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姜龙飞
(作者为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档案春秋》主编)
看电视动画片《皇帝的新衣》时,总悬着一颗心,不知道制作者最后将如何处置那位身穿新衣、其实什么也没穿的皇帝——总不至于真让他脱光了出镜吧?!还好,最后皇帝虽说裸了一回,内裤却还是穿着的,只露出多毛的胸脯和大腿,戆兮兮地沿途供黎民百姓们瞻仰他半裸的丰采。
成年以后看这种寓言体的作品,已经没有了多少新鲜感,它的讽喻性实在太直白了,极度的夸张把皇帝的迂戆逼进了一条不近情理的死胡同,让人对其题旨一览无余,体验不到峰回路转、步步趋胜后的那种蓦然豁朗的振奋,快乐的况味被打去了若干折扣;观赏者之间也没了见智见仁的差异──大家全看懂了,只有“共识”而无“管见”,你还炫耀个什么劲!
专供少年儿童观赏的作品,体裁如寓言童话之类,通常是童年期人类的精神产品,浅虽浅矣,却属最恒久的文化原型。尤如巴颜喀拉山脚下的大江之源,涓涓细流,脉微如注,可是淌着淌着,竟淌成了粗粗壮壮、浑浑荡荡、轰轰烈烈的一条巨龙,煞是威风,只不过它的流向是在发轫之初就被规定了的。
于是,不论人君的繁衍曾经多少代陈陈相因,傻皇帝的子嗣总是一年又一年地傻下去。人们虽然羡慕龙种们不费吹灰之力得来的荣华富贵,骨子里却总是把他们归于纨绔一类,有些轻觑薄视,瞧不大起。任凭穿上再昂贵的新衣,看上去也同其半裸着一身多毛的蠢肉的祖先没什么两样,里外冒傻气。
这恐怕就是“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这句箴言的来历了吧?
可是,任何观念形态的价值构成,从来就不是单向度的。好比一枚铜板,上面说到的,只是它的这一面,而另一面──在乱哄哄的围观人群中,真正敢于对皇帝说出事实真相的,只有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这可真是非常写意的一笔。于是,又一种价值取向,在历史的默认中被悄悄地积淀了下来,顽强地规范着人们的思维习惯。其公式大体如右:诚实直白=童言无忌;而童言无忌=浅薄无知。谁见过一个老谋深算的成年人会像他那么不知深浅、脱口而出?很显然,小孩说真话的勇气盖源于无知,初生牛犊,不明利害而已,并不能证明他的聪明,更不能证明卑贱者群体的聪明。卑贱者群体的聪明远不是靠说两句真话就能证明的。恰恰相反,由卑贱向聪明的转移,它的实现前提,往往需要靠卑贱为媒,譬如任人作贱或自我作贱,乃至奋不顾身地加入与卑鄙、卑劣、卑下为伍的“卑”字头家族,一贱到底。曾有古训道:天之将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损其肌肤云云。换成大白话,也就是教人要有甘当“灰孙子”的魄力和勇气,先贱而后贵,此即所谓“尺蠖之屈”也。咱们中国人的传统承绪中,“韬晦之策”的发达估计是居世界领先地位的。一个不愿为五斗米折腰的灵魂,通常出头无日,只能永远地卑贱下去。而终于没希望高贵起来的卑贱者,在世俗的价值尺度里,从来就不归于“聪明”一类。这是我们大家都很明了的经验事实。可见,前人对于高贵者的寓言式攻击,有酸葡萄心理作祟的诽谤嫌疑,无举证价值,弃如敝帚亦未尝不可。唯有从幼稚走向成熟、从卑贱走向高贵,才是今人梦寐的归宿、理想的大同。
曾有诗人这样写道:“高贵是高贵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概括得真是入骨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