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文
黄景仁,字仲则,江苏武进人。他家境贫寒,四岁丧父,由母亲督促读书,自小便表露出很高的天赋。“性不耽读,而所受业倍常童。年八九岁,试使为制举文,援笔立就。”[1]黄景仁十六岁应郡试,在三千考生中夺取第一,之后却一再落榜,以游幕为生。他虽然生活在乾隆年间,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对“盛世”充满了怀疑。现实与理想的差距使得黄景仁的胸中时时充斥着一股愤懑之情,他的诗歌也“如猿嗷夜雁嗥晨”。但诗人并未一直沉浸在伤感的景象中,他对浪漫的月亮也别有一番偏爱。“寓寄幽阒,于月为宜”,月亮目睹着诗人在深夜中耽于各种忧思的情状,它的阴晴圆缺给诗人带来无限的遐想空间。黄景仁在有意无意之间,将那轮明月的清辉引入诗中,使得他的诗歌在幽苦语之外,气质上又呈现出迷蒙、优雅的一面。据笔者统计,李国章标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出版的《两当轩集》1134首诗歌中,就有182首写到了月亮这一意向。由此可见,在黄景仁的诗歌创作中,无论是意象的谋篇布局还是情感的抒发途径,月亮都占据一个重要的位置。“意象最突出的功能,就在由眼耳相接的些微之物,引人入于玄远之境,与万化冥合。”[2]有效地解读这一意象,或许能帮助我们更接近诗人的内心世界。
在黄景仁的叙事诗中,月亮常常是作为诗歌背景中的一部分出现,此时诗中的月亮并未明显承载太多的个人感情,但仍是整幅画面的灵魂所在。在对月亮的刻画上,诗人除了运用白描的手法外,还巧妙地活用动词将月亮充满灵性的一面展示出来。如《二道口舟次夜起》中“五夜惊风眠岸荻,一滩明月走江沙”,“走”与上句的“眠”相对,将月色由天际慢慢延展到江岸的过程表现得优雅别致。再如《夜坐怀维衍、桐巢》中的“剑白灯青夕馆幽,深杯细倒月孤流”,月色浸于酒杯之中,在诗人的妙笔之下,读者仿佛可以嗅到酒香,看到月色浮动于美酒之上,随杯沿缓缓倾泻。
诗人有时会借用前人诗歌中对“月”的感情来表达自己当下的感悟,或疑问,或赞同,或感慨。如《月下杂感》其一中“明月几时有?人间何事无”,诗人借苏轼对月之问来表达对社会的一种怀疑,以及自己身于其间的孤独。再如《武昌杂诗》其三中“岭上凤凰归未得,月中乌鹊去何依”,借曹操的求才之心来暗示自己无人赏识的惆怅和对前途不明的彷徨。黄景仁运用月亮这一媒介,将过去的情境与当下的心情重叠起来,扩大了诗歌的内在容量,展现出更多的图景。
诗人还常将“月亮”和 “风”、“花”进行搭配。如《湖上和酬仇丽亭》中的“湖山本是君家物,风月翻添客裹酬”,《别陈秋士次韵》中的“云山平变将行色,风月分悬别夜愁”,虽然诗歌的感情基调仍然是离愁别绪,但清风明月的组合却使得这份离愁似浓还淡,更添一股疏朗之气。而“花月”的组合则妩媚娇俏,为诗歌增添了明艳的色彩。这类组合有时是指“花”与“月”两个具体意象,如《渡淮》中“花月愁成海,鱼龙夜起波”,或者是用来指代美好却短暂的事物,如《金陵杂感》中“花月即今犹似梦,江山从古不宜秋”。
月有阴晴圆缺的变化,仿佛黄景仁起起落落的人生,充满了变数。但月亮又是不受外界影响,跨越空间和时间而永恒长存的。他虽然无法解释有关生命和宇宙的奥秘,却能凭借与生俱来的敏感与诗思观照人间。诗人感慨自身,俯仰万象,对宇宙间的常变与永恒本能地发问,如《青山道中闻稚存已至姑孰》中“月色常依旧,风流孰与攀”,《十四夜》中“皓月常相似,清歌不奈何”。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无论是逝者还是生者,仿佛都可以因月亮而在冥冥中有一种联系。诗人通过月亮探触本体无力跨越的时空,他可以沟通远方的亲朋好友,可以与逝去的英魂神交,如《春夜杂咏》其十四中“春残月将缺,如此异乡何”,《太白墓》中的“江山终古月明里,醉魄沉沉呼不起”,《子夜歌》中的“思君月正圆,望望月仍缺。多恐再圆时,不是今宵月”,《夜坐怀曹以南》中的“山中见月倘相忆,夜长漫漫惟素心”。黄景仁这种频繁通过月亮连接过去、互通友朋的行为,在一定程度上可视为诗人为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一些缺憾所作出的心理上的补偿。
相比于其他诗人,黄景仁对于月亮在喜爱之外,更有特别的依恋,这与他的性格和人生经历有关。黄景仁生性孤僻,不善与人交际。虽有才华却屡屡受挫,这样的境遇更令他感到苦闷,因此好作幽苦之语。长年的漂泊生活,独有明月时时相伴。“当物象转化为意象而充满主观情绪色彩时,不是主体情绪的单向投射,而是‘情往似赠,兴来如答’。我既赠物以情,物亦答我以兴。”[2]月亮对于黄景仁不仅是一个被观照对象,更是愿意倾听他的幽苦语的知己。当诗人遭遇挫折时,只有那轮清辉与他相依偎,“有情皓月凉孤影,无赖闲花照独眠”。于是诗人猜测知他如此的月亮是否也会被冷落,不禁发出一股惺惺相惜的感情,“忽看有月在空际,众人不爱我独怜”。月亮虽是无心之物,但冥冥中似乎比别人更能理解他、体谅他,“一生三万六千日,惟月与我百不嫌”。月亮能读懂他的苦闷,当家人都为黄景仁的不悦而费解时,却是“云知放夜开千叠,月为愁心晕一层”。当诗人离开家乡时,那轮明月便不辞辛苦地为他照亮前行之路,“出门渐有忆家意,前路正逢明月时”。每逢中秋之际,黄景仁便如同候望老友一般等待着月圆,若是不得便无比的失落,“寄声云将谢雨师,我心自有明明月”,“中秋无月重阳雨,孤负人生一度秋”,中秋之夜月亮的爽约,竟令诗人觉得这一整个秋天都虚度了。这样的月亮是经过黄景仁心理作用后的产物,是诗人专属的月亮。它已经成为诗人情感表现的一部分,具有鲜明的独创性。
首先,月亮是一个神秘、极富魅力的存在。时光流转,人世变换,它亘古地存于天际,观照着所有人的生离死别。月亮本身没有情感,但是它的阴晴圆缺却能唤起人的不同感觉。并且月亮这一意象从来都没有固定的情绪指向,它适宜陪衬观照者的任何一种心情。以上这些品质使得它在被观照的大自然的众多意象里脱颖而出,进入文学创作者的视野。对于中国古代文人而言,月亮这一意象大量出现在文学作品中与民族特定的文化心理也有很大关系。中国历来就有上元节、中秋节这样固定的赏月节日,月亮由此被深刻地烙入民族记忆中。加上传统文化的影响,中国人的审美情趣本就习惯偏向温柔敦厚的一面,当这种审美倾向投于自然界时,恬淡纯净的月亮便很容易为文人所偏爱。
其次,月亮这一意象对于黄景仁个人而言还有着特殊的意义。命运给予黄景仁的幸运总是微乎其微,他虽有满腹才学,却屡屡落榜。在游幕期间得到一些地方官员的帮助,却始终未逢真正的伯乐。人们仰慕他的诗文,却又怯于走进他的生活。“始之慕与交者,后皆稍稍避君。”[1]他因才华而自负,又因潦倒不遇而自卑。加上身体虚弱,常年患病,“体羸疲役,年甫二十七耳,气喘喘然有若不能举其躯者”,[1]“君自知年不永”,[1]在巨大的生活压力下,他的身体和精神都长期处于紧绷状态。因此,他的忧患意识和心灵敏感度更倍于常人,更易伤春悲秋,“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是黄景仁发自内心的真实的感叹。“君性不广与人交,落落难合”,[1]这样的疏离虽是由黄景仁的性格所致,但这种长期离群索居的生活反过来又加重了他的孤僻,于是他只能在那些静态的常见事物中找寻精神寄托。加上黄景仁素有夜里作诗的习惯,“君日中阅试卷,夜为诗,至漏尽不止”、“或达晓不寐,而君不倦”,[1]月虽不语,却是漫漫长夜中诗人最忠实的倾听者、陪伴者。
黄景仁的诗歌一向被称作是幽苦之语,但从解读了众多的月亮意象之后,我们可以感受到他的内心并非完全闭塞冷漠,只是情绪常常都沉淀到“月”的意象上去了。月亮挂于夜空中,也悬于诗人的内心里,映照着他酸甜苦辣的人生体验。黄景仁虽不善与人交际,却向夜空中的月亮敞开心扉。他暗自沉吟,也时时关注着今晚的月是明是暗,是圆是缺。在那片清辉的抚慰下,他的心灵与自然界保持着一种和谐融通的状态。这种深刻的、非自觉性的以月为友的感伤意识,不仅具有鲜明的个性,也构成了黄景仁作品中一道浪漫的风景。
[1]黄葆树.黄仲则研究资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2]汪裕雄.意象探源[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