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曦
外套的衬里与个体经验的守护
刘曦
《天使之城或弗洛伊德博士的外套》以自省的态度和虚构的方式讲述了“我”从德国流亡到美国的一段经历,面对自己曾经在德国的作为,我以“弗洛伊德的外套”牢牢保护着自身,然而,经由写作的深思,“我”学会了面对独特存在的个体经验。
历史 个体经验 写作
这部小说读起来就像自述,因为文本内容和作家的亲身经历有很多重合之处。尽管沃尔夫说本书为虚构,但是小说本身也即是在处理这一问题: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构?如果说卷首引用本雅明《挖掘和回忆》的作者还未进入文本状态,那么文本开头所引多克特罗“没有哪位作家能够恢复所经历生活的真正浓度”的作者已经进入了写作,不论她是不是现实生活中的那个前东德非正式线人,她已然是文本中失去祖国、飞往洛杉矶的女作家了。
洛杉矶的生活舒适而安逸,作家在经历过震惊的心理体验之后,也适应了在“维多利亚女士”的生活。区别性的生活体验造成的并不是失去祖国、异乡漂泊的惆怅,而是对自身所参与历史的遗忘。当东德的历史画上句号,作家曾经参与革命、追随马克思主义、捍卫真理这一系列为自己国家而做的事情,不经过道德和政治的审判,而是直接被深埋于记忆之中——作家将它们彻底遗忘了,没有精神上的危机,没有情感上的遗憾,仿佛这段历史被取消了意义,让人吃惊的是,这是作家的主动选择。然而旁观者却充满了好奇。作家受邀来到中心,是为调查和女友埃玛保持通信的L的生活史,在中心,作家的前东德公民身份经常会被人质疑,而美国的年轻人则对新统一的德国有着强烈的兴趣,于是在异国他乡反思自己曾经的祖国成为了作家被迫的举动。
亡国恨、国家被殖民或占领以及非常时期国家对人民的伤害是三种常见的“祖国消失不见”的写作和阅读体验。东德的消亡是一种政治选择。二战结束后,英法美和苏联对德国的不同占领,不仅仅意味着东德的成立有着冷战的背景,还是政治权利暂时平衡的象征。然而地域的划分却有一定程度的偶然性。不论是东德还是西德,选择一种政治体制是被动的,组成共同体缺乏国家概念的历史认同,甚至可以说,认同是基于分裂而存在的。对于沃尔夫这一代人来说,国家作为“母亲”的形象会弱化,而作为政治意识的存在会加强。民主德国的诞生和发展参与了他们思想的塑造,他们的理想和信仰有一个国家实体作为实践。东德的消失对于沃尔夫们来说是一场实质性的理想覆灭,更可怕的是,他们要被迫认同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政治体制,而他们的成长历史和乌托邦记忆则随着东德的不复存在而埋没了。个人的历史面临着重述,这要如何进行呢?
东德是否能够长久地存在下去在不下十五年前,就曾作为一种阴影笼罩在作家身上。唯一不变的,难以抗拒的就是时间——“时间做着它能做的事情。它在消逝”。身在天使之城的作家,每天都会读到来自新统一德国的报纸,不过报纸全都晚来一两天,这让作家同报上令人不快的消息保持一种舒适的距离。时间和空间都在参与诗的构建。某种程度上,诗是一种遮蔽,时间的渐行渐远和空间上的远离让“东德不复存在”这一事实对作家造成的感受诗化,而作家对此也有自觉的处理,那就是记忆中的不存在。这也在文本中造成了一种刻意的对应,关于作家在洛杉矶暂居的笔墨很多,而关于东德的回忆却没有多少篇幅。
天使之城或弗洛伊德博士的外套,这到底是一种难言的抉择,还是两种对等的可能性?洛杉矶体验既是异域的,又是世界主义的体验,作家的生活没有局限在中心舒适的生活,而是深入到洛城的大街小巷,即有天使环绕,也有地狱并存,直面包含万象的社会景观和人类文明,而这正是人类文明的共同困境。作家在中心同打扫清洁人员的接触,在街上看见流浪的人,还有贫民窟的景象。对此作者有一种冷静的描述,没有过多的同情心,也没有施加谴责,而是将其作为内省的切入点,而这些也是剥离弗洛伊德博士外套的前提。这件外套在文中被引用来自一则被讲述的故事:中心的一位建筑师被赠予弗洛伊德的外套,这件外套虽旧,但不寒酸。建筑师知道,穿着这件外套能适应任何生活环境。可后来这件外套丢失了。建筑师非常绝望,他四处打听,可全是徒劳。最后他安慰自己,外套通过一系列不可思议的巧合落在了一位无家可归者手里,正在这潮湿寒冷的冬天温暖着他。正是听到这个故事之后,作家决定写一部书,就叫《天使之城或弗洛伊德博士的外套》。一件质量很好的外套能够抵御寒冷,在隐喻层面上,这件外套的作用在于遮蔽,并且遮蔽的力量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内在的心理机制。弗洛伊德的意识理论在起作用,假如沉湎于东德历史中的记忆是让人不悦的意识,那么一种选择遗忘的意识恰好可以将人包裹起来。这件外套给人最大的启示就是自我认为的安全感可以抵御外界的危险,这也是作家在中心一开始将自己同过去的记忆隔离开来的方式。然而连弗洛伊德的外套都丢失了,事实以及现实赤裸裸地呈现在面前,该如何面对?在那则隐喻故事里,想象成为了一种方式,想象这件外套正在给人带来温暖。作为一种投射方式,想象和写作是同构的。
写作是作家存在的方式。作家进入中心后,以文字记录每天的所感,尽管这一开始就受到作家的质疑:所有同时发生、想到和感受的东西,不可能同时写到纸上。在中心的工作是查看埃玛与L之间的通信,这项工作让作家甚感无聊,但她却要假装忙活。只有在间隙的写作之间,她才能质问自己,“在这里我心头有什么浅滩尚未翻耕或反过来应该盖上”。感情记忆是作家书写出来的一个概念,它是作家关于自身参与东德历史的一种特殊的建构记忆的方式。通过情感投入与历史建立起来的关系是个体化的,因此更难以被抹杀,因为感情记忆是最持久最可信赖的。作家翻阅小红本,这是她在东德研究文献的一个笔记本,代表了一段钻研学问和信仰的个人史。她关于这个小红本的具体记忆已经模糊了,可是每当翻出这个小红本所涌现的感情却长久地存在着。作家也意识到,“感情记忆不是锻炼出来的,而是在一种感情曾经影响很深的位置,一直敏感下去”。这意味着旧有的感情记忆不会轻易剥离,而弗洛伊德的外套作为作家用来保护自己的方式,竟可辗转成为剥离的方式,正如作家在中心的同事萨丽所说,外套的存在就是为了剥去自我保护。当作家面对外界质疑而安全地躲在外套的保护之下时,她可以选择不去回忆。然而“不幸、悲伤是弗洛伊德博士的外套的衬里”,这里埋藏着作家关于东德的记忆,包含着深刻的眷恋和停留,交织着悲痛、欢欣、信仰和理想,但都因为外套的存在而隐藏起来。这也使得作者的叙述始终在界面上舞蹈,不因资本主义的胜利而赞美,不为东德的失败而拒绝。关于这段历史作者的态度说不清道不明,关于她做非正式线人的那段经历她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与己无关。作家试图将外套翻转过来,她问,这样就能结束对她自己的不宽容吗?原来,隐蔽在这一个外套之下,作家并不心安理得,而是陷入了记忆的剥离与停留的困境之中。
在小说中,作家写下这样一段话:“有时候我想,只要我以正确的方式努力,正确、拯救的句子就会出现。然而我又得知,所有努力都一无用处……我有一种预感,那是某种非常简单的东西,正因为此也就隐藏得很好。”这就是写作的吊诡之处,文字背后的丰富性让写作常常背离意图。写作的拯救或许不在于出现拯救的句子,而是让那些正确的努力深埋起来,在某一点上持续地敏感下去,却又能在往后的岁月中幽灵般地出现。此书就是一个证明。距柏林墙倒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这样一个文本在全球化的今天出现,其意义已经不同于二十年前了。写作的拯救总是在现场与远离现场的张力中形成的。正如文中作家的打字机突然掉落,她写作的随感由于没有及时保存而损失,这一戏剧化的情节让作家由惊慌到幸灾乐祸。她在写作中坦诚自我,一边写作一边接近的那个点,是否因为这次意外掉落而有意识地悄然绕了过去?写作的拯救是否在这一刻的暂停中反而获得了成立?
作家还有满腹的“隐瞒未讲或无论如何没有提及的东西在她体内上升,写到纸上”,但她已经感觉到了一股结尾的吸引力。写作内在的机制是追求完整的,然而即使是一个完整的文本也不可以去穷尽。在这个意义上,写作是不可能圆满的,永远不会完成。所以作家说:“写作是一种接近,接近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在周围画起的那条分界线,伤害它将意味着自我毁灭,但写作也是一种尝试,只为真正的内心最深处的秘密而尊重这个分界线,将包围这个核心、很难承认的禁忌渐渐地从无法言说之物的判决下解放出来。不是自我毁灭,而是自我救赎。”
作者曾为东德国家安全部服务一事是个体经验,而不是真相。东德的消亡并不意味着个体经验的随风消散,而恰恰是将分散的个体经验聚合起来,试图还原到历史的某个点上,去构造压迫性的真相。本书仿佛一串冗长的呓语,穿梭在现实、记忆和梦境之间,但却始终不去讲述什么是真相,避免在历史的每个点上一一还原。事实上,这也是作者在不动声色的叙述中试图否认的。因为“我喜欢生活在我的时代,不能希望我的生活有另一个时代。尽管那一切?尽管那一切”。这句话有些任性,尽管依旧承认时代对个体的包裹,但却拒绝个体经验对时代变迁的服从。作者坚信,真正的过错并非凝聚在历史的大事件上,而是默默发生的,这些都存在于每一个人的心灵上,人们否认并隐瞒,为的是能够旷日持久地守护内心深处的秘密。
[1](德)克里斯塔·沃尔夫.天使之城或弗洛伊德博士的外套[M].朱刘华,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作者单位:同济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