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弘毅
《柳如是别传》探微
方弘毅
陈寅恪先生名著《柳如是别传》自问世以来,颇受学界关注,也陆续有一些研究成果,但仍然可以进一步挖掘。
陈寅恪 《柳如是别传》 探微
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开篇咏红豆(并序)里说:“昔岁旅居昆明,偶购得常熟白茆港钱氏故园中红豆一粒,因有笺释钱柳因缘诗之意,迄今二十年,始克属草。适发旧箧,此豆尚存,遂赋一诗咏之,并以略见笺释之旨趣及所论之范围云尔。”可见陈寅恪先生对钱柳的推崇由来已久,并非如朱东润、周一良所说的是陈寅恪先生晚年的兴起。更早以前,陈寅恪回忆他年少时的读书经历如此说:“一日寅恪偶在外家检读藏书,获睹钱遵王曾所注牧斋诗集,大好之,遂匆匆读诵一过,然实未能详绎也。是后钱氏遗著尽出,虽几悉读之,然游学四方,其研治范围与中国文学无甚关系,故虽曾读之,亦未深有所赏会也。”从匆匆一过的大好之到后来的深赏都可以看出陈寅恪对牧斋诗文的欣赏是发自肺腑,而非一般的泛泛的喜欢,这也和钱陈的治学兴趣相近有关,都是“博通文史,旁涉梵夹道藏”的方家里手,虽阴阳阻隔,仍不免心向神往,不惜以重金买得钱氏旧园的一粒红豆在现在的很多人看来可以说是匪夷所思,而陈先生却闻之大喜,并“借以温旧梦、寄遐思”。即使像陈寅恪先生这样的大学问家在提及柳如是时亦有瞠目结舌、不自量力之感。可见,柳如是又是怎样一个特立独行的女子?陈寅恪用“女侠名姝”四个字来道出了他的景仰和崇敬。
长期以来,我一直羞愧于自己是一个古诗词的门外汉。对那些盲目吹捧、歌功颂德的所谓现代古诗词,我只会起鸡皮疙瘩和避之唯恐不及,标语和口号似的文字从来都是代不乏人,古诗词修养的欠缺无疑地束缚和限制了我理解陈寅恪先生的著作,很多时候,我对此常常感到沮丧和无奈,总觉得即便是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仔细揣摩诗文的真意时,往往是隔鞋搔痒,事倍功半。我只能如此,只能喜欢而不敢深爱。我只能花更多的精力去看脚注和参考书目,结果,又多多少少破坏了我去整体把握诗词美感的契机。即便是这样,也不妨碍我对钱柳和陈寅恪诗词的击案叫绝和徘徊低吟。
有人认为陈寅恪先生以旷世之绝学,耗费几十年的经历而著《柳如是别传》是别有怀抱。别有怀抱一说既可以说是一种不理解,也可以说是深谙其中三昧而限于自己的处境不得不如此隐饰,在党天下的国情下,犯不着去为一本书或者是一种思想而冒“自由主义”的危险,说不定,时过境迁,又来一场运动,到时候,难辞其咎,脱不掉爪爪。其实,陈寅恪先生的书真有那么难懂吗?我看未必。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第一章·缘起》里已将这种别有怀抱说得明明白白:“披寻钱柳之篇什于残缺毁禁之余,往往窥见其孤怀遗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己者焉。夫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即发自当日之士大夫,尤应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况出于婉娈倚门之少女,绸缪鼓瑟之小妇,而又为当时迂腐者所深诋,后世轻薄者所厚诬之人哉!”可谓言简意赅。陈寅恪对后世读者的讳饰诋诬和虚妄揣测也是很清醒的。在他晚年的诗中和文字里多有流露。陈寅恪对于这些讳饰诋诬和虚妄揣测是很不屑的。当年,国民党政府把他视为国宝并用专机接他去台湾,他没去,后来共产党也三番五次来游说其北上请他主持社会科学院,不是吃闭门羹,就是被婉言谢绝。陈寅恪的不合作是彻底的,也是以一贯之的。试问古往今来,几人可以做到?唯陈寅恪一人而已。言及此,忽忽想起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悲从中来,几欲涕下。
朱东润和周一良两先生对陈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别传》的意见大抵相近,朱东润说他完全不能理解陈寅恪晚年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的力气来为一个妓女作传。周一良也说他自己不懂得为什么陈先生晚年要写有关明清女子的这样一部书。不理解的原因估计有二:作为“国宝”级别的大学者陈寅恪先生凭借自己的学识和才力应该在晚年更有所作为,可以研究的范围和空间也很大,此其一;为一个女子作传是不是显得有些大材小用,更何况此女子还是个“妓女”出身,此其二。这种不理解的无知,我已在前文中作了必要的阐发和辨析,此不赘述。这种不理解绝非朱、周二人的独创,他代表了很大一群人的意见和心思,言者无罪,立此存照。这是不理解。而余英时则认为陈寅恪的这一本书实际上是自我忏悔,忏悔没有去台湾。而全部《别传》其实是以河东君暗喻陈夫人。这是严重的误解。有关这本书的较严重的误解与不理解过去存在,现在仍然存在。其次,《柳如是别传》是一部蕴含着十分丰富的传统学术问题与学术方法启示意义的现代中国学术名著,这本书中所涉及的范围与领域,值得多学科、长时期的探索。这本书所昭示的方法与学术境界,某种意义上是中国学术在20世纪的一个高峰,而对于下一个世纪的学术应有相当的启示意义。而现在的研究与其所取得的成就相比仍然是十分不相称的。鉴于这两个理由,研究这本书的学术工作,其价值是不待言的。
从另外一个侧面讲,也说明了陈寅恪先生眼睛虽盲犹明,以小见大,发古人所未发,以柳如是之传奇人生释幽尤之思,浇胸中块垒。不如此不足以见出先生用意之妙,用情之深。抚今追昔,唏嘘感慨。
“以诗证史”究竟出于谁的发明,我不知道,但在陈寅恪那里确实得到了最大的发挥和应用。这种治学的方法也不是绝对的完美无缺,陈寅恪自己就坦言:“若有以说诗专主考据,以致佳诗尽成死句见责成,所不敢辞罪也。”杨绛先生却不以为然,她的理论依据是文学真实与生活真实既有关系又相区别,实际上这种观点也代表了钱钟书的观点。钱钟书认为“以诗证史有时也陷于烦琐,甚而以诗代史”,也是间接地批评陈寅恪。陈寅恪自己却毫不违言地宣称:“寅恪释证钱柳之诗,于时地人三者考之较详。”孰是孰非?历史自有公论。非不佞可以揣度的。就我个人读《柳如是别传》一己的经验来看,没有很高的热情和兴趣不足以读完《柳如是别传》,这也是我几次中途而废而今又重新捡起来再读的原因之一,但更主要的原因还是自己的学养浅陋造成的。陈寅恪从小就很喜欢读牧斋的诗,可以说是推崇备至。在《缘起》里他讲:“诗固牧斋所擅场,词则非所措意。”“盖河东君所作诗余之传于今者,明胜于牧斋之永遇乐诸阕,即可为例证。不仅诗余,河东君之书法复非牧斋所能及。”他认为柳如是的永遇乐诸阕是超过了钱牧斋的,至于书法就不是钱牧斋所能及的了,柳如是的书法被后人激赏为“铁腕怀银钩,曾将妙踪收”,这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清人称柳的尺牍“艳过六朝,情深班蔡”。窃以为在画画、琴艺、乐舞方面更是牧斋所不能望尘的,这也和柳如是出身风尘有极大关系。至于胆识,世间早有公论,明眼人一看便知。
人的名字在平常百姓那里就是个符号,张三李四王五无非是取出来让人容易记忆和称呼的方便,无多大实际意义。在那些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父母那里也许寄托着某种对后人的期许也未可知,旧时文人就不一样了,名字里透着某种价值取向或是身份的变迁。柳如是也是如此,陈寅恪做学问最厉害的工夫就是考证。“自来诂释诗章,可别为二:一为考证本事,一为解释辞句。质言之,前者乃考今典,即当时之事实,后者乃释古典,即旧籍之出处。”“解释古典故实自当引用最初出处,然最初出处实不足以尽之,更须引其他非最初而有关者以补足之,始能通解作者道辞用意之妙。”可见做学问的大不易。反躬自省,常常为自己的信口雌黄而羞愧于无地。
陈寅恪专门用了一章的篇幅来溯本追源,引述颇多,看得人昏头涨脑,云里雾里,不知所终,但想必陈寅恪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大凡为人作传记,在中国典籍中,自司马迁班固以下,皆首述传主之姓氏名字。”
顾(云美)传云:河东君者,柳氏也。初名隐雯,继名是,字如是。为人短小,结束俏利,性机警,饶胆略,适云间孝廉为妾。孝廉能文章,工书法,教之作诗写字,婉媚绝伦。(塔影园集壹河东君传“婉媚绝伦”作“风气奕奕”。)顾倜傥好奇,尤放诞。
坊间还有一种说法:柳如是,本姓杨名爱,小字蘼芜,本名爱柳,因读辛弃疾词“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故自号如是。
清人为柳如是作传的不乏其人。陈寅恪把这些传记归为两类:“第壹类为于河东君具同情者,如顾云美苓之‘河东君传’等属之;第贰类为于河东君怀恶意者,如王胜时沄之‘虞山柳枝词’等属之。其他辗转抄袭、讹谬脱漏者更不足道。然第壹类虽具同情,颇有隐讳,第贰类因怀恶意,遂多诬枉。”陈则对此有自己的看法:“今欲考河东君平生事迹,其隐讳者表出之,其诬枉者校正之。不漏不谬,始终完善。”陈寅恪提到王胜时说:“文章行谊卓然可称,然其人憎恶河东君,轻薄刻毒丑诋之辞见诸赋咏者不一而足,以常情论似不可解。明季士人门户之见最深,不独国政为然,即朋友往来家庭琐屑亦莫不划一鸿沟,互相排挤,若水火之不相容。”中国文人自古相轻本来是一个通病,但发展到水火不容到如此地步,也实在是令人慨叹。
[1]陈寅恪.柳如是别传[M].北京:三联书店,2003.
[2]汪荣祖.陈寅恪评传[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作者单位:江苏第二师范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