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东沃土,诞生艺术大师成兆才;滦河丽水,又将评剧事业推向巅峰。评剧,传统之戏,文化之宝,名家辈出,群芳流韵,纵横艺坛,交相辉映。前有李刘白爱,流风遗韵,一脉相传,袅袅不断;后有鲜新花韩,余音绕梁,闪灼华章;更有花月仙、筱俊亭等位位精英,耕耘风雅,播种斯文,表率群伦,杏林春满。百余年积淀磨砺,数十年发扬创新,其中更有文人墨客,诗画英才,萍踪浪迹,历历可录,抚今追昔,光彩照人。
能给人以真实美感之艺术,必具广袤的生命空间。崛起于20世纪初,灿烂于中叶,衰落于末期,消隐于今日的评剧也是如此。然而观于海者难为水,其渊源的久远,体系的完整,演变的清晰,特色的鲜明,成为戏曲艺术罕见的奇迹;其色彩的丰富,内容的翔实,内涵的博大,唱腔的成熟,成为文化百花园中秀色夺人的一枝。评剧艺术的鲜明性在于它往往用不露痕迹的纯白叙事技巧,来演说故事自己的逻辑。在戏台的方寸天地,观者也能通过精湛的表演和优美的唱腔寻找到创作者和自己的声音。根植于华北,所以,故园的灯火楼台、竹篱茅舍、寻常巷陌、村风童趣,都在此一览无余。无论是兰心蕙质的闺中少女,还是锦心绣口的才子文生;无论是精研权术、胸怀沟壑的权臣,还是阑干拍遍、空佩吴钩的君子,个个都是血肉丰满,呼之欲出。
喜爱评剧的数代人都是在遥吟俯畅,热恋评剧的数代人都还是意兴遄飞,所以才会有鳞次栉比的好戏纷至沓来。岁月的脚步从张五可的菱花镜中走过,从小春红的大茶瓶走过,从姜老太太的花枪下走过,从崔护写下艳体诗句的那一方粉壁走过。而今,都已随风远去。“西湖山水还依旧,憔悴难遮满眼秋”,三春杨柳中,那才子题诗的一方粉壁呢?满园春色里,那手拈玫瑰、借花泄愤的丽人呢?然而,多少楼台烟雨,一如明日黄花。历史的法则是无法改变的宿命,只好一任花自飘零水自流了。评剧来自民间,所以,它是广大的民众在艰难和辉煌的文明历程中历史地积淀而成。它以自己的无限灵性和特有机能,总是在寻求与更为广阔而久远的世界对话,从而获得超出现存时空的魅力和信息。评剧艺术正是把人的精神同天地间永恒的精神相统一,渴求超越有限而进入无限,让生命的意义在自由无碍的空间升值,在戏台上开始了情深意厚的对话、交流。正是如此,它通过对大众生活的再现,烛照着我们生命的道路。每一出戏,都是历史的回应,生命的流动,灵魂的呐喊。更是对人这种生命现象的深刻思考,人类价值的终极关怀,人类缺陷的深深忧虑,人类出路的苦苦探索。
评剧当然不是“遇陈迹而兴叹,见坟墓而鼓噪”的文化散文,也不是轻佻浮华、鱼亥连篇的流行歌曲,更不同于辞藻华丽言之无物大话白痴以博众人一粲的影视作品,从某种意义上讲,作为中国北方的代表戏,听到它,才会感受到中华民族的大气磅礴。历史从来都是粗针大线的制作,所以评剧天然就有着一种大时空、大跨度、大人物、大手笔、大苍凉的品格。评剧的慷慨激越、哀婉悲壮、细腻缠绵,更让人记起华夏的地域广袤,祖国的山河壮美,千载的历史苍凉,华北的民淳风朴、人情厚重。那叙述的正史轶事,唐宋声韵、明清苦雨、现代传奇,都能燃烧我贲张的鲜血;那描绘的风华氛围,青瓦红墙、小桥流水、杨柳依依,都能惬意我浮躁的内心。而其唱腔的回环往复、唱叹有情,或低吟、或痛诉、或哀叹、或激越,都能让我们感觉是生命之源的呼吸、超越时空的美丽、天地间永恒的潮汐、人心和天籁巧妙的融合。少年人也许会关注其中闺中红粉的多情岁月,须眉男儿的快意恩仇;青年人看评剧,大约会关注名家裂帛穿石、响遏行云、珠落玉盘、莺啼婉转的唱腔;中年人看,就会艳羡其中的至情至性,而那些正是被生活压力所吞噬的本身的心;老年人看,就会感叹其中的世态炎凉和造化弄人,看着那些为了权利金钱绳绳苛苛、机关算尽只落得一空的故事,看着历尽磨难而终成眷属的痴情儿女,难免莞尔一笑。
评剧是美的载体之一,这也是它生命空间得以升腾的根本原因。我们所处的世界,一山一水、一景一物都为我们熟知喜见。间关莺语、幽咽泉流,而丝竹能描摹之,评剧能再现之。这,是评剧艺术的再现之美。柯笛凤鸣的清亮、沙场点兵的壮观、宫闱斗争的惨烈、庄园生活的悠闲,都能让观众觉得兴趣盎然。情趣之美为评剧另一大美。苏东坡在后《赤壁赋》曾写洞箫之声“如怨如慕”,声本无哀乐,乃是我们的自心。古今中外,我们常常发现音乐是最能直接贴近人心,激起听者心中种种微妙情感的审美载体,更何况评剧的“丝竹之乐”。非但表演者能将哀乐寄于琴弦丝竹,于观者更是提供了开启情感闸门的钥匙。所以才会有珠落玉盘、响遏行云的乡音令人动容泪下,才有大气磅礴的豪情起于台上而直冲牛斗。感情之真挚,音韵之幽咽,艺术之完美,如何不令人汗颜?然胸中若无所感,则非能心有戚戚,自古以来,中国人对音乐的要求就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评剧的艺术表现也是如此。无论是细致刻画还是传神表演,都能表现出传统的审美观点和情趣追求。这是上个世纪评剧创作人复杂、艰苦的思考。评剧艺人的内心世界肯定是丰富的,它们固然受儒家传统精神的影响,有强烈的事功精神,但更有七情六欲,而其中更多地表现为“曲终奏雅”或抒发一己之情。评剧用它天比丰富的表现和细腻的再现,将凝固的思想充分展开,便如一对透明而灵动的翅膀,充满动感,拥有观众和演员一同升腾的能力。评剧艺术魅力的审美发现和把握,并不止于视听觉的看到听到,而是需要人以整个身心去感受、去体认。
人类艺术之间无论发生了多么强烈的对立碰撞,经历多少曲折迷误,终究还是要指向共同的文化命题。这潜在着具有永恒性的人类精神需求,是实现从个体到群体的身心态势的极大自由,以及整个生命体的充分张扬。评剧的诞生之日起,便以关心人的身心态势,拓宽人的精神世界为特质,并且创造出了开启或者渲染人世和人身心自由状态的最佳形式。它最具超越性的人文关怀和人文导向,是生命意义和生命情调。它通过对戏台的空间和艺术家的唱腔使人不同程度地超越自身和现实,进入自由的别具情味的精神境界,在生命体验中使瞬间永恒化,使本能神圣化。评剧的艺术建构于物我“异质同构”的深层文化心理,不仅成为许多优秀剧目的逻辑起点,也成为戏台演出意达情通、精神畅游的潜在契机。如此,它一次次唤醒和拓展身内和身外的自由空间,按照美的规律对自己解构。有了这种审美的激活与建构,评剧的境界就不仅仅是寓教于人,还有个“鸢飞鱼跃,活泼玲珑,渊然而深”的生命空间。走近评剧,那时间在空间中不断延伸的流动意象,便激活人生形而下的体验或形向上的冲动,超越现实环境和生命个体的局限,而在追寻人类终极的高度去实现人生信念的升值,所以进一步看,评剧仍然会有人性的关怀、深沉的思考、柔韧的哲理、历史的探问。
我们从人为了寻求身心的更大自由,为了获得生命空间的更加扩展的意义上,探讨评剧的终极性生命意义。在当今的大千世界,确曾出现过或是正存在着对包括评剧在内的文化被挤向“边缘”的现象。生存质量的提升与精神建设的困境,历来是一对矛盾,人类在两者之间踌躇,或欢欣或苦涩,只是欲概其全者,想穷其理,唯恐不丰富,只怕不深遂,这副工笔画的结果,一定不得善终。文艺活动所担负着根本性、永恒性的人类使命,是其他任何不可替代完成的。而与此同时,来自于生命体验的、有精神力度的文化意味的高品位的文艺创作,包括评剧遭到冷遇。但是,永恒的本质是对完美的追求,拒绝永恒追求的艺术,必然走向粗糙、廉价和短命。评剧这些古典艺术却在人类文明进化的宏野中对人的身心自由予以良好的渲染和开启,对人的生命力的张扬予以应有的美学关怀,对精神家园的整理,对文艺导向的净化以及对人们正确文艺价值观的感染。
评剧是一个时代经典的结晶,是历史探索的化石,是人文精神的时代清样。它思考的是理论,关注的是现实,着眼的是生活,辐射的是国家,检索的是历史,透视的是本来。在一个极度迷茫、极度颓唐、极度激进亦极度夸张的某个时间段里,评剧叙述的故事便会显得十分遥远,这种陈陈相因便使它积重难返。评剧需要发展,需要继续开拓自己的生存之地和生命空间,绝不只是表白一下情感态度,而是拼搏创新的求实践履,“退而结网”的理论沉思,而是发现、弘扬、创造那些真正构成评剧复兴的伟大质素。重任当前,勉力接捧是我们的天职,无能传薪是我们的罪过。这不但需要伟大的理性,而且需要伟大的血性。这种理性和血性,不会通过评剧肤浅的学习、颂扬、神化而获得,需要皓首穷经,用以烛照生活的精神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