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世独立

2013-12-09 07:56蓮安
城色in生活 2013年10期
关键词:静安王国维文化

蓮安

睡也还醒,醉也还醒。

丁卯,六月。颐和园昆明湖依旧风景如画,鸟语蝉鸣,苍木成荫。然而,好像一切的良辰美景都须配得一场断人情肠的戏剧,才不枉了《牡丹亭》唱词里“奈何天”的韵脚。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事变,义无再辱。”当人们在他身上找到的遗书里看到这样的字眼时,不知是怎样的心情。这个被称为前清遗民的国学大师,自沉在昆明湖里,以此草草了生。

王国维,字静安,号观堂。与郭鼎堂、董彦堂、罗雪堂并谓“甲骨四堂”。一生论著62部,校阅古籍200多种。论著涵跨范围广,涉文、史、哲、美、金石、考古、翻译等诸多领域,虽博广,却都能开一代风气,不落窠臼。《人间词话》是读词品词的高潮,系中国古典文学评论的优秀典范。静安先生,亦是被尊称为中国的国学巨儒,实至名归,当之无愧。

然而,一代大师,为何要选择自沉来了结此生?一直以来,众说纷纭,人言人殊。据说,当时王国维向其好友吴宓借了五块钱,搭人力三轮来到颐和园,自溺于昆明湖中。其家人称没有发现先生近期任何有异的举止。在先生身上有其自溺前一天写下的遗书。遗书虽短小,却清楚地交代了自己的后事,书籍处理、规劝儿子等事。可见,先生自溺并非仓促兴起,一切均有他自己的道理。即使是赴死,也是细心讲究的,均是心之所至,先生随着自己的心去了罢了。

究竟是什么缘故,逼静安先生走上这一条路?殉清、欠债、性格悲剧,文化衰微,一时间此起彼伏,无一定论。我比较赞同于最后一种。静安先生是汉族高层知识分子,受中西文化的双重影响。1903年至1908年,先生撰写了一系列文章介绍西方意志论哲学,比如叔本华、尼采等。他深受西方悲观哲学影响,看见中国传统文化的衰微,困惑而痛心。他挣扎而纠结,心里的矛盾让他开始怀疑,越来越没有依据。叔本华认为:“生命因意志而存在,现实中意志是得不到满足的,所以,人生是痛苦的。”而先生认为越痛苦,才能奋起,才能避免麻木。

怀着一段忧郁的社会责任情结,静安先生始终郁郁寡欢。梁启超在给女儿的通信中写道:“他平日对时局的悲观,本极深刻。最近的刺激,则由两湖学者叶德辉、王葆心之被枪毙。叶平日为人本不自爱,也还可以说是有自取之道。王葆心是七十岁的老先生,在乡里德望甚重,只因通信有‘此间是地狱一语,被暴徒拽出,极端箠辱,卒致之死地。静公深痛之,故效屈子沉渊,一瞑不复视。”梁启超与王国维同为清华研究院导师,两人关系密切,所以梁公在静安先生自沉后写给女儿的信里,这一段话也被认为是王国维自沉原因的大众解释。有人把这段话解读为静安先生为了政治而死,说静安先生是因为看见北伐军节节胜利,实是绝望,怕自己受辱,才选择自沉以保全。也许有这个原因,但绝对不是主要原因。在《红楼梦评论》中,王国维说解脱之道存于出世,不存于自杀。对于乱世,他所认为的解脱之法是出世,而不是自杀。他既有如此感悟,又怎会以自杀来成全自己呢?更何况,还是为了政治。我想,先生根本不屑于此。

且自簪花坐赏镜中人。每次读到这句时,我总是情绪复杂,惋惜间半感伤。感伤是觉人的心性越高,越孤独,无可厚非,静安先生是这一类孤独的人,高处不胜寒。惋惜是江山万里,无他的容身容心之处,一潭污水竟成他前路之选择。王国维是素有一些清高自负的。这是中国文人普遍都有的特征。这一点,在王国维的书里频频可见。“余之于词,虽所做尚不及百阙,然自南宋以后,除一二人外,尚未有能及余者,则平日之所自信也。虽比之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余愧有所不如,然此等人,亦未始无不及余之处。”是的,尽管他有些骄傲,但不得不承认,他配得上,有值得骄傲的资本。郭沫若曾评价他说:“……遗留给我们的是他的知识的产品,那好像一座座崔嵬的楼阁,在几千年来的就学的城垒上,灿然放出了一段异样的光辉。”其好友陈寅恪也曾说过:“其学术的内容及治学方法,殆可举三目以概括之者。一曰取底下之实物与地上之遗文互相释正……二曰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三曰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正……”可见,王国维不仅在词评上有造诣,在治学上也非常严谨。正因为这样的严谨与无法将就,所以他的性情清高,不从流。

清高清高,清清反浊,曲高和寡,这大概就是清高的涵义。梁启超说:“故效屈子沉渊,一瞑不复视。”屈子、静安,这两个在现实里根本不沾边的大师,却常常被拿来相提并论,大概就是因为梁公的这一句话。他说王国维是效坊屈原。屈原是因为楚怀王昏庸,满腔救国救民抱负却空无用武之地,他不忍见国不复国,江山社稷被拱手他人,遂投汨罗以自结。而王国维也是因为“一瞑不复视”,只是他这个不复视,是不想再看见文化衰微。王国维蓄发留辫,有人说是因他效忠清王朝,我觉得蓄发与不蓄发原没有那么多的理由,忠者,不蓄也是清民,不忠者,蓄发也非满民。我这里倒不是说王国维不忠,而是,为什么偏偏有那么多人仅仅因为他留辫子就判断他之死是以身殉清。倘若真如是,为何在他的遗书上没有任何只言片语提及国家事。更愿意认为他是以身祭奠文化。王国维生活在封建制度末尾了的清末年间,他的死可以说是整个传统文化的祭奠。当然,无论是屈原还是静安,虽然自结的原因不同,也终归是因为现实无法满足他们的期望,所谓“众人皆醉我独醒”。醒着的那个,总是苦痛的,无法救赎别人,也无法救赎自己,这大概是最悲哀的。杜甫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若能独善其身,自得逍遥,不理会世间事也就罢了,可偏偏无法只管自身,不管他人他事,胸中悲悯,无奈有心无力,自己尚且都无法自处,又有什么力量来帮他人,于是选择长睡不醒,眼不见为净,这大概才是屈原与静安共同之处。智者劳心,强者劳力。劳力无非是体格沓疲,而劳心则使人形容枯槁,身心俱疲。心若倦了,世间也是他人的了。

陈寅恪说:“凡一种文化,值其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这是对静安先生自沉的至高评价,他说,凡是深受其生活时代文化影响的人,面对喂养自己的文化衰落之境,实是苦痛,而且对其文化继承了解程度越深,高度越高,这种苦痛就越浓烈。静安不就是这样的典型吗?他曾经这样评价自己:“余之性质,欲为哲学家则感情苦多,而知力苦寡,欲为诗人则苦感情寡而理性多。”他自知,在哲学方面,自己太多感性,作为诗人,又太多理性,所以他在感性与理性中挣扎矛盾。这感性是源自一种文化的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理性又是因为不得不面对现实。但是,明显,他终究还是感性占据了心,这是一个文人的选择,当然,也将是许多文人的选择。文人总是将自己内心的感情很珍视。此番情境,文化衰落,他们都是苦痛而不忍看见的。因为不忍,因为不愿,也许自己看不见才是好的。那么自杀就是为了让自己安心,这也算是对自己对文化尽忠尽义了。其实,这并不难理解,有太多这样的例子,静安是,海子亦是。有人写过这样一句话:如果一种东西不能延续和永恒,那么它的崩溃就是一种解脱。在最盛极枝端绽放时就将它毁灭,人们就会记住它最美好的时候,情之所钟,不知所起,心向往之,即使毁灭,也好过看它衰落而无力挽留。就像《红楼梦》里说的:“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这,也算是一种保留了永远的方式。王国维和海子大概都深知这一点,所以选择了这样极端的方式。也许,也能达到他们心里想要的目的,无论或多或少。

《红楼梦》中林黛玉说:“聚时欢喜,散时岂不冷清?既生冷清,则生感伤,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静安称《红楼梦》为悲剧之悲剧。他在《采桑子》里写道:“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 与黛玉这段话倒有异曲同工之妙,黛玉认为聚散无常,是最令人感伤之事,而静安既称红楼为悲剧之悲剧,我也觉得黛玉那段话解释静安的诗却是再贴切不过了。静安,也不过是壮烈的悲剧罢了!

试上高楼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这句,大概是最无奈而心酸的吧。最讽刺的是人终究成为了自己曾经最不屑的人。王国维,他也大概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不愿意违背自己。无论是选择哪一条路,对得起自己的心才是好的。所以,他宁愿一死,也不愿委屈了自己。所以梁启超在王国维墓前的演讲中称王国维的自杀“完全代表中国学者‘不降其志,不辱其生的精神”。是啊,苟且活着,倒不如殉自己的心而去。

想起诗里有“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之句。在我眼里,佳人并非倾城容貌者,也并非唯指裙钗脂粉,高风亮节,德行无亏,才华风流就是佳人。静安先生凌云傲世,不染俗流,莫不是这绝世而独立的佳人吗?

没有哭过长夜者,不可与之语人生。我想任何没有真正了解过王国维内心的人,都没有资格评价或是谈论他什么。而我只愿,先生精魂终得安宁,泉下宽慰。

落日千山啼杜宇,送得归人,不遣居人住。自是精魂先魄去,凄凉病榻无多语。往事悠悠容细数。见说他生,又恐他生误。纵使兹盟终不负,那时能记今生否。无论是否能记今生,我想,先生长风,终究会被历史记住,生生世世,代代相传,绝世而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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