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华胜
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为北宋继欧阳修之后的文坛盟主。苏轼曾云:“方今太平之盛,文士辈出,要使一时之文有所宗主。昔欧阳文忠常以是任付与某,故不敢不勉。异时文章盟主,责在诸君,亦如文忠之付授也。”[1]65苏轼接下欧阳修的担子后,重开风气,宋文、宋诗、宋词都在他手中达到高峰,他的创作代表了宋代文学的最高成就。冼夫人是岭南著名的历史人物,在一千四百年前就被岭南人誉为“岭南圣母”,对岭南的稳定、发展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同时,冼夫人也是历史上著名的巾帼英雄,冼夫人的本传在正史《隋书·列女·谯国夫人传》《北史·列女·谯国夫人冼氏传》和《资治通鉴》中均有记载。史学家吴晗先生认为“冼夫人是六世纪时南越的杰出领袖”,“冼夫人是我国越族的杰出人物,也是我国历史上最杰出的妇女之一”[2],给出了三个“杰出”的赞誉。苏轼在晚年被贬至岭南。他为冼夫人庙题诗《和陶拟古九首之五》,开吟咏冼夫人先河,把冼夫人带入古典文学殿堂,为中国古典文学增添了一个巾帼英雄的独特艺术形象。
苏轼平生受到两次严重的政治迫害,第一次是因为“乌台诗集”,四十五岁时被贬往黄州四年;第二次是因为与当朝宰相政治派系不合受到迫害,晚年被一贬再贬,五十九岁时被贬往惠州,六十二岁时更贬至天海一方的儋州,六十五岁时才遇赦北归,在岭南前后六年。苏轼曾对他一生的文学事业进行过总结:“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1]67的确如此,苏轼在晚年被贬至岭南的惠州、儋州,远离朝廷纷扰,在他生命最后六年时间里完成了《和陶诗》,并重新整理了在黄州所作的《易传》《论语说》《志林》等重要著作。
苏轼在岭南期间创作诗歌四百余篇,是他诗歌创作的又一高潮,并且吸收了岭南诗歌的特点,使其豪放自然的诗歌风格进入了化境。苏轼在岭南的诗作对岭南诗歌产生了重大影响,陈永正先生称他为“岭南诗坛上的百世宗师”[3]。他在岭南期间的诗作特别是《和陶诗》,都是岭南文人学习的重要名篇,对岭南诗派的影响极广。苏轼在儋州时写过一首歌颂冼夫人历史功绩、感怀自身、表达自己崇敬之情的诗,那就是《和陶拟古九首之五》:
冯冼古烈妇,翁媪国于兹。
策勋梁武后,开府隋文时。
三世更险易,一心无磷缁。
锦伞平积乱,犀渠破群疑。
庙貌空复存,碑板漫无辞。
我欲作铭志,慰此父母思。
遗民不可问,偻句莫余欺。
爆牲菌鸡卜,我当一访之。
铜鼓葫芦笙,歌此送迎诗。
这首诗首先高度赞扬了冼夫人在海南开幕府的不朽功业,概括了冼夫人在海南封地亲历梁、陈、隋三个朝代的变换和动乱,但一心为国为民,多次平息叛乱,最后手捧犀杖遵从陈主遗令,解除部落的疑虑,毅然归隋的史实。接着描写冼庙的破落和诗人欲为冼夫人作铭的不可行。诗人亲眼所见为纪念冼夫人而建的庙宇还矗立着,但是长久无人问津,残存的石碑字迹也辨认不出来了。想作一篇铭文告慰此地父老的思念之情,但已找不到知情的后人来打听,不能凭空杜撰词句来欺骗自己。最后,诗人表示要奏起当地最隆重的乐器铜鼓、葫芦笙等,拜祭冼夫人。苏轼用澎湃的激情歌颂了冼夫人在梁、陈、隋三代忠心护国,伤悼冼夫人被历史和民间遗忘的庙空碑失,感怀自身为国忠心耿耿却一贬再贬,愤然作诗祭拜,表达自己对冼夫人无限的景仰和抒发忠臣见弃之情。
苏轼《和陶拟古九首之五》是在儋县宁济庙所写。研究冼夫人的海南学者陈雄先生说这首诗是苏轼居住在儋州州府(现在中和镇)东南的桄榔庵时,多次拜谒这座在海南建筑年代最早的冼庙(唐时建置)写下这首诗[4]。据林语堂《苏东坡传》载,苏轼被贬至儋州第一年,得到当地太守张中的照顾,安排居于张中公馆旁边的一所小官舍,暂时有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不久,董必就派他的手下察看,结果张中革职,苏轼被迫出官舍。林语堂在书里交待了苏东坡桄榔庵的来由:“苏东坡被从官舍逐出,必须用仅有的一点钱搭个陋室居住。他住的地方是城南一个椰林。当地的居民,尤其是那些穷读书人的子弟,来亲自动手帮助他盖房子。那是一栋简陋的房子,面积是五间大,但大概只盖了三间。他名此二桄榔庵。”[5]桄榔庵是苏东坡在被贬海南期间用尽最后一分钱,靠当地居民的自发帮助而搭建的简陋茅屋。建成后他曾给朋友写信说:“初至僦官屋数橼,近复迫逐。不免买地结茅,仅免露处。而囊为一空。困厄之中,何所不有?置之不足道,聊为一笑而已。”这与他吟咏冼夫人庙的“庙貌空复存”倒有相同之处。冼庙的破落,声名显著的岭南巾帼在历史和民间的沉寂,深深引起同样处在被朝廷遗忘在天涯海角的苏轼共鸣。这可与苏轼被贬黄州所作的《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士人不知贵也》的咏海棠寄托天涯流落之感相印证:“江城地瘴藩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满山总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6]57
此处咏物自寓,兴象深微,以海棠的高贵掩于杂花而不得显,以佳人居于深谷世人不得知自喻,这正体现苏轼贬黄州时的心情。而《题冼庙》由思人,然后作古人自寓,借古抒怀之意,因为两者的境遇有相通相同之处。只不过冼夫人是死后,苏轼则为被贬的晚年。但诗人坚信这种不合理的存在会被打破的,首先自己对冼夫人给予肯定,并且进行拜谒,从另外一个角度说,也是诗人对自身的坚定认可和乐观旷达坦然面对现实的表现。
关于苏轼在海南三年的感受,可以用他在元符三年(1100)从海南岛内迁所作的《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作为定解。诗文如下:“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涯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奔绝冠平生。”[6]56此诗表达出战胜黑暗的自豪,体现了坚毅不屈的信念以及诗人崇高的人生境界。对于流放海南以及桄榔庵的结庐而居,苏轼用“不恨”作结,以“奔绝”之游的不平凡经历而自豪,体现一种乐观旷达的心态。但其中的“苦雨终风”也给苏轼很大的感慨,在《题冼庙》时诗人是被贬,并被逐出官舍,无居住之所,可以说是困苦之极了,但不久即“解晴”回京,印证了苏轼的坚持和所想。而在海南最早建的、苏轼拜谒的儋县宁济庙自唐至宋,逐渐不为人所重,日渐破落,何时得以重拾昔日光辉?海南人何时亦如苏轼这位通晓历史的大文学家一样拜谒冼庙,缅怀先人?事实证明苏轼的历史触觉是敏锐的,对冼夫人的评价也是中肯的。在苏轼渡海回中原的三十多年后,冼庙也“解晴”了,冼夫人重回海南乃至整个岭南地区及中原人民心中。绍兴年间,儋耳人羊郁以冼夫人保境安民之功,请求宋高宗赐号封冼夫人为“显应夫人”,封中和冼夫人庙为“宁济庙”。高宗钦准,并亲自为中和冼夫人庙题了额诰,全文如下:“儋耳,在海南之中,民黎杂居,劂田下下,弥寇攘之患。格丰全登之祥,惟神之功,宽朕之忧。顾未加翟,第阙孰甚焉?其致为小君,易二百年之称号,尚凭宠命,弥广灵釐。”[4]34宋高宗所处年代,长期的战争给中原以至江南地区造成严重破坏,百姓流离失所,而地处天涯海角的海南岛不受兵祸,安定繁荣,吸引大批中原移民内迁,是当时的一块乐土,这对于一直渴望偏安一隅的南宋皇朝是最好的样板。同时,宋高宗也借助了冼夫人的保境安民、忠贞护国的精神来巩固他的统治。如“其致为小君,易二百年之称号,尚凭宠命,弥广灵釐”,指的是冼夫人在海南开府设帐理政以来,她和她的子孙后代在将近二百多年来,几代人换了几个称号,但都能够遵亲皇命,以国家利益为重,并且凭借朝廷的恩泽,将他们的灵福扩大到广阔无际的地方。所以,宋高宗一句“宽朕之忧”就道出了他对冼夫人历史功绩的肯定,并借助作为神灵的冼夫人功德及其精神对万民加以教化,同时也可以看到他对民族团结和社会安定的渴望。至此,冼夫人在冼庙中真正享受到苏轼诗中“铜鼓葫芦笙”最为隆重的祭祀。
苏轼这首《和陶拟古九首之五·咏冼庙》有很高的艺术价值,是他晚年平淡古朴诗风臻于化境的代表作之一。
在整个苏诗的风格中存在着豪迈和平淡两大类,而在被贬岭南后的诗歌平淡的风格居于主导地位,他说:“柳子厚诗在陶渊明下、韦苏州上,退之放奇险则过之,而温丽靖节深不及也。所贵乎枯澹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若中边皆枯澹何道?”[7]21可见,苏轼后期对陶渊明的推崇,“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实美”的“枯澹”成为他审美和作诗的标准,并且自己在海南之后完成了《和陶诗》。而“枯澹”就是平淡古朴的风格,表面平淡,实质和醇,进入一种诗法自然的化境。王文浩曾提出关于苏轼分期的八变之说,其中有关岭南时期论述如下:“绍圣滴惠州一变,及渡海而全入化境,其意愈隐,不可参也。”[7]8
苏轼这首吟冼庙的《和陶诗》正是他渡海后平淡古朴风格进入无痕迹的化境境界的作品之一,名为咏物,实为咏史;表面似咏史,实质为咏人。冼夫人“三世更险易,一心无磷缁”的忠君形象跃然而出,但亦有被遗忘在海南天涯海角的历史角落,有忠臣见弃的内蕴。看似吟咏历史人物冼夫人,而又看到诗人感叹自身不平遭遇以及坚决的自信。正是“其意愈隐”的表现,巧妙把咏物、咏人和抒发自身情致自然结合在一起,揉为一体,这正是本诗独特之处。
历代文人雅士用诗歌来吟咏冼夫人千年不绝。有关冼夫人题材的诗歌创作以北宋苏轼《和陶拟古九首之五·咏冼庙》为先导,明代李东阳、吴国伦等创作有很大的发展,至清代“岭南三家”之一屈大均及岭南诗人的大力创作和当地官员文人的吟咏已蔚为大观,形成了一条有着年轮的冼夫人诗歌创作线。目前有代表性的、流传较广的有六十多首,主要辑录在《茂名历代诗词选》《冼夫人礼赞》《历代吟颂冼夫人诗词楹联》《鉴水诗词第九辑》等几部诗集中,影响较大。
苏轼《和陶拟古九首之五·咏冼庙》这首诗的诗名和影意义重大。此诗名在不同吟咏冼夫人的选本有不同的提法,《茂名历代诗词选》的选目是《题冼庙》,《冼夫人礼赞》的选目是《和陶拟古九首之五·咏冼庙》。此诗诗名原为《和陶拟古九首之五》,但所有吟咏冼夫人的选本都不约而同地加上《题冼庙》或《咏冼庙》的标签。此诗名在岭南地区被历代书家和文人所接受,淡化苏轼和陶拟古的系列出处,凸现了苏轼对冼夫人的重视,也为吟咏冼夫人的诗人、词人找到了吟咏题材和吟咏源头,九百多年来历盛不衰。苏轼的《题冼庙》或《咏冼庙》诗被历代吟咏冼夫人的选本和诗人奉为圭臬。选本有关吟咏冼夫人的诗词题材中,咏冼庙的占80%以上,苏轼的《题冼庙》或《咏冼庙》必排居第一,作为对吟咏冼夫人题材和文学的肯定和致敬,从而也找到了吟咏冼夫人题材诗歌的源头和可靠依据。客观上,这只是苏轼《和陶诗》中众多的一首,苏轼作诗都是诚心诚意的,但《题冼庙》与其他《和陶诗》在海南和岭南地区的影响绝然不同。可以这么说,凡有关咏吟冼夫人诗词选集中,它必然入选,且居于第一位;凡有冼庙的地方,必有人传颂。在岭南地区冼庙数以千计,对冼夫人的信仰更是普遍存在,千年不衰。苏轼这首《和陶拟古九首之五》,也就是岭南百姓中的《题冼庙》或《咏冼庙》诗,是苏轼《和陶诗》在岭南中流传最广、影响最大、时间最长最深入民心的一首诗歌。清高州任知府的韩崶在乾隆年间为高州城东门冼太庙亲自撰写对联,采用的正是苏轼《题冼庙》中的名句“三世更险易,一心无磷缁”。自始,岭南冼庙多采此联,可见影响深广。
无论从题材还是从风格来说,苏轼这首《和陶拟古九首之五·咏冼庙》都是历代诗词人吟咏冼夫人的先导,也是冼夫人这一历史人物进入高雅文学艺术视野的先导。同时,由于苏轼独到的选材目光和别具心裁的抒情表志,也使这首诗成为他在岭南创作的诗歌中影响颇大、流传最广、历时不衰的诗歌。可以说,这是一首诗人与杰出历史人物相得益彰的诗歌,是一首使诗人和冼夫人深入到岭南每一寸土地的诗歌。苏轼开吟咏冼夫人诗歌题材之先河,成就了冼夫人在古典诗歌中的最初形象,也成就了他的《和陶诗》的典型诗篇。
[1]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3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
[2]吴晗.冼夫人[N].光明日报,1961-01-14.
[3]陈永正.岭南诗歌研究[M].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8:8.
[4]陈雄.冼夫人在海南[M].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2:34-35.
[5]林语堂.苏东坡传[M].张振玉,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355.
[6]张鸣,丁夏,李简.简明中国文学史:下册[M].北京:中央广播电视大学出版社,2007:57.
[7]苏轼研究学会.论苏轼岭南诗及其他:苏轼研究学会全国第三次学术讨论会论文集[C].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