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声
论诗的华丽美
周声
诗有平淡美,也有华丽美。华丽,司空图谓之“绮丽”。和平淡相对,指语言的华贵,也指艺术风格的俊秀明丽。平淡若徐徐晨风,华丽若灿灿朝霞;平淡若皎皎明月,华丽若灼灼骄阳。
诗歌 平淡 华丽
诗有平淡美,也有华丽美。古人说:“山有四时之色:春山冶艳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洗,冬山惨淡而如睡。”(郭熙《林泉高致》)
春山鸟语花香,妖艳妩媚;夏山葱葱郁郁,苍苍翠翠。——可归于华丽。
秋山气韵幽幽,空灵明净;冬山旷达邈然,沉静健稳。——可归于平淡。
然,或华丽之于山,或平淡之于山,均不失其美。山之美,是谓“美色不同面,皆佳于目”(王充)看来,苏东坡还是比较唯物主义的。他来到杭州,发现了西湖的美:
水光潋艳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
——《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一
西湖的美是瞬息万变,千姿百态的。诗人似乎奈何不了它了,于是请出了西施,即以西施比譬西湖。西施究竟有多美?无从考证,也无需考证。苏轼说她,平淡的装束也美,浓丽的粉黛也美。这算是把西施的美写绝了,把西湖的美也写绝了。
从艺术美学上看,平淡与华丽属一对矛盾范畴。它形似矛盾,实则各有千秋。
鲁迅喜欢简练朴实,主张“少雕琢,去粉饰”,但他也说,“其实畅达也有畅达的好处,正不必故意减缩”。还有李白,李白有平朴质实的《赠汪伦》,也有雄放奇丽的《蜀道难》。还有杜甫,杜甫有文采平实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也有色彩瑰丽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华丽,司空图谓之“绮丽”。和平淡相对,指语言的华贵,也指艺术风格的俊秀明丽。平淡若徐徐晨风,华丽若灿灿朝霞。平淡若皎皎明月,华丽若灼灼骄阳。
日月经天,方有白天黑夜,方有宇宙运转。因此,杜甫说:“清词丽句必为邻。”(《戏为六绝句》)谢榛说:“作诗贵古淡,而富丽不可无。譬如松篁之于桃李,布帛之于锦绣也。 ”[1]1139(《四溟诗话》)吴乔说:“有意无词,锦袄子上披蓑衣矣。”(《围炉诗话》)有好意,亦要有好辞。人谓“语意两工”,极是。否则,金玉其中,败絮其外,岂不哀哉?
唐人皎然在《诗式》中打过一个比方:“诗不假修饰,任其丑外,但风韵正,天真全,即名上等。子曰:不然。无盐阙容而有德,曷若文王太姒有容而有德乎?”[2]31春秋时齐国有名的丑妇,但她贤而有德。太姒,是周文王的夫人,她不单有德外貌也漂亮。皎然认为,诗不应像无盐,内容好而形式劣;而应像太姒,内容和形式俱佳。应该说,皎然所论,是有见地的。
读过李白《蜀道难》的大概不会忘记作者那恢弘的气势,雄放的格调,奇丽的文笔。
且看诗中描写蜀道之难的一节: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使人听此凋朱颜。
连峰去天不盈尺,
枯松倒挂倚绝壁。
飞湍瀑流争喧豗,
砅砰崖转石万壑雷。
这是用华美而奇特的文笔,绘就的一幅华美而奇特的图画,写出了蜀道水石激荡、山谷轰鸣的惊险场面。这好像是一串电影镜头:开始是山峦起伏、连峰接天的远景画面;然后平稳推成枯松倒挂、绝壁兀立的特写;特写摇过,跟踪而来的是一组快镜头——急流、瀑布、悬崖、转石,配之以万壑雷鸣的音响,倏然而过,使人惊心动魄,目不暇接,造成一种排山倒海之势,把“蜀道之难”的描写推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奇丽的文字,奇丽的图画,令人叹为观止。
陆机云:“诗缘情而绮靡。 ”[3]《说苑·修文》云:“德弥盛者文弥缛。”陆时雍《诗镜总论》云:“精神聚则色泽生。 ”[4]
诗的语言的华丽,不唯是技巧问题,它攸关诗人的秉性、精神以及诗的内容诸因素。
没有雄放不羁的李白,也不会有雄伟奇丽的李诗,也推不出雄伟奇丽的蜀道,是为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现有人反对华丽,就像见到谁穿得艳一点就皱眉,闻到谁身上香一点就掩鼻一样。究其原因,历史的,是因为齐梁宫体诗及其形式主义诗风,破坏了华丽美的声誉。故李白批评说:“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古风》)李白的批评是对的,但不能因噎废食,从诗苑里抹去华丽一花。恐怕李白也没有这个意思。现实的呢,是有人把华美与堆砌辞藻、华而不实的靡丽、浮丽混为一谈了。这显然是种误解。
华丽,是华而有质,丽而有骨,是表里如一,故美。浮丽,是卖弄辞藻,内质空虚,是徒有其表,故不美。
“文采可也,浮艳不可也;朴实可也,鄙陋不可也:差以毫厘,谬以千里矣。”[5]文采华丽,不等于浮艳;语言朴实,不等于鄙陋。这应该是很清楚的。
当代诗人郭小川曾旗帜鲜明地表示:“千万不要上当,怕美,怕华丽,不可把辞藻的表面的‘花花哨哨’而空无一物,与真正的华丽和美(其实,美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华丽),与用以表现美好思想的华丽(要表现美好思想总是要一定的华丽的外表的)等同起来。”(《谈诗》)再读读他的《青纱帐——甘蔗林》吧:
南方的甘蔗林哪,南方的甘蔗林!
你为什么这样香甜,又为什么那样严峻?
北方的青纱帐呵,北方的青纱帐!
你为什么那样遥远,又为什么这样靠近?
我们的青纱帐哟,跟甘蔗林一样的布满浓荫,
那随风摇动的长叶呵,也一样的鸣奏嘹亮的琴音;
我们的青纱帐哟,跟甘蔗林一样地脉脉情深,
那载着阳光的露珠呵,也一样的照亮大地的清晨。
这是诗的前两节。文笔的流光溢彩,语言的抑扬顿挫,情绪的圆润明亮,猛烈地撞击着读者的心弦。这是美的力量,是形式美与内质美的完美统一。
新边塞派诗人章德益的作品亦多具华丽美。他在1981年第3期《上海文学》上有一首《风的肖像》的小诗:
从渠水的涟漪中,临摹它的笑纹;
从林带的绿盖里,描绘它的裙衫;
从胭红的秋果中,想象它的肤色;
从初春的花卉里,勾勒它的脸相。
句型相同,连连铺排,是为形式美;绿盖、胭红,相互辉照,是为色彩美;涟漪、笑纹、裙衫,是为意象美;涟漪、笑纹、裙衫等本系静物,但静物中有动势动味,是为意境美。凡此种种,构成全诗在语言风格上的华丽美。
谈诗的华丽美,不可不提纪宇的《风流歌》。这首长诗,所以在青年中不胫而走,风靡读者,就是因为它美。美是无须做广告的。
我还想摘引其中几句:
风流哟,风流,什么是风流?
我心中的情丝像三春的绿柳。
风流哟,风流,谁不爱风流?
我思索的果实像仲秋的石榴。
这是开头几句,什么是风流呢?作者说:
清晨——我询问朝阳,
夜晚——我凝视北斗……
遐想时,我变成一只彩蝶:
“呵,风流莫非指在春光里嬉游?”
朦胧中,我化为一只蜜蜂:
“呵,风流好似在花丛中奔走!”
我飘忽的思潮汇成大海,
大海说:“风流是浪上的一只白鸥,”
我幻想的羽翼飞向明月,
明月说:“风流是花中一壶美酒。”
美的辞藻,美的形象,美的情韵,美的思辨。读来荡气回肠,余味无穷,这是美的丰收。这样的华丽,内蕴阳刚之气。此为平淡之美莫及。
天下松柏,黄山奇松以怪美著称,但百株奇松,也是怪态各异的啊。所以,同属华丽美,古之李白雄丽,杜甫典丽,李贺俏丽,苏东坡流丽……今之贺敬之壮丽,郭小川的瑰丽,章德益奇丽,舒婷婉丽……这些,从他们诗的语言、风格及其惯用的意象群中,皆可见出。
问题在于,人们总习惯于把华丽和雕琢联系起来。好像是华丽的东西,再美也有雕琢之嫌。又好像平朴的美,就端的不需要雕琢。因此,他们反对雕琢,每每一古脑儿把华丽一块赶走了。就像泼脏水连同洗澡小孩一起泼掉一样。这实在是一种误会。雕琢是少不了的。关键是怎的雕琢,雕琢到什么程度。
同样,诗的平淡美需要雕琢,雕琢得平淡一些。诗的华丽美亦需要雕琢,雕琢得华美一些。这里的关键是怎样雕琢。
“上自齐梁诸公,下至刘梦得辈,往往以绮丽风光累其正气,其过在于理不胜而声有余也。”(《草堂诗话》)齐梁诸公之过,在于以绮美的辞藻损害了内容,在于思想贫乏而空有辞藻。
清吴雷发云:“诗须馋入,尤贵自然。但讲馋入而不求自然,恐雕琢易于伤气,但讲自然而不求馋入,恐流于枵腹者流。宜先从事馋入,然后求自然,则得矣。”[6]馋入,刺入,即雕琢。吴雷发的意思很清楚:诗是需要雕琢的,要以雕琢到自然的程度为上。宋代葛从立甚至说:“作诗贵雕琢,又畏有斧凿痕。”[2]504这是高见。雕琢,不能太过,“斫削之甚,反伤正气”。[7]“琢句炼字,虽贵新奇,亦须新而妥。”(李渔《窥诗管见》)“气太重,意太深,声太宏,色太厉,佳而不佳,反以此病。 ”[1]1412这是说雕琢,不能“太”,一“太”就过分了。
李白有诗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两句诗形象地说明了华丽与雕琢的关系。芙蓉,指莲花。莲花色彩鲜艳,为华丽。但这色彩是天然生就的。因此,它是又艳丽,又自然,所以很美。
关于人工的雕琢美,梁启超还有一段高论:“人类的好美性决不能以天然的自然满足。对于自然美加上些人工,又是另一种风味。譬如美的璞玉,竟琢磨雕饰而更美,美的花卉,经栽植布置而更美。原样的璞玉花卉,无论美到什么样,总是单调的,没有多少变化发展;人工的琢磨雕饰、栽植布置可以各式各样,月异而岁不同。 ”[8]
对了,诗的华丽之美也是需要雕琢的。
——只是应该雕琢到自然天成。
——只是应该雕琢到不假雕琢。
——只是应该雕琢到无斧凿之迹。
——只是应该雕琢到像没有雕琢一样。
[1]历代诗话选编·下[M].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1983: 1139.
[2]历代诗话选编·下[M].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1981.
[3]周伟民,萧华.《文赋》《诗品》注译[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
[4]郑奠,谭全基.古汉语修辞学资料汇编[M].1980:450.
[5](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59:220.
[6]吴雷发.说诗菅蒯[M].
[7]陆游.何君墓表[M].
[8]中国美学史参考资料选编·下[M].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1984:409.
(作者单位:河南信阳职业技术学院语言与传媒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