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野叟曝言》中有大量的戏曲内容,作者描述了演剧活动,对剧目的思想内容进行了评论,为我们留下了丰富的戏曲史料。七十三回《论一气云开日朗,呈百戏石破天惊》,叙文素臣至山东莱阳白玉麟家,主人演戏招待宾客。其演剧活动一直延续到七十九回。戏曲作者皆不详。作品云为戴廷龄、刘时雍作,而戴、刘乃小说中虚构人物。可能为敬渠配合小说情节发展而作,也可能是敬渠游历四方时耳闻目见的记录。
《野叟曝言》七十三回,文素臣至白玉麟家,玉麟给素臣一本戏目。
说道:“此目俱是男戏,还有一本女戏目,待明日呈教。”素臣本不爱看戏,因是戴、刘二人所制乐府,定有不同,就展开一看,只见戏目上开着:齐小白杀兄堕厕;鲁桓公贪色忘身;吴寿梦魂讥季札;汉蔡邕鬼责司徒;晁错典师平六国;伍员提剑定三吴;燕乐毅驱回骑劫;宋岳飞缴转金牌;郭巨埋儿遘疾;乐羊啖子亡身;范亚父毒骂刘邦;习凿齿痛讥陈寿;檄世民建德兴师;黜光义德昭复位;唐贺兰生生作彘;齐管仲世世为娼;司马公千虑一失;汾阳王全璧微瑕;东坡怕死巧寄哀诗;居易苦迁甘同老妓;施全生啖秦桧;郑侠碎剐荆公;三教堂雷神劈主;五通庙火德驱邪。共是二十四回,每回四出,每出俱有题目,赞道:“此真是翻尽古今帐簿,别开天地炉锤者矣!”
从此段文字可看出,剧目皆为一本四出,可能都属于杂剧;“翻尽古今帐簿”,说明剧本内容多取材于历史;“别开天地炉锤者”则是说剧本构思新异,背反传统。作品中,文素臣对这些剧目内容的评述,与夏敬渠的思想价值指向完全吻合,有的更是《浣玉轩集》中某些内容的摘抄。
《齐小白杀兄堕厕》简称《齐小白》。桓公杀公子纠事史书有载,如《史记·齐太公世家》说:襄公无道,群弟惟恐祸及己身,故纠奔鲁,小白奔莒。雍人杀无知,小白欲入齐,鲁国闻无知死,亦发兵送公子纠归国,并于路上袭击小白。小白登位,是为桓公,随即发兵打败鲁国,并逼迫鲁国杀死公子纠。堕厕事于史无征。作品没有介绍该剧情节,从剧目看,应是写小白杀兄犯上,而有堕厕的恶报。此剧引发素臣一番“桓公,兄也;子纠,弟也”的宏论,力证小白没有杀兄犯上,使戴廷龄、刘时雍“俯首愧服”。素臣所论全同《浣玉轩集》卷一《读经余论》中“桓兄纠弟”言论。敬渠对此事的强烈兴趣,是由于“桓公,兄也;子纠,弟也。此程子之言,而朱子采入集注,盖必有道矣”。纠错是为了捍卫圣贤。
《鲁桓公贪色忘身》简称《鲁桓公》。此剧或由《左传·鲁桓公》中有关内容编成。《左传·鲁桓公》言:
北戎伐齐,齐侯使乞师于郑。郑大子忽帅师救齐。六月,大败戎师,获其二帅大良、少良……公之未昏于齐也,齐侯欲以文姜妻郑大子忽。大子忽辞。人问其故,大子曰:“人各有耦,齐大,非吾耦也。诗云:‘自求多福’。在我而已,大国何为?君子曰:‘善自为谋’。”及其败戎师也,齐侯又请妻之,固辞。
戴廷龄、刘时雍认为鲁桓公贪色致死,故以郑忽与鲁桓公对比,一个是不为色动心,一个是见色忘义。素臣指出剧作未发明《诗序》本意,结构重点失当:
至鲁桓公一回,表白世子忽辞婚之卓见,刊去卫恒《诗序》、《狡童》等章之谬论,固属不刊。但当以郑忽标题,专写三折,而末折证以鲁桓之求援,而反致身死名辱;不当以鲁桓标题,专写三折,而首折以郑忽之辞色为缘起也。齐、鲁宜为婚姻,岂必由于贪色?《诗序》专刺忽之失援,非刺其辞色。故以鲁桓之求援,证郑忽之辞援为当;而以郑忽之辞色,起鲁桓之贪色为未当也。
《吴寿梦魂讥季札》简称《寿梦》。有《遗命》、《再让》、《三让》、《魂讥》四出。此剧本事见《左传》、《公羊传》、《史记》等史籍。《史记·吴太伯世家》:
二十五年,王寿梦卒。寿梦有子四人,长曰诸樊,次曰余祭,次曰余昧,次曰季札。季札贤,而寿梦欲立之,季札让不可,于是乃立长子诸樊,摄行事当国。
王诸樊元年,诸樊已除丧,让位季札……季札弃其室而耕,乃舍之。
四年,王余昧卒,欲授弟季札。季札让,逃去。
谒也,余祭也,夷末也,与季子同母者四人。季子弱而才,兄弟皆爱之,同欲以为君,兄弟递相为君,而致国乎季子。故谒也死,余祭也立;余祭也死,夷末也立;夷末也死,则国宜之季子,季子使而亡焉。僚者长庶也,即之。阖闾曰:“将从先君之命欤,则国宜之季子也;如不从先君之命,则宜立者我也。僚恶得为君乎?”于是,使专诸刺僚。
该剧大意为责怪季札未遵父兄之意,一让再让君位,导致内部残杀,国家不宁。以寿梦鬼魂出现的情节,批评季札不该守子藏之小节,而忘父兄之大德。文素臣驳“季子辞国生乱”的长篇议论,观点全同《浣玉轩集》卷一《左传论》中论吴季子文,认为“故季子当父兄时是让,其让也,以天伦为重,可以伯夷、叔齐,争光日月”。敬渠力驳“季子辞国生乱”一说,乃极推季子“以伦为重,以国为轻”的美德。
《汉蔡邕鬼责司徒》简称《蔡邕》。有《戮善》、《激变》、《坠楼》、《鬼责》四出。蔡邕,《后汉书》有传。该剧即以史为本。小说没有介绍剧情,由观剧人评论看,是批评王允不该杀死蔡邕,不赦李傕,导致激变惨祸。因此,剧作者让蔡邕的鬼魂斥责王允。素臣批评该剧“亦踵前人之错”。认为董卓罪大恶极,千夫所指,而“蔡邕以区区迁转私恩,为之(卓死)惊叹失声,其性与人,殊可谓衣冠禽兽!况有附逆之罪,若不加戮诛,是为失刑!尚可误认为善人,以国史付之,使其颠倒是非,易乱典刑耶?”并论李傕不得赦的原因。使“戴、刘二人,汗流浃背,再拜谢罪”。
《伍员提剑定三吴》,伍子胥(?—前484)春秋时吴国大夫。名员,字子胥。楚大夫伍奢次子。楚平王七年(公元前522年)伍奢被杀,他经历宋、郑等国入吴。后帮助阖闾刺杀吴王僚,夺取王位。吴王夫差时,劝王拒绝越国求和并停止伐齐,渐被疏远。后吴王赐剑命他自杀。从剧题和观剧人言论看,此剧为子胥遭遇不平,而有意改变史实,写其为父报仇,并平定三吴。文素臣对此剧不以为然,认为:
伍员仇其君,至破其国,鞭其墓,并且班处君臣之宫,惨毒极矣!“属镂”之剑,不可谓非天道,岂能即提此剑以定三吴耶?……子胥报仇,只合报费无极,不合报平王。若是君枉杀臣,定要报仇,为君者苟非圣帝明王,无不受鞭墓破国之祸矣!有是理乎?况班处君臣之宫,淫毒尤极,伤害天理,灭绝人伦,真可谓丧心病狂,神人共愤者矣!“属镂”之剑,在夫差为失刑,在天道岂得谓僭差也?
素臣并向玉麟、飞娘出示了一首过昭关诗。《昭关》诗,夏敬渠以为伍子胥的行为违背了君臣伦理。
《宋岳飞缴转金牌》,岳飞(1103—1142)南宋抗金名将。绍兴十年(1140年)金兀术进兵河南,岳飞出兵反击,于郾城大败兀术的金军主力,收复郑州、洛阳等地。两河义军纷起响应。但高宗、秦桧一心求和,以十二道金牌下令退兵,回临安后,他即被解除兵权,任枢密副使。不久被投降派诬陷入狱。绍兴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1142年1月27日)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杀害。此剧大概虚构岳飞不接受皇命,“缴转”命令退兵的金牌,以伸张岳飞的冤屈。文素臣认为该剧写岳飞不受君命是极不妥当的:
至岳武忠侯,以忠义感士卒,故能制胜;若抗违王命,则士卒解体矣,岂能直捣黄龙府耶?且果缴转金牌,则秦桧必命一二大将,如韩世忠、张俊、刘光世辈,以诏书收之,忠武能不受命乎?抑与抗拒乎?此时跋嚏之状,必较乐毅更甚,束身司败,徒受恶名,天下后世并无可怜其冤而痛惜之者,忠武虽忠,断不出此也!
《范亚父毒骂刘邦》简称《亚父》。范增(前277—前204)项羽谋士。秦末农民战争时,劝项梁立楚王族后裔为楚怀王。秦军围巨鹿,楚怀王派宋义、项羽等救赵,以他为末将。后属项羽,为主要谋士,被尊为亚父。他屡劝项羽杀刘邦,项羽不听。后项羽中刘邦反间计,削其权力,他忿而离去,途中病死。小说详细介绍了剧情:
《亚父》一回,第一出《铄斧》,是刘邦未遇时,与审食其相好,常留饮食;其嫂恶食其与吕雉奸通,铄斧示意,驱之使去。刘邦、吕雉与其嫂相骂一场而散。第二出《纵奸》,是食其、吕雉白日行奸,被太公撞破,训责子息,刘邦护妻,吕雉撒泼,百般把太公挺撞。太公气苦,欲寻短见,经其嫂委曲劝止。第三出《陷父》,是刘邦在军中饮酒御女,昼夜淫乐,被项王袭破大营,将太公捉去。第四出《分羹》,是刘邦围城,项王把太公架在鼎上招降,刘邦在城下说那分羹的话。旁边恼了亚父范增,发上冲冠,张髯裂眦,把刘邦平日怕婆纵奸,仇嫂逆父诸般恶迹丑行,逐件诉说:“并敢于三军万众前,出此分羹之言,欲食亲父之肉,良心丧尽,禽兽不如!你们将士兵卒,都有人心,怎甘心跟这乌龟主子,忍心奉这枭獍凶徒?忘廉丧耻,忤逆不孝!”千龟万鳖,千猪万狗的,尽情痛骂。这一骂,直骂的三军气愤,解甲而逃。张良、陈平、萧何、曹参一班谋臣战将,个个面红耳热,汗流浃背,掩着面孔,羞愤无地。刘邦惶愧愤怒,填胸塞肺,无言可辩,闷气伤心,忽然一个筋斗,撞下马来,跌死在地。文臣武将,都抱头鼠窜,登时逃避一空。项王传令,将刘邦身尸棺殓。另做一口大材,把吕雉、审食其二人,活钉在内,一同葬埋。放下太公。封刘邦之侄刘信为羹颉侯,以表其母之贤,月给俸禄,奉养太公及其母终身。
剧情内容只有项羽欲烹刘太公以招降刘邦有史实依据,其它皆为虚构。夏敬渠所以详叙剧情内容,乃因为该剧丑化刘邦符合其心意。小说中,文素臣有一段“弟生平所恶者,汉高之为人”的议论,敬渠恶刘邦,皆因其灭绝天理伦常。值得注意的是作品借素臣之口,对演员的精彩表演作了介绍:
《习凿齿痛讥陈寿》简称《习凿齿》。习凿齿,东晋史学家,著《汉晋春秋》,以蜀汉为正统。陈寿,西晋人,著《三国志》,对魏的君主称帝,叙入纪中;吴、蜀则称主不称帝,叙入传中。由剧目,此剧应写习凿齿对陈寿“帝魏不帝蜀”痛加讥嘲,故事纯属虚构。此剧引发文素臣陈寿“不帝魏”的长篇议论,素臣详论“寿之不帝魏者二十有四”,申言“《三国志》一书,无处不寓帝之意”,且表面帝魏,事实帝蜀。
因此,该剧的设置,全为显示文素臣(夏敬渠)的史识。
《檄世民建德兴师》简称《建德兴师》,演唐太宗李世民故事。《野叟曝言》七十四回:
此剧剧情有真有假,《逼父》、《内乱》有一定史实根据,但《烝后》、《檄诛》则纯属虚构。剧中文素臣评论此剧道:
即敬渠认为,该剧否定李世民“修身齐家”是可取的,惟《烝后》的内容过分刺目,应予改换。
《唐贺兰生生作彘》简称《贺兰进明》。此剧本事见韩愈《张中丞传后叙》。“安史之乱”中,张巡、许远坚守睢阳,弹尽粮绝,张巡派南霁云向时任河南节度使,驻扎临淮(今安徽泗县东南)的贺兰进明求救,贺兰无动于衷,至睢阳城破,张巡、许远被俘牺牲。贺兰进明的行为当然为人所不齿,因此该剧演贺兰进明食狗屎等事加以痛骂丑诋。从小说介绍看,是一出典型的喜剧:
第一出《饲狗》,是贺兰进明吩咐军士衙役购获各种肥狗,喂养走跳。第二出《尝粪》,是各军役牵狗齐集一处,有一狗要屙,贺兰进明即爬向狗屁股边,将口接受,细细嚼咽,逐个尝去。吃不尽的,都把碗碟收好,说那一种狗的粪是恁味,这一种狗的粪又是恁味;酸咸苦辣,逐种评品,孰高孰下,津津不倦。狗粪干者系糖炒麦粉,稀者系木樨糖水,俱从竹筒捻挤而出。那扮贺兰的,是一小丑脚,年止十岁,却伶俐无比。未吃粪时,装那垂涎之状,窥臀探孔,抓头朵颐,喉中啯啯有声,舌上咨咨作响。……满场军役个个掩鼻厌恶,他却趾高气扬,洋洋得意。素臣拊掌大笑,各人捧腹,笑声满堂。
由作品不仅可见夏敬渠感情爱憎,对剧作演出情形的介绍,尤其珍贵。
《汾阳王全璧微瑕》,郭子仪(697—781)唐大将。华州郑县(今陕西华县)人。以武举累官至天德军使兼九原太守。“安史之乱”时,任朔方节度使,在河北击败史思明。肃宗即位,任关内河东副元帅,配合回纥兵收复长安、洛阳。因功升中书令。后又进封汾阳郡王。代宗时仆固怀恩叛变,纠合吐蕃、回纥攻唐,他说服回纥统治者,与唐联兵以拒吐蕃。德宗即位,尊为尚父,罢兵权。作品中文素臣评论此剧道:
由此,结合剧目,可推断该剧大概写仆固怀恩掘其祖坟,而郭子仪没有追究,虽于唐有功,但对祖上不敬,因此是“全璧微瑕”。文素臣则认为该剧作者失察,对郭的指责没有道理。
《郑侠碎剐荆公》作品未详细交代剧情。郑侠,《宋史·列传》卷八十有《传》,《传论》曰:
知郑侠勇于指出王安石新法弊端。从文素臣对该剧的评论看,此剧大致写王安石新法害民,及为大奸臣秦桧辩护,小官郑侠力请神宗“碎剐”王安石,废止新法。剧情完全出于虚构,表现了夏敬渠对王安石变法的不满:
荆公新法诚有可议之处,然瑕不掩瑜。夏敬渠借文素臣之口对其切齿痛骂,至谓其为亡国之因,极为偏颇迂拙。
《野叟曝言》中的这些戏曲,显示了夏敬渠的戏剧才华,为我们留下了有价值的戏曲资料。从文本表现的角度看,这些戏剧成为显扬文素臣才学的重要方式。作者设计的戏曲剧目大多为历史翻案戏或内容易引起人们争议的,因此,文素臣在评述这些作品时,就将自己的惊人才学显露无遗;同时,通过评论,表现了文素臣的史学观、道德价值观,强化了其“儒家超人”的形象;另外,作品的观戏、评戏绵延八回,中间穿插许多人事情节,也显示了作者的结构功力。但作品也显示出,文素臣对翻案戏的肯定或否定,并非根据历史的本来面目,而是是否符合传统的儒家伦理道德观,夏敬渠对剧本道德教化的兴趣远远大于翻案是否符合历史真实的兴趣。因此,作品津津乐道的“翻案”没有多少史学价值,有些甚至是违背历史真实的,如《郑侠碎剐荆公》之类的作品。这表明,夏敬渠虽自负史才,其史识却是凡庸的。
注
:③ 《春秋三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62页。
⑤ [汉]司马迁《史记·吴太伯世家》,《史记》卷三十一,中华书局198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