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英国著名诗人伊丽莎白·勃朗宁夫人给她自己最杰出的诗歌体长篇小说《奥罗拉·利》安排了一个圆满完美的结局:女主人公奥罗拉,一位资产阶级女性,摒弃阶级局限,历尽辛苦,最终找到了饱受屈辱的贫民女子玛丽安·厄尔,并将她及其私生子带回意大利的庄园照顾;而奥罗拉深爱的堂兄罗姆尼,一位盲目而冲动的社会主义者也在实现理想的过程中遭受重大挫折后,一身伤痕地回到意大利,得到奥罗拉的理解与照顾。最后,三个大人和一个婴儿共同生活在了一起,这种大团圆的结局迎合了很多读者的期待。但是,正如传记作家马丁·盖瑞特在《伊丽莎白·巴雷特·布朗宁与罗伯特·布朗宁》中所说:“一些读者认为这样的结局令人沮丧,它背离了作者早期坚持的女性可以独立于男性的立场。在某种程度上,它也反映了小说大团圆结局的传统。”小说的美好结局让人想起托马斯·莫尔(1477-1535)的“乌托邦”世界。莫尔在其巨著《乌托邦》一书中借一位海外游人之口来谈论自己对现实的思考和对未来的设想。在乌托邦,其政治制度的基本特征就是民主,经济上财产公有;在社会生活中,乌托邦人相互帮助、尊重,团结友爱,男性与女性平等地参与各项社会活动,他们摒弃一切世俗观念,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从《奥罗拉·利》的结局设计中可以看出作者无论是从精神上还是行动上都将故事中的主人公安排进了一个民主公平的乌托邦世界。
实际上,在19世纪英国阶级矛盾非常尖锐的社会大环境下,奥罗拉的所作所为是不会被富人阶层所理解的,就像故事中出身贫苦的玛丽安答应嫁给资产阶级绅士罗姆尼的时候就饱受来自各阶级的非议,尽管这个决定是罗姆尼做出的,非议还导致了玛丽安在婚礼即将举行的最后关头选择逃走。而最终,他们都能抛开一切杂念,在精神上超越自我,共同生活在奥罗拉的意大利庄园那一片净土中,犹如“乌托邦”世界那样不染纤尘。他们相互宽容、理解、仁爱,坦诚以对,每个人的思想都得到升华,超越了自我局限。在《奥罗拉·利》中,勃朗宁夫人对现实和未来进行了思考,她的思考也有深度,但是给奥罗拉这位充满着奋斗精神的女性安排了回归家庭的圆满结局,说明作者的思想是有局限的,她无力为主人公找到更完美的出路和归宿。
奥地利著名心理学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1856-1939)的精神分析学方法认为:“作家在创作时总有许多的无意识流露于作品中,很多理想画面的出现实际上是由于作家在生活中受到压抑而造成的。”在无意识中,作家根据个人经历和个性写出作品,或者是借助某个人物来表达自己的观点。《奥罗拉·利》中就能找到很多与勃朗宁夫人相似或是同样的经历:父亲严厉,母亲早年去世,忠实的女仆,自幼喜爱读书,身体瘦弱,憎恨沉闷枯燥的生活,对于写诗有着狂热的喜爱等。丹麦著名文学批评家勃兰兑斯(1842-1927)也认为,“遗传、和父母的关系、童年的压抑、青春期的恋爱、日常琐事,以及体力的大小,左右着作家的思想和感情”,[3]而且会在他所从事的艺术创作中留下印迹。勃朗宁夫人在创作奥罗拉这个人物时无意识地将自己的原型赋予了她,从《奥罗拉·利》中可以看出主人公其实有两个原型,一个是作者本人,另一个则是作者非常尊敬崇拜的法国女作家乔治·桑。奥罗拉集中了两个原型的优点,充满了当时女性少有的正能量,这是作者对人物形象乌托邦式完美的创造。
奥罗拉在英国、法国、意大利的生活和游历,其所见所闻与作者一致,也许是在欧洲大陆游历的过程中见识了太多的不堪,作者一方面以堂兄的口吻指责社会现实,渴望通过个人的带头作用带动更多人一起改变现状,但另一方面,作者对这样做的结果又没有足够的信心。奥罗拉的堂兄罗姆尼是位资产阶级绅士,但他痛恨社会不公,认为富人将社会变得贫穷,把穷人逼迫得一无所有。他热心于社会工作,渴望能与奥罗拉结合并通过发起社会运动改变现实,但遭到奥罗拉的拒绝。按照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作家在本能需要的压迫之下,由现实转向幻想……把自己的情感投射到主人公身上,把自己变成故事的主角”,那么勃朗宁夫人在潜意识中其实是希望能通过自身努力改变社会现状,但她却是一位身体羸弱、行动不便的病人,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只有逃避,只有通过幻想最后的乌托邦结局来寻求安慰。婚后一路奔逃最终到达意大利,勃朗宁夫人看到的是欧洲大陆一片轰轰烈烈的革命景象,但不管英国的现状、法国大革命后的阶级对立还是意大利人民的解放战争,最终的结果都令她失望,过程是积极的,结局却是消极妥协的。就像她在写作《逃奴》时,她已经看到了问题的本质:黑人奴隶和白人奴隶主之间的阶级矛盾无可调和,结局是黑奴消极反抗了、失败了,但依然找不到真正的出路,结果还是妥协的。因此,奥罗拉拒绝罗姆尼一起实现理想的要求是有根源的,作者不想让自己创作的最喜爱的主人公过着颠沛流离、无所适从的生活,于是奥罗拉最终回到意大利,在父母留给自己的庄园中安静地生活。她靠自己写作挣钱养家,供养着玛丽安及其儿子,同时,还要对她进行知识传授。当然奥罗拉也收获了属于自己的爱情。罗姆尼一个人的革命失败了,他的归宿也是回到意大利。在这片净土中所有的阶级意识不再存在,来自不同社会背景的三个人生活在一起。他们都对自己的过去进行了反省,奥罗拉认识到自己要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写作中,要写出更好的作品。罗姆尼对自己建造的理想世界也有了新的认识,他一身伤痕地回来,还是想要拯救别人,他甚至请求承认玛丽安的妻子身份。蒙昧善良的贫民玛丽安也对自己进行了反省,她认为自己对罗姆尼的不是爱情而是崇拜,她觉得她不可能爱上罗姆尼,她清醒地知道自己和罗姆尼永远都不可能在一起。当然反省最彻底的是沃尔德玛小姐,这位高高在上的贵族小姐,出于对罗姆尼狂热的爱恋,对玛丽安的嫉恨,邪恶地设计陷害了玛丽安。可是在诗歌的最后一卷,她却写了一封长信给奥罗拉,信中详细说明了自己对罗姆尼的爱恋、对奥罗拉的嫉恨、对玛丽安的愧疚等。她的转变是令人惊异的,原因是她在照顾病中的罗姆尼时感动于他对奥罗拉的爱情,在道德上得到升华有了新的认识。这与莫尔的“乌托邦”中的公民一样,他们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进行反省,以帮助自己各方面得到提升,成为合格的公民。这也说明作者在潜意识中希望每一个人都能通过自我意识的升华重新认识自己,过上问心无愧的生活,希望他们能抛开所有的等级成见,生活在一个没有私欲、和谐幸福的“乌托邦”世界。
勃朗宁夫人在《奥罗拉·利》中描述了贫民女子玛丽安所遭受的可怕的苦难,那是作者在社会生活中了解到的女性的悲惨处境,而透过这种情况就可以了解当时的整个社会现实。作者在作品的第二卷中说:“我,没有能力解开社会问题的死结。”当时的社会现实污秽不堪,她想逃离这“羊吃人、人吃人”的社会,但除了在作品中对此进行描述和揭露之外她找不到具体的解决方法和措施。作者没有像莫尔一样把自己对美好国家制度的憧憬投射到他所假想的乌托邦岛上,但还是可以看出,在结局上作者是希望能达到这种美好境界的,成年以后作者所经历的现实生活促使她在潜意识中期待回到早年的幸福生活。她构建了一种非常健康的乌托邦式的社会生活场景:生活在一起的几个人之间没有世俗观念,没有等级差异,他们相互平等、互助、友爱、融洽。
勃朗宁夫人在长诗《奥罗拉·利》中设计了一个完美的乌托邦式结局,根据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来看,这与作者的潜意识有着密切的关联。作者早期的家庭生活非常幸福,成年以后在与社会现实接触的过程中看到了太多丑恶现象,她知道自己无力去做出改变,因为性别、健康等方面的原因,那么能逃离污浊世界的有效方法就是逃避,让作品中的主人公回归到作者潜意识中的美好生活中,也就是精神分析批评说的“秘密满足童年时期所形成的、隐藏在无意识之中的某些难以启齿的愿望”。在这部勃朗宁夫人自称的“我最成熟的一部作品”中,作者不能为奥罗拉的结局找到具体的解决方法,只能为她设计一个乌托邦式的完美结局,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1]马丁·盖瑞特.伊丽莎白·巴雷特·布朗宁与罗伯特·布朗宁[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9.
[2]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M].高觉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3]乔国强.二十世纪西方文论选读[M].北京: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
[4]伊丽莎白·勃朗宁.奥罗拉·利[M].袁芳远,等,译.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7.
[5]托马斯·莫尔.乌托邦[M].胡凤飞,译.北京:北京出版社,2007.
[6]刘炳善.英国文学简史[M].石家庄:河南人民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