔的小煤窑。1954年,经山西省公安厅批准正式建制……接管之初,‘仅有支柱161根,棚架73根……采用自然通风……坑上建筑仅有几处庙宇……固定资产不足15万元。生产方式纯粹用人工开采,运输方式以牲畜驮运,年产原煤一足10万吨。”(《山西监狱》第309页)。我入监那年,该支队已成为当时全省最大的收押改造罪犯的单位,年产优质无烟煤120万吨。第二劳教支队下设了3个管教大队、20多个中队,拥有丈八、四尺和九尺三个生产矿井。我初入监时,被分配至第一大队政治犯、刑事犯合编的采煤队采煤。两个月后,支队实行政治犯、刑事犯分别管教,我被编入由清一色政治犯组成的第9中队,有人直称“反革命队”。
《现代汉语辞典》对“反革命”一词的解释是:“与革命政权对立,进行破坏活动、企图推翻革命政权。”九中队的一百多名政治犯中,确有“文化大革命”以前逮捕关押的十几名国民党军政人员,此外,绝大多数人都是“文化大革命”期间逮捕判刑的。他们构成“反革命罪”的原因,有的是说错一句话,有的是写错一个字,有的是念错一句“语录”,有的是扯过一张报纸,有的是因打抱不平而获罪,有的因揭发干部劣迹被判刑……
我编入9中队后,初在封闭组和泥、搬石头、垒墙,后调入采煤组用“煤镏子”往煤车装煤,直至1979年11月19日冤案平反为止。
三十二、囚犯众相
采煤队的囚犯,普遍素质低、教养差,打架斗殴等事时有发生。我头脑里的政治犯,是一个文化高、教养良好的群体,编入政治犯队以后才得知,政治犯的情况更为复杂,人员来自四面八方,工农兵学商都有。有高级干部,也有无业人员,有大学毕业生,也有文盲。由于出身、教养、职业,刑期的不同,思想状况与改造态度也各异。
有以监为家的。这类人大都是被判无期徒刑者。他们不仅没有平反希望,减刑也得经过改判以后方可。一般情况需服刑20年左右。这类人思想较为稳定,认罪服法。尤其是建国初期逮捕、判刑的囚犯,时年都在60岁以上,少数人超过70岁。这批老年囚犯,每到秋末冬初,即主动拆洗自己的棉衣、被褥,准备过冬。以监为家,安心改造。
有认罪服法的。这类囚犯敢于正视自己的罪行,服从法院的判决,遵守监狱的规章制度,劳动积极肯干,表现良好。
有拒不认罪,遵纪守法的。这类囚犯不承认自己有罪,不接受法院的判决,并向上级法院申诉。但是他们认为自己的冤假错案与监狱无关,不应该刁难管教人员,应当遵纪守法,用自己的双手为国家创造财富。
有忍气吞声的。这类人感到自己被错判而深感冤枉,但是认为“胳膊拗不过大腿”,不敢反抗,不敢斗争,更不敢上诉。“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一腔怨气愈憋愈深,陷入苦闷中不能自拔,最终成为身心俱损的神经病患者。有的囚犯对神经病患者非但不同情,反而对其欺凌侮辱,使其病情更加严重。因思想狭隘,认为自己没有出路而走上自戕绝路者亦有之。
有投鼠忌器的。有的囚犯内心不认罪,但是不敢明言,真实思想不敢暴露。有心上诉,又怕败诉加刑。思之再三,只好强忍怨气,打发时光。
有冒险越狱的。冒险越狱者大都是涉世不深的青年,受不了监规纪律的约束,不愿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他们无视监狱里三层外三层的严密监视,对荷枪实弹的卫兵不屑一顾。冒险越狱的后果不是被击毙,就是被击伤。入监仅20天的蒋珺,越狱时被卫兵发现,卫兵鸣枪警告仍继续逃跑,结果被卫兵击毙。我组青年张×来,北京市人,因给外交部写信,以“反革命罪”被判刑15年。越狱时被卫兵的冲锋枪打成重伤,虽保住了性命,却落下了终身残病。
有的反复无常。我组青年王×斌,原是太原某厂工人。“文化大革命”中带头造反,进行打、砸、抢和夺权活动,被判刑15年。入监后认罪服法,带头劳动,每次在小组会上表态时常说“‘文革’中我带头打、砸、抢、带头夺权,伤害好人甚多。判我15年徒刑是罪有应得。我一定洗心革面,好好改造,重新做人。我没有平反条件,只有老老实实改造思想,争取减刑。”
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在劳动改造中切实表现很好。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文革”期间形成的冤假错案纷纷平反,9中队每天都有蒙冤受屈的政治犯平反出狱。目睹此情此景,王×斌沉不住气了,原来口口声声“罪有应得”的他,此时态度大变,大嚷大叫他“也是假反革命”,要求人民法院“无罪释放”。显然,如此反复无常的囚犯,趁火打劫的目的是绝对不会得逞的。
有留恋监狱的。53岁的刘贵书,山西省定襄县人,9中队有名的“三无”囚犯:无家、无业、没文化。“文革”中因为说了一句与政治无关的话被打成“反革命”,是明显的冤案。但他却唯恐冤案平反,对监狱生涯颇感满足。每逢节假日改善生活时,他常用筷子敲打着饭碗唱歌,高兴得不亦乐乎。他说:“我有时也想平反,但又怕平反。”我问他“怕什么”时,他说:“我家乡的农业社社员,劳动一日的报酬是八分钱,买一斤红高粱需一毛三分钱,劳动一天挣不上一斤红高粱,怎么生活。这里管吃、管穿、管住,比回农村强得多哩!”
我向他说:“既是冤案就应争取平反,监牢生活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我回家连住处都是没有,平反了怎么办?”刘贵书无奈地说。
众狱友为他出谋划策:“平反后留在这里就业,有吃、有住、有工资,不是很好吗?”
刘贵书听后,像凤凰双展翅地将双手展开道:“使不得!使不得!如果这里不收就业人员,不是把我耽搁了吗?我到哪里找吃、找住处呢?”
三十五、琐事烦人
生活在“四块石头夹着一块肉”的劳改煤矿,除了屈辱的生活折磨人外,日夜担心的是“事故”二字,防不胜防的冒顶、塌方、漏水、瓦斯爆炸等大事故,更是严重地威胁着我们。我服刑的短短两年多时间,耳闻目睹大大小小的事故多起,至今仍然心有余悸。
除了事故的威胁外,频繁的加班劳动,也使我们疲惫不堪。
监狱规定星期日是休息日,大家都准备在这一天或洗洗涮涮、缝缝补补,或抓紧时间读书看报,学点新的知识。可是,一个月中的4个星期日,我们小组有3个星期日要加班劳动,我们不仅无暇缝补衣服和读书学习,而且身体疲劳,体质日益虚弱。
洗澡本来是有益身体的好事,整天与煤炭打交道、满身煤屑的我们,更有洗澡的必要,而且是非洗不可。可是,监狱的澡堂却使我们生畏。监狱的澡堂,不仅设备极其简陋,连水都是十分奇缺,一个面积很小的水池,往往是几百人洗过后仍不换水,水面上漂浮的煤屑和泡沫很多,一进澡堂,刺鼻的臭气使人作呕,可是,在煤窑中劳动一天后,满身煤屑的我们仍得捂着鼻子跳进脏水池中“清洗”一番。因而有人称:“池水少又脏,臭气令人呕。不洗满身煤,洗了也难受!”
由于井下温度底、湿度大,因而无论冬夏,一年四季我们都是要穿着棉衣(称“窑衣”)下井采煤。每天下班后,窑衣常是湿淋淋的,需要在阳光下晾晒两小时,晒干后收藏起来,供下次上班时穿。可是,遇着阴天、雨雪天或管教干部召集囚犯在院里开会,我们的窑衣就不能晾晒,下次上班时,不得不穿着湿衣下井,在十几个小时的劳动中,忍受着潮湿对身体的侵袭。
我们队的队长有对我们训话的习惯,每次下井前半小时,我们必须秩序井然地站在院中聆听队长训话。无论严冬酷暑,日日如此。我们身穿厚厚的窑衣,对严寒的冬天无所畏惧,最怕的是炎热的夏天。每次在烈日下听完队长半个小时的训话后,我们常常是汗流浃背,连窑衣也湿透了。
监狱订有检查卫生制度,每次检查时,除要求囚室整洁外,囚犯被褥的外形是检查的重点。室内所有囚犯的被褥,宽度与高度必须绝对一致,上面用“铺盖板”(一块一指厚、50公分见方的木板)压平。高度不够者,必须将衣物放被内垫高。检查人员要求的是被褥外形的整齐,被内无论怎样脏乱都无所谓。
饺子是山西人喜爱的食品之一,为许多重要节日之主食。可是,监狱星期日改善生活吃饺子,却使不少囚犯深恶痛绝。原因是:每月的4个星期日,有3个星期日要加班,好容易盼来一个真正的休息日,大家常是将一个月中没时间处理的琐事集中在这天办理,对这一天的时间格外珍惜。
而监狱吃饺子时,食堂不是将白面、馅子等一次发给各组,而是每隔一阵发放一样。在十分珍贵的星期日,囚犯们或洗涮衣服,或聚精会神读书时,坐班囚犯会突然高声喊叫:“各组去食堂领面啦!”监狱有严格规定,每3人编为一个“互助组”,严禁个人行动。领面必须3人同行。领回白面以后,再过一阵,坐班囚犯又喊:“各组领饺子馅啦!”“领蒜啦!”“领醋啦!”“担水啦!”……吃一顿饺子竟变得让人如此厌烦!
饺子包完后到食堂下锅煮时,又是集体行动,大家将饺子端至食堂,按照先来后到的次序排队,最少要等待一个小时,饺子才能下锅。
饺子煮熟后,该吃了,可是,在饺子下肚前也有争论:大肚汉主张管饱吃,饭量小的人主张将饺子按人头均分。争论一番意见得到统一后,晾冷了的饺子才能下肚。
每次吃饺子时,我组除了刘贵书敲筷敲碗,高兴异常外,大部分人都是感到吃饺子太烦琐,浪费时间。
监狱每周为囚犯演一场电影已成规律,多年来从未改变。每次演电影时,各队囚犯必须整队前往观看,不得请假。每次放映电影时,数千囚犯以队、以组为单位集中于面积狭小的礼堂,每人占地面积约40公分,拥挤的程度不次于菜窖中的白菜,连伸臂伸腿的空间也没有。囚犯解手外出时,一人解手,3人同行,挤出人群十分困难。事毕归队时,越过人群之难,比离队时更为费力、费事。如遇炎炎夏日,大家更是挥汗如雨,难受非凡。
三十四、赋诗明志度中秋
我入监3个月后,中秋节便到了。
是日,我们小组上的是白班,午餐和晚餐和民间一样,监狱为我们改善了伙食。吃晚饭时,53岁的刘贵书用筷子敲打着饭碗道:“真好!真美!在家乡哪里能吃上这样的好饭?”欢乐之心溢于言表。不过,全组为一顿饭而如此高兴者,除刘贵书外再无第二个人。大家非但不高兴,反而在月圆人不圆之时,想起了自己的亲人。晚饭虽然吃得好,大家心里却不痛快,王万年提议:“我们每人赋一首诗吧!用诗抒发自己的感情,度过这个愁人的中秋之夜。”
“好!同意。”大家异口同音。接着,我打了第一炮,我的一首七言诗是:
妖风乍起风波寒,
无辜受辱绝代冤。
正邪自古同冰炭,
历史当会辨忠奸。
接着,王万年也赋七言诗一首:
独在异乡为异客,
每逢佳节倍思亲。
云散日出指日待,
风光月霁洗冤情。
我和王万年的七言诗,风格一样,内容都是抒发蒙冤受屈,坚信是非曲直终有真相大白之日的心情的。受我俩七言诗启发,其他四名青年狱友,也各自赋诗,表达自己在中秋之夜的不同心态。
“文化大革命”中,因带头造反夺权,进行打、砸、抢被判刑15年的王×斌,自知罪有应得,以一首六言诗表达了他认罪服法,加强改造的决心:
犯下滔天罪行,
理应判处重刑。
积极劳动改造,
争取立功减刑。
文盲刘贵书没有赋诗的条件,但他在日常生活中不断说一些顺口溜。他虽然听不懂我和王万年七言诗的意义,但也不甘落后,用一首顺口溜表达了自己的心情。
管吃管住又管穿,
下井采煤心喜欢。
最怕释放回老家,
无吃无穿受孤单。
大家都不曾想到,一个大字不识的刘贵书的顺口溜,不但押韵合辙,而且恰如其分地道出了他以监为家,安心改造的决心。
三十五、危难时刻见真情
我在生产大队时,一年四季出勤劳动,但是所挣工分甚少,连一家人的口粮钱都挣不够,连年是欠款户。我住监后,家里唯一的劳力没有了,一家5口人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生活实在太辛酸了。出于无奈,我的长子刚刚12岁,即加入农业社的劳动大军,与成年人一起下地劳动,从事与他年龄和体力极不相称的农活;两个上小学的孩子,被同学们称为“小反革命”,受尽凌辱、打骂之苦。
我不忍心让全家人长期过这样的非人生活,中秋节过后,我含着泪水,向妻子写了一封信,请求她与我离婚。为了她能够顺利离婚,我同时向第5生产队队长宇毛儿、北田生产大队队长贾中堂和北田人民公社各写了一封信,要求他们体谅我妻子的困难处境,尽快为我妻子办理离婚手续。谁知,我的信寄走后很长一段时期,一直得不到妻子的回信。她对离婚的态度如何?我不得而知。
一日,我下早班洗完澡从澡堂出来后,一位管教干部和坐班人员(囚犯)通知我“速去接待室,家属接见”。
我当“右派”后,所有亲朋好友都与我“划清了界限,断绝了关系”;“文革”期间我由右派“升格”为反革命后,大家更是像躲瘟疫一样躲着我走。我的父亲已含冤而死,母亲常年患病,体弱多病的妻子既要照料4个未成年的孩子,又得上地劳动,她是一天也离不开那个穷家的。思之再三,我总认为不会有人来探视我的。于是,我对管教干部说:“怕是弄错名字了吧,我家里不会有人来探监的。”
管教干部以肯定的口气对我说:“几百名政治犯中,叫‘郭思俊’的只有你一人,怎么会弄错呢?”管教干部说的十分肯定,于是,我跟着他走进了接待室。
进门后,我即看到妻子在墙角处等我。真的是她,拖着虚弱的身体探监来了。我才入监一年,妻子竟像苍老了10岁,艰辛的岁月,在她的额头、唇际刻下了深深的印记。她两颊的红晕消褪了,脸上的酒窝不见了,眼角的鱼尾纹增多了,两鬓间已长出了丝丝白发……她,过早地衰老了!
妻子的身旁依偎着两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未成年的小孩,他们两眼噙满泪水,战战兢兢地拉着母亲的衣角,两张干瘪的小脸几乎变了形。
为了珍惜狱方规定的半小时接见时间,我没有向妻子询问她的生活状况,便开门见山地问她:“离婚信收到了吧,赶快去公社办理手续吧!”
妻子说:“好人骨肉分离,坏人鸡犬升天,正是他们的目的,我能让他们牵着鼻子走吗?我已下定决心,要把四个孩子拉扯大,完成我做母亲的任务。”
“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子,要把四个孩子抚养成人,谈何容易?难道你还没有尝够‘反革命家属’的苦吗?”我哽哽咽咽地说。
“‘反革命’是他们定的,与你的灵魂、人品毫无关系……”妻子激动地说。
妻子言辞锋利,我怕她在虎视眈眈地看守我们的管教干部面前捅下乱子,不等她说完,即对她制止道:“别信口开河啦,‘夜长’是会‘梦多’的。”
妻子听后,漫不经心地看了监方人员一眼道:“夜再长也有天明的时候,你要坚信光明一定会到来的真理。”显然,妻子是故意避开“离婚”问题而给我鼓气的。
那次去监狱探望我的妻子,是前妻与我分道扬镳后另娶的一位农村姑娘,不论婚前婚后,她从来没把“同甘共苦”等话挂在嘴边,可是,当我倍受凌辱与冤屈、全家老少饔飧不继之时,她却要“下决心把四个孩子拉扯大”。这,怎么不使我感动呢!
妻子不但不离婚,反而一再劝我“眼光看得远点,要相信真理总有大白于天下的一日”。听了妻子的话,我竟不由得扑簌簌地流出了苦涩的泪水。这时,室内突然发出一声使我撕心裂肺般难受的尖叫声:“爹!”两个年幼的孩子流着滢滢的泪水向我扑来。恰在此时,管教干部通知我和妻子:“接见时间到了。”母子三人不得不流着眼泪与我作别。
当我酸酸楚楚地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接待室时,天空仍是漆黑一团。乌云,该散而未散;寒风,该停而不停……
三十六、我命在我
妻子甘愿饱受世态炎凉与少吃无穿之苦而不离婚,这是她的志愿,我不能强迫她,我只好将妻子的忠贞与坚强作为自己顽强生活的动力。
两颗“定时炸弹”已经“炸”得我家破人亡了,造反派称已将我“打翻在地”,在我身上“踏上了一只脚”,使我“永世不得翻身”。
我确实被“打翻在地”了。
我被“打翻在地”后,有过失望的怨气,有过绝望的泪水,经过镇静的思索后,我抉择了一条道路,就是要有顽强生活下去的毅力,要从地上爬起来。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人生旅程尚未走完,怎能轻易离开它呢?我留恋这个世界;留恋祖国的大地和温暖的太阳;留恋人间的友谊和自己的事业。我不能够悲观失望,我不能让自己的内心世界崩溃,我必须从地上爬起来,爬起来!美国诗人惠特曼在《开拓者》中说:“当失败不可避免时,失败也是伟大的。”这句话,是我顽强生活下去的动力。
屈辱的生活,可以使人消沉甚至绝望,但是也可以把人磨练得更为坚强。以坚强的意志战胜屈辱的生活,顽强地生活下去,是我在黑牢中坚定不移的“既定方针”。
建国初期,国家干部“干部必读”的12种书籍,其中的第一本是《社会发展史》。我虽不才,没有预测事物发展规律和控制事物发展变化的能力,但是也从学习《社会发展史》中懂得了“顺天者昌,逆天者亡”的历史规律。因此,我有信心坚持到河清海晏之日的到来,从未失去重见光明的希望。这是我在黑牢中顽强生活的精神支柱。
我是新中国成立后一系列政治运动的亲历者,我以那段历史见证人的身份,将自己的经历以及所闻所见忠实地记录下来,协助后人从中窥视中国历史之一斑,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为此,我必须确保自己能够身心健康、斗志旺盛地走出监牢的大门。
我被“打翻在地”,无非是我在走路中跌了一跤而已,在人生的旅程中,跌跤是不可避免的。我被“打翻在地”后,绿泳、舒模作词,舒模谱曲的《跌倒算什么》,成为我经常放声高歌的歌曲之一。
“跌倒算什么,我们骨头硬,爬起来再前进!生要站着生,站着生;死要站着死,站着死。
跌倒算什么,我们骨头硬,爬起来再前进!天快亮,更黑暗,路难行,跌倒是常事情,常事情。
跌倒算什么,我们骨头硬,爬起来再前进!”
一些教会认为人生在世充满痛苦,坚持“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的信念,将幸福寄托于“天国”和“极乐世界”。道教认为人生是乐而不是苦,死亡才是真正的苦呢,因而坚持“乐生”、“重生”,强调修炼,追求健康长寿。“善摄生者无死地”,“我命在我不在天”,是道教教义之一。我不是道教徒,但我相信“我命在我不在天”之说。我被“打翻在地”后,是“万世不得翻身”呢,还是站起来呢?命运全在自己而不是别人。靠别人缺少了自己的炼历,只有靠自己,才会活出自己的风格。王前玉写的《我命在我不在天》,值得一读:
我命在我不在天,
不怕前方的路多么艰难,
我都要勇往直前,
因为我的梦在那边。
我命在我不在天,
不管走了多久还有多远,
我都要继续向前,
因为我的梦在那边。
三十七、读书
看守所严禁囚犯往所内携带图书报纸,除了《山西日报》外,别无精神食粮。入监后,加班劳动频繁,仍无读书机会,后来加班次数减少,我们有了读书学习的机会。我在劳动之余,贪婪地向中队的流动图书箱借书阅读,充实自己。
我喜欢阅读老一辈革命家和革命先烈的诗词,《董必武诗词》、《朱德诗词选》、《陈毅诗词》、胡志明的《狱中诗词》以及周文雍、刘伯坚、蔡梦慰等革命先烈的《革命烈士诗抄》等,都给了我坚强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监狱专为囚犯设的流动图书箱,为如饥似渴地读书的囚犯提供了学习机会。读书成了囚犯生活中的重要内容之一。
囚室是读书绝好的书斋,室内不见车轮滚滚,不闻人声喧嚣,“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我是小组兼管图书的宣传员,有“近水楼台先得书”的优先权。
除了革命先烈的诗词外,我还读了伏契克的《绞刑架下的报告》,方志敏的《可爱的中国》、《台尔曼狱中遗书》等。不少革命先烈和著名学者,都把监狱当学校,在与敌人斗争的同时,学到很多有用的知识。例如著名经济学家薛暮桥,“四?一二”蒋介石背叛革命后,被国民党反动派投入杭州监狱。他在监狱中抓紧分分秒秒的宝贵时间,学政治经济学,学历史,学外语,住监三年时间,竟使他达到了大学毕业的水平,后成为著名经济学家。
我的读书条件,与汉代路温舒“蒲叶抄书”和匡衡“凿壁纸偷光”的读书条件相比,该是多么好啊!
除了革命先烈的诗词外,名人传记、回忆录之类的书籍我同样爱读。我的读书方法是“通”、“细”、“精”、“畧”四法,例如对米暂沉的《杨虎城传》、溥仪的《我的前半生》、卜迦丘的《十月谈》和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等书,我仅通读一次即罢;对于《拿破仑第三政变记》、史可法的《扬州十日记》、史沫特莱的《伟大的道路——朱德的生平和时代》、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等书,则要仔细阅读;读郭沫若的《中国史稿》,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起源》、《法兰西内战》等书时则需精读;对一些通俗易懂的小册子,我仅是“独观其大畧”而已。
卢梭的《忏悔录》,我是作为好奇而读的,但是读后却使我感触颇深,特别是作者自我解剖的精神和直率地把个人隐私公诸于众的勇气,使我十分敬佩。作者在书首说:“我现在要做一项既无先例,将来也不会有人仿效的艰巨工作,我要把一个人的真实面目赤裸裸地揭露在世人面前,这个人就是我。”这是多么真诚、坦率的发自内心的忏悔啊!
无论读什么书,都会给人以知识,给人以力量,给人以勇气。“读一切好书便是和高尚的人谈话”,“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灵秀,数学使人周密,物理使人深刻,伦理学使人庄重,逻辑和修辞使人善辩。”一切书籍,都是是我的良师益友,书籍杂志成了我生活中形影不离的侣伴。
我有记读书笔记的习惯,对于所读书籍中意义深远、说理精当的篇章,以及精辟的语句、富有哲理的典故等等,都一一记在笔记本中。住监狱期间,积累了大大小小的读书笔记12册。
监狱严禁把笔记本等材料带出监外,罪犯出狱时要严格检查,我对此早有防范,所有笔记本长期藏于被子的棉絮之中,我获释时,12册笔记在我的精心保护下,安然无恙地随我离开了监狱。这些用杂纸装订成的大小不同、厚薄各异的小玩意,在我从事文化工作及业余文史工作中发挥了一定作用。
书籍啊!书籍!它使我在黑暗中看到光明,看到希望;我因悲痛而忧叹、因疾病而呻吟时,因为有它与我为伍而得到告慰;我认识到人生的价值是锤炼出来,屈辱的生活变成了鞭笞自己前进的力量,增加了生活的勇气。我坚信列宁所说“历史的真相总要大白于天下”的真理,憧憬着明天的幸福。
书籍啊!书籍!书籍的魅力竟如此之大!难怪有的人终身不置产业,专门收购图书,并把书籍作为遗产传给子孙呢!宋代的刘羲仲,“其书与七泽俱富”,大概就是这样一代一代传下来的。
三十八、悲悲戚戚度春节
1977年和1978年春节,我是在山西省劳改第二支队度过的。1978年的春节,使我终生难忘。
监狱里的过春节,同样贴春联、挂红灯、放年假,还出墙报、改善生活、举办文艺活动,却唯独没有欢声笑语。
1978年春节前半个月,第九中队即决定在春节期间的文艺晚会上演一出自编现代戏。编剧的任务,落到我的肩上。大家讨论现代戏的题材时,同室的王万年说:“编写一个以悼念傅汝正为内容的话剧吧!”他的建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于是,我着手收集有关傅汝正的材料,准备动笔。
傅汝正,山西省曲沃县(今侯马市)垤上村人,中国无产阶级革命家彭真(傅懋恭)侄子,建国前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彭真受诬陷后,家庭成份被打成地主;已于1967年7月10日口吐鲜血含冤而死的彭母魏桂枝,被造反派戴了“地主分子”帽子;彭真的一弟傅懋信,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而判刑,1971年5月冤死;无辜的傅汝正,以“现行反革命”罪判刑10年,1976年10月19日被迫害致死于监狱(山西省第二劳改支队)。 一个有多人参加革命的革命家庭,竟被造反派迫害得家破人亡。和我们在同一监劳动的傅汝正之死,更使我们愤愤不平。因此,大家一致同意编演一出悼念傅汝正的话剧,为屈死的傅汝正鸣不平。
编写记述真人真事的作品,必须忠实于历史,难度较大,因此,我建议比我了解傅汝正的王万年与我合作,建议得到了王万年的同意。我俩利用一周的业余时间,完成了话剧《谁之罪?》
剧本脱稿后送中队李指导员审查时,大家担心《谁之罪?》剧名太“刺眼”,恐怕不会被批准。不料李指导员看完剧本后竟痛痛快快地以三个字答复:“排演吧!”李指导员称:“要是在粉碎‘四人帮’以前,这样的剧本你们不敢写,我也不敢批。”
得到李指导员的批准后,我们即在劳动之余,进行紧张的排练。因为戏剧情节是大家熟知的人和事,因而排练极为顺利,大约一周时间,《谁之罪?》即排戏成熟了。
春节那天天气较冷,天尚未明,麻雀便在我们的囚室外面互相追逐,叽叽喳喳啁啾不休。它们似在歌颂春节的到来,更像炫耀它们自由飞翔的无比快乐。
几只欢乐嬉戏的小鸟,惹恼了我们囚牢一个外号叫“怪味豆”的青年。他怒气冲冲地对全室人员说:“大家瞧着,待我把它们捉进来,与我们关在一起,叫它们也尝尝这鸟笼生活的‘滋味’!”
“怪味豆”本名张福来,北京市人。他面对窗户卷起袖子摩拳擦掌,可是,在严严实实的铁窗前面,他只能望鸟兴叹!
春节那天晚饭后,中队的文艺晚会按时举行。首演的节目,是天津快板、三句半、相声等。《谁之罪?》被告排列在最后。我们演出该剧时,尽管剧中主要人物的名字是化名,但是观众都是傅的狱友,对剧中人的原型心知肚明,对傅汝正的冤死发出了哽哽咽咽的哀悼之声。我们编演的《谁之罪?》,为冤死的傅汝正默默地献上了一颗崇敬、圣洁、炽热的心。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强加在傅汝正头上的一切诬蔑不实之词均被推翻,他得以平反昭雪。傅汝正可以瞑目了。
三十九、晨曦初现
囚犯,有真认罪者,有假认罪者,也有不认罪者,我属于后者。
我一贯不承认自己有罪,但是我一贯遵纪守法,每天都能完成生产任务。监狱对囚犯的奖惩制度非常严格,定有“日看”、“周记”、“月评”、“年终大评比”等多种制度,其中以“日看”为基础。“日看”的办法是:小组将全组人员名单列表公布,将每日表现以红、黄、蓝、黑4个圆点为标记:表现良好者画红点,表现一般者画黄点,表现较差者画蓝点,违犯监规纪律者画黑点。“画点”的任务由小组的值星员(组长)、副值星员(副组长)、安全员、宣传员、记录员共同讨论决定。我每月的“红点”最多,“黄点”次之,从未被画过“蓝点”和“黑点”,两次年终大评比,都受到了奖励。
我从采煤队编入9中队后,开始在封闭组劳动,任务是和泥、搬石头、垒墙。不久调入采煤组,用“煤镏子”往煤车装煤,每日装煤500吨左右。我不仅每天都能完成装煤任务,而且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故。住监狱两年半时间,经我手装入煤车的煤,达18万吨之多。
我是小组的宣传员,除了日日出勤下井装煤外,常在劳动之余为监内的墙报写稿,监狱开会或庆祝节日时,常要我书写标语。有的人对我的表现不理解,他们说:“你连罪都不认,为什么要那样积极呢?整日忙得像个陀螺,恐怕忙来忙去也是枉然!”还有的人戏称我为“白色的乌鸦”,《斯大林全集》中,两篇文章中出现过“白色的乌鸦”的句子,意思是特殊乌鸦。讥讽我的人认为,我既不认罪,就应该喊冤叫屈,不应该遵纪守法,不应该积极劳动。他们将劳动改造管教单位与依草附木、处心积虑地炮制冤案、为人酿祸的作孽者混为一谈,这样的认识是错误的。我的冤屈,应该向上级法院申诉,不应该在劳改管教单位喊冤叫屈,消极怠工。我是为国家装煤的,不是为炮制冤案的人而劳动的。当我亲手所装的煤被络绎不绝地运往祖国各地时,我的心情该有多么高兴呢!
紧张而繁忙的劳动,不仅为祖国创造了财富,同时也驱散了我生活中的烦恼。我是个宁肯一无所有,也不能没有欢乐的乐天派,我亲手装的煤能够使万家工厂机器轰鸣,使无数人民得到温暖,我能不高兴吗?正如歌手们在歌曲《在我生命里》中所唱:“我的生命里没有悲伤,欢乐充满大街小巷……”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全国拨乱反正,正本清源,开始平反冤假错案。9中队在“文革”中被打成“反革命”的人占绝大多数,他们欲向上级法院申诉,但又投鼠忌器,不敢付诸行动。江华任最高人民法院院长后,我写了一纸申诉状,直接寄给了江院长。申诉状除了对“反对李天保就是反对共产党,就是反革命”的逻辑进行反驳外,王家忠越俎代庖审案决定判我重刑、称“我说话算数”等,也如实写入诉状。
申诉状经监狱审查寄走后,有的人称我越级上诉是“冒险行为”,有的人称我是“打彩碰运气”,他们说:“全国的冤假错案何止千万,江院长怎能看到你的申诉状?‘打彩’的好运气是轮不到你名下的。”
我寄走上诉状后一周的一日下午,我正专心致志地装煤,一位管教干部装束的中年人走到我的面前问我:“你是郭思俊吗?”
“是。”我以一字作答。
“你在9中队的表现我知道,你向最高人民法院江院长写的申诉状我也看过了。你的问题能否得到解决,关键的关键是你在申诉状中所写的事情是否属实。”
我向他说“保证完全属实”后,他继续对我说:“如果完全属实,问题一定能够得到解决。你写的《李天保传》是反对李天保的,怎能算作‘反革命’呢?一个农村干部等于革命,县委书记、省委书记又等于什么呢?”接着,他又问了我许多与《李天保传》有关的问题,最后嘱咐我“不要性急,要耐心等待”等语,才离我而去。此后,每隔十天八天,他总要到我装煤的地方问我:“高院有无回音?”后来得知,那位关心我案情的管教干部,是第12中队队长刘怀庆。
根据支队规定,各队管教干部只负责管教本队囚犯,一般不与外队囚犯接触,更不与其谈论案情。刘队长为什么关怀我的案情,我无权过问,可是,一个外队管教干部,关心我的案情、支持我上诉的举动,却使我增强了冤案平反的信心,同时,也使原来认为我越级上诉是“冒险”行为的人,肯定了我的上诉并不违法,不会出现什么“危险”的。
我寄走上诉状大约20来天后,即收到最高人民法院院长办公室的复信。复信称:“你寄给江院长的上诉状已收到,已将原状转榆次县人民法院,责成其对你的问题调查处理……”
我将复信让刘队长过目后,刘队长高兴地说:“有门!否则,高院不会给你复信,也不会责成榆次法院调查处理。你等着佳音吧!”
不久,榆次法院郭飞副院长到监狱对我再审,判决书上“书写反党黑小说《李天保传》,构成反革命罪”的诬蔑不实之词,被彻底推翻了!
我获释回家后,刘怀庆队长曾写信对我表示祝贺,信中写道:“我敢于公开支持你上诉,是因为我相信我的眼力和判断力……”
从此,我与刘队长书信来往不断,成为互相勉励的挚友。
四十、云散日出
阴天不像晴天长,风吹云散出太阳。“四人帮”被粉碎后,《李天保传》是“反党黑小说”的诬蔑之词和“反对李天保就是反革命”的逻辑被彻底推翻了!
1979年11月17日,榆次市人民法院的两名法官持“无罪释放”证到达监狱,接我回家。我收拾自己的衣物时,把一个吃饭用的磁碗也装进了网兜,作为监狱生涯的纪念。
从古到今,囚犯获释出狱时,一律要将平素吃饭所用的碗摔个粉碎,意为今后再不吃监狱饭了。因此,狱友们对我说:“你把饭碗带回家,不怕再吃监狱饭吗?”
我对他们说:“以后吃不吃监狱饭,关键在人而不在碗,如果‘四人帮’东山再起,我摔一万个饭碗也得坐牢。”
我从榆次看守所往监狱发配时,老伴给我送来一褥一被,而且是大褥大被。一名“二进宫”提醒我:“监狱中每名囚犯的床位仅70厘米,宽褥无用;被子更不必带,监狱发新被子的。”
住监仅带窄褥,是“二进宫”的亲身以历,不可不信,于是,老伴将宽褥改成窄褥,将大被取走。一条窄褥,是我入监时仅有的“财产”。我出监时,除了那条窄褥外,有了被子、衣服、几十条肥皂、几十副手套和一个磁碗,更为珍贵的是装在我头脑中的新知识——许许多多从书本上所学不到的知识,以及用水泥袋、旧信封、香烟盒等装订的12册读书笔记本。
当日,我被两名法官接回县城,北田生产大队党支部书记李天保、副书记李继生将我接回村中。我带回的有形的、无形的财产比入监时多了许多,可谓满载而归。
太阳终于冉冉升起,照耀在大地上,人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和丑恶的东西,都暴露了各自本来的面目,云破处,强烈的阳光倾泻而下,把整个大地映照得眩目灿烂。
熬过冬天,迎来春天;越过高墙,穿过云端,黎明来兮!光明,是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住的。
我获释的次日,向县政府政策落实办公室提出:“建议北田公社召开社员大会,宣布我的冤案平反,李天保必须参加。”办公室李主任接受我的意见,派胡甲成、刘英俊与北田公社联系。公社党委非常重视我的意见,当即召开群众大会,当众宣布对我平反昭雪。胡甲成、刘英俊,公社党委书记马毛猴、主任王安国,县、社领导出席了会议,李天保也参加了大会。
接着,我向县法院院长贾君谊、副院长郭飞提出:“当着我的面将诬陷我的所有材料完全销毁。”两位院长照办了。
数日后,我接到了“右派改正”的通知,邻居称我“双喜临门”。是啊,多年冤屈被洗清,我怎能不感到欣喜呢!不过,我的心情是“悲喜交集”,我既感冤屈洗清的欣喜,更感失去22年大好年华的痛心。
人生不论有几个22年,最为珍贵的莫过于中年时期的22年。青少年时期的22年是求学时期,老年时期的22年是颐养天年的年代,唯有年富力强、精力充沛的22年,是出成果、做贡献的年代。这一阶段被践踏,能不使人痛心吗?
我失去的22年一去不复返了,没有任何办法将失去的时间追回来。我不相信大跃进时期“一天建成一个工厂”、“一天等于二十年”等自欺欺人之语,我只有珍惜时间努力工作,当日之事当日毕,时时牢记“三日歌”(《昨日歌》《今日歌》《明日歌》),“一天等于二十年”和“弥补22年造成的损失”,都是一句空话。
我的监牢生涯,在使我的身心受到无法弥补的损失的同时,也使我获得了在监外难以得到的许多知识。
监狱是一个大熔炉,它既能将矿石化为灰烬,也能将矿石炼成钢铁。原来意志软弱的人,能够在这个大熔炉的冶炼中得到锻炼,变得坚强起来。我原本是一名文弱书生,我的“花岗岩脑袋”,就是在这个大熔炉中磨砺而成的。
监狱是一所特殊的“大学”,我被“保送”到这所特殊的“大学”免费“学习”,学到了许多书本上学不到的知识。例如对于舌头的功能,我以前认为它只能吃饭、说话和唱歌,从监狱“大学”“毕业”后,认识到某些人的三寸不烂之舌,具有根据需要而变化的特殊功能。他们的舌头有时比蘸了钢、淬了火的铁鞭还硬;但有时又比物质中最软的海绵还软。这些视需要而变化的舌头的功能实在太大了,它可以使人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也可以使人飞黄腾达,钱权俱得。称其为“万能舌头”,不为夸张。
监狱是个“资料库”,里面储藏着许许多多颇有价值的资料,但它却是一般新闻记者所无缘采访的。建国初期,我曾搞过一段时期新闻工作,由于职业的习性,我对新鲜事物有一定的敏感性,住监后犹如一位带着任务卧底采访的记者,只要稍有机会,即想方设法接近熟知监狱历史的管教干部和无期徒刑囚犯,向他们了解监狱的沿革、内幕、囚犯生活等。只要能得到资料,不畏艰苦,不遗余力。我从这个“资料库”里所获得的资料,为研究“文革”历史的专家学者,提供了监外人士难得的珍贵史料。
由于家庭人口较多等原因,我复职时要求留在当地工作,意见被领导采纳。人生最为快慰和最为自豪的,莫过于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兢兢业业地工作,为人民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接到复职通知书后,我的歌声淹没了呜咽,笑语震落了泪珠,颤抖的心灵在欢呼跳跃。我兴奋地踏上了新的征程,在县文化局创作员的岗位上工作了11年。
四十一、舍利取义——无偿劳动四个月
1992年,榆次市乡镇企业局党委书记韩忠让约我为该局编写一部《榆次乡镇企业志》,给我提供了一摞文字资料参考。资料尚未看完,乌金山森林公园办公室成立,市政协副主席、市委统战部部长王文阁兼任办公室主任。
一日,王主席到我家找我,开门见山地对我说:“乌金山森林公园办公室正式成立,已从各单位调来七八个人,但尚缺一个整理材料和编写《简报》的人,经再三考虑,此项工作非你莫属。需要向你说明的是,所调来的人员仍从原工作单位领工资,这里分文补贴不给。请你到办公室工作吧!”
“我已答应给乡镇局写志书呢!”我对王主席说。
“知道,知道,我已见过韩忠让了,他在哪个饭店请你吃的饭,每月给你多少报酬,我都一清二楚。今天来找你,就是要你放弃那里优厚待遇的工作,去我那里搞分文报酬不给的工作呢。你考虑考虑吧!”王主席的话说的非常直爽。
我对王主席说:“我刚应承下老韩一周,连资料还没翻完呢,我不能食言呀!”
“这些都好办,你只要肯去我那里就行了,韩忠让那里不用你管,我去解决就好了。”王主席继续说:“我知道你是舍得牺牲的人,不然,我不会找你的。”
“你总得让我考虑考虑呀!”我说。
“好吧!限你一天时间考虑。”王主席说。
次日晚饭后,我尚未理出头绪,王主席又来我家找我,说话仍是开门见山:“我已和韩忠让说好了,建设乌金山是市里的事,乡镇局应该服从于市,人才先紧市里用,乡镇志另找别人写。就这样吧,明天你就去我那里上班吧!”王主席的话咄咄逼人,我连考虑的机会都没有,我还能说什么呢!老伴也对我说:“老王已把话说成这样了,你就舍钱取义吧!”就这样,我去乌金山森林公园办公室上班了。
四个月后,王文阁同志患胆结石症,住晋中第一人民医院治疗。我去看望他时,他对我说:“我短时期内不能到办公室上班了,你自便吧!”从此,我结束了为时四个月的无偿劳动。
四个月的劳动虽然分文报酬未得,可是,一个仅有袜线之才的老朽,能够在老朋友急需用人之际,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工作,也是值得欣慰的。
四十二、老县长来访
1997年3月22日中午,我正在午睡,突然被人喊醒:“王老来看你啦!”随着熟悉的声音,三位熟人已走到我的卧室门口,他们是中共榆次市委史志办公室主任郭荣、市档案局局长王光太和榆次县老县长王鸿岗。
王鸿岗,原名王铁峥,榆次南关人,抗日战争前就读于榆次魏榆职业学校。1938年参加革命,曾任榆次(路东)抗日县政府第四区区长、副县长等职。1947年我当小学教员时,他是代县长。此后的50年间,从未见过王老一面,那日听到老县长王鸿岗“半个世纪没见面了”一语后,我们全家老小一涌而出,像见到外星人一样,高兴得喊道:“欢迎老县长光临!”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是榆次史志办公室(今史志研究室)集中精力收集整理党史和地方志的时期,战争年代任榆次县区长、代县长(榆次解放后第二任县长,建国后第一任县长)的王鸿岗其人其事,是榆次党史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史料。
1943年12月4日,王老任榆次四区区长时,与3名区基干队员到四区所属的北赵村开展工作,当夜住宿于一村民家。次日临晨,村边突然响起了枪声,四区基干队员与十几名日军交火了。王老闻讯,与3名基干队员凭着熟悉地形的有利条件急忙撤退。突围时,开枪打死、打伤日军各一人。王老不幸身中四弹,虽然大难不死,身上却留下了七处伤疤。从此,榆次民间流传着“双枪圣手”、“文武兼备”、“游击英雄”、“智斗日军”、“大义灭亲”等许许多多王老的传奇故事。有人说:“榆次党史如果遗漏了王鸿岗其人其事,便不是一部完整的党史。”因此,党史办公室几次与王老联系,要王老动笔撰写他在战争年代的回忆录。王老的传奇经历,切实对一些新闻纪录、党史工作者具有磁铁般的吸引力。不知什么原因,撰写王老革命回忆录的任务,落到了我的头上。
1950年,王老离开榆次县县长岗位,调往太原市任手工业管理局、交通局局长等职。离休后在太原安度晚年。王老此次光临敝舍,是专为研究撰写回忆录一事而来的。
当年,王老高龄七十有八,但仍思维敏捷,博闻强记,对往事如数家珍。我和郭荣同志向他请教榆次路东地区战争年代的一些历史事件,他不仅一一回答,而且对历史事件发生的时间、地址、事件经过和结果,以及当事人的姓名和身份等,都介绍得十分详尽。王老连续两个小时的讲述,为我们上了一堂生动的革命历史课。
是日,陪同王老光临敝舍的,还有王老的爱人、解放战争时期与我同在解放区任教的杨作祥及其儿子王群立。大家在我的斗室中欢聚一堂,促膝谈心,倍感快慰。我与王老谈妥撰写回忆录的有关事宜后,王老等人与我依依惜别。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