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一之
文艺对政治的反向作用
——从英语世界胡风研究谈起
蒋一之
英语世界的胡风研究成果颇丰,其中最突出的是 20世纪 90年代以来诞生的两本专著邓腾克(Krik Denton)的《现代中国文学中的“自我”问题:胡风与路翎》和舒允中的《内线号手:七月派的战时文学活动》。两部作品研究对象相似,观点却针锋相对。本文梳理了两者分歧产生的原因、分歧的内涵以及孰是孰非的问题,并借此思考胡风研究的现实意义——理论与实感问题以及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和权力问题。最终这两个问题将指向关于文艺对政治反向作用的思考。
胡风 舒允中 邓腾克
“文艺与政治的关系是什么?”当我们试着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难免会想起“文艺为政治服务”这一“从属论”的口号,从而盖棺定论地得出答案:文艺不应与政治沾边,如此便会立即丧失主体性。的确,我国特定时期的政治曾经导致文艺的荒芜与萧条,至今令人心有余悸。然而,文艺与政治的关系是否是一种二元对立的必然,还是拥有复杂多元的可能?当我们因为历史原因对文艺与政治关系产生这样的认知时,是否是一种矫枉过正(Over Correction)?
如果我们将这样的反思延伸,可以获得一些联想:西方文学批评领域,女性主义批评、后殖民批评、生态批评等被冠以文化批评之名,具有明显的政治化色彩,这些文学理论的繁荣是否能说明政治对文艺的作用并不是仅仅是负面的?詹姆逊(Fredric Jameson)曾在《多国资本主义时期的第三世界文学》一文中指出,第三世界的文本总是以民族寓言的形式来投射一种政治:关于个人命运的故事包含着第三世界的大众文化和社会受到冲击的寓言。他认为第三世界的个人与公共尚未分离,一切文本都带有政治的维度。如果我们接受他的看法,是否就应当以不可分割定义文艺与政治的关系?斯皮瓦克(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曾经质问:“底层人能说话吗?”那么在这组关系中,文艺难道扮演着沉默的“底层人”(Subaltern)吗?抑或曾经发出过不同“音频”的有力声音呢?换句话说,文艺是否有作用于政治的可能呢?
胡风的一生,应当说是值得书写的一生。他从偏僻的乡村来到都市,接受五四新文化的熏陶,逐渐发展出具有独立意义的理论体系,成为鲁迅的继承者。然而由于其文论思想与受政治挟制的时代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他成为左翼文学批评界的“孤独者”,在现代文学批评史上突出地扮演着悲壮角色。20世纪80年代以来,“胡风集团”的冤案得到了平反,胡风文艺思想的价值也逐渐得到了阐释与认可。今天,我们很容易将胡风想成一个历史人物,甚至认为以具体的文学论题来看,对胡风的书写似乎已经过时、已经“结案”。然而,不论是胡风的文艺思想,或是胡风本人的人格精神,都暗示着、提醒着文艺与政治的复杂关系,具有反思与探讨的现实意义。
首先,在胡风文艺思想内部,值得我们深思的是理论与实感的问题。胡风曾在他的评论集《后记》里强调他接受社会主义的理论是凭着实感的。胡风重视实践与理论双向平等的关系,这也是他能够自觉地用实践来校正自己的理论,不盲从、不教条的原因。在西方理论汹涌而来的今天,我们面临的是以赛亚·柏林(I-saiah Berlin)所说的广场恐惧症与幽闭恐惧症同时存在的窘境,一方面不知该往何处去、用什么样的理论解决实际问题,另一方面又陷入没有理论就没有话语权的恐惧的迷思。在这样的情境下,胡风的文艺思想应当能为我们提出参考。
其次,跨出文艺研究的栅栏,观察胡风本人在具体历史语境中的人格精神,不难发现胡风身上体现出的是知识分子责任与身份的问题,以及知识分子与政权、与群众的关系问题。萨义德(Edward Waefie Said)曾这样说:“知识分子不是专业人士,为了奉承、讨好极有缺憾的权力而丧失天性,而是——再次重申我的论点——具有另类的、更有原则立场的知识分子,使得他们事实上能对权势说真话。”[1]胡风正是另类的知识分子,重视文学的社会功用和时代性。然而近年来,我们也看到一些学者指责胡风是谋权夺利之徒,甚至认为一旦胡风成为掌权者,他将会更加专制。胡风究竟是具有强烈使命感与道德感的知识分子,还是弄口鸣舌、挟势弄权之徒?在今天,知识分子究竟应当将学问专门化、或是走出象牙塔积极参与历史?这些都是我们应该思考的问题。
思考这些问题,不妨参考英语世界的胡风研究。其中固然有不少出色的成果,但最为突出的,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诞生的两本专著。其一是在七月派内部进行研究的邓腾克出版于1998年的《现代中国文学中的“自我”问题:胡风与路翎》。邓腾克是近年来重要的中国现代文论研究者,本书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以“现代性与文化政治”为标题,主要讨论的是胡风文学理论中主观性与中国文学现代性话语的建构、主观性理论与文化政治的关系、主观性理论与路翎创作的关系。第二部分则以文本细读的方式重点分析了路翎代表作品。另一部则是舒允中2000年出版于纽约的《内线号手:七月派的战时文学活动》,本书涉足七月派的外部,一方面将七月派视作文学场域占位中的一个角逐者,探讨了它对左翼主流话语的挑战,另一方面也重视七月派内部的自我质疑与发展流变。本书按时间顺序梳理了胡风的精神历程、七月派从报告文学走向小说的过程,并对路翎的短篇小说、长篇小说《财主们的儿女们》、冀汸的《走夜路的人》进行了评论。两部专著的研究对象相似,但研究结果却颇有争议。
两者的争议看似令人困惑,但一经细想,我们便能意识到英语世界对胡风文论思想这一复杂、敏感问题的探索已经颇见成效,这两部著作的诞生与分歧恰恰证明了英语世界中国现代文论研究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研究范围和深度上的进步和发展。同时,两者的分歧正指向上文提到的对胡风研究的两点现实意义。
对胡风文论中理论与实感问题作出详细剖析的,是舒允中。一方面,他整理了胡风重视实感、反对教条理论品质的来源。首先,他赞同黎活仁提出的卢卡契《历史与阶级意识》对胡风的影响,并进一步阐释了这种影响的深远和复杂。在《卢卡契对中国文学的影响》一书中,黎活仁对比了胡风《粉饰,歪曲,铁一般的事实》、《现阶段上的文艺批评之几个紧要问题》、《关于现实与现象的问题及其他》等文章对《历史与阶级意识》第一章的学习借鉴。[2]而舒允中则进一步研究了卢卡契强调人的能动性这一点上与胡风的相似、卢卡契“实在化”观点对胡风的影响。舒允中认为,卢卡契的“实在化”观点强调无产阶级不能避免遭受蒙蔽,这对胡风后来坚持揭露劳动人民的精神创伤有重要的启发。不仅如此,舒允中认为卢卡契的观点本身就是一种对教条化的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介入,这种对正统的历史唯物主义进行分析解剖的态度影响了胡风反对“公式主义”的态度。无独有偶,黄曼君于2004年写道:
“现在虽还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胡风看过 《历史与阶级意识》,但是这两者之间究竟存在着什么样的直接与间接关系,这种直接或间接的关系为什么会在那个特定时代形成,都将成为胡风研究中极富价值的课题。 ”[3]
这种不谋而合的判断正证明了大陆学界与英语世界文论研究者交流的必要性。
同时,舒允中也注意到了胡风的文论思想核心“主观战斗精神”中反教条主义的立场。 《内线号手》第四章第三部分以“主观战斗精神”的诞生为主题,追溯了这一思想的源头。他指出,胡风在接触到马克思美学观后意识到了思想束缚的危险,而这种反对教条主义的立场正是胡风主观战斗精神强调作家个体能动性以及作家对个体、社会理解的基本出发点。而胡风回国后,这种反对教条主义的立场也随着实际文学批评的实践不断深化,一个典型的代表正是胡风写于1935年的《张天翼》论对于作家“把握真实”的要求。最后,舒允中指出了“主观战斗精神”的三个主要特点:强调作家的个人主动性和积极性、强调实际的生活经验比抽象现成的抽象理论更重要、强调作家与题材之间的张力关系与题材对作家的反作用。其中,第二点正体现了胡风对理论与实感问题的认知。
舒允中强调:“在描绘胡风的成长过程中,我注意的是他如何创造性地从不同思想来源中吸取各种成分并用这些成分形成自己的完整的思想体系。当时的左翼文学正统常常由于政治要求的变化而改变方向,而胡风的思想体系却以其持久性和抵抗政治压力与意识形态压力的能力与意识形态压力的能力与左翼文学正统形成了鲜明的对照。”[4]24胡风文论体现逐渐发展过程中的这种“吸取”与“持久”正是他对理论与实感问题最重要的现实意义。胡风当年面临的理论困境比我们今天面临的束缚得多、险恶得多,但在今天,我们依然需要在理论与实践、主流与自我中苦苦寻觅平衡点,这也是胡风文艺思想重要的现实意义。
胡风问题也是我们思考知识分子文化心态问题的重要线索。20世纪80年代,刘再复曾在关于胡风文艺思想的反思座谈会上强调胡风问题与知识分子的文化心态的关系,可见自胡风文艺思想开始被反思、研究以来,胡风所代表的知识分子问题就已经浮出地表。在邓腾克的研究专著《现代中国文学中的“自我”问题:胡风与路翎》一书中,他强调胡风是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纠结徘徊的知识分子,进而提出了这样的疑问:知识分子如何参与历史?知识分子是否拥有权利?
胡风是反封建的战士,即使在抗战时期,他也曾在《论现实主义的路》一文中强调应当将反封建提到反帝同等的地位,提醒人们防止国粹主义的滋生。因此当邓腾克大胆的探讨胡风对传统文化继承的时候,遭到了质疑和批评。舒允中严厉地指责说:“鉴于这种彻底反传统的态度,我认为柯克·丹顿近著中将新儒家视为胡风思想源头的看法很值得怀疑。同时,这也是一种在胡风本人的著作中找不到佐证的看法。”[4]27然而如果将邓腾克的论述进行更细致的考量,就会发现这种指责颇有断章取义的嫌疑。
舒允中的指责针对的是《现代中国文学中的“自我”问题》第二章最后一部分“传统思想与胡风的主观主义”。在这一部分中,邓腾克提出:“在马克思主义话语之下,胡风的理论事实上可能是被传统文化欲望所激发、诱导的。”[5]108首先,邓腾克将胡风文艺思想与中国传统思想做了一系列平行比较:胡风对主观意识的强调与道家形而上学;胡风对主客体相互作用的看法与谢榛、王夫之诗论中的情与景的辩证;胡风对生活经验的重视与儒家思想中的体认观念、格物观念。在这几组对比中,邓腾克试图寻觅胡风文艺思想与中国传统思想的共鸣,但由于胡风本身文艺思想的反封建反传统色彩,这几组对比有些执意求新的嫌疑。然而,在随后的阐释中,我们会发现邓腾克的目标绝不是文艺思想内部东拉西扯的比较,而是追问胡风思想与儒家传统潜在的同一性。他首先点明了胡风与传统的背离:“我将胡风的写作与传统思想进行平行类比的原因并非为了显示直接的影响。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一个五四模式的反传统者,胡风坚决反对传统以及其在现代社会的一切有害的再度出现。”但他指出,胡风与传统的连结在于:“正如他的儒家先辈们一样,胡风试图通过锻造作家个体与外部的联系培养其改革社会的能力。 ”[5]113-114而这种与传统的联系并非个案,而是传统与现代之间纠结知识分子们的一个缩影。作为现代知识分子,胡风的现代性是由源于传统认识论中的责任与承担所铸就的。即使是与传统决裂了,中国的知识分子依然以相当传统的方式审视现代的问题和疑难。
邓腾克也曾在访谈中明确地谈过这种联系:“我还希望透过马克思主义的表面去探究胡风(以及许多其他民国时代的知识分子)的思想与儒家传统的关联。我想要强调的是:不同类型的知识分子(胡风与毛泽东)其实具有相似的世界观,而这在很大程度上受有关知识分子职能与文学可以改变社会的传统观念影响。”[6]可见,邓腾克所谈的并非胡风文艺思想受儒家思想的影响,而是作为传统与现代之间纠结徘徊的知识分子关心政治、参与社会、投身文化的文化心态。
邓腾克所谈的知识分子文化心态问题不仅包含了对现代与传统关系的思考,也令人联想到文艺对于政治的反向作用。胡风身上体现了文化战场中利用文艺对政治反向作用的问题,不少学者都曾对此进行批评。舒允中曾提出:鲁迅思想的阐释在战时形成了一个固定领域,一个各种意识形态角逐的思想战场,胡风不遗余力地继承鲁迅的文艺思想,正是为了与教条化的左翼主流抗争。[4]34也就是说,尽管胡风对鲁迅文艺思想的继承和发展不同于左翼主流处于功利立场对鲁迅的政治化诠释,但也不是一种纯粹的继承,而带有另一种社会政治目的。而胡志德(Theodore Huters)的《胡风与鲁迅的批评遗产》一文则提出:胡风在两个口号的论争之后,确立了鲁迅嫡系传人的地位,但这种地位也束缚了胡风战时文章的视野,是一种典型的继承人受遗产制约的现象。[7]但在邓腾克看来,这种反向作用却是源于文艺批评本身具有的社会职能。在邓腾克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思想:文学论作》一书导言中,他反复强调文艺的这种特性:“意识形态维度在中国现代文艺中被频繁地描述着。它的功能是激励、促进一种能够参与中国社会从传统到现代思想转变的新‘国民’文学发展。”并且试图以一串诘问探究这种特性的原因:“左翼时期的知识分子是否仅仅是在寻觅新的阵地以再次宣示他们作为精英掌管文化、道德、社会变革的传统主权?他们的现代性话语是否仅仅是传统儒家社会文化统治阶层中 ‘士大夫’精英身份作为身份损失的补偿?不论他们的潜在动机是什么,现代知识分子强烈急切地感到需要把文艺与危机年代的召唤相联系。”[5]21可见邓腾克认为胡风文艺思想的政治性源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 “救世”的需要和对传统文化权利的追溯。
这种对知识分子权利问题的看法令人想到福柯的“知识——权利”理论。通过对知识、权利这对共生体关系的分析,福柯(Michel Foucault)提醒我们知识并非一种纯粹客观认知,而是透过社会权利对人实施控制的工具。而古尔德纳(Alvin W.Gouldner)的知识分子“新阶级”(New Class)理论则指出,当“文化资本”取代“货币资本”成为社会统治的基础,知识分子论成为了社会整体利益的承载者。新阶级并非完美,他们的掌权也意味着知识剥削的开始,对新阶级的态度绝不应该是盲目的歌颂和乐观。胡风知识分子身份中体现的文艺对政治的反向作用令我们思考:知识分子是否能够获得社会权利?这种权利有没有被滥用的可能?如何防止获得了权利的知识分子趋向于教条主义、形式主义与宗派主义?这些问题正是胡风研究的现实意义。
[1](美)萨义德.知识分子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82.
[2]黎活仁.卢卡契对中国文学的影响[M].台北:文史哲出版社,民国八十五年:47.
[3]黄曼君.回到历史的原初语境——关于胡风文艺思想研究的再思考[J].文艺研究,2004(1):46.
[4](美)舒允中.内线号手:七月派的战时文学活动[M].上海:三联书店,2010.
[5]Denton,Krik A..The problematic of Self in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M].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8:108.
[6]王桂妹.北美汉学家Kirk Denton(邓腾克)访谈录[J].武汉大学学报,2011(6):6.
[7]Lee Ou-fan.ed.Lu Xun and his Legacy[M].Los Angel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5:150.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