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露
本尼迪克特(1887-1948)是美国历史人类学派开创人,F·博厄斯的学生,也是他的学术继承人。生、卒于纽约。她与美国人类学家M·米德一起,结合心理学的研究,形成博厄斯学派(历史人类学派)的一个支派,即“心理学派”或“民族心理学派”、“种族心理学派”(文化与人格学派)。1939年后,她主要在大城市中向欧亚移民搜集资料。1943年,她到战争情报局任职,研究罗马尼亚文化和日本人的文化,于1946年出版《菊花与刀——日本文化的类型》。该书不仅提供了关于日本文化和民族性格的理论模式,而且开启了人类学研究的新视野。以前的人类学是对原始民族文化的专门研究。本尼迪克特对日本文化的研究表明了文明民族同样可以用人类学方法进行通观研究。
《菊与刀——日本文化的类型》的问世有着特殊的历史背景。二战后期,日本败局已定,美国亟须制定战后的占领政策。面对陌生的日本,西方人无法理解日本在战争中的一些举动,也不能预测日本下一步将如何行事。因此美国政府专门组织了各方面的专家和学者,从事有关日本的专题研究。1944年本尼迪克特接受美国政府的委托开始研究日本。她在无法踏足日本本土的不利条件下,运用人类学、心理学的方法及文化模式理论分析了日本的国民性,推断日本政府会投降,并提出了美国应保留日本天皇制度,而不宜直接统治日本的重要建议。1946年,本尼迪克特将此研究成果整理成书,以《菊与刀》为名正式出版。
对标题“菊与刀”的理解,一般人都停留在菊乃日本皇室的家徽,代表着日本人的纤细繁复之美;而刀则是日本武士文化的象征,狂暴锋利,武士剖腹往往被视为暴力之美。但细读完整本书却发现意义绝不仅于此,本书的副标题是“日本文化的类型”,显然和本尼迪克特在1934年提出的 “文化模式”是一以贯之的:即生活于不同文化中的人们皆具有不同的心理素质,在生活上表现为不同的系统反应,并认为每一种历史悠久的文化都具有一种特有的“心理定向”和判断事物的能力。这种定向实际上就决定了其成员如何看待和处理来自周围环境的信息,也就是说文化决定着思维方式。①“菊”与“刀”便是日本文化两种类型的极端代表,它们其实是被作者当做问题在起点便抛出的两个指代物,而非单纯是文化属性的结论。
本书共分十三个章节,第一章是本书的背景交代,1944年,本尼迪克特受美国政府所托,以求弄清战后该以何种策略对待日本这个特殊的战败国。由于处于交战阶段,作者无法深入实地调查,因此主要采用的研究方法是对关岛的日军俘虏以及在美国长大的日本人进行访谈和利用手头上的文献资料来分析日本人的行事风格。作者在第一章中还提到了“细节”的重要性,“人类的行为都是从日常生活中学来的”,②“最孤立的细小行为,彼此之间也有某些系统性的联系”。③
全文弥漫着浓浓的日本人森严的等级制度。文章中谈的等级制是日本民族创造出来的、最符合其口味的幻想。④即便一直叫嚣“精神优越于物质条件”,日本人仍主张万事都是自己主动期求的,一切都尽在掌控中。本书第5-8章则重点突出负恩与情理。“负恩”,用最简单的话说,就是承受的负担。日本人将恩泛化到整个社会结构中,他们将所有的社会关系都理解成受恩和报恩的关系,每个人都拥有属于自己在各人相互有恩的巨大网络中所处的角色地位。第9章勾勒了日本人生活中的人情世界,洗澡、睡眠、饮食、性享乐,日本人毫不隐讳地享受这些感官享乐。但同时,享乐必须恰如其分,人情不能侵入人生大事。日本的道德体系仍处于多层次分散状态,认为人生应该是小心谨慎地按照规则行动的世界。⑤义理与人情——这天平两端的秤砣,在社会等级制这杆秤的贯穿平衡下,使日本人一系列矛盾的行为都统一起来。
在第10章中,本尼迪克特根据对日本人各类事实、艺术创作等的分析,凝练出了具有先锋意义的“耻感文化”和“罪感文化”理论:提倡建立道德的绝对标准并且依靠它发展人的良心,这种社会可以定义为“罪感文化”;在以耻为主要强制力的文化中,对那些在我们看来应该是感到犯罪的行为,那里的人们则感到懊恼。⑥正因为对外界的评价如此看重,日本人一直处在如在针毡般的被监控、被窥探的自我臆想中。
直到第11、12章,作者又笔锋一转,讲起了日本人童年时代就开始的自我修养和育儿方式。看上去是顾左右而言他,但本书行文至此,作者才终于明确提到了“菊”与“刀”这两种文化类型。日本庭院总以保持天然野趣为上品,但事实上,无论是埋在地下的巨石、树木、屋宇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即使菊花,每朵花瓣均经过栽培者的细心修整,并且常用看不见的金属线圈维系,以保持其形姿。⑦这种伪装的天然野趣,便是日本人从小被教训的那种伪装的意志自由的象征。而刀,其中就暗含着“自我负责”的精神,亦即他们所说的自己负责擦掉“身上的锈”。他们把身体比作刀,正如佩刀者有责任保护刀的光洁,人也要对自己行为的后果负责。他必须承认并接受由于自己的弱点、不坚定和无效性而产生的一切自然后果。⑧本尼迪克特阐释了日本复杂的国民性,直指日本道德的两重困境,是由外部社会强制力潜移默化渗入到国民内心,并固化成自己的行为准则。最后,她推断日本政府会投降,并提出了美国应保留日本天皇制度,而不宜直接统治日本的重要建议。
《菊与刀》是将战时的行为作为研究的历史背景,这会窄化和限制研究者的视野,并且,特殊时代、特殊群体的表现终究无法最终替代“普遍”,因此,本尼迪克特的研究结论受到了不少质疑。当然,最后还是证明了女性的第六感总是灵验的。而被诟病最多的也包括了本尼迪克特的结论缺乏实际的田野作业,单纯依靠文献材料。
田野和书斋这两条战线时而平行,时而交叉。进行田野作业,功利目的便是为了发现更多新的文本。从马林诺夫斯基《西太平洋的航海者》对异民族的文化考察开始,确立了田野作业的操作范式,大致包括:(1)选择特定的社区;(2)一年以上的调查时间;(3)对当地语言的掌握;(4)从本土的观点参与。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被奉为圭臬的名言“深入当地之中,用主位视角观察他们”,但与此同时,对田野调查充满憧憬的人们也发现在典范背后还有一本锁在抽屉中的日记本,里面不吝其言地宣泄着这位人类学家对当地人、事、物的愤懑和追逐调查成果的无望。等到了奈吉尔·巴利那里,马林诺夫斯基瞬间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可耻“骗子”,巴利两度进入非洲喀麦隆某村落,对多瓦悠部落进行田野调查时,绝望地发现多瓦悠人热衷于和他玩捉迷藏的游戏,提供的信息也颠三倒四。与当地人周旋,以期获得有用的资料,巴利可谓是煞费苦心。《天真的人类学家》一书把本是负着伟大使命的田野调查的头纱揭下,将人类学家们最不愿外传的与当地人关系的部分摆上台面,有血有肉地勾画了多瓦悠人的狡黠个性,和面对这些异文化顿时变得手足无措的人类学家的尴尬脸孔。调查者终究会发现,能够直接从原住民口中得到的东西实在不多,而且不清不楚。⑨
回溯历史,是的,田野调查曾经是获取文本的革命性方式,但我们也必须承认每次田野作业,面对的永远是具体个案,而任何理论的本质都是抽象而非具象。由于田野作业的感性特质,它的成果往往只是辅助性材料,而对理论建设并无裨益。我们作为民俗学子,曾几何时也多么向往田野,但实际的效果是一次次的田野后,很容易误把调查采录当做了研究本身,无法安置好研究与田野的远近距离。田野调查不应该是目的,它从诞生起便只是帮助创建理论的方法。现如今,我们当然还需要田野,但更要对采录回来的文本加以细细琢磨。即便田野的次数少了,但我们的背后仍拥有前辈们留下的庞大文本库,留待我们慢慢消化,解剖其中的文化逻辑。
注释
① (美)露丝·本尼迪克特.文化模式[M].北京:三联书店,1988.
② (美)露丝·本尼迪克特.菊与刀[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8.
③ (美)露丝·本尼迪克特.菊与刀[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8.
④ (美)露丝·本尼迪克特.菊与刀[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16.
⑤ (美)露丝·本尼迪克特.菊与刀[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153.
⑥ (美)露丝·本尼迪克特.菊与刀[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154.
⑦ (美)露丝·本尼迪克特.菊与刀[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204.
⑧ (美)露丝·本尼迪克特.菊与刀[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205.
⑨黄道琳.导读:人类学家的天真与原住民的天真[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