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欣池
艾米莉·狄金森是美国19世纪最负盛名的女诗人。她被视为意象派的先驱,与华尔特·惠特曼并称。爱与死亡、人生与宗教、自然与永恒的美等主题贯穿了狄金森一生的诗歌写作。从现代主义出发,大量的研究已经分析了艾米莉诗歌中反复出现的主题,本文则着重讨论她的诗歌形式的现代性。
诗歌形式是诗人心灵的载体。总的说来,艾米莉的诗歌在形式上富于独创性,她大多使用17世纪英国宗教圣歌的格律形式,但她的诗句打破了传统格律的束缚,常常只押头韵或辅音韵,并创造性地在诗句中使用破折号,使其既可以替代标点,又使得平凡无奇的抑扬格音步节奏显得起伏跳动,使诗歌总体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形式。
现代主义倡导诗歌是“非个人化的”,诗的含义只能产生于诗本身,而非产生于在它之前的一种假定的意图。德里达认为,语言具有多种形态,含义往往模棱两可,“无人具有足够的学识去解释认识上的幻觉”。①狄金森隐晦曲折的写作方式也在一定意义上给读者造成了陌生感和阻距感,因而她的绝大部分诗歌形成了生成多重意义的文本,作者本身从作品中隐去,这大大超前于19世纪的诗歌。
这里举一例:
1463
A Route of Evanescence
With a revolving Wheel——
A Resonance of Emerald——
A Rush of Cochineal——
And every Blossom on the Bush
Adjusts its tumbled Head——
The mail from Tunis,probably,
An easy Morning’s Ride——
1897? 1891
译文如下:
一条渐渐消失的路
有一只飞转的车轮——
一声祖母绿的反响——
一阵胭脂红的奔腾——
灌木上的每朵花
都摆正了碰歪的头——
突尼斯来的邮件,或许
一次清晨的骑马闲逛——(蒲隆译)
这首诗是典型的狄金森的诗歌,她的作品常常没有标题,写作年代也只是编者的估计,而关于写作的场合与背景更是毫无线索可寻。初读这首诗读者会觉得如坠雾中。表面上看来,这首诗似乎只是由一些绚丽的语言碎片的堆叠而成的一系列奇妙的意象,让人摸不着头脑。这首诗究竟写的是什么?答案是蜂鸟,它体态娇小,羽毛鲜艳带有金属般的闪光,飞行时能进能退,亦能悬浮,速度极快。在这首诗中,诗人运用了“通感”的修辞手法,即用颜色的意象形容声音(一声祖母绿的反响),形容动作(一阵胭脂红的奔腾)。诗人并不直接描绘客观物象,而通过使用一连串颜色、声音、动作互相交融的意象,成功捕捉了一种鲜明的主观印象。
从以上这首诗,我们可以看出狄金森的诗歌语言唤起了的富于想象的直觉,这与意象派的主张是一致的,尤其是“突尼斯来的邮件”一句,想象奇特,突兀而自然。这一外国地名听上去遥远、陌生,富有异教色彩,而又显得极为简洁、极为具体,不得不说这是整首诗收尾时的点睛之笔。
为了更为深入地了解迪金森诗歌的现代特色,我们在这里不妨将狄金森的诗歌与意象派代表人物庞德的诗歌《在地铁站》做一个对比。
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
Petals on a wet,black bough.
译文如下:
人群中这些脸庞的闪现;
湿漉漉的黑树干上的花瓣。(赵毅恒译)
庞德的诗歌选取了恰当鲜明的意象:人群与黑树干、面孔与花瓣。这两组意象是向读者显现的,看似毫无关联又重重叠加,在凝练简洁中表现出跳跃性,消解了语言与事物之间的解释性与联系性,构建出超脱客观世界的纯粹的想象空间。诗歌的美感生成于意象与意象的对比之间,这之间并不存在一个中心,一个无解之谜。
而在狄金森的诗中,情况恰恰相反。蜂鸟的形象始终是向读者隐匿的,“飞转的车轮、祖母绿的反响、胭脂红的奔腾、突尼斯来的邮件、清晨的骑马闲逛”,组成了一个意象的集合,隐喻着蜂鸟的形象,并与其在阅读的时间上并置在一起,相互叠加,构成了若即若离的想象性关系,使得诗歌的含义既确定又模糊。同时,这五个形象并置在诗歌的平面空间上,动作、颜色、声音,彼此叠加,形成一种对抗和平衡,拆散又编织着蜂鸟的形象,使其存在又消失。并置的意象产生连贯、互补、烘托的作用,更有利于展示她那丰富而强烈的情感世界。
总体看来,全诗只有八行,代表了狄金森诗歌的整体形式特色:凝练。狄金森压缩了句子结构,省略语义上多余但结构上需要的成分,使得诗中意象的叠加和密集的隐喻通过这种高度浓缩的句式凸显出来。反之,如果将主谓结构补充出来,诗句变得完整,语言则显得笨拙不堪,诗歌的表现力无疑被削弱。
省略手法是现代诗歌语言的一大特征,意义上的空白从省略的词语中产生,不完整的语法结构极大地扩大了语言内涵,使诗歌变得含义丰富而朦胧。所以她的诗大多隐晦艰深,耐人寻味,像上例所举的谜一样的诗在她的诗集里不胜枚举。狄金森诗歌中也存在许多符合语法规则的省略,如助动词、动词、重复的主语,这是为了取得音乐性和节奏感。这些省略不仅使诗歌形式整齐,音韵铿锵,也避免了冗长,使主题鲜明突出。例如她的第754首诗歌:
Though I may live longer than He(may live)
He must(live)longer than I(live)
For I have but the power to kill,
Without(having)the power to die
(括号中的词为笔者所加)
狄金森诗歌的标志性语言符号是她诗歌中存在着对字母大小写和破折号的非规范性随意大写。这些大写单词就像迷宫中的路标一样,向读者传达诗人写作时的情感波动和思绪迁延。在这首诗里表示动作的词,不是动词,而是名词,表示听觉和视觉效果的词也主要是名词,而不是形容词,名词除了mail以外全部大写,这是由这些名词的语义和表达诗意的主要功能所决定,破折号突出了一种瞬间的直觉,亦可以看做是主体感受的延续。沃伦认为:“狄金森诗歌中存在的大量破折号主要有两种用法:其一,表示停顿。其二,表示使从句和短语在转折承接时变得流畅。”②显然,在这首诗中,破折号恰恰体现了沃伦所提出的第二点作用,充分强调了意象的叠加与并置,而末句的破折号更增加了诗歌意犹未尽的意味。
从格律上分析,这首诗采用抑扬格,单行八个音节,双行六个音节,采用了圣歌的传统节奏,尾韵为避免单调,不用谐韵,而押辅音韵。这是为了与诗歌描写内容的统一,蜂鸟的声音、颜色难以捕捉,动作极为迅速,音韵上要求丰富多变,而辅音韵恰好避免了韵脚的整齐划一。辅音韵听起来极为轻盈,这与蜂鸟的形体与飞翔特点恰好契合,同时辅音韵有飞动的美感、不确定与流动性,这大大提升了诗歌的表现力与生动性。而前四句“Route,revolving,Resonance,Rush”则押头韵,且分别置于不同的诗行,在总体的多变中隐含着整齐,体现了格律的丰富性。
综上所述,在形式上,狄金森诗歌与艾略特 、庞德等20世纪现代主义诗人的风格虽有很大差异,但“她在恪守传统的表层结构下,用传统方式表达现代人的心声”。③她将风格迥异的意象集中在同一诗节 ,甚至是同一个单词中,她抛弃了19世纪诗歌所强调的意象的整体性和一致性,正因如此,她被认为是“早出生一百五十年的现代主义诗人”,④“是身穿19世纪长裙的现代主义诗人”。⑤
注释
①J.Derrida.like the sound of the sea deep within a shell:Paul de Man’s war[J].P.Kamuf.,Trans.Critical Inguiry,1988,14:638.
②Austin Warren.Emily Dickinson,Sewance Review.LXV,4,Autumn 1957:566.
③ David Poter.Dickinson:TheModern Idiom.Cambridge,MA:Harvard UP,1981:220.
④Janet Gray,ed.She Wields aPen:American Women Poets of the Nineteenth Century.Iowa City:U of Iowa P,1997:xxix.
⑤ Paula Bernat Bennett,“Emily Dickinson and Her American Woman PoetPeers”,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Emily Dickinson,Ed.Wendy Martin,Cambridge:Cambridge up,2002:216.
[1]蒲隆.狄金森诗选[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2]刘守兰.狄金森研究 [M].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
[3]洪振国.艾米莉·狄金森——现代主义的先驱[J].外国文学研究,1996(4):47-52.
[4]刘保安.近五年来国内的狄金森研究综述[J].外国文学研究,2004(5):154-160.
[5]韦兰芝.艾米莉·狄金森诗歌中的偏离现象阐释[J].天津外国语学院学报,2006(6):59-64.
[6]刘守兰.狄金森诗歌的现代主义探胜[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4):130-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