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英
如果说《倾城之恋》中范柳原和白流苏的乱世情缘让人唏嘘感叹的话,那么现实中张爱玲和胡兰成的传奇故事则引人沉潜深思。
很多人为张爱玲叹惋、不平,那样一个风流成性的胡兰成怎么能配得上张爱玲?洞达世情的张爱玲看人何等老道,怎么就看不清胡兰成?
面对现实我们永远不乏困惑,但再不可思议的历史其实都蕴涵着某种必然,就像张爱玲与胡兰成的那段情缘,在让人不解的外表之下,恰恰暗藏着合乎张胡二人自身生命逻辑的情理。
胡兰成是先在《天地》杂志上看到了张爱玲的妙文,起了好奇乃至倾慕之心,于是主动登门拜访,不巧主人不在家,也因之有了第二天张爱玲礼节性地回访,不想二人一见之下,即如故交,胡兰成说:
张爱玲亦喜孜孜地只管听我说,在客厅里一坐五小时,她也一般的糊涂可笑。我的惊艳是还在懂得她之前,所以她喜欢,因为我这真是无条件。而她的喜欢,亦是还在晓得她自己的感情之前。这样奇怪,不晓得不懂得亦可以是知音。(《今生今世》,下同)
好一场奇谈,“不晓得不懂得亦可以是知音”?
懂得、晓得应该是指经过大脑的理性分析而得出的认识,“作者的惊艳是还在懂得她之前”,“而她的喜欢,亦是还在晓得她自己的感情之前”,这说明他们彼此的欣赏乃是基于一种类似于审美直觉的力量,一种听命于自己心灵的力量。
直觉当然不足以让我们完成所有的审美欣赏和判断,但对于一个具有极高的审美鉴赏力的人来说,直觉的力量往往是惊人的,而他们对那些契合自己审美趣味的人与物的直觉把握与理解尤其让人震惊。
后来张爱玲对胡兰成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什么是慈悲?作者以为慈悲就是对生命的注视,就是对一个充满光彩的生命的激赏。有人会说,张爱玲一登上文坛就光芒四射,她难道还缺少赞誉的目光?俗世的追捧的确让张爱玲享受到了成功的喜悦,但这决不至于让她误以为自己被“懂得”了。事实上,那些丰富的、敏锐的心灵哪里有那么容易被懂得呢,沈从文当年就曾经感慨别人读他的小说近乎于买椟还珠。我们现在看张爱玲为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一文所写的反批评《自己的文章》,还能够深切地感觉到张爱玲对傅雷对她的理解的不以为然。就如同一个孤独的人在喧闹的人群中会倍觉孤独一样,一个得不到真正理解的人在一片不得其妙的赞誉声中体味到的不被理解的悲哀会尤其深重,而他渴求理解的欲望也会尤其强烈。
虽然胡兰成在立身行事上有诸多不堪之处,但在对张爱玲的体察上,他确有常人不可企及的灵异。他笔下的文字中时时流淌出对张爱玲无限的惊喜讶异,他像一位有着卓越的鉴赏力的文学家,把爱玲的妙处一一指点给我们:
在爱玲面前,我想说些什么都像生手拉胡琴,辛苦吃力,仍道不着正字眼,丝竹之音亦变为金石之声,自己着实懊恼烦乱,每每说了又改,改了又悔。
爱玲极艳。她却又壮阔,寻常都有石破天惊。她完全是理性的,理性到得如同数学,它就只是这样的,不着理论逻辑,她的横绝四海,便像数学的理直,而她的艳亦像数学的无限。我却不准确的地方是夸张,准确的地方又贫薄不足,所以每要从她校正。
张爱玲是使人初看她诸般不顺眼,她决不迎合你,你要迎合她更休想。你用一切定型的美恶去看她总看她不透,像佛经里说的不可以三十二相见如来,她的人即是这样的神光离合。偶有文化人来到她这里勉强坐得一回,只觉对她不可逼视,不可久留。好的东西原来不是叫人都安,却是要叫人稍稍不安。
爱玲是她的人新,像穿的新衣服对于不洁特别触目,有一点点雾数或秽亵她即刻就觉得。
可是天下人要像我这样喜欢她,我亦没有见过。谁曾与张爱玲晤面说话,我都当他是件大事,想听听他们说她的人如何生得美,但他们竟连惯会的评头论足也无。她的文章人人爱,好像看灯市,这亦不能不算是一种广大到相忘的知音,但我觉得他们总不能起劲。我与他们一样面对着人世的美好,可是只有我惊动,要闻鸡起舞。
胡兰成惊诧于世人对张爱玲这样一个妙人的隔膜,的确,在胡兰成的映照下,我们这些俗人看张爱玲的文章,真像是在“看灯市”,虽纷繁热闹,流光溢彩,终究是有种看身外之物的淡然,胡说:“可是天下人要像我这样喜欢她,我亦没有见过。”真不知这是张的幸运还是她的不幸。
如果以“人生得一知己足以”的标准来衡量,这当然的是十足的幸运了,张爱玲在送给胡兰成的照片背面写道:“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清丽高傲如张爱玲,在收获了真正“懂得”的目光后,竟是如此地谦卑和悦,而她的生命之花也由于这慈悲的注视而愈发烂漫妖娆。
张看人最重聪明,以聪明来衡量,胡当然是一等一的,否则也不足以读懂张。然而人的聪明如果不以朴厚打底,终究会伤人害己。张虽然自私,然正如胡所说:
“她的自私是一个人在佳节良辰上了大场面,自己的存在分外分明”,“且她对世人有不胜其多的抱歉,时时觉得做错了似的,后悔不迭,她的悔是如同对着大地春阳,燕子的软语商量不定”。
在张爱玲的自私里自有一份清明磊落,胡就当不起这四个字。
从此我每隔一天必去看她。才去看了她三四回,张爱玲忽然很烦恼,而且凄凉。女子一爱了人,是会有这种委屈的。她送来一张字条,叫我不要再去看她,但我不觉得世上会有什么事冲犯,当日仍又去看她,而她见了我亦仍又欢喜。以后索性变得天天都去看她了。
张的烦恼胡一望而明,却又并不看得那么严重,因为他惯于风月,虽非把与张的交往视为逢场作戏,但绝没有以一生一世相守相托的郑重,用不着承诺,当然就不会觉得有什么障碍。
当年张爱玲拟订的婚书辞是: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
然而对胡兰成而言,与张的婚书既不是第一份,也不是最后一份,在他内心深处恐怕从来都没有过对婚姻的敬畏,那么,一纸婚书岂能签订终身?
所以,与爱玲新婚不足半年并不妨碍他与护士周训德打得火热,1946年2月张爱玲冒险去探看因遭通缉而避难于温州的胡兰成,还委屈而又天真地请胡兰成在她和小周之间做一选择,当然,敏感如张爱玲,很快就发现了她更难以接受的现实:胡兰成和身边的范秀美已如胶似漆。
热恋中的人习惯于海誓山盟,说者激情澎湃,听者如醉如痴。然而事实上任何表白都是当下性的,只不过有时情感太饱满了,不可阻遏地要流向未来。
鲁迅说,爱需要时时更新、生长、创造。这毋庸置疑,然而,一个新的不断变换的你和他还能够时时保持对对方的欣赏和接受么,怎么能够保证一切都向着预想的方向去发展呢?
张爱玲在温州住了二十多天,临行前应是不舍而又幽怨:
数日后接她从上海来信说:“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撑伞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涕泣久之。”她还寄了钱来,说想你没有钱用,我怎么都要节省的,今既知道你在那边的生活程度,我也有个打算了,叫我不要忧念。
初看这一段真为张爱玲的“不觉悟”而痛惜,但痛惜之后,油然而起的是深深的敬重。怀着那样的委屈却能仁至义尽,我一下子明白了张的一诺千金,明白了写下“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时张爱玲的郑重与深情。然而,这样的至情遭遇的却是胡兰成的滥情……
爱情肯定不是无条件的,虽然单相思时对方不经意的一个回眸都会让你为之心醉,但你绝对忍受不了有了婚姻之实后他还和别人纠缠不清,即便你并不被全然冷落。
张理想中的婚姻是以女性为本位的,然而遗憾的是她没能成功地拥有这样一份婚姻,从一开始,她就失去了主导地位,虽然她让胡着迷。因为胡固然沉醉,但这是一种纯粹的享乐似的沉醉,就像面对一幅画、一朵花,是一种玩赏的心态,里面几乎没有任何担当和责任。
人们总是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可怕的。事实上,可怕的不仅是结合的一瞬间,更是整个过程。因为即便曾经有过爱情,也可能失去。张胡之恋不就是典型的一例?
我们总是习惯于把婚姻和责任感联系在一起,而事实上爱情更离不了责任感,因为它不是简单地选一个你喜欢的人去投注你的感情,而是要和一个生命去共同品尝和创造生活的美好,假如没有对对方生命需求的尊重与理解,没有责任感和担当精神,这怎么可能实现?
以懂得为基础的爱情可以让人开出花来,但离开了担当的爱情只能是昙花一现,它可以绚丽一时,但无法弥久芬芳。
张胡之恋恰恰是始于懂得,而溃于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