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慧明小说《骨》的叙事策略

2013-12-12 16:01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3年7期
关键词:莱拉奈特安娜

作为新生代华裔美国作家,伍慧明历经十年心血完成了她的处女作《骨》,也因此赢得了许多荣誉,成为继汤婷婷、谭恩美之后华裔美国文学的后起之秀。

伍慧明生于1957年,她在美国的华人区长大,在家里讲广东话,后来就读于cumberland presbyteria学校。正像小说《骨》里的大女儿莱拉一样,伍慧明总是帮助自己的母亲做许多事以维持生计。伍慧明的母亲是个裁缝,所缝制的衣服各式各样,从鲜艳印花的迷你裙到紫色的笑脸T恤,什么都有。也和莱拉一样,伍慧明和她母亲的关系很好,常与母亲交流。伍慧明曾就读于哥伦比亚大学文学院,并于1984年获得文学硕士学位。从1989年起,她一直生活在美国纽约的布鲁克林,在那里她一边做女招待以维持生计,一边为《骨》的创作写下许多草稿。

《骨》讲述了生长在美国洛杉矶华人区的三姐妹的故事。故事中人人皆知的事件是,这家的二女儿安娜从南屏苑跳楼自杀。小说讲述了大姐莱拉——故事的叙述者,和她的母亲、继父以及妹妹面对安娜的死内心的自责及苦苦挣扎。母亲认为安娜的死是她和老板的私情带来的厄运。父亲利昂认为安娜的悲剧是由于他没有履行承诺,把祖父的骨灰送回中国。姐姐确信如果他们能够和安娜沟通交流,这样的事就不会发生。当然这些解释都不能让人满意。当莱拉的记忆重现这个家庭的生活和那一连串导致安娜跳楼自尽的事情时,原本谜一样的故事才慢慢浮出水面。

一、热奈特的叙事理论

杰拉德·热奈特是法国叙事学家中的杰出代表,他提出的叙事时间理论涵盖了叙事时序、叙事频率和叙事时距等方面。

他认为,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的相对关系决定了话语的时序。总的说来,叙述时间与故事时间是不对等的,这种不对等称作倒错,有前倒错和后倒错两种情况。

此外,不对等还体现在叙事频率上。热奈特将叙事频率分为单一叙事、重复叙述和迭代叙述。

叙事时距是热奈特提出的又一概念,由故事时间长度和话语长度决定。时距分为概要、场景、停顿和省略。

二、非线性时序

热奈特认为:“研究叙事时序就是研究叙事中事件或时间排列顺序同故事发展顺序的对应关系。”[1]35他把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的不一致称为“时间倒错”。前倒错是对“即将要发生的事件的叙述”;后倒错则是对“前不久发生的事件的叙述”。[1]40

《骨》类似于大女儿莱拉的回忆录,只是这种回忆不是线性的,而是交错在一起,复杂且令人迷惑。《骨》由十四章组成。前十一章为第一部分,讲述的是安娜葬礼后、葬礼上以及葬礼前的事情;而十二到十四章为第二部分,讲述发生在安娜自杀之前的事情。前十一章又可以分为两节,第一到八章是距离安娜死后一段时间内的事情,为第一节;而第九到十一章是安娜刚死期间的事情,为第二节。所以小说的顺序是按安娜死后一段时间(第一章到第八章)、安娜刚死(第九章到第十一章)和安娜死前(第十二章到十四章)这样一个倒叙的时间展开的。读者在叙述者的指引下一步步回到过去,回到安娜自杀的时候。

此外,前八章的时间顺序是不清楚也不合逻辑的。第一章主要讲了莱拉和梅森结婚,莱拉回家想把这件事告诉她的父母。第二章讲了安娜死后母亲在三妹尼娜的陪同下回到香港。第三章讲了莱拉的尴尬处境—她在家和梅森之间往来奔波以及梅森对此强烈的不满。第四章讲了莱拉的父母在安娜死后的极度悲哀,母亲和父亲利昂不停地争吵,利昂也为此离开家搬进了老年公寓。母亲为她和老板的事感到羞愧难当,利昂则把安娜之死归结为他的食言,没有把梁爷爷的骨灰送回中国。第五章讲到了利昂失败的往事。第六章是关于利昂的第四十一次航海之行。安娜死后,利昂表现得很暴躁,他责怪每个人,搬到外面住,他找不到可以使自己平静下来的方法,因此,他选择了大海。返航后,他也没有回家。第七章讲述了利昂来到墓地去寻找梁爷爷的骨灰。不幸的是,由于墓地租金到期,梁爷爷的骨灰已被移走并不知去向。第八章又回到了母亲的香港之行。可以说前八章的时间安排看上去更像是倒叙,也就是说,它们都发生在安娜死后和莱拉婚后,但每个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我们却无从知道。这里的时间安排是断续的。

整部小说中,除了每一章节中都有的倒叙外,根据故事发生的时间,常规的叙事时间也是向前推进的,但有时,叙述者会停下来倒叙,回忆起一些过去的事情。以第一章为例:第一章开篇讲了莱拉从纽约回到家中,想要把她结婚的事情告诉母亲和继父利昂。莱拉的二妹安娜此时刚从南屏苑的十三层上跳楼自尽。安娜死后,利昂就从鲑鱼巷的家搬到老年公寓去住。由于没有在公寓找到利昂,莱拉就到外面四处去找。叙述者莱拉开始倒叙去回忆利昂来美国之前的事以及利昂的好朋友尤丽金的一些事:

“尤丽金被挤在四层人群里面,我用力拨开人群挤了进去。他是利昂的那些朋友中我最喜欢的一个。他们是在开往美国的‘林肯’号轮船上认识的。利昂那时十四岁,尤丽金十八岁,但是伪造的证件上他们都比实际年龄大好几岁。在长途旅程中,他们互相帮忙,背诵他们各自在文件上写的身世:利昂是萨克拉门托一个工人的第四个儿子,他的老家在广东开平,他母亲裹着小脚。尤丽金是旧金山一个鞋匠的儿子,家里有十几间房子,养的牲畜有一头牛,两只猪,还有许多鸡。他哥哥是蒙特利的一个渔夫,弟弟在旧金山和父亲一起干活。 ”[2]9

为了通过天使岛的移民审查,利昂不得不背会伪造身份证件上的每个细节,包括家庭住址以及家里养了多少头猪。通过这些回忆,利昂这个人物的形象变得愈加丰满,而且引出了书中一句利昂信奉的至理名言:“在这个国家里,纸张比血液还贵。”[2]9对于利昂,一张纸,哪怕是一份求职拒绝信也是重要的,也值得保存。这使得莱拉以后能够发现他入伍被拒绝、出租公寓被拒绝,甚至于普通求职也被拒绝的秘密所在,从而揭示了利昂“没有获得机会圆不完整和破碎的梦想”[2]9的原因。另外,纸也是一种记录事情作为回忆的有效方式,正如莱拉所说:“我所拥有的就是这些记忆,所以我想把它们全都保留下来。”“记忆过去给现在以力量。”[2]61这也正是作者写作这部小说的深意吧!这种倒叙的写作方式,一方面可以提供一些关于利昂的消息,另一方面使小说主题得以加强。

碎片式的回忆构成了《骨》的叙事结构。回忆成为掌控时间的发条,时间不再是无意识的客观存在。正如莱拉的感触一样,“在我的脑海中,安娜跳楼前后那段时间里所发生的事情都模糊不清了。一切发生得不是太快就是太慢,时间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向前推了一下,又像是突然被拉住了”。[2]122

安娜的死因一直是个谜,读者只能从莱拉记忆的碎片中了解安娜与男朋友奥斯瓦尔多最终没能在一起的原因:奥斯瓦尔多的父亲是利昂的洗衣店的合伙人,赔光了利昂的血汗钱,失去了利昂一家的信任。在利昂的强烈要求下,安娜不得不遵照父亲的意思离开自己的爱人,并最终葬送了自己年轻的生命。通过以上的倒叙以及作者补充进来的材料,我们看到:《骨》关注的中国第一代移民与他们生长在美国的后代之间的矛盾与和解:一方面要求承认他们生活在其中的美国文化,另一方面要求承认他们的中国文化传统。它强烈地暗示了安娜的自杀与对华裔美国人的苛求有关,是一种对不同文化期待所做的无能为力的回避。

然而,小说有意回避安娜自杀的原因,花了大量笔墨在过去与现在、中国身份和美国身份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上。最后作者把安娜自杀前一家人的幸福生活放在小说结尾,也是为了强调爱这一永恒主题。因此,在小说的结尾,我们有这样一种感觉,这个家庭走出了安娜自杀的创伤境地:利昂和妈妈开始思想交流;尽管尼娜坚持住在纽约独自生活,至少保持了与家庭的某种交流;甚至已去世的安娜也将继续生活在家庭成员的记忆中。

现代小说多用预叙的写作手法,《骨》也不例外。在小说的开头,作者就提到了安娜的死,一直到结尾,作者也没有给出安娜跳楼自尽的真正原因。这是一个悬念。一方面,它可以激发读者的兴趣,他们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真正的原因,因此急切地往下读。另一方面在寻找原因的同时作者将读者引入深刻的思考。在读者亲眼目睹了安娜在服装厂工作的艰辛和利昂一次接一次的失败之后,读者就会意识到对于一个美国移民来说生活是多么不易。希望和现实的冲突在美国是不可避免的,安娜的死是注定了的。由此而引发的自我认同危机是值得我们去思考的。这也是小说的主题之一:寻求认同感。

三、不同的叙事频率

热奈特所说的叙事频率指的是叙事频率和话语频率的关系。他把二者关系区分出以下三种形式:单一叙事——事件发生一次就叙述一次;重复叙述——事件发生一次但叙述多次;迭代叙述——多次发生的事一次叙述。

在小说《骨》中这三种叙事方法交错相织。大体上来说,故事是由单一叙事编织而成的。除了单一叙事,同样有许多重复叙事——事件只发生了一次但却不止一次被提到。安娜之死就是最佳的例子:在小说的开头,叙述者莱拉就已经提到了她的二妹,安娜的死,在后面的章节中,安娜之死时不时被提到,每件事都与安娜之死有关。这里是重复叙事的写作技巧,莱拉着重强调了安娜之死的重要意义,以及它给每个家庭成员带来的创伤。甚至于读者在整部小说中都陷于悲伤的氛围中,我们不禁会去思考这些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以及安娜致死的原因是什么。

重复叙事之外,读者经常会遇到迭代叙事——多次发生的事件一次叙述。书中有一个典型例子,莱拉叙述道:“私下里我为自己不用和她们一同去而感到高兴,我能感受到妈的心情,感受到她的羞耻和悔恨。回去是为了寻求安慰,而不是为了宴请亲朋好友,向他们炫耀自己幸福的生活。在一片铺满黄金,充满好运的土地上生活了二十五年,突然向他们诉说自己在血汗工厂劳作的艰辛,说金山王子变成了癞蛤蟆,说三个女儿中有一个没结婚,一个在哪儿都不在乎,一个死了。我甚至能听到他们沙哑的声音在问:‘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太惨了!”[2]24这段叙述向我们生动地展现了母亲在美国的现状和她二十五年来的艰辛生活。每一天每一年她的生活都是一成不变的:拼命地工作,养家糊口。然而叙述者仅仅叙述了一次。一方面,在美国的生活是悲惨的,二十五年的辛苦换来的并不是充满希望的未来,不是幸福的家庭,而是破碎的心灵和破碎的美国之梦;她带回家乡的不是巨大的财富和甜美的微笑,而是痛苦的记忆和一颗疲惫的心。这些情节也映射出母亲这些年所经历的艰难挫折。另一方面,用几句话来总结二十五年的生活也确保了小说语言的简洁。

总而言之,《骨》的叙事频率是不同的。通过这种不同的叙事频率,伍慧明不仅确保了叙事的正常进行,而且还着重强调了一些重要的事件,同时确保了小说的简洁明了。

四、不对等时距

除了叙事顺序和叙事频率之外,热奈特提出了时距这一概念,即 “对比故事时间以衡量叙事时间长度”。[1]124根据热奈特的理论,常见的时距分为概要、场景、停顿、省略。

概要即“浓缩了叙事的时间使得叙事时间比故事时间短”。[1135伍慧明在小说《骨》中常用到概要。概要从一句话到一段话不等。它的主要作用是在狭小的空间尽可能多地提供给读者一些信息。《骨》的开篇第一段就是一个很好的概要:“我们家有三个女儿。按中国人的标准,这并不是什么幸运的事。在华人区,大家知道我们家的事。外面的人翘着下巴摇着头看着我们。我们自己也听到一些传言。”[2]5这一段有五句话,然而已提供了足够多的信息:小说的主角是一个家庭中的三个女儿,地点是在华人区,“事实就是每个人都知道我们的事,一个没有男孩的家庭是不幸的,这预示着我们家的悲剧”,[2]5华人区的传统思想是重男轻女。

场景是 “为使叙事时间和故事时间看上去相等,通常用场景来协调”。[1]140严格地说,对话是一种纯粹的场景。文学作品的构成要么是总结,要么是场景。场景的作用是使整个事件的描述更鲜明,或是叙述者要停下来对某一事件进行评价,或者是直接向读者表达他的某种感情或观点。在书中21页有一个例子:

“她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径自从我身边走开了。她走到婴儿店的后边,撕开一只大纸箱,我走过去,看着她把纸箱的盖子折到下面,她从纸箱里抱出一叠一叠婴儿服,我等待着。她把衣服堆成堆,再将袖子一件一件抚平,把拉链拉好,再将彩色的小帽子一只叠放到另一只里面,我们的脚边横七竖八地堆放着许多白色衣架。 ”[2]21

这段真实的描述揭示了母亲在得知莱拉的婚事之后的强硬态度。她很吃惊,在三个女儿中,莱拉是最温存和体贴的。总是莱拉陪她面对现实,克服困境,吞咽下安娜之死带来的苦楚。然而,也是莱拉,家里的大女儿,竟在没有任何亲朋好友在场的情况下自作主张地结了婚,“婚姻是一辈子的事,应该好好庆祝一番”。[2]23按中国的传统,儿女的婚姻对做父母的来说很重要。除了一个正式的公告仪式,他们还会宴请许多亲朋好友,客人们也会带来礼物和他们衷心的祝福。这样一来,所有的人就都知道你的孩子结婚了,人们会分享新人的幸福和快乐,这会使做父母的很有面子。

停顿是 “进一步强调叙事时间从而超出故事时间”。[1]146停顿发生在角色的描述、评论、倾向,或是直接跟读者交流中。

在书中45页有一个角色描述的例子:“梅森在阳光下看上去很帅,不论是夏天还是冬天他总是这样。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他的头发总是散发出淡淡的金属的味道。”[2]45这里是关于梅森的外表和气味的描述。叙述者停下来给梅森做了一个让人浮想联翩的描述,以此来强调莱拉对梅森的爱。我们同样可以找到评论性的停顿。39页有一个典型的例子:“我承认齐克是个老朋友,但当两个人要成为生意上的伙伴时,老交情未必一定就好。我想说的是齐克的脾气,但我又把话咽了回去,这话不该我说,毕竟那是他们的生意,我得给他们留些余地。”[2]39像这样的例子我们随处可以找到,叙述者时不时地停下来去表达自己对某些事的看法,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叙述者是无所不知的。除了其他角色表达的话语之外,大多数角色内心的情感是被这个无所不知的叙述者揭开的。

当叙述者在故事时间中忽略掉一点,这时就会有省略出现,省略加快了叙述的速度和节奏,同时也保证了小说语言的简洁。例如,在《骨》中,叙述者故意省略掉安娜自杀的确切情景。因为安娜的死已成为大家都必须面对的事实,没有必要再描述那令人心碎的情景了,那是一道大家都不愿触及的伤疤。此外,在前八章中,每两章之间的时间关系是模糊不清的,事件之间的跨度很大,这种设计同样也保证了小说的简洁。

总之,通过概要和场景,整个叙述变得环环相扣,唯一不同的就是在这部小说中伍慧明大量运用了评论性停顿,直接跟读者交流。因此,《骨》的韵律还是相当和谐的。

五、总结

《骨》是伍慧明对华裔美国文学的一个重大贡献。作为一个作家,伍慧明最初的目的是“为真实的生活而写作”。《骨》的影响来自于伍慧明对“旧时代的人们”生活艰辛的见证,她设计出一个“虚构的图景”以表现她对目睹这个群体流转消逝的悲伤情怀。[3]1

通过非线性时序、不同叙事频率和不对等时距,伍慧明成功地把过去和现在融合,让读者体验到安娜之死,把他们的注意力引到对导致安娜之死的原因的思考上,从而强化小说的主题,我们可以说《骨》是一部非常成功的“处女作”。[3]1

[1]热拉尔·热奈特.新叙事话语.[M].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社学出版社,1989.

[2]陆薇.骨[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

[3]杰夫·特威切尔—沃斯.骨·序[M].张子清,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3.

[4]冯品佳.“隐无的叙事”:《骨》的历史再现[J]//单德兴,何文敬.再现政治与华裔美国文学[M].台北:中央研究院欧美研究所,1996.

[5]卢俊.再现美国华裔个人、家族和族裔的历史——试论伍慧明《骨》的文本结构特色[J].江苏技术师范学院学报,2006(1).

[6]陆薇.超越二元对立的话语:读美籍华裔女作家伍慧明的小说《骨》[J].外国文学研究,20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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